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总,谢谢你。”他上车后,冯牧早才趋前一步,点头哈腰地是说谢,然后捧着仅剩的一盒芋泥卷,“那个…这是我自己做的,您不嫌弃的话,当个宵夜吧。”
严刻儒接过,眼中划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冯牧早草草看了一眼邀请函,年会场地设在市郊的微山庄园,选址非常高大上,一般老百姓还真消费不起。小市民冯牧早有些心动,但一看日期,31号,跟苏鑫的婚礼撞了,只能割舍一方,思来想去,当然还是给好友捧场比较重要,到时候再跟严刻儒说声抱歉吧。
“阿早回来了?”肥太一边熟练地收拾桌子一边打招呼,今天比赛的输赢并没有影响这几个服务员,她们一贯的风火热情,时而还跟熟客调笑几句,店里气氛依旧温馨家常。
冯牧早答应着,把邀请函塞进包里,帮忙擦起桌子来。这边,客人喊着再要一件啤酒,那边,客人说汤凉了要再热热,大家应接不暇,似乎再也没时间去想下午的比赛到底有没有猫腻。好不容易冯牧早逮着空儿喝了杯水,见手机上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宵夜味道不错,胜过米其林三星。”
冯牧早一怔,继而噗嗤一笑,想起电视剧里的一句台词:生活虽然一地鸡毛,但仍然要高歌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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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楼整点音乐声隐隐传来,钟响过十声,单鹰放在手边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瞥一眼屏幕,是个网络电话,长长的一串来显,应该是老K,接起,但不先开口,这是他们的默契。
老K沉沉地清了清嗓子,压着嗓子说:“您好先生,这里是环球理财咨询公司,有两支股票想推荐给您。”
“我只做基金。”
确认对方确实是单鹰后,老K向来不多说一句废话,“这边路线摸清楚了,接了单,马上委托‘特达’垃圾清运公司,10吨左右的垃圾,往南,到J省柑市葛乡,接头人是在葛乡承包清扫保洁业务的一个叫周强的,运到了地雕村,还没开始卸货,就被村民发现了,集体反抗,差点打起来。他们发现村民要报警,临时改变计划,现在估计还没卸。”
单鹰的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大脑飞快运转着,神色严肃冷厉,“地雕村的村民的反抗情绪这么强烈,可见不是第一次受害,早就有所察觉和提防。J省大部分是山地丘陵,经济不算特别发达,未开发的深山野林比较多,葛乡一定是JD集团近两年处理有害废品的一个‘据点’。但你说的周强,倒是一个生面孔,之前他们走的线路,很少动用这样的‘个体户’。”
老K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也是偷偷打着电话,“这次单独接一个单,有些古怪,我就绕着打听了一下,发现其实不止一个,具体几个单同时走,我实在不太清楚。是不是他们对我有所怀疑了?按理说不会的,唉!或许你可以派个人到葛乡实地查一查。”
“特达清运公司是JD的老合作伙伴,只是一个承运方,追着承运方没多大意义。葛乡这一单被村民一闹,可以说完全暴露了,他们应该不会在当地继续倾倒掩埋。”单鹰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一停,“而且,我怀疑这根本就是个局。”
“一个局?什么意思?”
“第一,葛乡明明是他们的外运处理有害废料的据点之一,却找了个之前没有合作过的生面孔;第二,几个单子同时进行,另外几单你居然根本不知情,恐怕,负责那几单的也不知道你这边的情况,不信你可以试试。我怀疑这几个单子都是在钓鱼,钓我,也钓你。”
那边的老K被他这一席话,惊得背后一片冷汗。
“我不会派人去葛乡。这单子无论成功与否,你都不用在意,照他们说的办就是。想试试这是不是个局也简单,你如果打听出另外几个单子的下落,我可以派个人去假意探探,他们将会错杀一人。不过这么一来,他们会发现我仍在暗处盯着。”
“好,我听你的,能不能探出另外几单的下落,我不是很有把握。对了…”老K停顿一下,“这几年集团都会往一个国外的账户里汇钱,说是外聘的顾问,可谁都说不出那个顾问是谁、到底负责哪个项目。他们汇款的时候不太情愿,不像是对待顾问的态度。我不知道这个信息重不重要。”
“他们不可能把废料往国外运。但所有异常的现象背后都有被掩盖的真相,适当时候再留意一下。”
关掉电脑时,单鹰瞄了一眼时钟,已接近11点,走到窗边远远眺望,电信大楼的霓虹灯交替变幻各种图案,时而是运动的人影,时而是展翅高飞的信鸽,威市日报社所在的双子塔一明一暗间歇亮着红色的信号灯,苍穹之下,夜景繁华却寂寥。
关灯出门,路过大办公室,虚掩的门内透出明黄色的灯光,还有一阵悉悉索索像老鼠啃桌角似的声音传出。
她…还没走?
