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岸伸手去拉,已经晚了,她的脸贴在公蛎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如同幽静的湖水,深不见底,深情地凝望着公蛎。
(九)
公蛎忘了身在何处,只闻见一股浓郁的紫丁香味道,面前的这个女孩,微微翘 起的粉嫩嘴唇,精致的面孔,正是梦萦魂牵的人儿。
她将头轻柔地倚靠在公蛎的肩上,声音如泉水一般动听:“我找你好久了…… 抱紧我。”
公蛎忽然热泪盈眶,抖抖索索地抱住了她,回道:“我也一直在找你……”
让人沉醉的香味,公蛎愿意一辈子就这么度过。
突然,两人被粗暴地拉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脸上咧嘴大笑的昆仑奴狰狞得如同地狱来的魔鬼:“血珍珠,我的血珍珠,可以采集啦。”
面具狞笑着,朝着她喷出一口毒雾。
丁香花女孩深邃的眼睛如同一弯漩涡,似乎要将公蛎吸进去。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抚摸着公蛎的脸颊,软软滑滑,轻轻哭泣道:“救我!”
公蛎弹跳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开男子。
女孩儿如同秋风垂落的花瓣,飘落在公蛎怀中,五官渐渐隐去,只剩下两只黑洞洞的眼窝和被砸开的颅骨,全身上下化为一具白骨。
一向没心没肺的公蛎,第一次明白了心碎的感觉。他泪流满面,发出一声几乎不像自己的低吼朝男子扑了过去,两人翻滚在地上。
眼睛已经发红。厚厚的墙壁外,那些潜伏的黑衣人迷失了本性,在院子里疯狂 地相互翻滚、厮打。周围的景象异常清晰,公蛎看到高阳手背上厚厚的汗毛,看到王进扭曲的脸,看到阿隼挺着勾一样的长鼻子将厮打的两人分开。帐幔在燃烧,地 面热得发烫,火光映照着丁香花女孩的白骨,无数黑色的鬼魂从地底下爬出来,抱 着公蛎的脚踝哭泣,如同地狱。
打啊,打死他。那些鬼魂说。
公蛎身轻如燕,狂热地挥拳,飞脚,昆仑奴男子灵活地躲避,厚重的花梨木供桌在公蛎的拳头之下变成齑粉。
打啊,打死他。一个鬼魂顺着公蛎的身体盘旋而上,朝着昆仑奴男子做出恐吓的表情。
昆仑奴还在笑,那份笑仿佛刻在他脸上,公蛎似乎听到他内心的狂笑:“你和丁香花女孩,不过是我的珠母,哈哈哈……”
公蛎吐出一口鲜血,腾空而起,他看到昆仑奴男子眼里的惊异,看到自己的爪子布满暗青色的鳞甲,长长的指甲如同钢钩一般锋利和明亮。
公蛎醒醒。
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传入公蛎耳朵里,或者是心里。他愣了一下,可是爪子已经扑出,死死地钳住了昆仑奴男子的脖子。
快啊,快杀了他。
无数个鬼魂匍匐在地上,朝他欢呼膜拜。公蛎突然生出一股豪气来,仿佛自己已经成为一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居高临下,万众瞩目,而脚下那些,都是自己的臣民。白骨坐了起来,嘤嘤地哭泣:“杀了他,你就能够替我报仇了……”
公蛎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强大,如此自信,他狂笑着,双爪持续用力。面具下,男子的眼睛已经充血,但眼神冷傲,目光如同利剑。
醒醒,醒醒。
心底的声音越来越大,公蛎面前的一切渐渐模糊。没有丁香花的香味,没有微 微翘起的粉嫩嘴唇,白骨的下颌随着说话一动一动,同那些拖着残缺肢体蠕动的鬼魂一样丑陋。
难以言说的失望从心底蔓延开来,刚才的意气风发瞬间消失,公蛎飞在半空中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公蛎半晌才回过神来。
