毕岸摆弄着纸人,道:“同时驾驭六个,已经算是厉害了。”
颍桧怨毒地看着毕岸。高氏眼睛瞪大,直着嗓子叫道:“颍桧……颍桧!”手颤抖着摸到二丫的脸蛋,就此香消玉殒。
颍桧发疯一般,上去抱住高氏疯狂摇晃:“姐姐你不要死,你不要死……”高氏的头软绵绵歪在一边。
他哭着哀求了一阵,见高氏不应不答,又跳起来指责她:“七年多,你对我爱理不理……不管我对你多好,你可有真心把我当做你的丈夫吗?你念念不忘的,就只有那个早就该死的桂秀才……”他咬牙切齿,一双眼睛红得吓人。骂完高氏,又骂二丫:“你这个活小鬼儿、拖油瓶,长得他妈的同你死鬼爹一模一样,我看到你心里就不爽,恨不得活活掐死你……”
阿隼上去一个大嘴巴子,抽得他就地儿转了好几圈,半边脸很快肿胀,猪头一般。他捂着脸,吐出半颗带血的牙齿,恶狠狠看着铁塔一般的阿隼,终究没有继续骂下去。阿隼冷笑道:“我当你勇气十足,原来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
几个黑衣人进来,抬走了高氏。她的面具,已经牢牢地同皮肤长在一起,要想取下,只怕要割破皮肤。怪不得高氏的脸瘢痕遍布,或许便是这样留下的。
气氛有些沉重。颍桧肩头耸动,捂脸哭了起来,那副懦弱胆怯的模样,很难让人将他与巫教的无常信使联系起来。
阿隼冷眼看他哭了一阵,指着令公蛎胆战心惊的尸骨坛道:“说说吧,这个是怎么回事?”三下五除二去了盖子,抓着他的头发,粗暴地将他的脑袋往坛子里按:“这是谁家的孩子?”
尸骨坛里的液体已经洒去大半,小小的骨架蜷缩在里面,它的肋骨、颅骨中间,夹杂着几根已经生锈了绣花针。
颍桧哇哇叫着躲避。公蛎没想到这个尸骨坛竟然也跟颍桧有关。胖头凑上去看了一眼,小声道:“怎么回事?”
阿隼松开了手,颍桧把不住力,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
在一众人的烁烁目光之下,颍桧终于开口道:“一年前,我在郊外官道,这个小女娃骂我……”他惊恐地眨着眼睛:“我生气了,看左右没人,失手掐死了她……没,没地方处置,就买了个罐子装起来,埋到了荒滩……”
一直在旁边研究那些纸人的毕岸转过了头,皱眉看着他。阿隼的火气今晚异常的大,暴躁道:“公子你瞧瞧,像这种‘鸭子死了嘴还硬’的货,有什么道理好讲!”一脚将他踹了一个跟头,伸出拳头朝他捶去。
毕岸拦住,示意不用浪费力气,转向抱头发抖的颍桧,道:“我说三点,你若不服,可以反驳。”
“第一,你当初千方百计要娶高氏,除了所谓的爱慕,更主要的是觊觎她的荡离之术。”颍桧呆了一下,并不抬头。
毕岸继续道:“第二,你后来发现二丫天生具有异能,屡次打她的主意。因为你所习的,是冥魁。”
冥魁,是巫教压胜之法的变种,同样利用纸人纸马,压胜讲求的是扰乱心智,多发于梦魇、癔症,而冥魁,施法者可实际控制纸人纸马,对被施法者进行攻击;所控制的纸人,便叫做“魁”。法术高明者,不仅能够同时控制多个“魁”,甚至能做到本人与“魁”神形合一,真真假假,一人多身,在斗法过程中即可迷惑敌人,又可增进力量。
今晚公蛎所见到的那个忽高忽低的影子,实际上便是颍桧控制的“魁”作怪。
