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开始质疑自己的性格、长相、身高以及智商。
自从贺铭退婚之后, 韩寻舟每天醒来都能发现自己的一个缺点。
第一天觉得肯定是她个子太矮了,他根本就很难看到她;第二天又觉得大概是她太笨了,跟不上他讲话的节奏;第三天起床,又痛恨起自己从前一直咋咋呼呼、跳脱的性格来,笃定他肯定是嫌她太吵……
否则她实在难以解释, 为什么朝夕相处十八年,他仍然不喜欢她, 明明她早就深陷于他、难以自拔。
这件事情除了感情上的伤痛之外,着实狠狠打击了少女敏感的自尊心。她甚至希望贺铭来跟她说一声, 他不喜欢她不是因为她哪里不够好,只是单纯的他不喜欢。
可他却一次都没有来找过她。
就在这么颓丧了两个月后,韩寻舟终于决定和自己和解, 她要从这段长达数年却无疾而终的暗恋中走出来。
元旦那天,韩寻舟拉着谢昳去理发店,剪掉了续了多年的海藻般的卷发,然后让理发师给她染了一头粉色长发。第一次染发的体验并不好,韩寻舟本身的发色很黑,漂洗发色的步骤一共进行了四次,花了整整五个小时。漂的过程中头皮刺痛难耐,像是有一根根小刺扎在她脑袋上。
韩寻舟忍住没有掉眼泪,结束后对着自己非主流的粉色脑袋比了一个剪刀手。走出理发店后,她忽然觉得心里很轻松,甚至久违地闻到了湿润空气里的香甜味。
这个元旦,北京下了一场雨。
“昳昳,你觉得我的新发型好看吗?”
谢昳的语气难得温柔,她摸了摸韩寻舟粉乎乎的脑袋,称赞道:“真的很好看,超级好看。”
韩寻舟笑起来,细腻的粉底盖了她眼底的黑眼圈和额角冒出的两颗姨妈痘。
“昳昳,我觉得尝试新鲜事情的感觉真的不错,原本我以为放弃留了这么多年的长头发很难,没想到刚刚理发师剪下去的那一刹那,我一点难过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浑身轻松。我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别人说,这个世界上有两万个人适合做你的伴侣,我总能找到的,对不对?”
她虽然笑着,眼睛里却噙满了泪。
谢昳拍了拍她的肩膀:“嗯,舟舟,你会找到的。”
韩寻舟总算破涕为笑,用力地点了点头,对自己说,这世界上不是只有一个贺铭。
于是2014年的第一天,韩寻舟决定彻底放弃贺铭。
第一个星期,她不再怀疑自己。
第一个月,她不再喜欢他。
第二个月,她想要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
三月,北京城进入了每年季节模糊的时刻,寒风凛冽卷起细细的尘土,烟灰色成了天空的主色调。说不清是春雨还是冬雨的雨淅淅沥沥下着。
S大西门口的咖啡厅门口放着一把红色的长柄伞,一位个子很高、外表阳光的眼镜帅哥细心地把一杯甜滋滋的热摩卡端到坐他对面的女孩子面前。
女孩儿长着一张略显婴儿肥的脸,醒目的粉色短发让她原本软萌的外表看着有些不羁,她抿了口咖啡,甜甜道:“谢谢。”
男生温柔地看着她,挑挑眉大方道:“考虑好了吗?和我交往试试?一个月之后你要是觉得不合适,随时可以分手。”
他们相识于两个月前两校登山队一起举行的元旦派对上,这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子让他印象非常深刻,那天回去他就从群里加了女孩儿的QQ,追了两个月,她终于答应出来喝咖啡。
男生此刻还是有些紧张。
女孩儿眨了眨眼睛,她短暂地思考了半分钟,非常干脆道:“好,那就试试。”
她接着加了一句:“你放心,我会认真试一试的。”
那天晚上,男生送韩寻舟回家,她把房间里那沓厚厚的信全都撕碎,却不敢扔进垃圾桶里,只好藏在柜子最深处。
于是面前的这个男生成为了韩寻舟的第一任男朋友,诚然他是个极其优秀的人,不论是学习、家庭背景还是性格都无可挑剔,还是隔壁T大计算机系的系草。
韩寻舟也认认真真地跟他谈起了恋爱,完全没有敷衍的态度。
准确的来讲这一次是她的初恋,她做足了准备,查了一些攻略,比如谈恋爱应该做什么事情,怎么样跟一个陌生的男生进行性格上的磨合,如果有矛盾应该怎么处理等等等等。
但非常奇怪的一点是,她和第一任男朋友在一起的一个月时间里,竟然一次架都没吵过。他们一起去看过电影,一起逛过街吃过饭,可却怎么都觉得生分。
就是那种吃饭互相帮忙拿双筷子都要说“谢谢”、遇到略有分歧的话题默契地不继续深聊、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起争执的生分。
韩寻舟问过寝室里几个室友们,觉得这种关系正常不正常,有谈过几个男朋友的表示:“才不到一个月嘛,不能说明什么,等你们以后再发展发展再说。”
韩寻舟问:“发展什么?”
