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岸斜靠在一张软榻上,嘴角含笑,满脸春色。玲珑斟了一杯酒,咯咯笑着往 毕岸的嘴里喂,撒娇道:“公子骗人,原是想要奴家喂了才喝。”
毕岸嘴角一扬,道:“好甜。”
玲珑又倒了一杯酒,送到毕岸嘴边,柔声道:“毕公子,你瞧我美不美?”她今晚红唇似火,蛾眉入鬓,眼角点点梅妆,顾盼之间眼波流动,尽显挑逗之事。
毕岸就手儿一口喝掉,眼睛微睨,道:“美。”接着一个翻身,含含糊糊道: “好困,我不行啦。”
玲珑不依,上去抱住了他,在他脸上轻轻一啄,撒娇道:“不许睡,再陪我 喝。”又倒了一杯送过去。
两个人的动作自然随意,显然不是第一次喝酒。公蛎觉得自己的心像有一只手在狠狠地捏,明明疼得尖锐,脑子里却混沌一片,只有木呆呆地看着。
毕岸很是听话,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人事不知。玲珑娇声道:“讨厌,快醒 醒……”抱着他的肩头用力摇晃。
毕岸翻了个身,发出均匀的鼻息声。玲珑凝视着毕岸,忽然落下泪来,用葱段一般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低声道:“为什么爱上我的不是你呢?”
毕岸睡着香甜,一动不动。玲珑将毕岸推至软榻内侧,除了外衣,按着他的胸肌不时发出惊叹之声,甚至在他胯间捏了一捏,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放荡,竟然让公蛎不寒而栗。
公蛎不明白她为何一会儿伤心欲绝,一会儿放浪形骸,只觉得心如刀绞。
玲珑嘴角扬起,邪恶一笑道:“好一个英俊的小羊羔。”伸手去脱毕岸的内衣,恰在此时,吴妈过来敲门。
玲珑飞快拉起一件衣服将毕岸盖上,然后不知按动了何处的机关,一面墙壁无声地翻转了过来,毕岸连同身下的半侧软榻转入墙后,瞧不见了。
玲珑换了一副端庄的模样,双脚放在矮凳上,正襟危坐,道:“进来。”
吴妈比划了两下。玲珑道:“带进来吧。”
公蛎原本以为吴妈说的是自己,正要从花丛跳回回廊,却见她出了房门,头也不回朝大门走去,一会儿工夫转回来,后头跟着一个人。
公蛎顿时愣了。吴妈身后跟着的不是旁人,正是胖头。
胖头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公蛎连忙蹲下,重新躲在花丛之后。
房里玲珑已经换了衣服,穿着家常的棉布小袄,脸上的胭脂和唇妆搽去,宛如邻家小妹。
胖头一进来,便满脸疼惜地叫了一声“妹妹”,从怀里拿出一对兄妹玩耍的泥人儿,道:“你看像不像我们两个?”玲珑看也不看,冷着脸道:“这么晚了,你还来做什么?”
玲珑竟然是胖头的妹妹?
胖头憨厚地笑,道:“虎妞家里出了事,我怕你这两日找不到我,专门赶来告知你一声。”
玲珑将头扭在一边,一副撅嘴使气的样子:“哼,告知什么?当年你和爹娘把我丢弃的时候,有提前告知吗?”
