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牧早有些慌,忍不住解释道:“医生和邻居都证实老人不是饥饿至死,这条稿子足以反转之前那条泼脏水的新闻,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后续可以报道。家属们正在办丧事,一再打扰他们…”

“你今天的稿子写得确实不错。”他一手揣进裤子口袋里,一手轻轻搭在门把手上,眼睫微垂,眼眸黝黑深沉,像来自云端的俯视,话锋一转,道:“但如果止步于此,仅是一篇普通的社会民生新闻,上不了深度调查的版面。癌症病人去世,根本成为不了一则新闻,为何如此普通的一件事,会被人炒作至此?刚才,我问过威市聚焦微博的编辑,他说底下小编只是转发了一个叫做‘深度头条’公众号的文章,没想到反响这么大。”

冯牧早拿出手机一搜,发现这个“深度头条”公众号头像用的竟是他们报社的社标,乍一看还以为是每日头条报深度调查版的公众号呢。

“该不该深挖?”单鹰挑眉问。

“深挖!必须深挖!”冯牧早忙不迭点头,一边往电梯口小碎步移动一边说,“明天…明天我一定挖他个底朝天!”

加班狂魔单鹰故意往前跨一步,挡住她的去路,“你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必须走。”

“我要…”冯牧早差点把后半句“陪朋友吃饭给她壮胆”说出口,好在及时打住,眼珠转了转,说:“我要去相亲!”

这个答案倒是让单鹰安静下来。

冯牧早深深觉得,这个理由很强势,强势得他都无FUCK说。“单老师,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麻烦你让一下。”

“你今年贵庚?”

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去圆,她咬牙道——“我快30了。”

“原来如此。”他也不知是不是真相信了,点点头,“以你这个智商,高三不复读个七八年,怎么考得上传媒大学。”

冯牧早忍辱负重,低眉顺眼地问:“那…我就先走了?”

他还是不让路,带着一丝即将戳穿她谎言的残忍笑意,“真去相亲?”

“当然,我总不能在你一棵树上吊死吧。”冯牧早急于回去,一时嘴快。

单鹰盯住她,眉尖一挑,眼中多了几分深究。

“我的意思是…不能因为我到了你的部门,就安于当个单身狗小记者,人生除了工作,还有爱情呀!我怎么的也要为将来的幸福考虑考虑。”她只能继续圆谎:“真的!介绍人和男方约我6点,现在5点半了。”

他盯着她足足五秒,见她没有丝毫松口的模样,就往旁边让了一步。

“谢谢单老师!”冯牧早一个箭步冲向电梯,听到背后单鹰的声音又幽幽传来——

“介绍人跟男方家到底多大的血海深仇?”

她当没听见,闷头扎进电梯里。

相亲,哼哼。单鹰脸上情绪不明,转身离开。

冯牧早一路狂飙回到奕国大排档,焦糖已经到了,手里捧着新做好的方案,坐立不安地等着甲方的到来。

“你放心吧,我爸把他多年不用的雕冬瓜神技都使出来了,虽然不能跟米其林媲美,可绝对按照最高标准招待你们,你看——留的位子都是靠窗的。”冯牧早拍着胸脯保证道。

“你一会儿可得帮帮我啊。”焦糖可怜兮兮地说。

“…好啊。”虽然不知自己除了给她壮胆之外还能起什么作用,她还是满口应下来。

等待贵客期间,她百无聊赖刷着微博,只见每日头条报官方微博率先发布她写的这条稿子,一时间,网友们又炸开锅,说什么的都有。

@大海啊你都是水:反转来了!一些记者太没底线,就算要博关注也别拿残疾人做文章啊!老人的两个儿子也是可怜人,大家就别再跟风骂他们了。

@jioooo:忽悠~接着忽悠~活活把老人给饿死,这么快就洗白白?看来花的银子不少。

@我等风来你等我来回复@jioooo:心理怎么这么阴暗?你觉得饿就吃点药再出来吠。

@胖胖立志要有好工作:谢谢每日头条报的美女记者!