但颍桧的冥魁,同高氏的荡离之术相比,终归弱了几分。荡离之术,在上古时代原本用于守城或破城,施展起来威力巨大,破城时可生生将法术范围之内的任何生物撕裂,守城时又可让外面的将士攻不进来。传至如今,威力已减,但比起其他法术来还是强些。颍桧娶了高氏,本想借机偷学荡离之术,谁知高氏自以为摆脱巫教,对颍桧的多次试探装聋作哑,绝不透露一个字。
这两人,一个心怀鬼胎,一个意志坚定。颍桧从高氏口中得不到任何有用的讯息,便开始打二丫的主意。
修炼冥魁,除了纸人纸马,还有一种更为阴毒的方式,便是控制天生具有灵力的女童,将其魂魄注入“魁”中,这比纸人做成的“魁”,法力更加强大。
颍桧名义上算是二丫的父亲,但他天生不喜欢孩童,加上二丫又长得像极了桂秀才,颍桧很是讨厌,但一直维持表面的和睦。经过长期纠结犹豫之后,他先是言语诱导亲娘钱串子,想通过她的手夭折二丫,后因高氏对钱串子有所防范,这才决定亲自动手。
二丫便这么侥幸长到七岁。这七年多来,“钱耀宗”颍桧同高氏越来越离心离德,原本的一点相敬如宾,也在颍桧的反复、猜忌中消耗殆尽。即便如此,高氏都从不曾怀疑过“钱耀宗”的身份,只当自己遇人不淑,自甘认命,且念及钱耀宗当年收留之恩,一直任劳任怨。
一年前,二丫六岁。冥魁所用女童,不能超过七岁,过了七岁,六根扎齐,魂魄便难以控制了。那几日颖桧正殚精竭虑思考如何骗过高氏取了二丫魂魄,偏巧在城外,碰到一个女童聪明伶俐,比二丫要乖巧可爱十倍,临时起意,决定拿此女童练手。
同样令颖桧心痒难耐的,还有高氏从巫教偷回来的扃骸皿。高氏只因对巫教深恶痛绝,见扃骸皿无甚用处,便只当是个名贵的花瓶精心收着。而颖桧心思细腻,坚信扃骸皿一定有特殊用途,只是自己本领低微,不能发觉而已。因此,他也多方留意,大概知道了扃骸皿的制作之法,千方百计做了这个双层青瓷坛子,但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坛子只是比普通坛子看起来精致些,并无任何异状。
颖桧拐了这个女童,便想试试这个坛子的功效,按照打听到的一知半解,先是用刺针,然后将女童活活闷死在罐子里,并填上筛好的草木灰,埋在了磁河荒滩上。
颖桧恨恨道:“我听说坛子埋上一年,挖出清理干净,烧掉婴尸,换个有灵力的,同样方法再试一次,扃骸皿才算彻底制作完成。谁知道那个什么狗屁如林轩竟然建在了荒滩上,我故意通知圣教,将玉儿引开几天,带了二丫住在如林轩,还未到时辰,不仅玉儿的扃骸皿不见了,连埋在荒滩上的尸骨坛也找不到了!”
自己无心之失,破了他的法术,公蛎很是高兴,像是做了什么英雄一般,胸脯都挺起来了:“活该,没人性的东西,这是老天都看不过眼了。”
颖桧嘴角抽动,瞪着公蛎道:“是不是你偷了去?别以为我没看到,你故意同二丫套近乎,安的什么心?”
公蛎洋洋自得道:“不错不错,我打碎了那个什么皿,又发现了尸骨坛。”皱眉想了一下,故作诚恳道:“怪不得我觉得近来高大了许多,原来有你衬托着,感觉不错。”越想越得意,忍不住手舞足蹈。
这下连毕岸同阿隼也都笑了。
颖桧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你们……你们瞧我不起……瞧不起我的……都得死!”
毕岸漠然道:“阿隼,带走吧。看押好了。”两个黑衣人走进来,架起颖桧便走。颖桧奋力挣扎,扭头冲着毕岸叫道:“还有第三!第三是什么?”
公蛎吃惊道:“兄弟,这个时候,你还惦记第三啊?”
