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自然是明倾。

他抬起了手。

那手透着玉色,指节修长纤细漂亮,那曾经是一只拨弦引曲的手,但如今它撑在刀雨狂浪之间,便犹如展开一道屏障,将所有看似不可停息的风浪化作了无形。

风雨骤熄,刀锋坠地,无数刀刃纷纷零落而下,而宴夏站在明倾身后,身上未曾有半点伤处。

她怔怔看着拦在自己前方的那道身影。

她想说些什么,她想说你是不是担心我,是不是怕我出事,所以才会替她挡下这般攻击。他分明有更好的办法解决这一切,但他还是来了。

那些小小的心思被宴夏在心中无限放大,她怔然之间,不觉生出了些小小的欣喜。

但那样的情绪并未维持太久。

因为另一道身影再度出现,几乎不及让人看清,那些地上零落的锋刃便随着那道身影再度而起,化作一道极细极快的刀光,没入了明倾的胸口之中。

第62章

狂风骤雨过后是极致的静, 风浪皆已平息下来,甚至就连远处的海也仿佛凝固作了一面巨大的镜, 映射着初初湛晴的天空。

自云层中透出的阳光洒落在石滩上的身影之上,将那身影映照得清晰无比。

鬼门之主的身影骤然出现在明倾与宴夏面前, 他的手中还握着那柄黑色的利刃,那把利刃如今还插在明倾的胸口。

鲜血轻易地自伤口渗出,不过片刻便染红了胸口大片衣襟。

明倾低头看着那伤口, 仿佛在看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被这一刀刺中的人是魔君, 两千多年前带领人接入侵中原,无人能挡的魔君,神界四极大帝同时出手换来一死三伤才勉强将其封印的魔君。

而如今他败在了鬼门之主的手里。准确的说,是败在了他自己的力量之下。

“我说过, 你赢不了我。”鬼门之主话语中自始至终不闻太多情绪, 仿佛如今能够打败对方,也不过是预料之中的事情,“魔晶的力量比我想象的还要强。”

他缓缓抽出手中短刀, 白亮刀刃上染着属于明倾的血。

明倾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宴夏慌忙去扶住他,却感觉对方的身体凉得刺骨。

“明倾公子……”宴夏喃喃唤着,听着自己突兀的心跳声,十年来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恐惧。

但她随机便听到了回应,那是一声拖长了音的,听起来带着些笑意, 甚至显得有些慵懒的声音。

“嗯?”在宴夏的注视之中,明倾再度抬眸,面上的神情不见慌乱,不见颓唐,只有满带着兴致的笑意。

宴夏微微一怔,看着对方的笑意,她感觉到自己方才几乎已经跳出胸口的心,倏然又落了下来。

明倾与宴夏对视一眼,这才转而负手往鬼门之主走去。

魔君的脚步从来都是从容,他胸口分明有伤,行动却丝毫不受阻碍,那胸口的伤处仿佛于他没有半点影响,他原本或戏谑或玩笑一般的态度中,终于多了些认真。

“我说过,卑劣的手段,不配使用我的力量。”明倾声音沉冷,终于再度开口。

声音落下的瞬间,天地变色。

本已平息的海浪再次翻涌而起,这一次却是比之方才还要张狂!天际黑沉的云席卷城一处旋涡,仿佛要将四周所有光亮尽数吞没!

明倾的动作,不过是一瞬之间。

他往前走了一步。

鬼门之主也往前走了一步。

但与明倾的从容不同,鬼门之主的动作显得僵硬而仓促。

明倾第二步踏出,对方也跟着再度走了一步。

他的动作与明倾一般,但动作却越来越僵硬,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那是我的力量。”明倾毫不质疑的道。

鬼门之主抬起头,与明倾对视之间,终于明白了什么。然后他冷声道:“这不可能。”

明倾欣赏着他隐隐自话音中透露而出的愤怒,嘲弄似地笑道:“从来没有人敢狂妄到小看魔君的力量,你是第一个。”

“你……”鬼门之主还欲开口,却是面色一变忽而顿住。

明倾竖起一指落在唇畔,挑眉道:“我让你说话了么?”