冯牧早一会儿被键盘侠气得冒烟一会儿又被理智网友的评论感动得眼泪哗哗。

六点的钟声敲响,一辆黑色奔驰停在大排档门口,一个黑影从后座出来,走至灯光下,才看清样子。高大、桀骜,一张令大部分女性都为之疯狂的俊颜,活脱脱一个从霸道总裁爱上我小说中走出来的男人。

“挺帅的嘛。”冯牧早瞪大眼睛说。

“不要被外表骗了,他非常恐怖。”焦糖吓得抖如筛糠,活像一个即将被坏地主强占的小丫鬟,电话中扬言要拔剑火拼的气势不知哪儿去了。

严刻儒几步走近,等在门口当迎宾员的焦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听他冷哼一声,“焦小姐,我以为十遍方案不过后,你会拿出点诚意来。”

就是嫌弃这里档次低。

“严总,我的方案就像这个大排档一样,虽然大众家常,但有口味有水平且不讲那些花里胡哨的噱头。”焦糖露出服务式的微笑,点头哈腰把严刻儒引到位子上坐下,示意冯牧早,可以上菜。

厨房火力全开,十分钟内,三道镇店大菜已出——冯牧早笑眯眯地端上桌,细声细语捏着嗓子介绍道:“避风塘炒蟹、茶香掌中宝、水煮鱼片,请慢用。”

严刻儒一点反应没有,甚至还流露出“也不过如此”的表情,筷子都懒得拿,翻开焦糖新做好的方案。

“别、别走!”焦糖一把拉住好友的衣角,压低声音说,“陪我坐着吧,我一个人面对他,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方案不过他还会打你不成?”

“还不如打我呢。”

冯牧早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你喜欢这样的play…”

严刻儒低头看方案,虽没抬眼,却好像眼观六路一样,说了句:“交头接耳的,是在商量给我打几折吗?”

“没有没有…嘿嘿嘿。”焦糖一屁股坐下,冯牧早也被她拉着坐在旁边的位置上。

就在冯牧早的屁股挨着椅子的那一刻,眼前景物一晃,严刻儒和店里熟悉的摆设瞬间换成一个冷冰冰、蓝莹莹的电脑屏幕。

“我的老天爷!!”冯牧早一拍桌子站起来,总裁椅被巨大的冲力弹向后方,撞上书柜的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许是主编室甚少发出这样的怪声,加班理线索的谢茂竹和秦修赶紧从办公室跑过来,推开门问:“单总,发生什么事了?”

冯牧早半张着嘴,最后手忙脚乱地站稳,胡乱用鼠标点了一处标题,指着屏幕道:“这个——写得实在太好了!我看得热血沸腾!”

听闻如此高的赞誉从向来严格的单鹰口中说出,谢茂竹好奇心和求知欲大增,绕到桌子后面一看,表情瞬间变得莫测起来——只见,刚刚打开的网页上赫然几行大字:

美艳寡妇重金求子!

征寻异地健康男子,圆我母亲梦。

检查没有问题,现付定金5万,成功产子,筹金500万!

“呵呵,这…”二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含糊敷衍一二。

冯牧早根本顾不上看屏幕,心里想的是——完蛋,单鹰跑到我那边去了,被揭穿谎言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真以为我在相亲!!

想到这里,冯牧早撒腿就跑。

“我觉得…单总有点怪怪的。”谢茂竹迟疑地说。

秦修望着屏幕上的标题,也十分汗颜。

——————

单鹰对于这种忽然的身份转换已经脱敏,上一秒还在浏览网站,下一秒就坐在香气四溢的餐桌前,身边紧挨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女人,对面则坐着个一身黑西装的年轻男人。

“严总,这是我的小姐妹,也是这家大排档的二当家,冯牧早。”焦糖不知身边的小姐妹已不是“自己人”,尽量分散这严刻儒对方案的注意力,“这位是HG集团分管市场和企业宣传的副总裁严刻儒。”

冯牧早还真的在相亲?单鹰眼中浮起微妙的笑意,暂不动神色地坐着。

严刻儒的注意力根本没有被冯牧早这只小透明给分散,皱着眉头十分认真地看方案,看的焦糖心里发毛,不禁再次努力道:“她很厉害的,现在是每日头条报的记者,没准以后有机会能采访到您,给您做个宣传呢。”

听了这句话,严刻儒才微微抬一抬眼,从方案中抽身,随口一问:“哪一版?”

见对方不冷不热的模样,单鹰想起冯牧早下午那急迫赶回来相亲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冷笑,“深度调查。”

严刻儒把方案放在一边,“每日头条报其他版面平平,就深度调查一版可圈可点。现在的调查记者越来越少,全国在册的也就一百多人,主编单鹰敢于硬碰硬,这几年做了几个狠题材,黑料全盘曝光,触及一些人的利益,难得的是,现在还安然无恙。我个人是很敬佩的,此人善于钻研,也善于自保。”

隔行如隔山,单鹰不便多透露,其实调查记者也并非会将拿到的“好料”全盘曝光,面上的只有百分之七八十,剩下两三成用于自保。

“深度调查部的原则是基于事实、还原真相,我个人的想法是,既要捅出些事,也要确保自身无事。”

严刻儒有了点兴趣,焦糖赶紧给他倒杯酒,他已经完全将方案一事抛在一边,“在我看来,‘捅出些事’和‘自身无事’似乎不能两全?”