毕岸微笑着一摆手。阿隼上前,嘱咐两个黑衣人:“此人心里极度扭曲,小心看管。”说完手起手落,往他后脑一击,颖桧一声未吭,昏了过去,被两人拖死狗一样拖了去。
钱串子心口的铁针,被毕岸用磁石取了出来,高氏还是未下狠手,钱串子不过受些皮肉之苦,并无大碍,不过等待她的,自然也是牢狱了。钱家暂由官府看管,明日仔细搜查。至于二丫,毕岸说先抱回忘尘阁,日后再做安排。
公蛎忍了又忍,问道:“你说的第三,到底是什么?”
毕岸看了他一眼,道:“没有第三。”
一瞬间,公蛎忽然觉得毕岸十分可疑,他似乎在隐瞒什么。公蛎装作若无其事道:“高氏的那件大红色衣服,好特别。”
毕岸平静地道:“是,刺绣很别致。”公蛎几乎要把有关骷颅蝙蝠敛服连同王翎瓦的事情说出来,但看到毕岸深不可测的眼睛,生生咽了下去。
虽然高氏自杀令人唏嘘,但公蛎歪打正着,破了颍桧的修炼,很有些沾沾自喜。等胖头抱着二丫,几人准备离开时,公蛎突然想起,最为要紧的事情还没做,遂一把拉住毕岸的衣襟,差点哭了,道:“你答应我的,治疗黑斑呢?”
阿隼实在受不了他这副叽叽歪歪的样子,半是鄙夷半是好笑,扭头便走。胖头对他好感大增,傻呵呵道:“老隆,你果然同我家老大挺像的,他以前也是这样,天天惦记能长得比那个什么安。”
公蛎没好气道:“貌比潘安!”
“对对,毛比潘安!”胖头点头傻笑,睁着纯净无邪的小眼睛,就像一只忠诚的大狗,吐着舌头殷切地等着主人摸自己的脑袋。
公蛎嘿嘿地笑了起来,上去拍了拍胖头,突然很是怀念忘尘阁的日子。
已经走到门口的阿隼折身回来,盯着公蛎的脸瞧:“两撮毛?”
公蛎伸出手:“还有手上。”
阿隼朝毕岸递了个眼色,打量了下院落,径直走到灶房,乒里乓啷一阵,用破碗端了半碗草木灰来,道:“用这个,搽上三天,保准好了。”
毕岸嘴角一动。公蛎见阿隼表面一本正经,但眼底分明带有几分戏谑的坏笑,将信将疑道:“真的?”
阿隼脸一板,道:“不信算了。”作势要丢。公蛎慌忙接着,求救般看向毕岸。偏毕岸也表情严肃,只好嘟囔道:“算了,搽就搽……一脸黑灰,可怎么见人呢……”
赤鱬盏
(一)
高氏的葬礼很是冷清。她在这世上孤苦伶仃,除了二丫,已经没有亲人,忘尘阁做主,给她置办了棺椁,埋在邙岭之上。她身上的那件大红敛服,还是换成了家常衣服,一是大红敛服不吉利,二是她一直想过寻常人家的生活,自然不能穿着所谓的巫教“圣服”下葬,再者,或许这件衣服对毕岸还有研究价值。她脸上的面具,毕岸也想办法取了下来。只愿她来生碰上个良人,平安和睦度过一生罢。
据说阿隼对颖桧的审问收获颇丰,而王翎瓦一事仍然无声无息,不知是官府尚未发现王翎瓦尸体,还是刻意隐瞒。不过公蛎不感兴趣,更不想搅和巫教之事,从不过问。对于颖桧,公蛎感触最多的是人性复杂。埋葬高氏的那天,公蛎忍不住问毕岸:“你说,颖桧到底有没有爱过高氏?”