银姬不见了,赵婆婆裸身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鹤发鸡皮,肋骨条条暴起,松弛的胸脯只剩下皱巴巴的一层皮,还散落着褐色的老年斑。
公蛎忙将目光移开。屋里一片狼藉,桌椅碎片到处皆是,帐幔已经燃尽,床上的棉花被褥一明一暗,发出一股浓烟,如同经过一场战争。
毕岸站在公蛎身边,他的颈部,乌青的掐痕触目惊心,衣襟被撕去好大一块。公蛎再低头一看,自己不仅衣衫褴褛,连身上也伤痕累累。
阿隼进来了。他并没有比公蛎好多少,眼窝乌青,满身泥土,像是在地上打了一阵滚。他皱眉看了看公蛎,淡定地抱起床上起火的被褥,隔窗扔了出去,又朝床腿跺了几脚,将一处明火扑灭。
毕岸看向他。
阿隼道:“没事,有两个受伤重些,已经带去医治。”
公蛎挣扎着爬起来。天已朦朦亮,外面的黑衣人更加狼狈,但依旧站得笔直,守在大门和各房屋门口。
毕岸道:“你们先撤。”
阿隼迟疑了下,看了看如同破风箱的赵婆婆,默默退出。
赵婆婆在地上抖动了良久,终于缓过气来,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公蛎眼睛四处躲避,忽见身后墙上挂着一件旧蓑衣,赶忙扯下来将她的身体盖住。
赵婆婆咯咯地笑起来,笑了一半又开始喘:“真没想到。”
毕岸面无表情道:“是,没想到。”
赵婆婆将蓑衣裹紧,失神地看着裸露出来的削瘦双腿,道:“我真的老了。”
公蛎不知该说什么,刚才历历在目的景象竟然是幻象,按说应该庆幸,可是公蛎只要一想起丁香花女孩在自己怀里变成了白骨,心里依然充满了忧伤。
毕岸道:“银魂魇术破了。”银魂魇术是一种古老的催眠术,通过施法者的眼睛,引导被施法着进入幻境,勾起他们心底最害怕面对的记忆或者情景,从而使人癫狂,不能自控,直至最后体力心力衰竭而死。
赵婆婆抬起头来,眼神在毕岸和公蛎的脸上流连了一阵,道:“我的银魂魇术,从来没人能破得了。”
毕岸道:“李宏呢?”
赵婆婆怔怔道:“他?他是……”她深情地看着毕岸,好像他是李宏:“他同你一样,是少有的不会被我迷惑的人之一。”
毕岸道:“心不迷失,梦便不迷失。”
赵婆婆神色黯然,道:“我天生便具有这等本领,用眼神迷惑男子,可他却从不会迷失其中。果然是心不在我这里。”
她笑了一下,表情竟然带着一种轻松:“我活了五十多岁,只见过三个人,不曾受我的迷惑。”
她抬起头,笑容瞬间变得邪恶起来:“你猜另一个是谁?”
公蛎忘了丁香花女孩,茫然地看向毕岸。毕岸道:“董滚子。”
赵婆婆鼓掌赞道:“好聪明。”蓑衣滑落下来,露出干瘪的身体,她也不拉一拉。
公蛎忙转过头去。毕岸却熟视无睹,道:“董滚子能娶了你,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赵婆婆捶着削瘦的腿骨,叹道:“八岁时,我便明白了,我可以让任何男人臣服在我脚下。可是等到二十岁,我碰上了李宏,他却不为所动。我使出了浑身解数,他还是娶了刘兰心。之后我认识了董滚子,发现他也同样。当时十分不服气,李宏就算了,凭什么你一介农夫,也能躲过我的媚术。”
她嘴角露出讥诮的笑,一脸的不屑,好像说的是别人,“我多方暗示,甚至主 动献身,这才引得董滚子去我家提亲。可是成亲之后,情况依旧,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又瘦又小又没用的废物,带出去也嫌丢人。”
“他喜欢丰腴的女人,喜欢那些大胸大屁股可以同他开粗俗的玩笑,能够扯着 嗓子骂街的女人,可我不是。”她忽然看着公蛎笑了一下。
公蛎吓得一躲,小声道:“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这样。” 赵婆婆继续道:“越是不能,我越是想要征服他。谁知除去李宏之后,我有了身孕,他竟然态度大变,每日把我恨不得捧在手心里,任我打骂,再不还手。”
公蛎心想,这不正是普通人的生活吗?一家三口,锅碗瓢盆,你让我我疼你的,多好!