单鹰脚步一顿,轻轻推开门,调侃的话都要出口了,办公室里那人转身,却不是冯牧早。
自己为什么会自觉以为里头的人一定是她?单鹰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又很快找到了答案——大抵就是最近一段时期,她太多次强行进入他的视线,养成了他的思维惯性。
“嗨,好久不见。”谢茂竹捧着那盒同事们吃剩的芋泥卷,一嘴的酥皮,一说话,酥皮噼里啪啦掉。他打入了点绛唇当服务员,看这眉飞色舞的样子,像是进展不错。
单鹰把外套搭在格子间的隔栏上,半倚在一张办公桌旁,交叠的双腿又长又直,“今天怎么有空跑回来?”
“他们参加什么比赛,事先做通了评委的工作,大获全胜,全员提早一小时下班。等节目播出的时候,他们肯定要造势一番。不打入内部不知道,之前他们搞的那个什么微博转发抽奖送爱马仕、送夏奈尔,都是假的。”谢茂竹絮絮叨叨讲了好多,大概内容就是点绛唇私房菜根本没有他们对外宣传得那么有良心,后厨猫腻很多,一般不让外人进去。至于网友说的食品安全问题,他还没查出有价值的证据。
单鹰脑中忽然想起冯牧早说她家大排档输了时的强颜欢笑,说不定对手就是点绛唇。只见他轻轻揉了揉眉心,“不急,快春节了,我们不给喜庆气氛添堵。你再跟一阵,有猛料的话,节后在上。”
“明白。”许是太饿,谢茂竹一个人几乎把芋泥卷全吃光了,剩最后两个时才想起单鹰,略尴尬又很没诚意地问:“来一个尝尝?”
部里大家都知道单鹰没有味觉,却没想到他居然伸手拿了一个。谢茂竹半张着嘴,眼睁睁看着一向对美食没半点兴趣的单鹰在非用餐时间把食物往嘴里送。
与此同时,单鹰发现自己居然能尝出味道。
——酥皮已软,里头的馅料早变得冷冰冰,但丝毫不影响它本身的芋香和恰到好处的甜。奶油完美地与槟榔芋混合,芋泥原有的粗糙感在蜂蜜的调和下变得柔滑细致,外皮的脆和内陷的软滑相得益彰,一口下去,你似乎能窥见制作者为了生存而特意刚强起来的外表和休憩间隙坦露出的暖软的心。
这些,可能狼吞虎咽的谢茂竹尝不出来。
但单鹰竟然能。
是的,他能尝到它的味道。甜与香,丝丝分明,这是马蹄踏过花海扬起的一片香尘,是清溪边浣纱少女抿唇时颊边的小小梨涡,是转山转水转佛塔途中顿悟的拈花一笑。
由她制作的食物,哪怕只有一个环节,都能让他的味觉复苏。她如此平凡,却总带来奇迹。
然而下午忙于工作的自己,面对比赛失利本就满心失落的冯牧早时,拒绝得太过不近人情。
“这个是…”谢茂竹一句话未问出口,只见单鹰飞快转身离开。
打烊时间到,冯家父女简单收拾一下店里,就要关店回家。冯牧早按下卷帘门的开关,待帘子将到地面,蹲下去锁好才拍了拍手站起来。见冯奕国搬来梯子要爬上去摘横幅,她赶忙过去,“还是我来吧。”
解开一侧,父女俩又吭哧吭哧扛着梯子去另一侧。冯牧早一时大意没站稳,脚一滑,从梯子上摔下来,即将屁股开花的时候,腰侧被人有力地一揽,摇晃几下站稳。
“多亏有你啊爸爸。”她松一口气,却见冯奕国一脸惊魂未定站在对面,诧异转头看身后,方才接住自己的居然是单鹰。
即便他的是手已经移开,她还是爆红了脸,好在夜太黑,不太明显。
第19章 三千一晚(一)
“还不到拜年的时候,你叫‘爸爸’,我也给不了压岁钱。”单鹰一脸无奈,接住她的一刹那他想,就算点绛唇不使手段,有她在,奕国大排档赢的可能性也极小。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她意外之余几分惊喜。
单鹰脸色未明,淡淡地答:“路过。”
“你——不是文印店的那个谁么?”冯奕国一手扯着横幅,一副捍卫权益的模样,“我们付过钱了,及时摘下来,你们也不能拿走。”
“爸爸,他不是啦。”冯牧早赶紧拉了一下老爸的衣角。
单鹰也不多解释,长腿一抬,跨上了梯子,又用下巴指了指下面,“扶好。”
冯牧早并非不晓得他的意思,只是现在满眼都是他英挺的身姿,下一秒就像要拖住敌人前进的步伐一般抱住了单鹰的腿,深深体现出什么叫身体比脑袋更诚实。
跟她想象得一样,坚硬紧实,充满男性的力量感。
单鹰后悔了,他就不该来!他凭什么会认为这个学生时代就写小说幻想跟别的男人生三个孩子的女人会因为比赛失利而痛不欲生、一蹶不振?!