毕岸道:“爱或许是有的,只是有限得紧。他更爱自己。”公蛎听了,心里许久不能平静,不知是为高氏不值,还是为二丫难过。
罐子婴尸案全面告破,除了一个同巫教有关,立行道所发现婴尸,竟然全部为其至亲所为,其中不乏有女婴的亲生母亲参与;以此案为始,又引出其他地方的残杀女童事件来,在大唐上下掀起轩然大波,据说甚至惊动了天后武氏。官府对涉案人员一律严惩,并下文张榜通告,以儆效尤,同时在民间造势,说吏部正研究女官设置一事,生女也可光耀门楣,一时好多寻常人家不惜重金送女读书,女童地位大大改善,民间溺杀女婴之风自此大为改善。
公蛎对世风变化毫无察觉,他无家可归,还是回了如林轩。
他同忘尘阁众人的关系,如今非常微妙。明明人人都不承认他是真正的龙公蛎,但关系却和睦如前。胖头得知他住在如林轩,偶尔会过来吹牛聊天,但令人不爽的是,他仍然只认那个假冒者为他的老大,决不允许公蛎说他的一句坏话,而且一口一个“老隆”,真把公蛎当做了隆公犁。
公蛎也曾跟踪过几次那个假公蛎,企图找到线索,揭穿他的身份。但这个假公蛎比自己当初要踏实肯干得多,大多时间守在店铺里帮忙,偶尔出来打听下行情,也规规矩矩,了解完情况之后马上回去,从不与可疑之人接触,回去时还不忘买些时新的水果点心带给街坊们尝鲜;手脚勤快礼数足,连嘴巴刻薄的李婆婆都夸赞他“稳重成熟,比毕掌柜不差”,张罗着要给他说亲呢。
公蛎真是又嫉又恨,却束手无策,只好安慰自己,日后再想办法。
阿隼给的草木灰,公蛎回去便想到,自己被戏弄了。手上脸上的黑斑,定是因为尸骨坛里的黑水有尸毒,感染了皮肤,如今法术破了,感染的皮肤慢慢便会痊愈。但公蛎不敢心存侥幸,还是老老实实每日搽脸,虽说对皮肤无害,但搽了之后满脸乌黑,像从烟囱里钻出来的泥猴子,真成了“没脸见人”了。
这日一大早,公蛎正对着铜镜往脸上搽草木灰,胖头来了,喜滋滋道:“老隆,今儿是二丫去新家的日子,你要不要去送送?”
公蛎忙道:“当然得送,好歹她叫我一声哥哥呢——你看看,我脸上这两撮毛是不是没那么浓密了?”
胖头认认真真看了看,道:“没那么浓密了。”又一脸诚挚道:“其实这样还挺有个性的。你想想,发呆时捻着脸上的毛玩儿,多有趣儿,还显得像在思考,特别有深度。”
公蛎对胖头玩法不感兴趣,嗤道:“你懂什么深度。”戴上新买的大檐帷帽,像个妇人一般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同胖头一起出了如林轩。
二丫这几天一直寄养在流云飞渡,吃了毕岸调制的药丸,在苏媚、小妖的精心照料下,身体已经明显好转。当日高氏安葬,她尚且昏迷,并未带她一起去,她醒了之后,也只字不提回家一事,众人谁也不便提起,就此瞒着。
公蛎好久不曾来流云飞渡,只觉得花团锦簇、香气扑鼻,应接不暇,转脸见苏媚面若桃花,步步生莲,更觉人比花美,早将三月前的欺骗忘在了脑后,深深施了个大礼,叫道:“苏姑娘好,小生隆公犁这厢有礼了!”
苏媚款款走来,团扇半遮面,抿嘴一笑,道:“隆公子客气。这边请。”
公蛎还戴着那顶一直到脖颈的帷帽,很想同苏媚叙叙旧,讲一讲近来自己的委屈,却不知如何开口。刚叫了一声“苏姑娘”,只听身后脚步声起,苏媚飞快转身,含笑道:“你来了?”
毕岸一袭藏蓝镶边胡服,小领窄袖,长剑蓝穗,脚蹬一双蓝色缎面千层底,逆着阳光走过来,挺拔伟岸,干净利落,公蛎不由相形惭愧。苏媚迎了上去,道:“毕公子最近忙什么呢?天天也不见个人影儿。”
她眼睛明亮,粉嫩的上唇微微翘起,风情之中略带娇憨之态。公蛎心中一荡,想起了梦萦魂绕的丁香花姑娘,心情更加低落。
毕岸同公蛎打了个招呼,脚步不停,道:“查案。”
苏媚柳腰轻摆,头上步摇微微颤动,娇嗔道:“下次叫上我。我也没少帮你的忙,不许忘恩负义。”
毕岸道:“危险。”
苏媚将团扇摇得像个蝴蝶翅膀,道:“你去了危险,我去可不一定。谁像你,只会跟踪、追查、用蛮力。”
毕岸微微一笑。
苏媚道:“下步追查哪个?有什么线索没?我找阿隼去。”
毕岸道:“别闹。”
苏媚柳眉竖起,叉腰道:“你能不能不说两个字的?”