鬼门之主再不得开口,他看着明倾,眸光渐渐沉了下来。

“很好。”明倾满意的一笑,他此时已经到了鬼门之主的面前,他的胸口还有一道极深的伤口,衣襟上还染着斑驳的鲜血,那些鲜血此时已经濡湿了大片衣衫。然而他依然不见狼狈,甚至相较来说,狼狈的人是僵立在他面前的鬼门之主。

鬼门当中最强大的杀手,整个中原至强的高手,如今在魔君之威下,竟连动一根指头也是妄想。

明倾轻笑道:“你大概不知道,那些力量只能听从我一人。”

鬼门之主双眸微睁,似乎仍有疑惑。

“还没想明白吗?”明倾道,“这不都是拜你所赐?”

听见这话,鬼门之主终于喃喃道:“是血。”

对于鬼门之主的反应极是满意,明倾眯着眼睛笑道:“不错,魔族王者的力量,只会听从魔族王者的血脉。”他缓缓抬手,掌心抵在对方胸口之处,笑意骤敛,轻声道:“所以我现在要收回这些力量。”

无法阻挡,无可抗拒,这就是眼前的人,鬼门之主所面对的魔君,宴夏眼前所见到的魔君。

明倾掌心渐升出淡色微光,那光芒萦绕其间,便见丝丝缕缕的黑气自鬼门之主胸口缓缓抽离而出,鬼门之主双眸圆瞪,却是全然不可动弹,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直至那所有黑气,尽数自体内剥离殆尽。

鬼门之主倏然跌跪于地。

明倾看着跪在面前的人,神情轻蔑就像是在看一只蝼蚁,“你最好看清楚你的对手是谁。”

鬼门之主果真抬起头来,他紧紧盯着明倾,却眼中却丝毫不见颓败,他声音嘶哑的笑了一声,道:“是谁呢?我该叫你魔君和英……还是盟主宿七?”

“不论是哪个名字,你都没有资格称呼。”明倾眸光微沉,拂袖将人挥出,不待对方再有任何喘息的机会,一道比之先前还要强大数倍的魔气便同时而出,便要将那人撕裂成碎片!

但也便在那魔气挥出一瞬,空中似乎亮起了一道犹如星辰般的银光。

几乎就在银光亮起的一瞬,明倾已有所觉,回眸望去。

然而那银光来得及快,消失得也极快,不过顷刻之间,那道光芒已携着鬼门之主与白发二人消失在原地。

魔气此番才落至那处,乱石滩上霎时震荡起来,宴夏不得不扶住身旁巨石方才站稳身形,不待动荡结束,她便匆匆往那道站在乱世中央的人影而去,不顾被石块磕绊身形不稳,她几乎是跌跌撞撞着到了明倾的身前。

“你没事!”宴夏怔怔看着明倾,语气复杂而带着惊喜。

明倾微微蹙眉,尚还来不及回应,宴夏已经倾身扑到了他的身上。

他如同往常一般不耐的想要避开对方,但指尖触及对方肩头,才发觉她的身子正微微颤抖着,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脆弱。

明倾动作一顿,不知为何便不再动作。

许多年前,当还是一名普通琴师的明倾在南河镇荒废的院落外见到宴夏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撞进了他的怀里,不管不顾的哭了个天昏地暗。

如今时间倒转,竟像是又回到了那时的情景。

“我以为……我以为你会死……”宴夏声音哽咽,因为正将脸埋在明倾的肩头,听起来还有些沉闷,“我看到那家伙的刀……我看到他冲过来的时候我快怕死了……”

明倾没有要将人推开的打算,他低头看着紧抱着自己的宴夏,沉默片刻终于恢复了平素的神色,冷静地反问道:“魔君在你眼里就这么弱?”

宴夏此时早已经顾不得其他,方才那般情景让她后怕至今,说话间几乎已经没有了顾及,她喃喃道:“可是我担心你,就算是磕着碰着我都会心疼,刚才那一刀得多疼。”

“……”魔君大人能够应付任何敌人,能够回应任何嘲讽,却独独没办法应对宴夏这般毫不遮掩的话语。

这还不算完,宴夏低声叨念着,带着哭腔道:“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当初干爹干娘他们消失在我面前,就是因为我没有能力保护他们,反倒需要他们来护着我……要是连你也这样……我该怎么办……”

明倾听着这话,未及开口,宴夏便又道:“我还有好多话都没有告诉你,我都没有对你说过我有多喜欢你,还没问你十年前的中秋是不是你替我点了花灯,不管是魔君还是明倾,我知道你都记得的……”

宴夏喋喋不休,明倾一时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海滩上霎时静默,唯有海风还在轻拂着带来海鸟的鸣叫,两人的衣摆被风掀起又落下,沾上了海水的气息。

宴夏忽而抬眸,一双眼还微微泛红,怔怔问道:“我刚才是不是不小心说了我喜欢你?”

