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第一次听到关于苏媚的过去,不由得有些呆滞。

李婆婆看公蛎没有表现出惊愕,有几分失望,强调道:“我一个远方表姐家在城东,曾认识小妖精的哥嫂。当年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哥嫂都同她断绝了关系呢。”

李婆婆虽然言之凿凿,公蛎却不怎么相信,坚决道:“过去之事先不提,晚上去柳大家的,绝对不是苏媚。”

苏媚身上的味道他很熟悉,昨晚见到的女人,绝对不是苏媚。

其实公蛎还有另一层原因:公蛎自诩比柳大层次见识都要高些,凭什么苏媚会看上他而看不上自己呢,这种打击比毕岸同苏媚在一起还要让人难受。

李婆婆一副看透世事的表情,拖着腔调道:“不信算啦。一个个被着狐狸精迷得颠三倒四,吃了亏你们就知道厉害了。”一扭一摆都走了,还不忘朝着流云飞渡吐一口口水。

行之街口,又碰到赵婆婆,正在浆洗衣料。看到公蛎,热情地招呼道:“龙掌柜这是去哪里呢?”

公蛎一向喜欢她和善,忙回到:“出去逛逛。”话音未落,一颗黄豆大小的硬物砰地打在公蛎的额头上,打得生疼,很快鼓起一个包。陈婆婆手忙脚乱地洗净手,凑过来看了看,道:“还好,没什么事。”转脸喝道:“王宝,你又淘气了!”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从对面杂货铺门后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看到公蛎气急败坏的样子,不仅不害怕,还冲他嘻嘻嘻地笑。陈婆婆忙拿出一点棉油给公蛎搽上,歉然道:“你看这孩子,真是调皮。”又叫道:“二狗,赶紧看好你家王宝。”

王二狗灰头灰脸地出来,冲着公蛎嘿嘿一笑,把孩子抱走了。

公蛎心中有事,懒得拉扯,通过赵婆婆寒暄了几句就要离开。赵婆婆却跟着他,似乎有话要说。

公蛎站住了脚,疑惑道:“赵大娘还有事?”

赵婆婆迟疑了片刻,小声道:“龙掌柜,你同柳掌柜相熟,他是不是新找个了婆娘?”

公蛎愣了一下,反问道:“怎么了?”

赵婆婆略有歉意道:“唉,你可别讨厌老婆子我背后说人闲话。”公蛎好奇道:“什么新婆娘?”

赵婆婆踌躇道:“我……或许是我眼花了。”想了一会儿,道,“我瞌睡少,今天闭门鼓没响就起床了,在院里浆洗衣裳,从门缝里看到……看到柳大扛着一个麻袋,麻袋一动一动地挣扎,里面似乎是个人。”

公蛎一惊,首先想到的是珠儿。

赵婆婆道:“我看到一只穿着绣花鞋的小脚,翠绿鞋面,绣着一朵桃花,肯定是个女人。”看公蛎不说话,她又道:“或许是柳大买来的,或者是做那个什么……的女人?我不敢多事,这事也不敢告诉别人。看你同柳大关系甚好,想请你留意些,可别闹出什么人命来。”

公蛎试探道:“他掳的那个女人,大娘可认得?”

赵婆婆摇头道:“没看到脸。”

公蛎觉得,今天早上这些街坊一个个怪怪的,连赵婆婆这么不爱多事的人,也巴巴地赶着告诉自己这么个消息。想了想,道:“要不我们去报官?”

赵婆婆双手齐摇,惊恐道:“可不敢!要是官府让我作证,柳大还不恨死我?算了算了,当我没说。”说着又是叹气又是绞手,一脸懊悔。

公蛎见她胆小,忙道:“赵大娘放心,这事儿我会私下提醒柳掌柜,保证不告诉别人。”

赵婆婆长出了一口气,回去浆洗衣服去了。

(四)

公蛎心中七上八下,心想若是珠儿已经被掳,栽赃一事便是做成,只怕也来不及了。顿时也没心思去找胖头,转身回了忘尘阁。

回来一看,阿隼竟然也在,还有两个穿便衣的彪形大汉,显然是捕快。阿隼一看到他便问道:“昨晚收的玲珑樽,在哪里?”