室友莞尔一笑:“当然是,一垒二垒三垒啦!拜托,性和爱是分不开的,你们到现在连亲亲都没有过,哪里能有什么太深的感情啊。”
韩寻舟想了一下,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冷,丝毫没有羞怯缱绻的意思。
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都逐渐察觉出这段感情里的不妥当来,约会的次数也逐渐减少,韩寻舟心底觉得,就像在一起时候说的那样,一个月应该就是期限了。
就算她不提,对方大概也会提分手。
他们在一起一个月整的那天,男生给她发了条短信,约她下午三点钟在他们在一起那天的咖啡厅里见面,道别意思非常明确。
正好这天中午,纪悠之组织了一次约饭。
彼时是2014年的四月份,玉渊潭公园樱花盛放,粉色与白色的花瓣成片交织在一起,前来赏樱的游客们脚步闲适,全然没有工作日北京城的拥挤气势。玉渊潭附近的这家江浙菜算是小有名气,韩寻舟推门进去,一眼就看到纪悠之身边坐着的贺铭。
说来实在是讽刺,自从去年圣诞至今,他们俩已经有几个月时间没见面。
他一次都没有找过她,她也不再往贺家跑。
贺铭听到推门声,淡淡阂了眼,端起酒杯抿了口江浙甜米酒。仿佛退了婚连朋友或青梅竹马都懒得演。
韩寻舟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心脏久违地缩成了一团,倒并非是因为还留恋,只是觉得两人毕竟亲近了这么多年,她牙牙学语时有他,青春年少时有他,春心萌动时有他。
怎么如今却形同陌路了呢。
-
饭桌上,几人向往常一样聊着学校各种坑爹的政策、临近的期中考试,顺带吐槽吐槽各家父母亲戚的糟心事儿。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性遗忘韩寻舟和贺铭的过往以及他们退婚这件事。
两个当事人也没提,仿佛一切都跟从前没有区别。但区别其实是,他们俩之间不再有交流。韩寻舟挑起的话题贺铭不会参与,她问的问题贺铭也不会回答。
韩寻舟暗暗捏了捏小拳头,气得牙根痒痒。
她是真的很生气。
就算退了婚,也没必要这样吧?难道他之前十几年的亲切和温柔都是演给两家父母看的?韩寻舟觉得自己叫了那么多年的“贺哥哥”,简直就是喂了狗。
几杯酒下肚,韩寻舟由内而外躁动起来,某种愤怒又心酸的情绪在心尖酝酿。
她才不是一个被退婚只能躲在家里哭的小可怜。
对,她还谈了恋爱,虽然这段感情有可能今天就要结束。
韩寻舟晃晃悠悠站起身,从手机相册里翻出男朋友的照片,笑着跟大家宣布:“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谈恋爱了!”