毕岸道:“能。”快步走到前面小花坛处,大声道:“小妖,她今天好些了吗?”
公蛎跟在后面,虽然有胖头和小花热情地介绍流云飞渡的奇花异草和胭脂水粉,表面看起来并未受到冷遇,但心中全然不是滋味,胖头同小花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到,全留意前面苏媚同毕岸讲话了。
二丫正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看小妖挑拣花瓣,见有人来,忙站起来施礼。
她穿了一件崭新的小袄裙,头发扎了小辫,还戴着两朵火红的石榴花,精神气色看起来不错。公蛎鼻子一酸,在她面前蹲下来,道:“还认识我吗?”
二丫怯生生地看着公蛎,小声道:“叔叔好。”
公蛎一把抱住了她。高氏不知用何手法散去了她的灵气,她不能再看到非人的原形了。而之前,不管公蛎外在容貌如何变化,在她眼里都是一条大青蛇,如今她看到的,只是个带着古怪帷帽的丑叔叔。
二丫挣脱开来,照样乖乖坐着,低头摆弄一个棉布玩具,嘴里喃喃地唱着“鸡鸡斗,蓬蓬飞,一飞飞到稻田里,稻田里厢吃白米……”稚声稚气,不成曲调。
苏媚道:“我昨儿得了一张图,很是奇怪,你来瞧瞧。”拉了毕岸走到一边花树下讨论。公蛎想跟上,但见苏媚没有叫自己的意思,只好悻悻站住,耷拉着脑袋听二丫唱曲儿。
胖头自去帮小花打水浇花。挑拣花瓣的小妖打量了公蛎好一阵,忽然拍手笑道:“两撮毛!原来是你!”
公蛎道:“我不叫两撮毛。”
小妖一张利嘴毫不客气,“带什么帷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长得太英俊,唯恐人看见抢了去呢。”
公蛎反唇相讥:“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牙尖嘴利的,小心找不到婆家。”
小妖抓起一把花瓣洒了过来,道:“你敢再说?!”公蛎最喜欢逗她,看她鼓嘴瞪眼样子尤其可爱,不由哈哈大笑。不过唯恐真惹恼了她,连忙道歉:“小妖姑娘聪明伶俐能说会道,一定找个比毕公子还要英俊潇洒、家财万贯、才华横溢的美男子!我人丑话多,姑娘不要见怪。”说完深深施了一礼。
小妖扑哧一声笑了,道:“讨厌的两撮毛!”
这下轮到公蛎恼了,叫道:“不许再叫两撮毛!”
小妖笑嘻嘻道:“别那么小气嘛。我家姑娘新做了一款男用水粉,最是遮瑕祛斑,我一直惦记着,专门给你留了一盒呢。”说着变戏法一样从花匾下面拿出一个椭圆的梅花玉水粉盒子,兴冲冲打开,嘴巴一努,道:“喏,试一试,怎样?”
公蛎用手指点了一些,果然软滑细腻,不涩不滞,香味色彩刚好,伸手去接,小妖却收回去了:“给钱,一两银子。”
公蛎倒抽一口气,道:“打劫呢?!”苏媚远远笑道:“小妖,这款牡丹粉送给隆公子,不收钱!”
小妖吐吐舌头,道:“便宜你了!”
公蛎拿着香粉,却有些心不在焉,朝二丫一点,小声问道:“二丫这些天,闹了没闹?”