赵婆婆仿佛看出他想什么,苦笑道:“若是我能早日想通,或者一切都不同了罢。以我当年的心性,他若是对我非打即骂,爱理不理,我还会觉得有些新奇,等他同那些男人一样了,还有什么趣味?我忍到石头十二岁,那日给石头庆生,他喝了一些酒,我就把银蚕放了出来。他就这么没啦。”
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她也不擦一下,痴痴道:“可是他没了之后,我又 觉得难过至极,每天晚上想他想得睡不着。想他身上的马革和干草味道,他的鼾声,他一下子把我们娘俩轻松抱起的那种感觉……”
她老泪纵横,脸上却依然带着笑意,凝望着门后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角的年 画,道:“这张年画,是他那天下午买的,他说上面的娃娃像石头。”
毕岸冷冷道:“他对你好,是真心爱你,想同你好好过日子。其他男人爱你,是垂涎你的美色。”
赵婆婆听了毕岸的话,回过头来,黯然道:“你真聪明,一下子便明白了。可 我,却是直到这两年才想明白。”
赵婆婆叹道:“董滚子死了,石头也大了,我一边执行任务,一边放纵自己,四处游荡,顺便勾引那些顺眼的不顺眼的男子,可是无一例外,个个上钩。”
公蛎颤声问道:“你那些猎物,都死了?”
赵婆婆嗔道:“我勾引玩弄一番便罢了,谁说我见一个杀一个的?至于我撤了魇术之后身体能否恢复,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她瞥了一眼公蛎和毕岸,又道:“忘尘阁开业那天,我第一眼看到你们两个,一个孤傲的像棵松树,一个俗气的像根狗尾巴草,但两个人眼底的坚毅却一模一样,便认定你们不一般。或者你们其中,有我要找的第三个人。”
公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坚毅?同毕岸一样?
赵婆婆脸上的倦态越来越明显,道:“我的使命除了采血杀人,便是寻找第三个人。李宏早死了,董滚子一介莽夫,难堪大任,又被我杀了。龙爷发了怒,要我尽快找到第三人。”她失去神采的眼神在两人脸上打了一会儿转,道:“果然,你不被我诱惑,而你,竟然能从我的银魂魇术中挣脱出来。”
后一个,说的是公蛎。
公蛎竟然脱口而出道:“那个,你能不能再用一下……你的魇术?”
公蛎对刚才没有想起问她的名字很是懊悔,心想若再来一次,一定问清楚。
两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看街头的傻子。赵婆婆带着一点不甘,道:“银魂魇,已经被你给破了,再也不能施展了。”
原来施展魇术,若是被魇者凭自己的力量摆脱梦魇,那么这个魇术便算是被 破。而且越是高级的魇术,这种反作用越强。
公蛎茫然地看着她,心想,从梦魇中醒过来,就算是破了?
毕岸问赵婆婆:“你刚才提到龙爷要你找不被诱惑的第三人,用来做什么?”
“龙爷说,找到这个人,我的任务便完成了。具体用途,我也不知道。可惜,找到了也不能报告给他啦。”她忽然颤颤巍巍地扶着凳子站了起来,除了脖颈一条细银链子,一丝不挂地站在两人面前。
公蛎忍无可忍,脱了自己已经烂的不成样子的外套给她裹上。赵婆婆道:“我不冷。”
公蛎嘟囔道:“冷不冷总要穿件衣服,这么光着,成何体统?”