庄孰和纪悠之都在抢着看照片,笑着闹着调侃她,而贺铭依旧不咸不淡地低头吃饭,连她男友的照片都懒得看一眼。
那时候的韩寻舟并不懂,太过正常其实就是反常的道理,她只觉得十分没劲。
饭后,韩寻舟去赴了男友的约,对方果然礼貌地提出了分手,两人说好最后一起逛一次街,却在走出咖啡厅后,在街角遇到了贺铭。
他也看到了他们,停住脚步,眼神从他们挽着的手游移到她唇边的笑,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明明中午才见过,再见依旧陌生而疏离,似乎她并非他曾经的未婚妻,也不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而只是马路上随便一个路人。
他竟然连招呼都不跟她打了。
韩寻舟打算在心里重新定义她和他的关系。
她挽着男友的胳膊,笑得十分甜:“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爸朋友的儿子——”
“——贺家哥哥。”
她说完,忽然看到对面的贺铭笑了一下,他看着她许久,仍旧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便与她擦肩而过。
看来,这关系果然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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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
这一年,贺铭没有再写日记。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从贺哥哥的视角写,不然真的……太难过了呜呜呜。感谢在2020-03-20 13:09:23~2020-03-22 14:1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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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2019年, 这年的韩寻舟二十四周岁,刚刚拿到了S大通史研究生毕业证书。
本科四年当中,韩寻舟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学渣,每学期五门课至少有三门补考、重修, GPA在自动化系吊车尾、险些因为没有够学分拿不到文凭的那种。
韩寻舟越发崇拜起谢昳来, 明明两个人都对这个专业好无兴趣,但谢昳却每次都能考得不错, 她就不行。
韩同学并没有勉强自己, 没事儿就翘课出去泡吧, 大学四年里,北京城的所有酒吧都被她摸得一清二楚。韩父韩母一番苦口婆心劝说无果后,也就任她去了。
事实上就算拿不到毕业文凭她都没什么所谓。
但最令韩寻舟郁闷的是,人们都说考场失意情场得意,她却好像正好相反。
大学四年时间里,韩寻舟换了好几任男朋友,诚然当她不再迷恋贺铭之后, 确实发现这世界上优秀的好看的男生要多少有多少。这几个男朋友中,有追她许久的,也有被她瞄上眼主动出击的, 但非常奇怪的事情是, 每一任的交往时常都没有超过三个月。
大部分都是因为恋爱日常实在太平淡, 平淡到两个人似乎只是一起泡吧一起逃课的搭档,而不是情侣。
对此,韩寻舟去请教了正在“热恋中”的谢昳。
“昳昳, 你和江泽予怎么能保持从大二到大四一直在一起都不厌倦的啊?我跟我每个男朋友在一起,感觉第二天就相看两厌了,在一起根本就不知道聊什么……”
谢大小姐从一堆新收到的名品中抬起头,认认真真思索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他太喜欢我,离不开我吧。”
韩寻舟:“……”
这波恩爱秀得实在是妙。
她非常疑惑,不是说这世界上有两万个人适合她么,怎么会这么难找?这试错概率也太大了吧?
那边谢昳拨了拨刘海,翻出件浅咖色小西装,搭上法式碎花长裙,闲闲道:“这些人里不是没有适合你的,只是你不喜欢罢了。”
“你如果不喜欢,就是试上几万个,也难成。舟舟,不要勉强自己,有些东西你越着急越不美,放松心态,说不定哪一天,你去喝咖啡的路上就能遇见。”
韩寻舟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嘴唇。
除了谢昳,旁人都当她爱玩恋爱游戏,可其实她自己知道的,似乎在离开贺铭之后,她就陷入了一种魔怔状态,急于去追寻“对”的爱情,急于遇上那个她的真命天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洗刷掉被退婚的屈辱。
或许,真的该慢下脚步,做一些该做的事情了。
韩寻舟这个鬼成绩,别说是保研了,考研肯定也没戏。原本韩父韩母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一份安稳的工作,但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大三结束的暑假,韩寻舟竟然决定要备考本校通史专业的研究生。
韩母已经完全不知道她脑袋里都在想写什么了,但韩家两口子就这么个宝贝女儿,家大业大的,就是任她折腾一辈子也供得起。