明倾:“……”

宴夏目光微黯,低头有些沮丧的道:“本想留着找个花前月下的时候说出来的,结果在这种地方说了。”

“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你,傅然公子知道,荀周大哥知道,就连四象图都看出来了。”宴夏说到此处,不禁再度往明倾看去,咬唇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几乎是轻语着道,“所以,对于明倾公子来说……”

明倾看着宴夏的眼睛。

他自其中读到了许多东西,干净而纯粹,像是静夏夜空最澄澈的月。

那是十分美好的东西,但明倾知道,该是打断这一切的时候了。

他蹙眉便要推开那人,却没想到就在同时,宴夏自己先松开了明倾,然后她无奈笑了笑,摇头道:“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明倾沉默不语,宴夏低下头,小声解释道:“我知道现在的你一定不会给我想要的答案。”

“但是我可以等。”宴夏想清此节,笑意很快又明媚起来,“反正我就在你身旁,我可以慢慢去明白一些事情,知道你究竟承担了什么,想做些什么,我都有机会去了解。”

自始至终皆是宴夏在说,明倾静静听着,神情淡然。

或许是五官的轮廓太过柔和,宴夏发现明倾不说话的时候,神情看起来带着几分温柔,就像是许多年前南河镇里那个总是倾听她心事,耐心安慰她的琴师。

但当他眼神看来的时候,那眼底属于魔君与生俱来的威仪便会将这份温柔碾碎殆尽,这让他看起来十分矛盾,但却又似乎本该如此。

宴夏视线随之往下,落在了明倾胸口的伤处。

明倾看来太过强大,方才那般出手更是霸道之极,却让人忘了他的胸口还有伤势。

若在普通人身上,那本该是致命的伤。

第63章

山林幽寂, 星夜闪烁,微弱的光线自林间细密的叶缝中渗落而下, 夹杂着漂浮的尘埃变作流光飞舞的幻梦。

树叶沙沙的响,脚步声踏在厚重铺陈的碎叶之间, 由远及近而来。

宴夏的脚步很快,不多时便到了林间空地处,她手里拎着装好水的水囊, 借着林间隐约的星光看着树后那道身影, 眉目间霎时染上了笑意:“明倾公子,我找到水了。”

她这般说着,抬步便往那处走去,然而不过踏出半步, 树后的人便声音冷硬道:“站住。”

宴夏依言停步, 不解的看着那处。

然而等宴夏停下来之后,明倾便又不再开口,被低矮灌木遮蔽的那头传来窸窣的响动, 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宴夏胡乱猜测着,心里面转过许多思绪, 终于忍不住轻声探问道:“明倾公子?”

那边的声响忽而一静,接着是明倾无甚感情的声音:“你该称我魔君。”

宴夏根本不想去管究竟该用什么称呼的问题,她实在等不下去,终于不顾明倾的话径自往前,拨开那处树丛绕到了树后。

然后她看见了……明倾正仓促拢起自己的衣衫。

宴夏:“……”

明倾靠坐在树下,抬起头来, 轻轻瞥了宴夏一眼。

宴夏心里面突然生出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罪恶感,魔君大人虽眼神气势十足,但奈何一张脸苍白若纸,且她早已对明倾生不出惧意,这般迎着对方的眼神,她实在是感觉不到什么威慑,反倒觉得像是自己欺负了对方。

她俯下身来,看着明倾衣襟上的血,这才发觉那些血竟还没有完全凝结,至今仍不时有鲜血自其中渗出。

魔君纵然强大,但如今依旧不过是肉体凡躯,受了伤自然会流血。且之前鬼门之主那一刀刺得极重,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已丢了性命,明倾虽不是常人,但受了这样的伤,依然不是这么快就能够好起来的。

宴夏见这情形,顿时明白了缘由,看来方才明倾不让她过来,正是因为还在处理这伤处。

明倾动作不变,还盯着宴夏,虽未开口,但目中的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

但明倾伤在胸口,想要自己处理确实不便,宴夏不过怔了片刻,便蹲下.身低声道:“让我来帮你包扎伤口吧。”