几日未见,阿隼眼窝深陷,满脸胡须,憔悴了许多,一副风尘碌碌的样子。

公蛎巴不得当即就引他搜查柳大的酒馆,忙道:“跟我来。”带着阿隼等人来到自己房间,装模作样地钻入床底,拖出一个旧箱子,再打开一层旧毛毯,在一堆衣服下面取出个盛玉樽的破盒子来:“就在这里。啊呀,这么贵重的东西,害得我一晚都没睡好。”

两个捕快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喜色。阿隼接过,打开盒子,失声叫道:“空的?”

公蛎大惊失色,慌张道:“不可能!”作势去找,将箱子里的东西全部抖搂出来——心里却想,要是能找到才怪呢。

公蛎看着阿隼三人在忘尘阁里东翻西找,暗暗好笑,脸上却惶恐不安,不住念叨:“不可能的,我明明收藏的好好的……”

连汪三财都出来帮着找,几个人连急带忙,个个满头大汗。

足足有半柱香工夫,几人将忘尘阁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那个玲珑樽。阿隼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盯着公蛎上下打量了几眼,突然道:“龙掌柜,你一大早出去做什么?”

公蛎躲避着他的眼神,道:“你怀疑我出去藏玉樽是吧?还不是因为找不到你和毕掌柜,胖头跟踪那个蟊贼,一个晚上都没回来,我惦记得慌,便出去找了。不信你问财叔。”说着解开衣服,抖搂给阿隼看:“这种东西事关朝廷,我哪有这么胆大,敢打它的主意?既不能藏在身上,又不能拿去换钱,要来何用?”

汪三财也连连点头,不过小声嘟囔了一句:“让你去找胖头,拉泡屎的工夫你就回来了,好吃懒做,哼!”

公蛎悻悻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阿隼的脸色缓和了些,道:“你好好想想,昨晚你收好东西之后,还有谁来过?”

公蛎装的极像,摇头道:“我昨晚不舒服,早早儿就睡下了。”故意问汪三财道:“财叔,我睡得死,你昨晚可听见有人来吗?”

汪三财一拍大腿,惊叫道:“是……有人来!”拉过阿隼和公蛎,小声道:“昨晚亥时左右,我刚躺下,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我以为是胖头回来了,隔窗一看,对面柳大鬼鬼祟祟端着一个托盘。”他不满地瞪了一眼公蛎,道:“我还以为他同龙掌柜约了喝酒,便没有吱声。”

公蛎见嫌疑成功地引向了柳大,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我真不知道。然后呢?”

汪三财道:“我只拉开一条缝,看到他去了你屋的窗前,其他的便没看到了。反正他磨蹭了一会儿,又鬼鬼祟祟地走了。”

公蛎懊丧道:“可能就是那时,他进去拿走了玲珑樽。哎,真是人不可貌相,亏我还当他好朋友呢。”

汪三财纳闷道:“按说不至于,柳大自己做生意多年,不会这么眼皮子浅吧。”

公蛎忙道:“定是昨晚那人来当的时候,柳大碰巧看到了。他对宝物在行的很,比财叔都不差多少。莫非是他见财起意?”

阿隼沉声道:“不管怎么说,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王进,高阳,你们马上换了官服,拿了令牌去柳大的酒馆搜查。”

公蛎故意皱眉道:“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不会放在酒馆,我估计会是卧室。”

阿隼理也不理,吩咐道:“多带几个人,分两队从街头街尾同时检查,若百姓询问,便说是例行检查,没什么大事。尽量动静小些,态度要好。”

二人领命而去。公蛎本想跟着那二人一起,想了想还是算了,一想到柳大因为偷盗宝贝被治罪,不用牵涉高氏和珠儿,顿时兴奋得手舞足蹈。

汪三财去招呼生意,阿隼抱胸站着窗后,观察柳大那边的动静。公蛎没话找话,道:“那个蟊贼抓到了?”

阿隼点点头。公蛎惊喜道:“那岂不是顺藤摸瓜,找到回纥丢失的宝贝了?”

阿隼脸上无一丝喜悦之情,面无表情道:“他叫王六子,是一个惯偷,在南市素有神偷的称号,官府早已经盯上他了。据他交代,这个玉樽是他前天下午刚一个人身上偷的,他根本不知道这是回纥进贡的宝物。”

公蛎有些失望,道:“找到被偷的人了没?”

阿隼烦躁道:“要是找到被偷的人,我还能站在这儿同你瞎扯?”

公蛎不甘心道:“那人什么模样,神偷有没有交代?”