胖头心疼不已,道:“好妹妹,是我们对不起你,说不定爹娘有苦衷……”
玲珑带着哭腔道:“好,你们都有苦衷,只有我是活该被爹娘丢弃,是不是?”她眼里泪光闪现,表情又悲愤又难过,倒也不像是装的。
胖头落了泪,道:“我当时年幼,一天早上醒过来不见你,问爹娘,爹娘只是哭……没多久两人都去世了……”
玲珑怔怔地听着,泪水大颗大颗地滴下来,呜咽道:“我被人送到那个鬼地方,天天害怕得睡不着觉,可是一睡着便会梦到家人都不要我了。”
胖头抱头蹲在地下,哭了起来。
公蛎觉得自己脑子似乎不够使了,不知道玲珑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玲珑伤心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复,过去拉了胖头,将头贴在胖头宽厚的背上,喃喃道:“你小时候最爱我了,驮着我看大马,给我做风筝,还给我买糕儿吃……”
不知为何,公蛎总觉得玲珑的表情是在回忆另外一个人,而不是她前面那个满心欢喜的胖子。
胖头眼圈红红的,难为情道:“我只记得你在跳舞,我在旁边玩泥巴。”
玲珑眼里的柔情更浓,一副陶醉的样子:“对啊对啊,我同你一起过小河沟,你胆小不敢过,我说来,姐姐给你做桥梁,你踩着我过。”
胖头笑了,纠正道:“妹妹你记错啦,是你不敢过,我背你过,结果两人都掉进了河沟里。”
玲珑看着胖头,咯咯笑道:“那年过年,爹爹给我们买了一样的小花裙子,我好开心,结果第一天穿你就绊在了一个木桩子上,花裙子被撕了一道口子。你哭得什么似的,我说妹妹别哭了,我把我的裙子给你。”她眼神迷离,像是回到了小时 候:“后来娘把破的地方补了一只蝴蝶,还很漂亮呢。”
不仅公蛎,连愚钝的胖头,都听出不对劲儿了,怔怔地看着玲珑。玲珑提起裙 裾,像孩子一般蹦跳起来:“你自小儿身体弱,几乎每月都要病一场。那些药好苦,你不肯喝,我为了哄你,每次都同你喝一样多的药,喝得我胃疼。”
她明明泪流满面,却笑得极甜:“还有一次,你被隔壁的王二孬打了,哭着回 来找姐姐。我才不让人欺负我妹妹呢,哼,我去找他打架。他比我高大半个头,可 是被我打得哭爹叫娘的,以后见我们俩都绕着走。”
胖头忍不住了,不安地叫了声:“妹妹!”
玲珑泪眼蒙眬地看了他一眼,歪头笑道:“叫姐姐!你才是妹妹,又想跟我争着做姐姐了?”
胖头懵了,看着玲珑不知所措。玲珑拉了胖头的手,转着圈子,兴奋地道: “快说快说,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胖头茫然地点头。玲珑忽然停住,睁大眼睛看着胖头,泪如泉涌。
胖头笨拙地从怀里抽出条脏兮兮的手绢来,自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味道显然比较销魂,只好收起来,用衣袖去给玲珑拭泪。
玲珑推开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走吧。”
胖头迟疑道:“妹妹,你一个人住,我总是不放心,不如……”
玲珑不等他说完,厉声喝道:“我不是你妹妹!”她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神冷酷暴戾。
胖头眨着眼睛,小心道:“好妹妹,你别生气,我这就走,只是你这个样子……”
玲珑抓起酒杯狠狠地摔在胖头面前,陶瓷碎片溅起,划过胖头的手背,出现一条长长的血痕。
胖头毫不理会,反而赶忙去门后拿了扫把,将地上的碎片细细地扫干净,嘴里道:“你小心踩到了划伤脚。”
玲珑眼睛发红,扑过来夺下扫把,将扫进灰斗的碎片抛洒得到处都是:“快滚!我不是你妹妹!”
