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轮比赛后比赛被迫中止,前台后台混乱成一团,江晓媛那非神非魔、一副高大上模样的模特对着镜子拗了一会造型,回头问江晓媛:“哎,妹子,这玩意回去拿什么洗?”
江晓媛:“……”
她无奈地耸耸肩,不知道这位模特能不能拿到他的三百块钱,组委会可能已经将她当成一颗老鼠屎了,自从她参加预选赛的那天起,整个区域预选赛就没消停过。
二十分钟之后,组委会紧急开了个会,同意部分参考已经离开的嘉宾的意见,把江晓媛的“二十九分”上调到了“三十三分”,比较中庸。她毕竟太过剑走偏锋,不能和其他人的精心准备比。
前两轮积分比较高的四位选手晋级,后面四个基本要被淘汰,只有一个复活的机会,要靠大众评审。
这一次,幸运女神抛弃了江晓媛,她的两轮得分都不高,屈居第六,只好在别人做晋级感言的时候被请下场。
后台只有零星的几个工作人员,有人在她面前放了一杯水,就不管了,最角落里有一扇小窗子,阳光已经开始黯淡了,她心情大起大落一番,坐下来才发现,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薄薄的衬衫。
然而结果依然不尽如人意。
如果她最终不能进入总决赛,那么他们工作室在陌生城市里的发展将会举步维艰,洛阳纸贵的地方,靠铺广告就能赢得一席之地了吗?
祁连这个投资人有多少资源能让他们铺天盖地地做广告呢?
有那么一瞬间,江晓媛挫败地想,如果没有范筱筱,蒋老师能亲自上场就好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半身不遂的人,总是没有办法沿着正确的路线直线行走,稍微顺风一点,就会张狂得不行,感觉四海之内、*之间,全能随意来去,稍微遇到一点挫折,又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是个天生没有天分的人。
这些事她只能事后反省的时候才看得出,在某一具体情境下,是无论如何也把握不好心理状态的。
“也许我有点能力,”江晓媛想,“就是能力不够。”
这时,会务工作人员进来了。
会务说:“四位选手请注意一下,马上要开始最后一轮比赛,对你们来说,最后一轮不是淘汰赛,是复活赛,只剩一个名额通往总决赛,题目大家已经知道了,模特请使用诸位第一轮带来的模特……”
江晓媛:“不好意思问下,题目是什么?我不知道。”
会务嘴角抽了抽,看起来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所有的选手都回过头来,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江晓媛……说不清是善意还是恶意,反正江晓媛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个走错了教室的小学生。
她面色平淡坦然,脊背不由自主地直起来,平平静静地说:“请问题目是什么?”
“穿、穿越时空。”不知为什么,会务人员在她的目光下有些无地自容,声气都低了几分,慌慌张张地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请选择一个你最想穿越时空见到的人,使用至少一种特效手法,创作你心目中该人物的形象,并在现场对模特说出你最想对那个人说出的话。”
特效——
很好,江晓媛听完,淡定地点了点头,感觉这一回真的是要够呛了。
然而她终究不肯仓惶离去,台下除了她的敌人,还有她的老师和喜欢的人,灯塔病毒明光都没办法让她束手投降,何况其他呢?
前面主持人宣布复活办法之后,蒋博也深深地皱起了眉,不过他没再提走的事。
第三轮的成品很快出来了,“穿越时空”这种主题没什么好玩的,能选的主题也就那么两个方向,要么是历史人物,要么是未来题材。选历史题材的多一些,因为影像资料和画像能为造型提供很多参考。
一时间场中有武则天,有女扮男装的牛顿,有一个来自未来时空的终结者……和江晓媛。
江晓媛的模特闲置在后台,她让工作人员把一个等身的穿衣镜放在了台中央,在众人的不明所以中,她猫着腰,塌着背,举步维艰地从台下走了过来,不知她怎么做到的,整个人好像缩水了一号。
她一抬头,露出一张沟壑丛生的面孔,满头花白的头发被扎成一团,停留在脑后。
题目要求至少用一种特效手法,江晓媛选择了最基础老年妆,化在了自己脸上,她“颤颤巍巍”地站在了穿衣镜前,一伸手,把“模特”的号码牌贴在了镜子里的“老太太”头顶上。
第62章
这一轮考察的就是选手们的特效化妆功底,而在所有特效技术中,老年妆属于非常基础、很入门的东西。
比赛本身就是一个炫技的过程,选手们就是要在尽可能局限的时间里表现出尽可能炫酷的技术,最好把会的东西都注入到造型设计里,没有人会做老年妆这么不着调的造型。
这就好比一场厨艺大赛,别人都在煲佛跳墙,江晓媛非要拿柴鸡蛋炒一碗隔夜饭一样。
她甚至连模特都没用。
主持人现在看见江晓媛就觉得头皮发麻,硬着头皮迎上去问:“请问十二号选手,你的作品主题是谁呢?”
