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时候,你就知道了。也许到了时候,你会发现,你已经做到了。
可儿姐姐。
原来你没有死,而是出宫了。
你走了你自己选择的一条路,你脱离影者,代价就是替皇帝生下一个孩子。
你就是皇帝找到的那个代孕的女人。
你就是那个身世扑朔迷离嫁入安园的女人。
你就是那个以自己的一死来还得孩子平安的女人。
你就是让安以墨爱上过的女人。
颜可。
念离一路走着,走过牡丹园,走过念颜亭。
她如今走过的路,颜可走过。她如今住着的房子,颜可住过。她如今爱着的男人,颜可也曾叫他一声夫君。
十年前她在这里,走出了她的宫。
十年后念离在这里,与故人重逢。
走着累了,远远见宝儿正在院子里戏耍,转身见到了她,想到她也要生安家的孙少爷来,表情都皱到了一起。
念离此生都没有像现在这般庆幸过,庆幸自己不曾因为颜可的往事而负气离开,庆幸自己在那样的关头从壁风手里抢回了宝儿。
颜可,原来你在看。
宝儿,念离,颜可。
一时三重影深,让人惊叹于命运的,腐朽和神奇。
狼狈为奸
念离搬回了牡丹园住,不仅如此,还把宝儿也接进来同住。
对此,安以墨还是有些担心的,怕宝儿有心无意得踹掉了老婆肚子里的那块肉,可是明面上宝儿仍旧是他的孩子,有了新人忘了旧人,这样的罪名可不小。
“谨慎,再谨慎!”安以墨如此叮咛念离,就快变成老妈子了。
“放心,我宫中侍奉多年——”
“打住,你这可唬不住我,要是皇帝老子宫中能生养,还用得着跑我的窝来下蛋么?叫人堕胎是你的强项,这个你日后可以和春泥慢慢交流,咱现在关键是要安胎——”
说罢,安以墨借莫言秋的大志做苦力,把整个药房都差点搬回来了。
“一个月前还燕窝都吃不起呢,这哪里来的闲钱?”念离抚摸着自己已经开始微微涨出的肚子,“孩子,看爹从哪里鼓捣来的?”
“孩子,这可是爹一分一厘赚回来的——”
念离一仰头,“你赚的?”
“自然,难道那个吕知府能看着我做那鸡鸣狗盗之事放任不管么?夫人啊,这都是我的血汗钱——”
“这一个多月,你究竟去鼓捣什么了?”
“天上人间的妙手回春,后街的联合作坊,还有新修葺的当铺。我已经同莫言秋说好了,等明年他回来探亲,给我捎些西北货来,占个地域优势,还能多出几分利来——”
“等等,探亲?莫言秋要回去了?”
“是啊,出门在外,来来去去算在一起足三个月,家里的生意都不知道耽误了多少——”安以墨不知为所谓地说,念离咳嗽两声,“那柔柔呢?”
“自然是和他一同回去,要不人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事儿你问过柔柔的意思么?”
“柔柔说了,等老夫人身子好利索了就动身。”
念离轻叹一声:“你们男人啊,心怎么算都是粗的,莫言秋一个,你一个,柔柔最亲的两个人,都不懂得她的心事。”
安以墨一摊手,“要不怎么说后宫得有个母仪天下的金凤凰镇守呢!”
就这两口半人、三四碗米,还后宫?
