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宴夏神情坚定, 没有丝毫犹豫:“请回吧。”
端木羽没有走。
他沉默片刻,沉声道:“五道宗主当真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宴夏声音平静:“这就是五道的决定。”
“五道宗主认为, 此时不铲除魔门,将来魔门若当真出手,五道能在其中安然无恙?”端木羽面色不见有变化,话音中却凭白多了一丝质问的意味。
宴夏假作听不懂这番质问,只含笑道:“我认为,魔门或许并不会出手。”
这次说出这话, 莫说是端木羽,就连在场其他的五道弟子面色也微微一变,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宴夏所说的可能几乎不可能存在。
端木羽终于没办法保持平静,他语气有些焦躁起来,冷笑道:“宗主怕是在说笑。”
宴夏丝毫不为所动,看起来就像是早已经料到了众人的反应,她摇头道:“五道重整,早已经不是当初的五道,魔门重出也非当初的魔门,魔门重出已有十年,却从未搅乱过中原风雨,为何你们便断言魔门必然会再对中原下手,魔君必然便要肆虐人界?”
端木羽紧盯着宴夏,直至此时已经觉得自己这番对话不过是在浪费时间,对方根本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小姑娘。他不怒反笑,摇头道:“没想到,身为五道宗主,你竟能说出这种话来。”
宴夏平静以对,并未心虚,也并未反驳。
端木羽心知此时已经无法再相谈下去,当即拂袖转身道:“既然五道主意已定,那我就告辞了。”他这般说着,回身行至门口,却又忽而停下脚步,最后回头道:“我只希望你们知道,若是魔门当真再度出手,中原之中,不论是天罡盟三门七派,还是五道,谁都逃不过。天罡盟与三门七派如今已派人前往魔门,不日便将到达,这一场战斗,就算没有五道参与,我们中原也必须进行下去。”
说完这话,端木羽终于沉冷着声音道:“告辞。”
二字掷地有声,待脚步声远,人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
宴夏迎着五道众人的视线,不禁在心中苦笑一声。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些话听来究竟有多天真,那几乎不是身为五道宗主的她应该说出来的话,她也的确并不认为自己所说的话能有什么道理。她不愿出手,其实不过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她相信明倾。
从很久以前起她便一直相信着那个人,若说这十年间她曾经有过怀疑,那么在再次相见之后,在听小爹说起玄界之事以后,宴夏已经完全相信明倾有着与他们想象完全不同的目的。她必须要将此事弄清楚才行。
宴夏想到这里,有些无奈的垂下眼睑,这才回身往一路随她出来的小爹看去,有些忐忑的等待着小爹的反应。
小爹摸了摸脸笑到:“你看我做什么?”
虽然看不见,但小爹却能够准确的感觉到宴夏的视线。
宴夏低声道:“小爹,今日我擅自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日若明倾公子对中原五道出手,所有后果皆由我来承担。”
这话让小爹脸上笑意更浓,他好笑道:“做你认为对的决定就好了,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他抬起手,本想着要和从前一样去揉这小家伙的脑袋,想了想却又将手放了回去,转而道,“现在跟小爹说说,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宴夏沉吟片刻,将眼前的事情理了一番,这才终于道:“明倾公子受伤回魔门不过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天罡盟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知道消息,并且前来与我相谈,我总觉得这消息来得太快了些。”
这些年来五道也有密探安排在魔门四周,就如之前的神楼院主南宫玄,但纵然如此,消息也从来不可能来得那么快。
除非——
想到此节,宴夏心中一沉,却又陷入了不解:“除非……这消息是魔君故意泄露出来的。”
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
不光是宴夏,同样无法想通此节的还有魔门之众。
“大长老!”魔门大殿之外,几名魔兵匆匆赶来,居于其中的魔门大长老纪图听闻这声,眉心折痕不由更深,扶杖起身道:“慌慌张张,又是如何?”
那魔兵进入大殿后便不禁缓下了脚步,只是脸上的神色却缓不过来,仍旧透着仓促担忧,他垂首对殿中人道:“大长老,三门七派的人已经在碧岚山集结,恐怕……是想要强行攻上魔门。”
纪图似早已料到有此一事,却没料到这事情会来得如此之快,他沉着脸半晌不语,便在另一道脚步声快要到达大殿之时,出声问道:“他们还有多久会到这里?”