阿隼摇摇头。

可能到手的赏银泡汤了,公蛎十分沮丧,道:“毕掌柜去哪里了?好些天没见他。”

阿隼仍然摇头。

公蛎心怀侥幸道:“说不定毕掌柜已经查处什么线索了呢。要是能找到宝贝……”

阿隼忍无可忍,道:“安静!”

公蛎戛然而止,悻悻地闭了嘴。

(四)

根据阿隼的指令,两批捕快到了敦厚坊,从街口赵婆婆家开始搜起。当然,其他家都是敷衍了事,唯独对柳大的酒馆详详细细地搜查了一遍。

但结果却出乎意料。柳大家里并没有那只玲珑樽。

等两个捕快装作搜查忘尘阁,向阿隼汇报这一消息的时候,公蛎急得脸都白了:“怎么可能?这不可能!明明就是柳大拿的!”

阿隼剑一样的目光朝公蛎射来。公蛎顿时蔫了,小声道:“又没其他人来,除了他还有谁?”追着那两个捕快问:“卧室都细细找了一遍了?”

两个捕快瞧都不带瞧他的一眼的,朝着阿隼回道:“所有的地方都搜过了,卧室作为重点,柴房,假山洞等细细翻查了一遍,确实没有发现玉樽。那个柳大态度和善,十分配合,言语之间并无任何异样。因为不敢大动干戈,所以……”

公蛎急道:“我有人证,财叔可以证明昨晚就他来过这里,除了他还有谁?赶紧抓他起来,用下刑,定然招了!”

大胡子捕快王进忍不住喝道:“你懂什么?柳大说是给你送酒菜来了,隔壁开裁缝铺子的那个也作了证,说听到你亥时左右同柳大的对话。如今没有一点证据,如何抓人?”

竟然是杨鼓。公蛎气得牙根痒痒。

阿隼皱眉道:“好,你们搜完忘尘阁,就可以撤队了。交代城中各个当铺、柜坊、赌坊,有可疑人等或发现相似宝物立刻上报。”

公蛎猛然想起赵婆婆提到的掳人事件,忙道:“两位官爷,可曾搜到他家有女子?”

王进傲然地看了他一眼,满脸的厌恶和不屑,倒是那个叫高阳的,回道:“除了他和聋哑弟弟柳二,家里不曾有其他人。”

公蛎心想,赵婆婆难道在说谎?

两个捕快施礼告退,但对公蛎十分不满,临走还狠狠地剜了公蛎几眼,估计若不是看在阿隼的面子上,便要追个公蛎失于保管之罪。

街上安静下来,公蛎回到后堂,见阿隼正在检查那个破木盒子,嘟哝道:“我也是受害人……谁知道会这样呢。”

阿隼冷冷道:“自作聪明。”

公蛎一惊,心想原来阿隼已经知道了,但仗着有汪三财这个人证,兀自嘴硬道:“明明就是他……”

阿隼板着一张脸,道:“擅自将缴获的赃物转移,并涉嫌嫁祸他人,该当何罪?”

公蛎的腿一下子软了,张口结舌半日,哀求道:“我也是逼不得已……”结结巴巴将珠儿之事讲述了一遍。

阿隼震怒,一拍桌子道:“你发现这档子事儿,第一反应该是报官才对,怎么能以恶制恶,擅自行动?”

公蛎辩解道:“报官之后,珠儿和高氏名誉扫地,怎么在洛阳立足?”

阿隼冷冷道:“正是因为你们这种心理,才让他无所顾忌。若是高氏在第一次受辱之后及时报官,还会造成如此后果?还有你,知道了事情真相,不依靠国法,却想出这么一出蹩脚的栽赃把戏。你脖子上顶的,是挖了几个洞的南瓜吗?”

阿隼同毕岸一样少言寡语,没想到挖苦人起来如此狠毒。公蛎十分不服气,但自从知道他是县尉之后,再也不敢对他颐指气使,憋了半晌才道:“我将玲珑杯放在他床下的抽屉底层,按说很容易找到的。”

阿隼怒极反笑,道:“原来你的脑袋不是南瓜,而是一盆子浆糊——柳大如此一个老谋深算的人,若真偷了玲珑樽,会藏在床下?”

公蛎翻了翻白眼,委屈道:“我还不是为了方便你们搜查……”

阿隼指着他似要训斥,又摇头自嘲道:“算了,我同一个笨蛋置什么气。”深吸了几口气,转身欲回房间。

公蛎大怒,一大早李婆婆说他是草包,如今阿隼又说他是笨蛋,实在太伤自尊了,大喝一声:“阿隼!”