念离偷笑一声,又险些被安以墨扑到,多亏肚子里面有孩子救驾,才算打打闹闹过去了。
下午时分,念离把宝儿送上塌午睡了,就去了安以柔的园子,巧是柳枝正守在园子口,一脸难色,见了念离,就和见了救命稻草似的,飞扑上来,焦急地说:“大夫人,您快劝劝六小姐吧,她又开始那股子倔脾气了,谁劝都不行——”
说这话时,柳枝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时冻的,还是急的,念离步入园子,听到安以柔嘹亮的骂街,才明白那八成是羞的。
“你自己要跟男人跑,别算在我头上来!谁爱走谁走,到时候那个死男人和那个死女人车里风流,你和大志可以车外头迎合,车里车外都春光明媚的,这离春天还远着呢,就闻着一股子骚气——”
安以柔这脾气还是丝毫没改,就和第一面见到她时那般的刁钻刻薄。
念离知道这天下午吕知府又把莫言秋找去了,那葬月又屁颠屁颠跟着去了,于是也放心大胆的让安以柔吼,人就站在院子里面等着,等安以柔自己骂累了,才慢悠悠地进屋子去。
“大嫂好耐性。”
“让你的小外甥学学什么叫巧舌如簧——”
念离摸摸肚子,然后把安以柔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笑着说:“柔柔,什么时候自己也生一个出来玩吧,这样大的出去鬼混,还有小的给你骂。”
安以柔禁不住乐了。
“你就逗着我玩吧,反正你们都皆大欢喜了。自打你怀上了,哥天天和大公鸡似的勤奋,估计也是近不着你的身睡不踏实,天不亮就跑出去,满嘴的商机商机,就好像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子,让人看了真是羡慕。你那个所谓的姐姐更是逍遥,天天都不知道神隐到哪里去和二哥谈情说爱了,我看等她肚子大了,我还没找到愿意娶我这下堂妻的——”
“哪里有自己把自己休了的?你这是胡闹的,不作数。再说,你就算把人家一棒子打死,也得允许人家诈尸还魂吧——千里迢迢来寻你,恰是碰上安园这些乱子,都没好好跟你说清楚论明白,你就琢磨着改嫁了?真该被莫公子捉回去好好惩罚——罚你在家生个孩子,哪都不能乱跑。”
念离一番话说的,让安以柔数次插嘴都找不到话缝儿,只等她都说完了,安以柔才摆摆手,“别说给他生孩子,就是和他一个屋檐下,我都受不了。我嫌脏。”
“还好,葬月倒是个干净人,宫中的时候她常打扫得很利落。”念离故意曲解着她的话,试图消除这尴尬,可是柔柔非要捅破了不可:“地脏了可以扫、被子脏了可以晒——可是人身子脏了怎么擦?脸皮脏了还要不要脸?大嫂,像我这样的脏人,最怕脏。”
这个“脏”字,说的念离无话可回。
只觉得自从老太太卧床休养,安以柔就越发地偏执了,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念离却知道安以柔并非是因为劳累而焦躁。
她的恨意,即使被这苦难时期园子空前的团结和苦中作乐所掩盖,却无法遮的住这背后的怨愤,这样的怨愤,在莫言秋和葬月到来后愈加无法遮掩了。
如果不打开这一层心结,恐怕柔柔这一辈子都要这样怨念着活下去了。
念离决定去找葬月好好谈谈,可是傍晚时分莫言秋回来的时候却是一个人,那吕知府似乎和葬月有些交情,说自家夫人和葬月是手帕交,定留她在府里吃顿便饭。
莫言秋心里也是嘀咕的,但这男人什么都没有妄加推测,只是淡淡带过:“吕大人是京官,葬月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行走宫人,两个都是位高权重的,说不准认识的吧。”
“这倒是怪了,去驿站接吕大人的时候,你就和她一起去的,这要是本就认识,为何拖到今天才相认呢?”
念离心中最清楚不过,那吕大哥从未和宫中打过交道,要不,她不是一早就认出他了?
这是现用现交的酒肉朋友。
凭葬月的心计,还想不出找靠山这一招,这说不准是惜花远在京中还指手画脚的。
吕大人、葬月、惜花——
这三人联合在一起非要在莫言秋和安以柔之间插一脚的话,就不能怪她多事了……
*************************************
“吕大人太客气了,我那天驿站见到您,就知道您是个识时务的人。”
吕枫暗笑不语,虽说和这葬月说话不到五句,他已经知道她是个什么秉性的人,一看就是口直心快泼辣无理的娇娇女子,倒是没什么城府可言。
如今他是官,她是民,他在上,她为下,居然还满口的“识时务”,倒是挺逗乐的。
“这些日子安园全靠莫公子撑着门面,不知道他投了多少自己的家财进去,我作为溯源的父母官先谢过了。”
吕枫温文尔雅,葬月却开门泼水:“他们这些做生意的,钱多的很,不比我们这样的,干的最多,看着最风光,其实什么都没留下,人一走,茶就凉,还是银子在身边实惠。”