胖头更加急了,安抚道:“好好,妹妹你别心急,我扫好马上就走。”仍俯身去捡酒壶碎片。玲珑毫不心软,尖叫着朝胖头踢打,并又掐又捶他的肩背,用力之猛,公蛎隔窗都能听到咚咚咚的捶打声。
而胖头不仅不还手,还一脸疼惜,嘴里说着 “妹妹小心手疼”,只是护着脑袋 不让她的长指甲刮花了脸。
公蛎很想告诉胖头,她不是你妹妹,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冷,公蛎冷得连 动动嘴巴都觉得困难。他摇摇晃晃绕过花丛,扶着回廊慢慢往外走。
吴妈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皱眉看了看他,忽然出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公蛎本来浑身无力,这一推,他蹬蹬蹬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撞在房门上,仰面跌入房内。
正在死命捶打胖头的玲珑停住了手,胖头忙趁机挣脱出来,两人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异口同声道:“你怎么来了?”胖头是欣喜和惊讶,玲珑是狐疑和冰冷。
公蛎没理会胖头,双手撑着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闷闷地说了一句:“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玲珑恢复了正常,将头发绾起——用的仍不是公蛎送的簪子。
心碎的感觉又来了,痛得太厉害,以至于有些麻木。玲珑柔声道:“未到亥时呢。不过早来了也好,我这里备有好酒呢。”过来挽了公蛎的臂弯,拉他到榻前,仰脸道:“我今晚是不是很丑?”
公蛎无言以对。玲珑用手轻揉着脸颊,低声道:“刚才心里难过,哭了一场。” 她将温热的脸贴在公蛎的上臂上,“是不是吓到你了?”
这下轮到胖头在一旁目瞪口呆了。
公蛎想说的话如同春天乱飞的柳絮,明明有很多,却抓不到,只有瞠目结舌地看着玲珑。玲珑苦涩一笑,道:“你问我家世,我总不肯告诉你,现在说了吧。我自小被亲生爹娘丢弃,流浪了几年之后,才跟了养父,像个丫鬟一样,被打骂着长大。”
她下巴朝胖头微微一点,无限伤感中又带着一点欣喜,道:“这个,便是我亲哥哥。”
胖头的嘴巴撮了起来,一副马上要哭的样子。
这个傻胖子,还认为玲珑是亲妹妹。公蛎突然想笑,因为总算有人比自己还可怜。
玲珑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道:“你们好像认识?”
胖头揉了揉腰,蹒跚着又开始打扫地面的碎片,喜滋滋道:“是哩。他是我老大。”
玲珑夸张地叫道:“这么有缘?”又娇嗔道:“哥哥!别扫了,快过来喝酒,这么好的日子,当然得庆祝一下。”公蛎抬了一下眼,更觉得没甚意思——玲珑显然早就知道公蛎同胖头的关系,却故意两头隐瞒。而且,若不是刚才亲眼看到墙壁机关后面还躺着半裸的毕岸,公蛎如何也不会将放荡、暴戾、狡猾同她联系起来。
玲珑手脚麻利地取出两个杯子来,并表情自然地将刚才毕岸用过的酒杯快速塞 入坐垫后面的阴影处。一切还是那么的得体、从容。
玲珑显然已经发现了公蛎的异常,但她却不说破,而是十分体贴地按他坐下,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道:“好像有些着凉。”
公蛎觉得,自己的心正被一点点剜开,而玲珑便是那把刀。
胖头终于将碎片扫得干干净净,抓起一个小手炉往公蛎的怀里塞:“你不是说约了人吗?怎么找过来的?”
未等公蛎开口,玲珑脸上飞起一朵红云,低声道:“约他的人,是我。”
胖头左右看看,道:“你们俩……”顿时开心起来。
玲珑娇羞一笑,头朝公蛎的肩上靠去。公蛎下意识躲了一下,玲珑却靠得更近,委屈道:“我不是有意隐瞒你,实在是……”她楚楚可怜地看着胖头,“自小儿亲生爹娘丢弃了我,在养父家里又不受待见,唯恐你知道了瞧不起我。”
胖头的眼圈又红了,鸡啄米似的点头。公蛎在心中冷笑不已,几乎想要质问她关于毕岸的事情,可是看到胖头宠溺的目光,顿时蔫了。
算了,走吧。洛水中的洞府,绝不会比今晚这个房间更冷。
公蛎挣扎着起来,竭力让表情看起来平静:“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胖头你也早点回。再见。”
玲珑的眼神渐渐黯淡,低下头去,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她终究对自己还是有一点感情的吧。公蛎心中闪过一丝欣慰。
见公蛎去意已决,玲珑不再挽留,飞快起身,将两个酒盅斟满,体贴道:“外面冷,喝口热酒再走吧。”接着苦笑道:“放心。”仰脖先干了一杯。
公蛎到底不忍拒绝,接过一饮而尽。玲珑微微一笑,招呼胖头道:“哥哥,你也来一杯吧。”胖头颠儿颠儿地过来,自己倒了一杯,同公蛎一碰,大声道:“我好开心!”