阿隼站住,冷冷道:“做什么?”

公蛎立马怂了,结巴道:“我……我昨晚去柳大家里,还碰到一些异常的现象。”说着将卧室变化的情形说了,又提到高氏身上隐藏的那个稻草人影子和赵婆婆看到的女子,讨好道:“这些情况,重要吧?”

阿隼冷冷道:“玲珑樽若是顺利找到便罢,若是找不到,只怕我们都不好过。我谅你也没胆量把玉樽藏起来,姑且饶你这一次。剩下的事情不用你管了,你最好呆着家里,不要给我添乱。”

公蛎满头虚汗,扶着桌子说不出话来。

傍晚时分,公蛎正背着手看胖头收拾招牌,却见柳大柳二推着三大坛子酒回来了。

公蛎正想躲开,柳大已经看到了他,叫道:“龙兄弟!”

公蛎只好止步,攥出个笑脸道:“柳掌柜进货去了?”

柳大抹了一把汗,道:“万家酒庄新近了十年陈酿的女儿红,上午碰上官府普查,下午才得空前去,都被人预定了。我这求了半天,才均出一坛来。”说着指使柳二,拿了提子和酒碗:“来来来,我们各连先尝尝鲜!”打开贴着女儿红标签的酒坛,倒出一碗递给公蛎。

公蛎真心佩服柳大的心理素质,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柳大得意道:“不错吧?还有一坛子竹叶青,一坛子高粱烧,要不要都尝尝?”

公蛎摆手道:“可不敢,三碗下肚,直接就躺下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柳大费力地推着车子回去了。

入夜,公蛎翻来覆去睡不着。本以为计谋周全严谨,没想到弄巧成拙,柳大没扳倒,玲珑樽又不翼而飞,连累得阿隼交不了差。

越想越觉得不甘心,恢复原形,推开窗子溜了出去。

腹部贴着冰冷的地面甚是不舒服——再有半个月,自己就要蜕皮了,会不会变得英俊一点呢——这件事了结了,还是回洞府吧,那里安全些。

公蛎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滑动得飞快,十分轻易地爬上酒馆的天窗,进入柳大家的院子。

圆月当空,清冷的月光洒在地面上,让人感到一丝寒意。公蛎见柳大的房间竟然还亮着灯,欲要转身回去,又觉得不甘,迟疑了片刻,小心地贴着窗檐爬上屋顶,掀开一小片明瓦,无声无息地滑了下去,盘踞在房梁上。

柳大的房间同他第一次看到的并无变化,不过床尾多了今日刚购进的三大坛酒,发出浓郁的酒香;床头挂了一个脸盆大的青铜镜。檀木大桌上,摆着笔墨,柳大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正在一块布帛上作画。他的脚下丢了一堆沾染了墨水的废弃布帛,看来已经画了不短时间了。

公蛎心想,没想到这个外表粗鄙的柳大还有这种修为。但探头看了一会儿,不由咧嘴发笑:原来他在画一幅仕女图,刚画好一个头部,口眼歪斜,丑陋不堪,毫无美感可言。

柳大左右看了看,眉头一皱,丢开毛笔,将布帛团成一团丢在地上,脸上的表情甚是烦躁,突然扭头道:“你瞧瞧,我哪能做这种事?每次画这个,都心烦的要死。”

公蛎吓了一跳,以为柳大发现了自己,但仔细一看,柳大却是对着床尾的方向说的,并未抬头往上看,忙缩紧身体,不发出一点儿响动。

柳大重新取了一块白帛来,道:“最后一次,若是再画不好,可就没办法了。”这一次,他更加小心,先拿出一副工笔仕女图贴来,举着笔对着空气描了好久,这才下笔,道:“这次肯定好看了。”

这一张果然画得好些。柳大道:“你喜欢哪一张?”

床头的衣柜突然发出砰的一声,柜门被踹开一条缝,露出半只翠绿的绣花鞋。

公蛎吃了一惊,心想,阿隼的捕快也太不顶用了些,找不到玲珑樽,竟然没发现柳大房里藏着个女人。

柳大笑道:“别着急,我这就放你出来。”耐心地将最后两笔画好,放下笔,打开柜门,抱出一个麻袋裹着的女子来。

难道是珠儿?

公蛎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柳大将女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上,心疼道:“我跟你说不要出去,你总不听。若是给人瞧见了,或者碰上什么高人,可怎么办?”