江晓媛:“我。”
主持人:“……你的意思是,你化妆成了你自己。”
江晓媛指着挂着“模特”头衔的穿衣镜,解释说:“我想穿越时空见一面说几句话的人,就是几十年后的我自己。”
主持人:“……”
主持人在原地畅想了一下未来,下定决心要改行去主持益智节目,再也不跟这帮所谓“艺术选手”一起玩耍了,搞个数学竞赛、智力竞赛什么的多方便,大家全都低头算数、抬头抢答,永远不会把可怜的主持人撂倒在台上。
但是事已至此,也不可能放任台上冷场下去,主持人干笑了一声:“……那还真是挺有创意啊,那么请问十二号选手,你打算和年老的自己交流什么呢?问未来彩票号码?未来房价、股市走势?还是想问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发达?”
江晓媛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人是不能提前预知未来的,不然破坏了因果规则,未来会面目全非的,蝴蝶效应和平行空间理论你没听说过吗?”
主持人:“……呵呵,十二号选手真是兴趣广泛,考虑周全。”
江晓媛:“我只是想问问她,活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怀疑过自己,有没有想要放弃,有没有后悔过,她说‘有’或者‘没有’就可以了,不用告诉我什么具体的事件。”
江晓媛顶着她逼真而苍老的面孔,站在穿衣镜前,镜子里的老太太分毫毕现,看起来真的像是连通了几十年后,她和已经垂垂老矣的自己相对而立。
江晓媛:“我现在经常会怀疑自己,每天都想着要放弃,每天都想,早晚各一次——晨昏定省似的,干正事都没有这么勤奋。我总担心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自己总有一天会后悔,活得就像趟地雷,深一脚浅一脚的,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
“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连彩排都没有,”江晓媛说,“所以每做一个决定,都会战战兢兢很久,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样——反正我每天都有很多时间浪费在害怕上,总是想找个过来人跟我说说他们的看法,可是过来人们要么跟我意见不同,要么也在迷茫。所以我就想问问未来的自己,如果能得到她一个丹书铁劵的保证,以后就不用担心,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事了。”
主持人忽然说不出话来。
“这造型做得一般,我心里有数,”江晓媛冲着台下观众笑了一下,“不过这是我学会的第一个特效妆,也挺有纪念意义的。”
观众们没有鼓掌,特别是年轻的观众们,现场几乎是寂静的。
江晓媛也不在意,鞠了躬,把穿衣镜推到一边,淡定地排好队等着。
直到下一位选手领着她那武皇陛下雍容华贵地走出来,现场才从方才诡异的安静里恢复过来。
比赛正式进入了最后一个环节,所有的嘉宾和评委都没有打分权利了,只能各自吹吹嘴炮。
编制专业户挨个点评了选手们的作品,推销保险似的点出了每个选手做的特效亮点,唯有轮到江晓媛的时候,她十分简略地说:“十二号选手十分别出心裁,但选用的老年妆手法基础,整体造型也十分单调,你很有创意,希望下次也能在技术上多下点功夫。”
她的点评其实句句中肯,可惜,眼下脸面扫地的评委团说话已经不管用了——说实话,上一轮他们要是能死撑着不肯改变打分结果,观众们还能敬他们是一条好汉,但被人一提出异议,居然立刻就改了,这种小人做派恰恰说明了评委团是心虚的。
外行们反正听不出一句点评有多少含金量,观众们的认知完全建立在感情上——听见喜欢的评委说话就奉为金口玉言,听见讨厌的人说话就当她是放屁。
评委这一番“专业点评”过境,连个鼓掌的都没有,现场像个冷笑话工厂。
主持人完全没想法了,僵着脸推进比赛进程:“那么请大众评委拿起你们手中的投票器,把票数投给自己最喜欢的选手,让他获得宝贵的复活机会!”