“你想把我拽下去?”
“没…”
“还不放手?”
冯牧早举手投降。
好在单鹰还算有始有终,抬手把另一侧横幅拆开,卷好了还给冯奕国。
捧着些许褪色的大红布条,冯奕国有些恍然,忽然想起前妻临走时说的那些话,大抵就是他一事无成,做什么都不会成功,跟着他,人生一点希望都没有之类。他好不容易一次扬眉吐气的机会,就这样随着被摘下的条幅,落幕了。
冯牧早挽住他的胳膊,“虽然我们输了,可我还是觉得,爸爸做的菜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唉,没关系,输也好,赢也好,都一样。”冯奕国强撑苦笑,对他来说,生活一直如此,从未改变。
单鹰敏感地觉察到冯家“母亲”这一角色的缺位。
冯牧早推了推眼镜,转过头,真诚地对单鹰说:“真是谢谢啊。你知道吗?今天对手是点绛唇。主持人问我在哪里工作,我怕惹麻烦,都没敢说是实习记者,只说自己是大学在读生,连专业都没说。”
单鹰望着镜片后她那双颇有几分风致的眼睛,扬扬唇角,“这么说,我该好好表扬你。”
“快,我都等不及了。”
“晚安。”他抬手扬了扬,算作告别。
冯牧早愣了一下,还有点失望。
冯奕国跨上电动车,待女儿坐好后才八卦地说:“洗剪吹叫老师,给人化妆的叫老师,现在连文印店的打工仔都流行被叫做‘老师’了?”
“他不是文印店的啦。”冯牧早捂住脸,郁闷地解释道。
当晚,冯牧早的私密微博又多了一条。
@明天早起要放牛:那我就等你表扬我喽。
接下来的日子,冯牧早除了给别的记者打打下手、整理整理资料,自己也不忘手里那条微信转发骗局的线,找到了好几个受骗的网友,基本掌握了那个团伙牟利的手段,他们到各大论坛发所谓的招工帖,号称不用坐班,兼职就可以月入三千,吸引了第一批受骗者,基本都是正忙着找工作的学生或者家庭妇女,这批人加入的是扣扣群。只要有人在群里提出质疑,他们就有托儿说app更新产生的数据清空只因为手机型号不同,还有一些托儿冒出来现身说法,晒自己的月收入,来激励大家多多拉下线,多多转发,如果质疑声多了,群就会被解散。
微信群是近几个月的新手段,人少、私密、好控制。如此说来,他们手上并非只有十几个群那么简单,他们骗到手的钱,也远远不止几十万。
冯牧早请一个受骗网友把自己拉进了为数不多的几个扣扣群里,群里已经没多少人发言了,但群空间里的帖子还在,上头有好多小额借贷的广告,其中一个就是零贷。奇怪的是,在零贷app底下留□□的人即便通过他们的ID找到社交信息,他们也不愿搭理她。
冯牧早只能再从零贷广告入手,看到有人在底下刷了好多条评论,大概意思是,一个借贷app的钱还不上,他可以介绍你去利息更低的零贷app借钱,还给头一个你还不上钱的app,或者帮你还信用卡,放款迅速,且不看你个人的负债情况。
这分明就是个无底洞。
冯牧早到处打听,采访了一个向一些小额借贷app借过钱的大学生,这人说,她借钱的app号称周息只有本金的0.88%,但每笔借你的钱都要扣手续费,借1000块,要200的手续费,实际你拿到手才800块,一周后你没还,利滚利,滚上几个月就能过万。
冯牧早装成这个无知大学生,尝试着加了发广告之人的号,没想到,这个网名为“无声夜歌”的人很快就通过了验证。
“借款还是还款?”无声夜歌主动打着招呼。
冯牧早:还款。
无声夜歌:你借了多少?