女子嘤嘤地哭泣,却不说话。

柳大说着,小心翼翼地扯下麻袋,将女子搂入怀中,柔声道:“你知道我一刻也离不开你,你怎么能这么调皮,又离家出走?”

女子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只是发出吱吱的哭声,听起来极其怪异。柳大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调皮,你是去了大宝小宝的坟上了。”

女子突然激动起来,拼命挣扎。柳大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道:“大宝小宝若是活着,也差不多要七岁啦。按照当时计算的预产期,今天应该是他的生日。”说着呜咽起来,道:“都怪我没本事,没能看护好你们娘俩。如今我落得个孤家寡人……”

听这口气,柳大不仅同这个女子相识,两人似乎还有两个夭折的孩子。

柳大哭得极其伤心,公蛎亲眼看到他泪流满面,悲痛欲绝。

他怀中的女人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来回扭动。柳大抹了一把泪,松开女人,哄道:“你乖乖坐着,我有好东西给你。”

柳大走开去剪灯花。公蛎的眼睛顿时直了——坐在椅子上的,哪里是什么女人,而是一个稻草人!

白帛画的脸儿上,浓重的眉眼,呈现一副咧嘴大笑的表情;头上松松地挽着一个发髻,却是用黑色丝线做成的;身上裹着一件月白色华文锦半袖襦裙,带着一把双鱼长命锁,脚上穿着一双翠绿色绣着桃花的绣花鞋,但裸露的脖子、脚踝、手腕却是一扎稻草。

但不知道这个稻草人被施了什么法术,竟然如活人一般,稳稳地坐着,手虽然不能持物,却能够活动。

柳大将灯头拨亮了些,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欣喜道:“你看这个宝贝,喜欢吗?”

公蛎的眼睛亮了。那个企图栽赃柳大的盘龙羊脂玲珑樽,在灯光下发出莹润的光泽。

柳大把玩着玉樽,揽住稻草人的肩膀,唠唠叨叨道:“本来还以为这个玉樽只剩下一个,没想到上天垂怜我们,竟然给送了回来……这一票风险大了些,不过我一看是你最喜欢的,就顾不得啦。我保证,以后洗手不干……啧啧,你看这成色,这雕工,真不亏是贡品。嗯,有了这对玉樽,等风清月明之夜,你我坐在假山顶上,听风赏竹,恣意对饮,好不好?”

怪不得柳大的酒馆叫做“听风酒馆”——难道柳大竟然是盗窃回纥宝物的大盗?

柳大说着,似乎陷入了无限憧憬之中,嘴角露出笑意。

但笑意渐渐变得凄惶。稻草人伸出毛糙的手指,勉强握住柳大的手。

柳大黯然道:“可惜你变不回原来的模样,孩子们也……”稻草人瑟瑟抖动起来,同柳大相拥。

柳大将脑袋抵在稻草人的胸脯上,喃喃道:“你放心,你会回来的……到时我们生上十个八个,好不好……明日我们就离开这里,这个地方待得够久啦。”

稻草人的脑袋搁在柳大的肩头,那张木呆呆毫无生气的脸看起来极其可怖。若不是惦记着柳大手中的玲珑樽,公蛎早就逃走了。

一人一物就这么相拥而泣,过了很久,柳大才道:“你累不累?要不我抱去去床上躺着吧?”说着抱起稻草人,小心地放在床上,并盖好被子,温柔地道:“乖,你躺着别动,看我的。”

然后将玲珑樽塞进稻草人的怀里,俯身在它额头上吻了一下,道:“我还得再画一张。你瞧瞧,你这个田舍汉相公,如今也附庸风雅起来,画画呢。你早点睡吧。”那种戏谑的口气,分明是两个感情深厚的夫妻之间调笑。

稻草人果然听话,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柳大站在床前看着稻草人的睡姿,眼含笑意,满目怜惜,仿佛一个热恋中的人深情凝望他的恋人一般,让公蛎更觉得毛骨悚然。

过了片刻,柳大温柔一笑,转身在床头的大酒坛上轻拍了一下,道:“该你们啦。”接着拿出一张白帛,重新画了起来,道:“你们两个气质不同,当然要有所区别。”

公蛎慢慢调转身体,一心盘算着如何将那个玉樽偷回。

柳大慢慢吞吞,将画好的仕女图平铺在桌上,又细心地补了几笔,然后走到床头,从墙壁上取下两块金边黑漆酒牌,一个上面刻着“女儿红”,一个上面刻着“竹叶青”,嘴里说道:“女儿红醇香柔媚,韵味悠长,竹叶青刚烈,后劲十足,刚好符合你们两个的性格。”