二丫紧紧地抱着那只已经相当破旧的玩具,换了另一个小曲儿来唱,依稀听得还是吴越一带的儿歌,软软糯糯,只是一句词儿也听不懂,想来当初高氏常常唱这些儿歌给她听。
小妖叹了口气,道:“没闹。这孩子好像受了什么打击,什么都不记得了。”
公蛎不想多说,道:“这样也好。”朝二丫伸出手去,“二丫,叔叔带你买糕儿吃。”
二丫抬起头来,坚决地道:“我不叫二丫,我叫玉姬。”
小妖作势白了公蛎一眼,哄她道:“我们叫玉姬,不叫二丫。叔叔真笨。”将公蛎拉到一边,小声道:“你别招她哭。她好像只记得三件事,一个是名字,一个是那些儿歌。她娘是江南一带的人么?”
公蛎道:“她的亲生爹爹是苏州人氏。”小妖哦了一声,继续道:“还有一个,就是她的娃娃。她来的第一天,醒了之后,不哭着要娘,偏偏要娃娃。我家姑娘买了好几个给她,她都不要,最后还是找到阿隼,从她家里拿出来的。”
公蛎这才留意到,她手里抱着的是个憨态可掬抓髻娃娃,针脚还算细腻,但布料陈旧,好几处还有明显的缝补,估计是她小时高氏亲手做的。
二丫抱着娃娃,在脸蛋上亲了一下,反过来又亲了一下。让公蛎惊讶的是,她的娃娃竟然是双面的,不分前后,长着两张脸。
娃娃的眉眼磨损厉害,特别是眉毛,几乎完全脱落。但从留下的针脚痕迹上看,两张脸却不是一样的,一个憨态可掬,笑意盈盈,一个却凶神恶煞,满眼戾气。
小妖将娃娃还给二丫,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布娃娃呢,好别致。”
公蛎一边同小妖讲话,一边不由自主地关注苏媚同毕岸的动静。只见他们俩脑袋相抵,窃窃私语,看起来异常亲密,顿时心中泛酸,想要不看,却忍不住。
小妖正在逗二丫玩儿,见此情景,转身挡住公蛎视线,道:“看什么看!不该你看的不许看。”
公蛎酸溜溜道:“你家姑娘,可是许配给了毕公子了?”
小妖一把抓起个晒花瓣的小竹篮扣在公蛎头上,瞪眼道:“喂,我发现你真够讨厌的,再说这样的话,我撵你走了啊!”
公蛎取下花篮,道:“哼,不知是谁当初追着人家叫‘公蛎哥哥’。”
小妖听得莫名其妙,下巴一挑,道:“我叫公蛎哥哥,关你屁事!”接着定定了看着公蛎片刻,迟疑道:“两撮毛,我们好像是第二次见面吧?”
公蛎哼了一声,心想要不是鸠占鹊巢,哪里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小妖眼里的困惑大盛,咬着手指头道:“我……我总觉得同你好像很熟悉似的。”
胖头提着水桶刚好经过,傻笑道:“是吧,小妖,我也这么觉得呢。你说我同老隆这叫不叫一见钟……钟情?或者叫缘分?”
公蛎朝他屁股踹了一脚,道:“一见钟情你个大头鬼!”
小妖晃了晃脑袋,自鸣得意道:“我知道啦,你不死心,总想要冒充隔壁的龙掌柜,对吧?嗯,肯定是这样,”她歪头打量着公蛎,认认真真道,“长得差太远,声音也难听,不过行为举止学得还是很像的,继续努力哟。”
小妖咯咯地笑了起来,如同银铃,连二丫也抬头笑着看他们打闹。
公蛎不情愿地问胖头:“你家龙掌柜,今日怎么没跟着来?”
胖头捂住半边屁股,道:“出去调查行情了。我家掌柜如今成熟稳重、端庄大气、上进好学、恭谦礼让……”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词来,更难得的是一个词也没说错。
公蛎的脸如同被打一般,火辣辣的难受。
“不过,”胖头的脸皱了起来,丧气地道:“他现在有了正事,不同我玩儿了。”
小妖收了笑容,眼神寥落,小声道:“他同我,也越来越疏远啦。”
公蛎尖刻道:“你们当他什么好人?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呢!”