先前那人尚未回应,这时候另一道脚步声已至殿中,堪堪走进来的人脸色同样难看,向着面前的大长老纪图道:“大长老,天罡盟带着三门七派众人已往魔门出发,恐怕半日之内便要到了。”
纪图眉头紧蹙,冷笑道,“这群家伙从前不敢有动作,当着缩头乌龟,如今知道魔君大人受伤就都赶过来了,倒是来得挺快。”
“大长老,现下该如何应对?”四周魔兵皆开始担忧起来,若是平日,魔门自不必担忧这场攻势,但如今——
纪图沉着脸没有说话,视线却朝着大殿内中望去,帘幕之后不见人影,但纪图却知晓那拥有着至高力量的,魔门所赖以信仰的人就在其中。
魔君受伤,天罡盟带领三门七派在这个节骨眼上进攻,如今的魔门,究竟要如何……
纪图没能够想下去,因为就在此时,殿内帘幕轻晃之间,那道代表着所有魔门之众信仰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参见魔君!”纪图眼中满是虔诚,话音间已是垂眸肃立。
后方众魔将与魔兵亦纷纷下跪,殿内霎时只余下一种声音:“参见魔君!”
明倾自帘幕后缓步而出,负手落座,宽大的黑色衣袍拖曳至地面,袖风扫过之间,殿内烛火微微一晃,复又恢复光明。
殿内无声,所有人皆在等魔君开口。
明倾一手支于座中扶手之上,神态慵懒如常,甚至不似受伤姿态,他似笑非笑向着众人望去,只将所有人看得冷汗涔涔,方才淡声道:“现在的魔门就是这番模样?”
他不过轻声一语,话音飘至众人耳中,却犹如千钧之重,众人俯身不敢抬眸,纵然是大长老也不敢多言,苍白着一张脸等待魔君接下来的话。
明倾托腮道:“人界还没打过来,你们先自乱了阵脚,莫怪你们始终走不出这区区山门。”
“魔君大人。”纪图紧绷着脸,心中担忧已极,却又不敢在魔君面前有所表现,只得苦笑道,“现下……众人该如何是好?”
明倾瞥他一眼,道:“他们要来,让他们来便是。”
“可是……”
纪图犹有迟疑,明倾挑眉笑道:“凭你们这帮废物,难道拦得住他们?”
语声一滞,纪图面色霎时苍白,憋了片刻却仍是摇头道:“我等纵不畏死,也不敌中原人多势众。”
两百多年前那一遭重创,魔门再不复昔日盛况,是以才一直蛰伏于深山之中,直至十年前魔君复活,群魔才终于再度现出。
明倾对这些事情自然清楚,他于是又道:“所以放他们进来又如何?”
“可是……”纪图仍自担忧,看着座中的人道,“魔君您的伤势。”
不待纪图将这话说完,明倾不过随意一瞥,便将他未曾说完的话给看了回去,纪图知晓自己失言,连忙埋下头来,明倾袖风轻扫,已闭目道:“你们退下吧。”
魔君既已下令,旁人自不敢再多言,纪图等人虽不解魔君用意,却仍是只得依言退下。
一行人推至殿门处,才听得明倾的声音自殿内传来,一如往昔傲然冷冽。
“他们要来,就让他们进来。我在这里等着他们,就看他们是否真能杀得了我。”
·
明倾为什么会将自己受伤的消息故意传出,宴夏始终无法明白。
回到书房之中,叶题听完宴夏所说,沉吟片刻方道:“若当真如此,他放出这个消息,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他根本没有重伤,他放出消息不过是想引中原正道前去魔门,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宴夏何曾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这样的可能立即便被她否定道:“不可能,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叶题轻笑一声,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改口道:“你相信他。”
“是,我相信他。”宴夏毫无犹豫。
叶题于是道:“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
宴夏怔怔看着叶题,几乎与叶题同时想到了某一种可能,她一颗心突然狂跳起来,那种声音几乎要将胸腔震碎。
叶题的话音传入耳中,清晰而肯定:“还有一种可能是,他本就想让那些人杀了他。”
第69章
“小爹。”长久的沉默之后, 宴夏听见属于自己的喑哑声音,她觉得自己似乎说出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但这些话又像是并非自她口中说出,她抬起头认真看着叶题, 求证一般的问道:“你说魔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魔君,我只知道两千多年前传说里的魔君。”叶题摇头道。
宴夏追问道:“两千多年前的魔君是什么样的?”