三杯酒下肚,肚子里暖烘烘的,公蛎觉得好像没那么痛苦了,脸上露出笑容。玲珑附耳过来,轻轻道:“公蛎哥哥,你还要走吗?”
公蛎嘻嘻笑道:“走,怎么不走?我要走啦,不来洛阳了。”
胖头舌头打结,道:“老,老大,你去哪儿?我和妹妹,跟你一起去。” 玲珑却面不改色,站起身来道:“我叫吴妈送你出去。”高声叫吴妈。
吴妈应声而来。玲珑道:“龙公子不胜酒力,你去取件披风,送他回去吧。”
吴妈低头退出,刚一转身,玲珑飞快抢出,一根银针没入她的后脑勺。吴妈一点声音也未发出,软绵绵地倒了在地上。
歪在榻上的胖头腾地坐直了,结巴道:“妹妹你……做什么?”公蛎终于找着自己的舌头了,嘻嘻哈哈道:“她年纪大了,经不起你这一掌。”
玲珑眼波留转,顾盼生辉:“是吗?我瞧她顶多比我大十岁。”娇声叫胖头: “过来帮忙。”
胖头将吴妈抱起,放在对面一张躺椅上,嘟哝道:“你打她做什么?”
玲珑伸手在她脸上一抹,表情又得意又鄙视,道:“臭男人。”
胖头直了眼:躺在椅子上的吴妈,完全变了另外一副模样,国字脸,高鼻子,下巴上还有乌青的胡子茬,毫无疑问是个中年男人。
公蛎觉得有些面熟,仔细一看,这不是同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胡家公子胡烁吗?心中疑惑,脸上却不动声色,幸灾乐祸道:“谁啊这是?”
玲珑娇声道:“一个爱慕我的臭男人,装扮成老婆子,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她轻踢了胡烁一脚,恙怒道:“这个讨厌的家伙。”但表情十分得意,扭动着腰肢,嗲声嗲气道:“他来的第一天我便知道,根本不是我请的那个吴妈,可怜他还装哑巴,比划说发烧嗓子烧坏了。哈哈,我故意装不知道,每次我抓了小鲜肉回来,便叫他在门口守着,故意叫他嫉妒。”她款款朝公蛎抛过来一个媚眼,“包括你。一二三四,人齐啦,好一池子大白鱼。”
这些说得极为露骨,胖头不满地叫了声:“妹妹!
玲珑收了媚态,指使胖头将胡烁搬入里间,胖头对玲珑的举动显然不赞同,只是不敢多说,劝说道:“妹妹,你若不喜欢他,只管赶他走便是……”
玲珑理也不理,嘻嘻笑道:“哥哥,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是谁?”
胖头憨笑道:“当然是你呀。”
玲珑眉眼盈盈看向公蛎,娇嗔道:“除了我。”
胖头将头朝公蛎一摆,傻乎乎道:“那当然是我老大。”
玲珑拍手道:“太好了!”