第11章 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五)

“不该出负-面-新-闻的时候,不要‘顶风作案’;题材互相变换,松紧有度。比如3.15前夕曝光一些侵害消费者权益的所谓‘行业潜规则’、项目征迁时期曝光违章搭建、抢建乱象,环保日前后紧盯企业排污治污猫腻,一个贪官落马,就可以大胆跟进,对他堕落的过程加以探访还原,引发警醒——这是社会舆论的需求,同时,避免撞维-稳的枪口。”

听完,严刻儒微微点了点头,“看来,调查记者并不是一群勇于扑火的飞蛾,身上多多少少穿了件‘防护服’。”

单鹰的唇角向上扬了扬,“我经常提醒他们,要做勇士,不要做烈士。”

这个比喻精准而幽默,严刻儒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小记者,有几分意思。

见严刻儒与“冯牧早”一来一往竟聊起来,焦糖心里大惊,没想到好友才去深度调查部一天,就能领悟这么深刻的道理,活像一个在这圈子里浸淫好几年的老油条。

见一桌子美味无人问津,挑个空,焦糖招呼着,“严总,您也吃点东西啊…”

说着,就要为他布菜。他抬抬手,拒绝的意思明显,“我自己来。”

“您请,您请…”焦糖赔笑,十分谄媚。

冯奕国的手艺不错,严刻儒尝了几口,露出满意的神情。焦糖些许欣慰,讨好地说:“电视声音有点吵,要不我关了,咱们好安静地吃个饭?”

“不必,我听听新闻。”严刻儒道。

电视里播放的恰好是国际新闻,单鹰想起自己在中东和刚果(金)、乌干达一带短暂的战地记者生涯以及那次据说几乎致命的重伤,眼中布染上几分往事幽远。没经历过战争的人,即使通过镜头看到苦难,不过是隔岸观火。

“你也吃啊。”焦糖用胳膊肘动了动好友的腰侧,“自己家,客气什么?”

单鹰面无表情,随便挑几根青菜,不带任何希望地送入口中。

淡而无味。

主播平稳的嗓音在周遭觥筹交错中显得时断时续,隐隐约约:“Y国局势再次陷入混乱…刻塞武装和萨利武装发生了剧烈的冲突,萨利总统被刻塞武装击毙…国家陷入混乱状态,有可能爆发更大规模的动荡、战乱甚至是人道主义灾难…”

Y国——单鹰的注意力从味觉上转移,Y国持续多年的内战直接导致何遇的丧生,他怎会熟视无睹?

严刻儒跟所有男人一样,对国际政治与军事兴趣浓厚,既然不再看方案,就随意提了个话题,也无所谓对面两个女性是否能听懂——“Y国这个国家乱得很,几股反政府力量实际上都跟外部国家有直接的联系,都有各自的靠山。国家如此,集团、企业和一些部门也一样。”

在适应随时身份变换之后,单鹰也能坦然用冯牧早的身份处事,但也不至于刻意去扮演她。他与对面的严刻儒都是男人,但又不太熟识,这类关系的男人之间所能说的话题除各自的工作,就是军事政治,而谈政治,本来就是单鹰的拿手好戏,更何况,他对Y国的关注更多的带着感情色彩。

“Y国总统所代表的这一派,以前跟所有周边国家关系都不错,尤其是S国,刻塞武装也是受S国庇护的,即便总统本人一开始跟刻塞武装不对盘,碍着S国,也就不得不跟刻塞武装搅在一块儿。”单鹰微微抬头望着电视屏幕,眼中是旁人难以察觉的哀意,Y国内战爆发的第一年,两名记者不幸殉职,其中一人就是何遇。

严刻儒一下子来了兴趣,一方面是惊异于眼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姑娘居然接得上这个话题,另一方面也想试探她是真懂还是装X,“Y国南部的反政府武装闹得最凶,加上受到S国和一些周边国家的支持,势力最大,毫无人道精神,我国两次大规模撤侨,正是考虑到那个区域时不时就可能爆发的冲突和危险。最近,Y国受到多国联军的空袭,你怎么看?”