冯牧早:之前在借了一千,实际到账800块,约定一周后还,可是我现在还不上。怎么一下子变成欠那么多钱了?呜呜呜呜…
无声夜歌:现在你要还多少?
冯牧早:5000多了。
无声夜歌:准备怎么还?
冯牧早:我一个穷学生,也不容易,那么多钱我真一时半会儿还不上,再说,我还欠信用卡的钱呢。我只能再借点钱。
无声夜歌:零贷可以一次性都帮你还掉,而且头一周的利息是0,如果你期限内能还,手续费也是0。
冯牧早:哇,太好了!那接下来的利息怎么算?
无声夜歌:周息0.66%,手续费为还款额的10%。
冯牧早:我马上去申请。谢谢。
不过就是个推销的,唉。冯牧早刚要下线,无声夜歌又发来一条信息——
“你先加个零贷客户群咨询了解吧,以后你要借钱或者还钱,也可以跟其他人互通有无。”
冯牧早不知他说的互通有无是什么意思,就先按他给的号码,加了一个群,群管理员马上私聊了她,问她是不是要申请借款。
冯牧早:我想借五千块。
管理员:我是零贷的客服经理,请您提供一下身份证和亲笔写的借条,我这边验证通过后,会发给您验证码,您再去app申请。一小时内就到账。
冯牧早把一张PS过的身份证照片和手写借条传给了他。
管理员:您提供的信息没有通过验证。
冯牧早:是我拍得不清楚吗?我再拍一下。
管理员迟迟不回复,冯牧早只好又去找无声夜歌。
冯牧早:管理员说我的证件和借条验证不过,我明明拍得很清楚!是不是我借五千太多?
无声夜歌:发给我看看。
冯牧早:【图片】
无声夜歌:你把衣服全脱干净,拿着证件和借条自拍。保证一次通过。
冯牧早:???
无声夜歌:5000确实是零贷能借款的上限,而且你是有一定负债的,对我们有风险,所以要求也比较严格,请你理解一下。
冯牧早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裸贷吗?
冯牧早:只要你们能借我钱,自拍我无所谓。但这么做安全不安全,我怕照片泄露,有人用来勒索我。
无声夜歌:勒索是犯法的,我们一个正规公司,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我们有专门的档案系统,客户资料都是绝密,随随便便就泄露,客户早就报警抓我们了。
冯牧早:…一定要脱啊?
无声夜歌:你再考虑看看,我们前7天是0利息和0手续费的,相当于免去一期的利息,这种优势别的app不具备。
冯牧早暂时没再接话,见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跟踪调查有了一些突破性进展,心里几分欣喜与得意。下午茶时间恰好看到单鹰在休息室泡咖啡,就过去讲了自己了解到的新情况,还把聊天记录给他看。
单鹰握着她的手机,拇指在屏幕上滑动着,眉心习惯性轻蹙。冯牧早趴在一侧的小吧台上,微仰着头,一手托腮,不加掩饰地盯着他的侧脸看,越看越觉得他好看,连整齐有型的鬓角、连平整的衬衫领子、连修得干干净净的指甲都是那么精致英俊。
对身边这样的凝视,他不知是习以为常还是不以为意,看完最后一句,才微微侧了侧脸,斜睨着她,眼中几分促狭,“零贷的验证码是决定性的证据,但要获得验证码,必须提供那种自拍。你舍得自己吗?”
冯牧早心里早有打算,打开手机相册,“喏,我找了一张美女图片,打算请人PS一下,假装是我本人,反正我给的身份证也是PS的。”
“PS照片我赞成。”单鹰端着咖啡杯,瞥一眼屏幕上身材火辣的美女,退开一步,上下打量她一遍,“但为什么用美女照片来假装自己?”
“美女借钱可能容易些。俗话说得好,好看的皮囊三千一晚。”
这种奇怪的论断让单鹰汗颜,顺着她说:“你认为自己不值三千?”
“也不是啦,我跟这位美女在很多方面一模一样。”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个回答令单鹰挑高了眉尖,“恕我眼拙,除了性别,其他哪个地方一模一样,我实在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