叶题知道许多故事, 也听说过许多传闻, 当年在南河镇中他便是最有名的说书先生,宴夏知道他必然能给自己想要知晓的答案。
果然,叶题沉吟片刻便道:“我也是在某处记载上见到的,魔君之所以让人畏惧, 是因为在他的眼中, 一切生灵皆如草芥。”叶题的声音冷静而低沉,一如他话中所说的魔君,“他行事疯狂, 喜怒无常,曾因为一句话便叫人界数座城池灰飞烟灭。”
“没有人能猜得透他, 也没有人能够阻拦他。我还记得当年幸存的人留下的札记所说,在魔君的身上,你什么都看不到,又什么都能看到。在他的面前,你会觉得自己或许……”叶题想了想,准确的回忆起了那句话, “什么也不是。”
宴夏久久默然。
叶题低声道:“你所见到的魔君,也是这种样子么?”
宴夏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
叶题“啊”了一声,有意开了个玩笑让眼下的气氛看起来轻松一点:“看来是那群老家伙在札记里面骗人了,魔君也没有那么可怕是不是?”
宴夏神色依然凝重,没办法给叶题这个面子笑出来,她低垂着眼,轻声道:“我所见到的魔君,与记载里所说的不一样,是不是因为……他本就不是真正的魔君?”
说话之间,宴夏回忆起从前曾经听明倾说过的话。
他幼时曾被逐出明家,为中原正道所追杀,后来是天罡盟老盟主叶善救了他,并收他为徒将他抚养长大。后叶善去世,身为叶善的弟子,明倾化名为宿七接任盟主之位,并以这样的身份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还记得当初她在明倾南河镇的院落中,听明倾说起过自己的过去。
他本是个温柔得连重话都不会说的人,但为了能够成为足以领导众人的中原盟主,他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强硬而冷漠的模样。
那时候许多人都怕他,他扮演着那样的人,以至于许久之后,纵然他已经不是宿七,人们眼中的他还是那般模样。
他从来都知道如何隐藏自己,如何熟练的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是明倾,始终都是。
只是……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闭关十年之后便去魔城与荒岛上寻回魔晶,为此与鬼门之主交手,甚至拼着受伤夺回了所有力量。后来他去往玄界,救下干爹干娘等人,身受重伤而回,之后故意放出自己受伤的消息,要让中原正道赶往魔门,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宴夏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想要理清思绪,眼前晃过的却全是临别时候明倾望着自己的那一眼。
那时候他是不是,其实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宴夏?”叶题知道不该打断宴夏的思绪,但时值此时,他必须说些什么。
听到叶题的轻唤,宴夏倏然回神,抬眸朝小爹望去,喃喃着道:“小爹你曾经说过,魔君是不会死的,对吗?”
叶题一怔,点头道:“的确如此,甚至没有人能伤得了他。”
“但他受伤了。”宴夏苍白着脸,有些失神的将这话重复一遍道,“他受伤了。”
从不会受伤的魔君,如今却受伤了,那么这是否代表着,永生不死的魔君,也会有死去的一天?