公蛎身子发软,脸儿发烫,身后粉红色鸳鸯戏水的靠垫像玲珑的身体一样舒 服,而面前的玲珑和胖头,则像灯影儿戏里的小人,忽近忽远。
公蛎傻笑起来。
(五)
一杯冷水兜头泼在了公蛎的脸上,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旁边便是胖头,同他一样手脚被缚,并排坐在地下。玲珑跷着二郎腿儿,歪头托腮,坐在对面软榻上。
公蛎又恢复到了不知说什么的状态。倒是胖头,挣脱了两下,赔笑道:“妹妹,你同我玩就是了,老大他身子骨弱,放开他吧。”
玲珑眨着眼,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妹妹?我说了,我不是你妹妹。”
公蛎觉得,玲珑在天真、放荡、成熟之间的转换,如同三个不同的人共存于一个人的身体内。
胖头难过起来,道:“妹妹你别再这样说。”
玲珑挺直了腰,眼神瞬间变得尖刻而明亮:“哥哥,我们今晚来玩个游戏,好不好?”她朝墙面看了一眼,笑颜如花:“那两个睡着没醒的,就等会儿再玩。”
公蛎知他说的是毕岸,胖头却一脸懵懂,道:“什么那两个?”
玲珑不答,笑嘻嘻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好。”
胖头嗫嚅道:“妹,你不要胡闹。”玲珑换上了另一种表情,温柔可人:“你不是同这位公蛎哥哥感情最好吗?我可听你说过很多次,说你们两个情同手足。”她妩媚地冲着公蛎一笑,柔声道:“进入这个门的,大多再也走不出去,但你们俩,一个是我的哥哥,一个是我的……”她哧哧笑道:“猎物。”
猎物。
公蛎忽然觉得洛阳的一切都如此可憎,深恨自己没有力量毁灭这一切,连同玲珑和自己。
玲珑看到公蛎在抖动,笑道:“这种结是特制的死结,打不开的。而且,你们还喝了我的软骨散。”眼睛在胖头和公蛎脸上流转了片刻,道:“一个小游戏。”她猛地凑近公蛎:“你和胖头,只能有一个活着。”
她转向胖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哥哥,我不喜欢他,他总是缠着我,你帮我杀了他吧。”
胖头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妹,你……你没发烧吧?”
玲珑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你若是杀了他,我就认了你,搬去同你一起住。”她抓住胖头的手臂摇晃,撒娇道:“哥,好哥哥,快点答应我,只要你说同意杀他,我什么都依你。”
胖头惊恐地望着她,却摇了摇头,道:“不行。”
玲珑从靠垫后抽出一把小匕首,强调道:“不,不用你动手,只要你同意杀他即可。”
胖头斩钉截铁道:“不行,我宁愿你杀了我。”
玲珑跳了起来,二话未说,挥手给了胖头一个大嘴巴,睁大眼睛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她转向公蛎,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却如狼一般带着一抹凶狠而残忍的笑:“我有上百种可以让你生不如死的方式,你要不要试试?”
胖头终于怒了:“妹,你闹够了没?老大他又没有对不起你,快放了他!”
公蛎双肩低垂,眼神迷茫,像没有听到一样。
玲珑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有时很讨厌你,可是有时,又羡慕得不得了。”她的眼神变得温柔,“我既讨厌你的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又羡慕你的知足常乐。
偶尔会想,若是真跟了你,你定然会对我很好,是不是?”
公蛎空洞的眼神恢复了一点儿神采。玲珑温软的指腹从他脸颊抚过,眼里泛 出泪光:“可是不行啊。我逃不脱……”声音依然温柔,但眼神却变了:“我再说一 遍,你和他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公蛎哥哥,你来选,你活还是他活?”
公蛎很想告诉玲珑,今晚来,本来是想告诉她愿意同她一起私奔,可是开了 口,却软绵绵道:“你杀了我吧。”
玲珑站起身,冷冷道:“你们真以为我在开玩笑?”挥手一刀,插在公蛎的手臂 上,顿时血如泉涌。
胖头同公蛎一起发出一声惨叫。胖头额上的青筋绷起,吼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玲珑面不改色拔下刀子,公蛎瘫软下去,身后的靠垫很快血污一片。玲珑眨眼 看着胖头,楚楚可怜道:“哥,你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胖头沉默了一阵,十分难过地道:“你根本不是我妹妹。”扭头去叫公蛎。难得 的是,公蛎竟然没晕倒,只是看起来更加无精打采。
玲珑柔声道:“你明白就好。不过多谢你这些日把我当亲妹妹看。唉,若真是 有你这么个哥哥,我也知足了。”
胖头几乎要哭了:“你这么做到底为什么?我们又没得罪过你。”
玲珑一脸无辜,道:“我又是扮演妹妹,又是扮演恋人,虽然好玩,可是太累,总担心一个安排不当被你们撞穿。今晚刚好都来了,索性做个了断。”她蹙眉看着胖头,道:“哥哥,错的不是你,是他。”
胖头道:“他怎么了?”