从工科自动化跨专业到通史,简直就像是横跨一整个银河系,本科期间听了几耳朵、堪堪及格线水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PID整定、反馈系统知识在这里完全派不上用场。
她彻头彻尾成了个门外汉。
韩寻舟开始每天泡图书馆,抱着几本厚如砖头的中国史、欧洲史、东亚史等等啃得不亦乐乎,历史**好,竟然让她成功戒了酒,也破天荒拥有了长达半年的空窗期。
但韩寻舟却觉得人生第一次找对了方向,她曾经看过的那些纪录片,旅游时候去过一些国家看到的和她不同的人和迥然相异的文化与社会,似乎都有了理论支持和形成原因。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烈日炎炎的暑假,当她坐在图书馆一角,听着耳机里五月天《盛夏光年》里重复再重复的“我不转弯”,然后愉快地读着往前数百年甚至数千年来,这个世界的变化与足迹,她竟然觉得内心无比平和。
就像小时候躲在被窝里看贺铭找给她的网站上那些热带雨林的冒险纪录片一样。
几个月后,韩寻舟的人生里发生了几件大事。
她以笔试、面试双第一的成绩,如愿以偿考上了S大通史系研究生;大学毕业;还有就是,谢昳和江泽予分手,孤身去了美国。
韩寻舟咬着牙适应了没有闺蜜在身边的新生活,踏进了研究生校园,她开始活得越来越像个人。
这一年她也机缘巧合加入了北京城大学生志愿者协会,然而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在之后几乎改变了她的一生。
对她来说,研究生的学业比起本科枯燥的计算和实验,实在有意思多了。再加上谢昳去了美国,韩寻舟几乎告别了S大夜店女王的称号,把一头灰粉色头发染回黑色,自我封闭式的疯狂学习成了她的日常。
她的学习态度端正到仿佛洗心革面换了个人,不仅是她的导师,系里大部分挑剔的老学究都十分喜欢她,就连S大论坛上都有个校友扒的飘红帖子:论自动化系学渣、夜店女王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为通史专业研究生学霸的。
志愿者协会也经常在群里发布一些活动,于是每个周末或是节假日,韩寻舟便游荡在全国各个地方做义工和志愿者。
而谈恋爱这件事情也变得佛系了很多,整个研究生的过程里,她只交了两任男朋友,虽然还是没能打破三个月魔咒,可她也没有自怨自艾。
这样的生活让她觉得无比充实,二十三岁的韩寻舟在某天早上醒来之后,忽然那么多年以来,心脏某个角落隐隐作痛的感觉忽然痊愈了。
她在满室的清晨阳光里放肆大笑。
那个陪伴了她十八年的,她这辈子唯一心动过,唯一爱过的男人,他总算彻底地走出了她的心脏。
时间飞快拨转到2019年。
韩寻舟只用了两年半时间就提交了毕业论文,最后一任男友也在交往两个月后和她提出了分手。毕业之后,韩寻舟的导师强烈建议她继续读博留校任教,认为她的资质足以在学术领域创造出一片天地。可韩寻舟却清楚地知道,学历史固然让她如痴如醉,可做研究并不是她的初心。
她在一家世界史杂志社工作了三个月,在某天忽然看到群里有个去乌干达孤儿院做义工、长达两年的志愿者活动。
她又感觉到胸膛左侧,心脏疯狂跳动的感觉。
于是韩同学立刻报名了,等办好手续之后才告诉爸妈,把一招先斩后奏玩儿得驾轻就熟。
饭桌上,韩父韩母急红了眼,韩父气得血压都犯了:“那是乌干达不是乌托邦!你还要去两年?”
韩寻舟一双眼睛亮得不像话:“嗯,我知道,是乌干达。”
韩父韩母劝了她一整晚,韩寻舟态度依旧坚决。
最终韩母无奈转变策略以退为进,希望乔婉替她劝一劝:“你要真想去你就去吧,临行前去看看你乔阿姨,听听她怎么说。”
“好。”
其实这些年,虽然韩寻舟和贺铭之间几乎没有了联系,可她和乔婉亲如母女,情谊还是一如当初。所以韩寻舟偶尔还是会去贺家和乔姨叙叙旧唠唠嗑,但每次都会打听好贺铭不在的时候去。
两家的关系依旧亲近,贺铭的消息她也陆陆续续都有听说。
比如两年之前,贺峥坚决不同意他继续念法律,大四就要求他负责公司业务。当时正巧当时他负责的一个子公司遇上了一些非常麻烦的法律纠纷,贺铭一个律师都没请,十分漂亮地打赢了官司。
开庭时候贺峥就坐在底下,看着儿子有条不紊地跟对方从业几十年的律师辩论并成功胜诉。他当天晚上给贺老爷子去了一通电话,后来亲自替贺铭在保研申请书上签了名字。
韩寻舟还听说他在研究生期间创办了一间律所,如今发展非常好,在北京城中初露头角。
不过这些消息对如今的韩寻舟来说就像雾里看花,她看不太清楚也懒得去了解。
几天后,韩寻舟收拾完行李,久违地去了一趟贺家。
乔姨这几年身体不好,贺家换了一个别墅,位置在香山脚下,占地很广,视野非常好。韩寻舟开车过去,刚停好车子就看到湖边站着的男人。
庭院里的人工假山石嶙峋,几只散养的翠鸟停在上头晒太阳,贺铭站在那里抽烟。
与许多年前那个发着光的少年略有不同,他西装笔挺、眼眸深邃,竟有了一些岁月沉淀后的沧桑气质。他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烟,双眼却毫无神情地望着那假山,不知道在看什么。
烟气袅绕,韩寻舟下车走到他身边,真诚地笑了笑:“好久不见啊,贺哥哥,怎么三好学生也学会抽烟了?”
贺铭看向她,把才燃了一点的烟摁灭在手心。他背着光,英俊的脸庞陷入短暂静默,那眼里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情绪隐没在暗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