选手们都背对着大屏幕,紧张得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放,只有江晓媛满不在乎,悄悄地从兜里摸出一面小镜子,低着头偷看。
四条小光柱一点一点往上长,这玩意明显是山寨《星光大道》的,光柱上也有个一直蹦跶的小人,可惜五毛钱做的舞美完全山寨不出效果,光柱细得仿佛激光手电照的就算了,上面的“小人”简直就是一坨色块,头颅与四肢难以分辨,看起来特别低劣。
江晓媛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那条光柱蹦跶了两下之后,就停滞不动了,鸡立鹤群地比别人短了一截。
她心里神奇地没有觉得特别遗憾,反而是一片平静。
她第一次跟蒋老师吵架,冲着蒋博吼过一句“总有一天你请不起我”,那嗓子嚷嚷出来多半是出于激愤。
此时此刻,江晓媛却面带微笑,冷静地想:“总有一天,这种low爆了的舞台,连让我坐在首席当评委的资格都没有。”
外面有海阔天空的世界,却总有人可笑地认为,在他这力所能及的一亩三分地上绊人家一脚,人家就会一辈子爬不起来。
他们的世界注定只有井盖那么大,跟这种可怜人,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一分钟的投票时间很快结束了,江晓媛票数不出意外地垫了底,没什么惊喜,也没有发生奇迹,旁边那位牵着武皇得了奖的选手正试图用力憋出一副热泪盈眶的表情,可惜演技差点意思,脸都憋红了,也不像那么回事。
原本应该有落选选手感言环节,算是整场预算赛总结的一部分,不过此时此刻,无论组委会还是主持人,都唯恐江晓媛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里再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活生生地把这个环节换成了“复活选手”发表感言。
舞台工作人员已经客客气气地上台来,将三个陪太子读书的落选选手请下去,就在这时,台下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对不起,我有异议。”
主持人这天已经被“异议”俩字刺激得麻木了。
江晓媛一看,这回出声的居然是祁连,他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观众席最前面,还把提前离场的那位嘉宾的话筒给顺手牵羊了。
祁连大喇喇地打开麦克风,一手插兜,玩世不恭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
几个舞台工作人员见状立刻要上前,祁连干净利落脆地向左转,配合地给了那边正等着爆料的摄像头和照相机们一个圆满的正脸。
祁连:“我作为媒体人中的观众评审之一,连提出异议的权利都没有吗?”
工作人员大眼瞪小眼地沐浴在闪光灯中,不敢上前了。
主持人十分蛋疼:“您请说。”
祁连:“很荣幸被组委会邀请为大众评委,方才投票之前,我和坐在我前边那位美女,以及坐在我右边那位兄弟交流过,我们仨一致喜欢十二号选手的创意,别人的选择我不了解,但是至少我们三个人都投了十二号,请问为什么她的票数显示只有两票呢?”
主持人:“……”
祁连看也不看工作人员脸上的菜色,转身对上观众席,跟观众席上的大众评委点点头:“方才的投票对象分别是一号选手、八号选手、九号选手和十二号选手,我想问一下,投了一号的有谁?”
主持人见势不妙,连忙说:“先生,我们的机票是经过公正的……”
祁连根本不理她,数了举手的人,宣布说:“好,总共三票——那么投了八号的人请举手。”
“五……六,一共六票,请放下,投了九号的请举手——好的,一共是七票。”
主持人:“先生,请你不要扰乱赛场秩序,如果不听劝阻,我们是有权请你离场的。”
“我马上就走。”祁连头也不回地说,“请投了十二号的人举手。”
他说着,自己率先举起了手,观众席上沉寂了片刻,一只又一只手举了起来。
祁连擎着一点笑意,转过身来面对主持人:“大众评委一共三十票,其中一号选手得了三票,八号得了六票,九号得了七票,剩下十四票,除两票弃权外,十二号选手总共得了十二票——我不知道是我数学不够好,三十以内的数字数不清楚,还是贵比赛的记票器出了故障,让大家一起按错了键呢?”
主持人简直眼前一黑,此人话音落下,明天“大赛现场公然黑幕”的头条上定了,简直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
祁连抬起头,对上台上一脸褶子的江晓媛的目光,忽然说:“你当然不是一个人,我们都会怕,谁能保证自己永远是正确的呢?大家都是凡人,凡人坚持一件事是很不容易的,每时每刻都在质疑自己,有些人质疑了两三次,路就走得夭折了,但还是总有人质疑了一千次以后,依然走到了最后。”
江晓媛忽然热泪盈眶,感觉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这么汉子了。
祁连伸出插/在裤兜里的手,冲沸腾的媒体挥挥手,示意他们停止起哄,规规矩矩地把话筒放回嘉宾席,看也不看范筱筱那张铁青的脸,冲江晓媛打了个手势——江晓媛奇迹般地看懂了,他是说,把脸洗干净,咱们走。
她二话不说,立刻让过同台其他选手,直奔后台,一秒钟也不想跟这帮傻逼共处同一屋檐下了。
观众台上嘈杂一片,评委像四只被烤了的鹌鹑,僵在一起不知所措,主持人不尴不尬地站在台上,二斤的妆容也遮不住她心中的萧索。
组委会当然不可能任他们这么离开,组织者连忙派人出面危机公关,给出了一个特别扯淡的解释——“投票器的电路串了,会务人员是实习生,临场失职,没有检查好设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