小妖和胖头异口同声道:“胡说!”小妖气得鼻翼微颤,过来推了公蛎一把,叉腰骂道:“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二丫哇一声哭了起来。公蛎心中委屈,但见小妖杏眼圆睁,又嗔又怒的样子,心下一软,只好委委屈屈赔笑道:“好好,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胡说了。”
苏媚听到这边的动静,笑骂道:“小妖作死呢你,不好好待客,倒动起手来了!”说着同公蛎道歉:“隆公子不要同她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
毕岸看着公蛎,皱眉道:“怎么总是孩子气呢。”
苏媚吃吃笑道:“你说小妖还是说隆公子?”
毕岸微微一笑。苏媚看着几人打闹,忽然道:“要不,这孩子就留在我这里好了。”
毕岸坚决地摇了摇头。
苏媚娇嗔道:“你怕我会虐待她不成?”
毕岸道:“你带不合适。”
苏媚脸上忽然腾起红晕,道:“其实有个孩子,还是不错的。”
毕岸却道:“时辰到了,该送她走了。”苏媚一跺脚,跟了上来。
苏媚抱着二丫,一边逗她说话,一边慢悠悠晃着,姿势相当娴熟,二丫则紧紧地把脸贴在苏媚的脖颈处,看起来真如一对母女。
小妖恋恋不舍道:“真的要走了?”
苏媚瞥了一眼一脸严肃的毕岸,道:“走了。”小妖去花房端过来一小碗淡蓝色的液体,和一枚黑色的药丸。苏媚接过,带着一脸慈祥的笑容在二丫面前晃:“他们都不乖,只有玉姬最乖,姨姨要奖励玉姬一颗糖糖吃。”
二丫小声道:“谢姨姨。”
苏媚用哄孩子的腔调道:“还有好吃的果子露哦,又香又甜,来,张嘴。”
二丫乖乖地吃了糖,喝了果子露,很快眼皮打架,昏睡了过去。公蛎接过二丫,警惕道:“你们给她吃的是什么?”
苏媚嫣然一笑,道:“加了断肠草的莓子露,还有添了蜂蜜的黄泉果。”
这两种草药都是剧毒,公蛎吓出一身冷汗,忙伸手探了探二丫的鼻息。毕岸道:“你不要吓唬他。是断尨草和龙涎果。”
这两种东西,传说可清除人的记忆,吃过之后,之前的一切便会忘记。公蛎有些心酸,心想高氏地下有知,不知会庆幸还是难过。
公蛎问道:“苏姑娘找的这家,可还稳妥?”
苏媚道:“事有凑巧,城西观德坊的刘大官人几年前生了女儿,体弱多病,在去白马寺祈福途中不幸夭折,当时刘夫人病着,恐她受刺激,便一直瞒着夫人,说刚好在白马寺碰上了杭州灵隐寺前来传经授道的高僧,将她女儿带了去,要到七岁,六根齐全了才能回来。刘夫人是个虔诚之人,竟然毫不怀疑,只是思念女儿。上个月适逢她家女儿七岁生日,刘夫人茶饭不思,一直催促刘大官人去杭州接回女儿,刚巧便碰上了这个茬口,也算是玉姬同刘家的缘分。”
毕岸凝视着二丫的小脸,道:“我查过了,刘氏夫妇人品好,家境殷实,玉姬去了,肯定不会吃苦。”
苏媚道:“两个时辰后,玉姬醒来,她会把第一眼看到的人当做是亲人。刘大官人已经在新中桥候着了,我们走吧。”
(二)
几人乘了马车到达观新中桥时,刘大官人已经在桥下迎候。原来这些日刘大官人顶不住夫人唠叨,只好装作去了灵隐寺,已经在外躲避多日,一见到二丫,喜欢的什么似的,抱着再也不肯放开:“这分明就是我的女儿……同我女儿长得一模一样。”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毕岸等人只送到这里,只苏媚一人陪同去刘府,等二丫醒来。
公蛎见刘大官人欢天喜地抱了二丫去,心中有几分失落,猛地想起一事,追上去嘱咐道:“她叫玉姬……以后还是叫玉姬吧。”
刘大官人眉开眼笑,道:“好名字好名字!就叫玉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