玲珑诡秘一笑,道:“他是龙公蛎。”看胖头一脸茫然,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也没必要知道。”
公蛎的血止住了,胖头松了一口气,叫道:“老大,你怎么样了?”
公蛎有气无力道:“没事。”
玲珑嫣然一笑,道:“我刚才说的,你们两个好像都没当一回事儿啊。”她将小刀在炉火上烤,刀刃发出啪啪的微响:“听说过嗜尸虫吗?闻血而生,食尸而眠。”
话音未落,公蛎觉得胸口犹如虫子再爬,一阵麻痒通向至手臂,只见尚未凝固的伤口中伸出一根管状的东西,接着拱出一条蛆一样的红白色肉虫子,那个管状的东西,正是它的口器。
即使公蛎心如死灰,看到这个也觉得恶心至极,抖动着身体又是蹭又是耸,却奈何不了虫子,关键是虫子蠕动着从伤口钻进钻出,实如百爪挠心,奇痒无比。胖头扑过来帮忙,却因为手脚被缚,且身体酸软,一头栽在了地上。
玲珑俯下身子,悄声道:“这只嗜尸虫,就藏在我送你的琅玕珠内。戴在胸口三七二十一天之后,它便会孵化成薄薄的一张膜,紧贴在你的皮肤上,一闻到血腥 味,很快变成成虫。”
琅玕珠!一想起自己如爱护眼睛一般爱护琅玕珠,公蛎仿佛听了自己的心碎声。
玲珑伸出食指点了下他的额头,神态极为狎昵:“你这个死鬼,真够小气的。我本来以为送你颗珠子,你也送我个好点的礼物,谁知道脖子都等长了,你才给了支紫玉簪。我多次暗示,你就是不肯将避水珏送给我。”
“避水珏?”公蛎大吃一惊,“我哪有避水珏?”未等公蛎说出那句“我只有一个仿冒的”,玲珑的脸已经沉了下来:“看着老实,实际上一肚子坏水。”说着用指甲朝匕首上一弹。
匕首刀刃发出微微的颤动声。伤口中的嗜尸虫如同得到了号令,在伤口中又是翻滚,又是钻进钻出,一时间如万蚁噬骨,痒得钻心偏偏无法抓挠,公蛎努力伸长脖子,想去咬那只虫子,却狠狠地咬在了自己手臂上。
玲珑哧哧笑道:“不要白费工夫,你咬死了这一只,会有更多嗜尸虫生出来,你想想,满嘴里都是蛆虫的感觉,更不好受。”
公蛎喘着粗气,竭力不去看、不去想那只蠕动的嗜尸虫:“你想要避水珏,只管开口就是,我只有半个仿冒的,正愁卖不上好价钱……何苦如此处心积虑靠近我?”
玲珑道:“说实话,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避水珏么,只是其一,最主要的是有人对你有兴趣。”
嗜尸虫不怎么动了,公蛎瞬间好受了不少,警惕道:“谁?”
玲珑道:“你不用打听那么多。我只负责将嗜尸虫放在你身上。” 原来什么都是假的。公蛎反倒轻松了些,道:“你会巫术?”
玲珑嫣然一笑道:“怎么,很惊讶?”
公蛎挣扎道:“龙爷派你来的?”
玲珑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道:“看来我小瞧你了。”
公蛎脸色灰暗,道:“他找我做什么?”