许多年前,她与明倾曾经在七海深渊的山洞中度过一宿,她还记得那时候明倾说过,七海深渊是魔君死去的地方,虽然后来人们才知道,魔君其实并没有死,他一直活着,用另一种方式活着。
那时候宴夏也曾经质疑,她提起小爹曾经说过,魔君是不死的。
她还记得那时候明倾的回应,他说,但人们必须让他消亡,才能够终止一切灾祸。
那时候她尚且不知道明倾与魔君之间的联系,更没有想过更多的东西,直到现在,直至此时,她才隐约明白明倾话中的意思。
魔君是不死的,但明倾不是,魔君与明倾融为一体,变作血肉之躯,便不再是永生不死的魔君。
所以他想死,他计划这一切,只是因为,他要让自己消失,让所有的灾祸根源,都随着自己而消失。
·
魔门大殿内如今一片沉寂,所有的魔兵魔将皆已被遣散离开,有风拂入大殿,卷起纱帘层层而动。
深幽魔殿的尽头,帘幕之后,明倾于高座之中,静默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场战斗。
殿外渐有喧哗声起,涌动着往此处而来。
刀剑交错的动静声声入耳,明倾始终闭目不语,宽大的衣摆垂落于台阶之下,他身居魔殿高座之中,如同岿然千百年的石像,身上沉落着永恒之寂静。
脚步声交错,越见靠近,更多的声音杂乱着靠近,打破殿内长久的沉寂,明倾终于缓缓睁眸,双瞳赤红如血,漠然无情。
赤色光芒闪过一瞬,很快便恢复深黑,明倾视线向着大殿之外,抬手轻轻按在胸口之处。
那里有一道伤口,那是在荒岛之上被鬼门之主所刺伤,自那日被一刀所伤,或者说,自那日收回所有的魔晶之力后,那处伤口便时时作痛,隐隐有什么东西自心底生出,攒动着要占领这具躯体。
时间已经不多了。
中原正道来得很快,比他所预计的还要快。
“你就是为了这群家伙才想舍去性命?”心底里有个声音嘲笑道,“可我只看到他们从始至终都希望你死。”
明倾眼睫微动,心绪并未为这话而有所动摇,他轻声道:“我不畏死。”
“但毫不值得。”
明倾不置可否,“我忘了你本不会明白。”
殿内片刻沉寂,明倾拂袖起身,终于再次出声道:“你呢?你会怕死吗?”
又是一瞬的寂静,随之是那道来自心底的声音:“魔君从不知畏惧为何物。”
“是吗。”明倾回应一声,并未多言。
魔君冷笑一声,在他心底又道:“我是不会死的。”
明倾也笑,拂过殿内雕刻着古老符文的石柱步步往前,“来不及了。”
眸底赤红渐渐升起,明倾无动于衷,穿过第二处石柱,继续往前走去。
身体里属于自己的意识正在渐渐消散,他压制魔君的意识整整十年,直到现在终于已经到了极限。取回所有力量的魔君将要再次占领这具身体,但这并不重要,一切都会结束了。
“你认为那群蝼蚁能杀了我?”魔君漠然道。
对话之间,明倾已至魔殿大门处。
一步踏出,阳光越过房檐漫射于台阶之上,殿内的人踏出魔殿的瞬间,下方所有战声骤然止住,所有喧嚣顿时沉寂,所有的视线同时落在了那一袭黑衣之间。
高台之上,明倾低头看着脚下的战火,看那些熟悉的面孔,与心底的魔君对话道:“或许真的可以。”
第70章
当时间在记忆中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多, 许多事情便变得不再重要,许多记忆也会开始渐渐模糊。
但明倾始终记得八岁那年, 改变他所有人生轨迹的那场变故。
那时候的明倾不过是明家未经世事的小少爷,约定与傅然一道上碧岚山游玩, 但他在山脚等了傅然半日也未等到人,然后他被无忧谷众人所掳走,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
年幼的明倾什么也不懂, 身在地牢中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恐惧, 他蜷缩在地牢的角落里,甚至因为角落处滴水的声音而不敢入睡直至天明。
他知道明家一定会派人来救他,他一直怀抱期望的等待着,日复一日, 不知究竟过去多久。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直到后来他几乎只是茫然的在牢中回忆着从前的事情,不敢考虑当下, 更不敢再去想将来,他只能用尽所以力气去活着。
直到有一天, 终于有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将他带出了地牢。
他被扔到了无忧谷外一处荒野之中,再无人去管他的死活。
在深谷里待了两天,他强撑着找了些东西果腹,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了山谷。
只要回去就好了,只要回到明家, 这一场苦难就结束了。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在荒野中赶路,他衣衫褴褛终于赶到某处城镇之中,想要联络明家的人,但却没有想到,明家众人赶到之后,却并非是要迎他回家,而是要……杀他。
他们说他早已不是明家少爷,他是中原正道的叛徒,他是害中原内战的罪魁祸首,小小年纪便手段毒辣心机深沉,他们要杀了他为中原除害。
那些人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他甚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爹娘没有来见他,为什么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