赵婆婆笑了,对毕岸道:“其实你看,还是像他这样的有趣些。”
毕岸冷淡道:“有趣也是种天分。我学不来。”
赵婆婆的状态似乎不好,扶着供桌喘了一阵,对公蛎道:“你去把观音像搬起来。”公蛎依言,抱着观音像放到她面前。
观音手中捧着个两寸高的净瓶,上面插着一枝枯萎的柳条。赵婆婆拔下柳条,用小指的长指甲在瓶子中拨弄了片刻,从中拉出一小卷东西来,捧在手里,嘴角抽动,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公蛎见她双腿抖得厉害,发现床下还有个脚凳,忙搬过来给她坐下。
她脸色灰暗,闭目养了会儿神,递给毕岸,道:“打开。”
一张人皮图画,中间纹有多条形态各异的虫子,缝隙中密密麻麻纹着公蛎看不懂的文字、曲谱,纹的字迹有新有旧,显然一直在补充内容。
赵婆婆有些得意,抚着胸口问道:“瞧出这是……”
毕岸未等她说完,道:“巫要第七章,银魇。”
赵婆婆有些失落,平静了一会儿,道:“不错,银魇。可是我这些年养银蚕、施魇术,又有了好多心得,我用绣花针一点一点全部纹了上去。”她伏在膝上休息了下,又道:“关于银蚕的养殖之法,银魂魇术的使用,敲击的力度和频次,还有媚术,全在这里了。”
她斜眼看着公蛎,笑道:“媚术,男人也可修炼哦。”
公蛎正了正脸色,但还是有一点点动心。
赵婆婆笑了一阵,扯下脖子上的细银链,连同那个旧木鱼儿,一起丢在人皮卷上,道:“银精链,谶鱼儿,也归你了。我,”她抬起头看着窗外桐树的枝桠,嘴角泛出一丝笑意:“我要去找董滚子啦。谢谢你。”她对公蛎说。
公蛎吃惊道:“谢我什么?” 她像是卸下了一挑重担,眼里透出无尽的轻松:“终于可以死心塌地地做人家婆婆了。”
公蛎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要做个普通的老人家,还不容易,只管做就是了。
毕岸默默地看着她,眼神中多了一丝复杂。她本来瘦小,如今更显得单薄,像一坨风干的橘子皮,微微笑道:“若是我一出生便是个普通的女子,该有多好。”
毕岸道:“路是你自己选的。” 赵婆婆茫然地重复道:“路是我自己选的……”她哑然一笑,道:“那块记载着银魇的人皮卷,是我全部心血。不管你们两个之间的谁修炼,定然会在魇术方面取 得更大的成效。”
毕岸漫不经心道:“是么?”
公蛎心里盘算,自己对其他不感兴趣,媚术倒可以一试,却见毕岸忽然出手,将人皮卷隔着窗子甩了出去,不偏不倚落在院中一个火把上。
抢回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微响,人皮卷发出一股浓重的皮肉焦煳味道,又腥又臭,上面的字迹很快模糊成了一团。
毕岸飞快取出怀中的无心镜,连同赵婆婆刚给银链、木鱼儿,朝着火中最旺的地方丢了过去。一阵冷风吹来,人皮卷在风的鼓噪下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腾起的火焰足有三尺来高,无心镜和银链很快融化,银色的液体骨碌碌滚下来,进入地面消失不见。
赵婆婆不知是心疼还是意外,瞪大眼睛看着人皮卷在火中蜷曲、展开,直至变成黑色灰烬。
公蛎急得顿足,道:“你这是做什么?”
毕岸漠然道:“这些作恶的东西,留着只会祸害人间。”
赵婆婆收回目光,长吁了一口气,道:“这样也好。走吧。”
她步履蹒跚地走出门外,呼吸着新鲜空气,喃喃道:“真好。”
董石头夫妇并排跪在甬道一侧。赵婆婆眯着眼上下打量,像是不认识他一般。
石头低声叫道:“娘。”
赵婆婆伸出手,在董石头的头上迟疑了良久,还是放了上去,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董石头呜咽起来。
赵婆婆低声道:“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和你爹。”公蛎却想:那李宏和阿宝呢?