“这主要是近几年他们内部力量有所分化,不久前居然用巡-航-导-弹打了F国的核设施。所以F国集结包括S国在内的五个国家,对Y国进行空袭。几年内战中,反政府军最不该跟S国翻脸,听说此次空袭大部分军事力量来自S国,F国纯粹打击报复,而S国才是多国联军的主心骨。”单鹰冷静回答。

说话间,严刻儒和焦糖都带着一丝惊异望着“冯牧早”,焦糖想不到这个整天泡豆瓣看明星八卦的吃瓜少女居然也知道Y国内乱势力分布,而严刻儒想不到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记者分析起算不上国际热点的Y国形势居然这么头头是道,看她的目光里不禁多了几分认真,继而发现眼前这人挺耐看,虽不是第一眼美女,但额头那红艳艳的朱砂痣越看越风致,配合着微微上扬的眼角,竟有几分诗画古韵。

真正的冯牧早紧赶慢赶,远远就透过落地窗看见对坐着的三人,原以为店里已经血染成河,但现在见他们的表情都很平和,稍稍放心下来,站在路灯柱子后面,探头探脑观察着。

一阵冷风吹过,冯牧早缩缩脖子,才想起今早天气预报说今年最强寒流来袭,而自己出来的太急,竟然把单鹰的大衣落在办公室里。

席间,严刻儒淡笑,“会喝酒吗?”

焦糖一喜,赶紧倒一杯酒给好友,“快替我敬严总一杯酒。”

单鹰举杯,一饮而尽。

“豪爽。”严刻儒目光灼灼。

焦糖心中感动好友的付出,忙说:“她酒量小,诚意大,严总手下留情哦。”说罢,倒一杯酒去敬他。

严刻儒一口干尽,目光还留在“冯牧早”身上,几分意犹未尽,“我倒是觉得,你的朋友酒量不错。”说着,亲自给“冯牧早”倒酒。

焦糖搂住好友的胳膊,低声说:“我对付他就好,你那酒量就别喝了…”

虽然用的是冯牧早的身份,可单鹰仍不喜与女性有过多的身体接触,且他也不是个扭捏躲酒的男人,抽出手来,又与严刻儒往来了几杯。

焦糖和躲在外头不便现身的冯牧早看得心里直打鼓。

世界政坛风云变幻,二人又对几个热点国际问题交换看法,单鹰鞭辟入里,看问题的角度也很新颖,甚至知道许多新闻中没有提到的消息,严刻儒眼中欣赏更甚,心情变得很好,甚至在焦糖试探着问方案是否需要再完善的时候说了一句“我看可以,你们自己把握”。

那就是通过了!焦糖心花怒放,一方面庆幸自己半个多月的加班没有白费,另一方面庆幸以后就不用再直面严刻儒这个挑剔的甲方了。但她毕竟是个直觉敏锐的女子,同时也发现严刻儒看冯牧早的目光与刚进来时不太一样,欣赏、好奇又带着些着迷的笑意。

这还是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不明所以的冯牧早在外头看了老半天,全然不知单鹰替她把这出“相亲”给假戏真做,他用自己的学识、经验和睿智成功引起“霸道总裁”严刻儒的注意!

只能说,命运真会玩。

酒足饭饱,严刻儒起身准备离去,先对焦糖颔首表示肯定,然后微笑着对“冯牧早”伸出右手,“冯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单鹰抬头看他,显然从他的目光中看出别样深意,身为男人,另一个男人向自己投来这种目光,他本能地抗拒,就没伸手,只扯出个不能成为笑容的表情,再淡淡来一句客套——

“慢走。”

握手要求扑个空,严刻儒微怔,焦糖赶紧握住好友的肩膀,故意摇晃几下,打着马虎眼,“哎呀,她有点醉了,站都站不稳…严总要不您先回去,我把她带进去休息一下,就不送您了。”

“没事吧,嗯?”严刻儒看住“冯牧早”。

远远看着的冯牧早早就冻得受不了,像个苍蝇似的一边搓着手一边呼哧呼哧喘气,嘴里叨叨着“快换回去快换回去”,也不知是碰巧还是神神叨叨起了作用,呼地一下,她成功调回真身。

还没来得及适应,她就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脚下像踩着浮木一样上上下下怎么也站不稳,踉跄着往前跌了几步,又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扶住。

她挣扎着抬头,还没看清扶着她的是谁,双眼一黑,醉死过去。

单鹰的“几杯酒”根本不足以让他有醉意,可对于“一杯倒”的冯牧早来说,可要了卿命~

“我就叫你别喝那么多…”见好友扑倒在严刻儒怀里的,焦糖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