明倾自然是要拒绝,但还没有等他脱口将这拒绝的话说出来,宴夏已经小心翼翼地扒起了对面的衣裳。

她的动作很温柔,怕将人弄疼,她几乎连呼吸都是微微屏住的,明倾到底没能够拒绝宴夏的请求,他轻轻松开拢着衣领的手,任由对方动作。

明倾的衣衫被宴夏点点褪至肩头,那胸口的伤处便立时暴露在了宴夏的面前。

鬼门之主是天下杀手之首,不论是出手还是力道皆掌控纯熟,这一刀落在普通人身上必然是死路一条,可惜它刺杀的对象是魔君。

“那刀已经被我化去了大半力量,不过是想以血脉之力将魔晶之力收回,才会受他一刀。”明倾观宴夏神色,淡淡解释道。

宴夏依旧盯着伤口,却像是没有在听他的话,明倾又等了片刻,这才发觉对方的眼眶已经又泛起了微红。

她的手僵在原处,想要替明倾包扎,却又有些担心的收回手,怕将对方弄疼:“这伤口很疼对不对?”而方才明倾还仿若无事一般任她哭了半晌,魔君的力量太过强大,却让人忘了他如今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明倾垂眸嫌弃道:“这具身体太过麻烦,若我仍是魔躯,这伤早已经好了。”

宴夏自然没有将他的假若放在心上,她很快自腕间摘下银镯。这镯子不是普通的镯子,其上有咒术加持,乃是她重整五道之后傅然派人送来的礼物,镯子内中能够装下许多东西,宴夏这些年来四处行走总是将它戴在手上,其中放着出行能用上的东西,自是方便不少。

她开启镯子上的咒术,银光闪烁之间,零零碎碎的伤药和包扎所用的东西顿时落了一地,她低头小心辨认着伤药,这才再度凑到明倾身前,用安慰小孩一般的语气道:“可能会有点痛,你忍着点。”

明倾听见这话,面上是见了鬼的表情。

竟有人会对魔君说出这种话。

宴夏没有多言,给出了明倾一个实在不怎么能够安慰人的笑容,低头开始替明倾包扎起伤口来。

荒岛上方的天空虽是星辰朗然,但自叶间透下的星光却已是细弱,为了能够好好包扎伤口,宴夏随手开了一道光符,这便沉默不再言语。

明倾低头看着宴夏,光符荧荧的光在她轮廓上映出一层浅影,她微低着头,视线专注的凝在伤口上,嘴角微垂轻抿着,谨慎得像此时正触碰着的是一件精致易碎的玉雕。

直到这个时候,宴夏才仿佛想起来明倾先前所说的话,她未曾注意到明倾的注视,只小声问道:“就算是想用血脉收回那些力量,也可以有别的办法,不必非要这般危险……”

明倾随着这话将视线收回,挑眉随口应道:“他既然凑上来,我便将计就计,若是不然,难道还要我自己划自己一刀?”

宴夏:“……”大概也只有魔君会将自己往指头上划一刀说得比胸口被人捅了一刀还要严重。

她这时候万分小心的终于替明倾包扎好了伤口,她抬眸观察着明倾神色,待发觉对方不过是面色微有些苍白,看来并无其他大碍之后,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开始替对方整理衣衫。

只是在替明倾整理衣衫之际,对方面上嫌弃的神色到底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这身衣服被鬼门之主的刀扎穿了个洞,还染着这么多血,莫说是他本就挑剔的魔君,就连普通伤者也不该再穿着这个。

然而这荒岛之上,他们又要去何处寻一身衣服来替让明倾换上?

宴夏“啊”了一声,很快想起来:“我的镯子里带了些衣服。”

明倾几乎是立即蹙眉道:“你怎么会带男子的衣服?”

宴夏默然一瞬,无奈眨眼笑道:“是我自己的衣服。”

明倾:“……你打算给我穿?”

宴夏:“……”

魔君身穿女装的模样——宴夏到底也只是敢在心里面想一想,最终明倾死活也不肯答应换上宴夏的衣裙,两人在林间静默片刻,宴夏便再掩不住倦意,靠在树旁沉沉睡了过去。

两人所倚的是同一棵树,这棵树很大,两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明倾侧目看着身旁之人沉睡的样子,默然没有作声。

有飞鸟拂过夜间的丛林,宴夏似乎被声音惊扰,无意识的动了动,身子便歪倒了过来。

明倾不动声色,往侧方移去些许,宴夏的脑袋便稳稳靠在了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