董石头手忙脚乱地跑回去,取了一套他媳妇的衣服。赵婆婆顺从地让儿子帮她 把带子、扣子系好,情不自禁去摸石头的脸。
董石头下意识一躲,整个背部都僵直了起来。原本满脸疼惜的赵婆婆表情有些 呆滞,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转身面对仍跪在地上的石头媳妇,伫立良久,忽然伸出指甲朝她右耳耳垂一划。
一滴黑血流了出来。石头媳妇瑟瑟发抖,俯下身子,脑袋几乎挨在了地上,却 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赵婆婆神态落寞,良久才道:“生个孩子吧。”转身走了。
走了三五步,她忽然回头道:“我做的事,同石头没一点关系。”
公蛎忙跟上去,毕岸却站着未动,静静地看着赵婆婆的背影。
赵婆婆的脚步越来越重,行至门口,身形一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她死了。
长相粗笨的董石头摸着自己的脸,哭得像个孩子。
阿隼带人来收了尸体,交由仵作勘验。
走出浆洗铺子,地面结满霜花,天色已亮。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赵婆婆虽死有余辜,但公蛎还是有些难受,念叨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毕岸道:“银精和银魂魇术阴气最重,早已将她的身体掏空了。今晚的魇术,耗尽了她最后的精气神。”
想起那个从未得到过母爱的董石头,公蛎唏嘘不已。
毕岸冷不丁道:“她是谁?”
公蛎结巴道:“什么她?”
毕岸头也不回,道:“你的那个她。你说找她好久了。”
公蛎讪讪道:“一个朋友。”一想到丁香花女孩同那些女孩儿一样,身上长着鬼面藓,脑袋里养着血珍珠,最后要被人破颅取珠,公蛎便透不过气来。
毕岸道:“她有什么特征?我帮你找。”
除了嘴唇,公蛎记不起任何关于她的模样特征,踌躇良久,道:“她身上有股特别的丁香花味道。”
毕岸回头瞥了他一眼,道:“如今香熏风行,使用丁香花的女子很多。” 公蛎激烈地反驳:“不!她的香味不是熏出来的!我分辨得出来!”
毕岸回头看着他。公蛎十分沮丧,耷拉着脑袋,小声道:“或者她已经不在了吧。”

琅玕珠
(一)
和善的赵婆婆竟然是投毒人,并且在被追查后咬舌自杀,在敦厚坊掀起轩然大 波。原本就少言寡语的董石头夫妇更加沉默,过了月余,悄无声息地搬走了。
王宝第二天便醒了,没过几天即恢复了活蹦乱跳。不过经此磨难之后,他仿佛 一夜之间长大,每日乖乖地守在杂货铺里帮忙,见了李婆婆也规规矩矩地问好,再不调皮捣乱。李婆婆对毕岸感激涕零,但对他人态度依旧,该嚼舌根照嚼舌根,传 闲话传得口沫飞溅,她那个茶馆,简直成了敦厚坊长舌集中营。
关于银精和魇术,公蛎终于好学了一回,从毕岸那里了解了些皮毛。据说东瀛深海之下有巨大银矿,若干年前,有一行奇人下海开采,发现银矿之间有孔洞,一种外形似蚕的东西以银为食物,身体锋利坚硬,刀枪不入,人被咬中颈部动脉后,体内血液全部消失。同时,他们发现,银蚕并非所有的银子都吃,有一些银子会被 留下。而这些银子恰恰对银蚕具有克制作用,他们唤之为“银精”。
不知当时他们经历了多少磨难,据说大多人死于银蚕口下。幸存者有人偷偷收集银精,制成无心镜,将银蚕带了回来,在黑市上作为杀人利器售卖。或许龙爷的第一枚银蚕便是这样得来的。
正如银精生于银子之中却能克制银蚕一样,银蚕杀人于吸血,又怕血——银子 属阳,银蚕属阴,若是碰上纯阳之血,反过来银蚕将被杀死。这也是毕岸公蛎当日能够除去银蚕的原因。