玲珑眨眼道:“我哪里知道?说不定他看上你了。其实你挺可爱的,真的。”
这个夸赞并没有让公蛎感到开心,他依然不依不饶追着问道:“你要是想接近我,原本不用这么费劲。”
玲珑笑了,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让那么多人对你另眼相看。可是相处两个月来,我只能用一个词总结:平庸。”
公蛎的脑瓜子瞬间变得好使起来,道:“你所说的‘那么多人’,还有谁?”
玲珑悠然道:“还能有谁?天天守在你身边,供着你吃喝,给你半个当铺的,那个人。” 公蛎心中不由一惊,脑子又混乱起来:“你……你不要胡说。”
胖头急了,插嘴道:“毕掌柜怎么会做这种事?妹妹你不要信口开河。”
毕岸就在身后的密室里,他是否听到了玲珑的话?
——公蛎很想马上找到他、摇醒他,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可是这念头只是一闪 而过,便觉得胆战心惊,更何况身上无力,只有无精打采道:“好吧,除了他,还有谁?”
玲珑笑眯眯道:“你还是担心下身上的嗜尸虫吧。”
公蛎心不在焉,茫然道:“担心有个屁用……该死就死,你愿怎样便怎样。”
玲珑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哑然片刻,笑道:“我如今倒真有些喜欢你了。你放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没有我的命令,它不会大量繁殖。它只吸血,而且饭量也不大。不过呢,”她恶意地看着公蛎的脸由红变白,再由白变成蜡黄,“它吸血的时候能分泌一种毒素,这种毒素能够让人的肌肉、骨骼慢慢化成血水,等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化了,就只剩下一张完整的人皮了。所以那种桐油剥人皮的方式,已经不时兴啦。”
胖头哪里听过这种话,既震惊又伤心,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玲珑过去扶他坐起来,柔声道:“虽然你认错了妹妹,可这也是我们俩的缘分,我心里也当你是我的亲哥哥,所以这个选择权,我还是交给你。”她将头歪在胖头的肩膀上,轻声 道:“你若是选择活着,以后就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啦。若是选择让他活……” 她打了个寒噤,垂下的眼睫毛飞快地抖动起来,“半月之后,你……你便只剩下一 张皮。”
她紧紧抱住了胖头膀子,殷切地望着他:“哥哥,你要好好活着,我知道你的亲妹妹在哪里,我们一起去找她,好不好?”
胖头身体一震,惊喜道:“真的?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玲珑满脸欢笑:“好,她如今比我还高些,不过比我要漂亮得多。关于你父母和小时的趣事,我也是听她说的。”
胖头几乎要落泪了:“收养她的人对她好不好?她在哪里?在洛阳城中吗?”
玲珑柔声道:“好,她比我幸运,有人疼,有人爱。我明天就联系她,若是她同意,我们收拾一下就去见她,如何?”
胖头激动得脸和脖子都发红了,忙不迭地点头:“好,好。你赶快联系她。”
心如死灰的感觉又来了。公蛎甚至觉得呼吸都很多余,恨不得就此死去。
玲珑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看似极其随意地道:“那好,听你的,我先处理了这位龙掌柜,马上就联系她。”
胖头一愣,道:“等会儿。”他看向公蛎。公蛎已经闭上了眼,一副等死的样子。
玲珑眼里的柔情渐渐消失,一张粉脸冷若冰霜:“没时间了。我数三下。一。”
公蛎偷偷睁眼地瞄了一眼一脸傻相的胖头。
“二。”玲珑的眼睛跳动着奇异的光,死死地盯着胖头。
胖头忽然道:“老大,我这几月的工钱还有五百六十三文没结,在财叔那里。你去领了帮我存着,等找到我妹妹了,就给她。”
公蛎睁大了眼。
胖头说话从来没有如此口齿清晰过:“我妹妹七月十五丑时生,中元节那天,今年十七岁。另外她后腰正中有块蝴蝶形的胎记,因为位置特殊,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诉你。”不等公蛎说话,他挺胸面对玲珑,道:“你放了我老大吧。我皮肤好,块头大,做人皮风筝刚好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