原来柳大同酒说话。

公蛎试着将身体吊下来。但房梁太高,够不着稻草人。若是贸然跳下惊动了柳大,只怕自身难保,顿时心急,只盼望着他赶紧休息,或者哪怕出去撒个尿也好。

柳大翻着牌子看了一会儿,又拿出一柄刻刀来,在酒牌的背面沙沙沙地刻了起来,一会儿桌上掉了一层细木屑,一边雕刻一边道:“不知谁发明的毛笔,一点也不好用。还是这种刻刀,用起来最顺手。”

公蛎耐着性子等着。足有一盏茶工夫,柳大终于起身,提着两个酒牌走到坛子前,道:“你们看看,怎么样?”

酒坛子自然不会回应。柳大拍掉衣襟上的木屑,道:“出来看看吧。”说着打开了两个酒坛的盖子。

一汪明晃晃的的酒水反射过来,浓郁的香味熏得公蛎几乎陶醉。

吧嗒一声,公蛎的涎水滴落,刚好落在女儿红里,荡出一圈小涟漪。柳大貌似警觉,抬头往上看去。公蛎急忙缩回脑袋,恰巧见房梁上一只半死的牛鼻虫,一把将其丢了下去。

柳大将牛鼻虫捞出来,骂道:“该死不死的虫子,毁了我一坛好酒。”说着,双手用力,竟然将硕大一个酒坛子搬了起来。

——不对,不是整个酒坛子,而是沿着酒坛子搬出一小桶酒。酒坛下面,是空的!

公蛎还未顾上惊异,柳大已经将两个酒坛上面的伪装搬开,接着从里面拉出两个人来。

(五)

珠儿和苏媚!

若只有珠儿,公蛎尚不觉得震惊,但看到苏媚,公蛎的眼珠儿差点掉下来。

上次巫琇之事,公蛎总觉得苏媚可疑,但之后苏媚外出采购香料,好久不在洛阳,公蛎曾去找小妖套过几次话,小妖只说,枯骨花之事她家姑娘也是听人说过,一直想培育,但总是培育不成;加上公蛎带着毕岸阿隼去她家隔壁寻找,没找到那个长满枯骨花的古井,自然无法证明那口古井同苏媚有无关系,而且巫琇下落不明,这件事便渐渐淡忘了。

珠儿缠着毕岸之时,曾见苏媚在墙头采花。第二天公蛎去拜访,她已经重新出了远门。所以这两个月来,竟然只见了苏媚一面,公蛎只当她外出未归,不想她竟然也被柳大囚禁。

珠儿穿着家常的粗布衣衫,身体蜷缩,脸色苍白;苏媚却依然装扮精巧,朱唇粉面,风情不减。

柳大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取出两颗黑色药丸分别送至两人嘴里。苏媚眉头微微一蹙,伸了个懒腰,眯眼打量着房间的布置,道:“这是……哪里?”

柳大忙倒了一杯茶来,笑道:“苏姑娘醒了。”

苏媚抬眼看了看柳大,娇嗔道:“原来是你,柳大你好坏。”接着在珠儿的鼻子上拧了一下:“丫头醒醒。”

珠儿动了动,突然闭眼挣扎起来。苏媚一把拉住,道:“小傻瓜,一惊一乍做什么?”珠儿睁开眼睛,看到苏媚,松了一口气,转脸看到柳大,顿时又浑身僵直,怒目而视。

柳大笑嘻嘻道:“苏姑娘,你看看这丫头,浑身都是刺。”

苏媚揉了揉脚脖子,扶着酒坛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媚笑道:“当然,谁像我,如此好脾气。”

柳大哈哈大笑,道:“那倒是。刚才我本想你醒了要不又惊又怕抖成一团,要不就该破口大骂,扑过来咬我才对,没想到如此淡定。”

苏媚眼波流转,道:“我哪有那么蠢。我一个大美人儿,总是要顾着形象,再说也可以作为缓兵之计。”

柳大道:“姑娘真是聪明人。跟你说话,真是一点都不费劲。不像珠儿,小刺猬一个,怎么说她都不听。”

苏媚道:“同龄人中,珠儿已经算是聪明的了。”珠儿冷冷地瞪着柳大,一言不发。

柳大笑道:“你看你看,这丫头就是这么个佞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