但公蛎依然对毕岸不用他自己的而划自己一刀气愤不已。毕岸解释道,只能用公蛎的,因他是纯阳之血。公蛎听了暗暗得意,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还未来得及吹嘘,毕岸又臭着一张脸道:“纯阳之血,色欲旺盛。”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李婆婆的耳朵里,公蛎 “不学无术”、“好吃懒做”的名号上又增添了“好色”的标签,再来忘尘阁的小媳妇小女子们,看公蛎的眼神都带着一丝警惕和鄙夷,气得公蛎跳脚。
关于魇术,毕岸道,并非人人能练就。他曾查过赵月儿的户籍文碟和当年天象,她出生时恰逢天狗吞月,体质属阴,天生带有异能;后又从小佩戴银精制成的链子,缺乏阳气,媚功见长,练习魇术事半功倍。若非阴性体质修炼着两类法术,如同强行扭瓜,最终将害人害己。
公蛎虽对毕岸擅自毁掉记录银魇的人皮卷有些微词,但他向来是个什么都无所 谓之人,很快自己找到借口放下了。不过因为手上的伤——虽然在梦魇中毕岸也被他当做面具人掐得脖子乌青,他还是狠狠勒索了毕岸一堆财物,还被允许每月在账 上支出十两营养银,用来补养身体。
至于巫教,公蛎丝毫不感兴趣,只知道是一种古老的教会,运作神秘,一直是官府打击的邪教之一。巫教同巫氏一族颇有渊源,同属一宗,有说是远古巫氏兄弟两个,其中一人创建了巫教,但后来同巫氏家族脱离了关系。经过数百年来官府明里暗里的渗透、围剿,如今行事更加隐蔽,组织也更加严密,若不是赵婆婆擅自行 动,只怕难以发现其中端倪。
关于珠儿所提柳大之事,公蛎认真问了阿隼。据阿隼确认,柳大仍好好地在狱 中服刑,并未逃脱,珠儿所见,可能只是刚好遇到了长相相似之人。公蛎这才放了 心,专门去跟珠儿做了解释,安慰她不要多想。
胖头的一根筋,如今也在李婆婆口中广为流传。那日早上,赵婆婆伏法后,毕 岸同公蛎回到忘尘阁,才发现忘了躲在窗外的胖头。胖头这个傻瓜,因为没有听到毕岸的命令,竟然一动不动在屋外冻了一个晚上,眉毛头发上落满白霜,人差不多 冻僵,手脚也长了冻疮,害得公蛎给他搽了半个多月的冻疮膏。
进入腊月,洛阳城中弥漫着年的味道。忘尘阁的生意越来越好,从上月开始,收支已经持平,汪三财估计这月定能扭亏为盈。
公蛎已经完全克服冬眠习惯带来的困顿,每日兴致高涨,看着家家户户备年 货、做新衣,自己也买了一堆有用的没用的东西,光是站在街边看人,便能看上半日。
公蛎如今已经很少去喝花酒了,不是因为他转了性,而是因为玲珑。
(二)
赵婆婆事件之后的一个下午,公蛎正涧河边看捏泥人儿,忽然看到玲珑从南边 东张西望地过来。
公蛎正纠结要不要上前打招呼,玲珑已经看到了他,过来施了一礼,道:“龙 掌柜近来可好?”
公蛎忙回礼,道:“还行。你这是做什么?”
玲珑皱眉道:“小娟子病了,我想给她抓两副药去。”
公蛎含糊赞扬了两句,便不知道说什么了。玲珑四处张望,道:“我记得这附近有个老郎中,专治伤寒。”她偷偷看了一眼公蛎,低头道:“龙掌柜,你能不能陪我在这附近找一找?”
公蛎忙不迭地点头。
两人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玲珑扑哧一笑,道:“龙掌柜,你这是怎么了,见我就像老鼠见了猫?是我今天脸没洗干净,还是变得丑得不忍直视?”说着嘴巴一噘,歪头看着她。
公蛎脸上一阵发热,又想起那晚进入她房中的男子,尴尬道:“姑娘说得哪里话。你近来忙什么?”
玲珑看似随意道:“我舅舅从江南回来了,这些日待在洛阳。爹爹不在了,我总要略尽地主之谊。所以也没顾上登门去谢谢你。”说着眼睛朝公蛎一溜,带出一丝娇羞。
公蛎实在是个很会说服自己的,听了此话,他瞬间给自己的猜疑找到了出口,忙道:“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只管说。”
玲珑笑得极为灿烂,道:“那我就不客气啦,如今我便要麻烦龙掌柜。”
公蛎忙道:“怎么?”
玲珑认真道:“我舅舅从江南带回来些东西,想要找个买家,但唯恐受骗,想找个懂行的人估个价。你是典当行的掌柜,自然是行家,能否移步去我那里瞧一瞧?”
公蛎本想推辞一下,可是听说去她家里,又心动了,支吾道:“这个,我对珠宝只懂得皮毛。我先看一看,不行的话我帮你另找高人。”
玲珑十分开心,道:“太好了,我正犯愁呢。”两人找到医馆,抓好药,玲珑找了个小乞丐要他送去大杂院,便同公蛎一路说笑着去了柳枝儿巷。
玲珑住的院子并不大,但收拾得相当干净,正堂三间,偏厦两间,周围高高低低地种了些花草树木,院落一角搭建了微型的水池假山,旁边摆了一架竹木秋千。
一个干净利落的老婆子上来施礼,玲珑道:“吴妈,把舅舅上次带来的庐山云雾茶沏一壶来。”吴妈对玲珑颇为恭顺,但看到公蛎,却翻了个白眼。
玲珑浑然不觉,歉然道:“我这里少有客人来,所以也不曾设专门的会客厅,只能委屈龙掌柜到我的房间一坐。”
公蛎正巴不得见识下女孩子的闺房,忙道无妨。
推开房门,一股淡雅的香气扑鼻而来。白色帐幔,淡粉窗帘,正中摆着跷脚梨木圆桌,上面放着未做完的针线;临窗一个雕花梳妆台,摆着菱花铜镜、胭脂香粉,还有一个别致的八角漆雕首饰盒。墙壁上、搁架上、床头前,到处挂着各种小女儿喜欢的东西:珍珠镶嵌的小兔子,树根雕成的小鸟,贝壳做的风铃等,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又极其温馨。
吴妈送了茶来。公蛎为了掩饰尴尬,品了一口,顿觉满口生津,赞道:“好茶!” 玲珑含笑道:“我一个粗人,还是喜欢喝花茶,这些上等好茶,生生被我糟蹋了。龙掌柜若是喜欢,我送你好了。”
公蛎推辞道:“那怎么好?”
玲珑低头一笑,吩咐吴妈将茶包起来。然后坐在公蛎对面,慢慢抿了一口茶,轻轻笑道:“我这里,龙掌柜是第二个客人。”
公蛎张嘴道:“那谁是第一个客人?”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莽撞了,哪有这样问人的?
玲珑抿嘴一笑,道:“第一个,当然是我舅舅。”
公蛎又是懊悔又是尴尬,脸瞬间红了,眼睛躲闪着朝房间另一侧望去。
搁架后面,是一个轿式雕花大床,绣着百合的粉红软缎被褥看起来有一种暧昧的暖意。气氛有些奇怪,玲珑脸颊微红,垂头饮茶,两人远远不如刚才在外面自然随意。
公蛎憋了良久,终于想起今天的正事了:“姑娘说有东西估价,可是什么宝贝?”
玲珑哦了一声,含羞笑道:“瞧我,把正事儿都忘了。”起身走到床前,打开柜子捧出一个匣子来。
匣子方方正正,周围雕刻着一些不规则的花纹,木质黑中透红,有明晰的脉络,沉甸甸的,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公蛎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斟酌道:“我瞧着这个像是乌木,纹理清晰,线条优美,怕是最好的金丝楠木。”
玲珑道:“你看看里面这个。”一按搭扣,啪的一声,匣子开了,里面放着一颗椭圆形的珠子。
珠子如鸽蛋大小,里面布满微金色的晶丝,表面透明,看起来流光溢彩;珠子正中,有一块晶丝是黑红色的,圆形,排列也不似金色晶丝那般杂乱,而是呈盘旋 状,乍一看,像极了人的瞳孔;若是盯得久了,又像个正在流动的巨大漩涡,想要将人吸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