话糙理不糙,葬月句句都说道吕枫的心坎上了,为官十年,在遍地都是官的京城混着,天天点头哈腰,却也没见着什么好儿。前半年夫子香等大片草药断货,吕枫以为是个出头的好机会,就上了一本,哪知道这背后正是陛下授意清剿的,大水冲了龙王庙,现在小皇帝一句话就把他连降三级扔到这“民风彪悍”的地方体验生活,官场之事,真是说不清楚。
这一到溯源,就听说安园的九成家产被缴,所有商铺给划给了自己,心中还有些窃喜,于是才那般热心地跟着莫言秋大半夜就去安园。
先是在城门口见到了安家百闻不如一见、连魏大人都亲自关照过的大夫人念离,心中顿时就不自在了。
人家吕大哥一句叫的亲切,可是做大哥的,却混的如此狼狈,这心里顿时就变了滋味。
再一到安园门口一站,看着这富庶之地的首富之家那气派那雕琢,心里滋味又复杂了几分。
吕枫连夜就叫亲信把安园过继来的那些商铺的账簿拿来看,足有五六十本,都是一笔一笔的雪花银,这心里那口锅,算是彻底被踢翻了。
天蒙蒙亮,安以墨就在外面等着了,说有要紧事。
此刻吕枫只吩咐下去,让他等着,我先休息了。
于是,第二天上山,从找人到救人,都是安以墨一个人忙活着,吕枫就带着一帮衙役跟班,来了一个“不作为”。
不作为的好处就是,坏了事没责任,做好了都揽过来。
吕枫这一招是成功的,这件事过来,溯源城都知道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这局面一打开,日后就一帆风顺了。
可是在这样的顺风顺水之中,也有让吕枫头疼的事儿。
最要紧的,莫过于看的找摸不着。
安家的商铺虽然都归他代管,可是收成是五五分,五分上缴中央,五分支持地方,他顶多在其中捞一分“监管有力”的褒奖。
而在这个被小皇帝重点监察的风口浪尖的地方,向上那五分他不敢动,向下那五分他也不敢动,全全成了个大帐房了。
外人看着风光,羡慕着,却不知道这些背地的猫腻儿。
这个时候,来了个莫言秋。
安园非常时期,很多外头的打点都是这在西北很有名气的大老板莫言秋出面周旋的。
这个男人话虽不多,看着也一派正气不近人情的,但是关键就是有钱,和已经被榨空的安家比,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
而突破莫言秋的这一点,自然就在葬月身上,这一点,吕枫看的很明白。
因为她有求于人,而只要是有求,就有交易。
这就有谈的可能性。
“我早听说葬月姑娘是魏皇后身边的红人,位高权重,今日一见,果然不是平常女子,尤其是方才那一席评论,切中要害,切中要害。”
葬月最得意的就是这行走宫人的身份,要不是接二连三的被煮雪和逐风窜了她首席的位子,她哪容得下这“姐妹俩”嚣张?
“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我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连一个残花败柳的女人,都敢和我抢男人。若是我做大,她肯做小,我倒是可以容她一分地,可是她现在居然撕破脸皮和我对着干,这就不能怪姑娘我依靠些过去的人脉了。不瞒吕大人,我的好姐妹,原也是行走宫人的,现在就在陛下身边伺候左右,就算换了我,要是想回宫去,也是易如反掌,何苦受这份气!”
葬月选择性遗忘她和皇帝的种种过节,现在说出来的口气,就和皇帝欠她多大的人情似的。可是葬月在宫中那么多年很明白,这话对吕枫这样的官场人士最有用,果然,她这一番话说出口,也就有了谈判地位,吕枫的热忱明显的高涨起来。
“失敬失敬,是吕某孤陋寡闻了,如吕某能尽绵薄之力——”
“吕大人自然能帮得上我,其实很简单,我就是要安以柔在溯源丢脸丢尽,无颜再纠缠言秋。”葬月有这样的狠劲儿,惜花有这样的坏水,两个人遥相呼应,加上吕枫推波助澜,这事就成了一半。
正所谓狼狈为奸,臭味相投,这一天吕枫和葬月谈到很晚,却不知另一边,很久没动过手的念离,也要逐风一把了。
若为所爱之人,她是不介意在这低调的小日子中,偶尔发光发热一次的。
分工合作
马上就是安老夫人五十大寿了,老太太的精气神儿这些天都好起来了,前段冬至做的新衣服也送来了,穿上了还像当初富庶的时候一个样子,看不出什么败落。
因为老夫人身子垮了下来,安园的对外事务就由安以墨和莫言秋担了起来,虽说家产没了,铺子也被收了,可是事情没减反增。好在莫言秋和安以墨这对好友配合得也相当默契:莫言秋主抓对外关系,即稳定和知府、商户及其他一干人等的人际关系,争取在安园休养生息这段日子不要出现什么落井下石的事;安以墨主抓内部生产,这溯源第一怪怪得很天才,短短两个月,通过天上人间、联合作坊和当铺,已经建立起自己一套独门的买卖渠道,从卖方到买方,全方位发展,虽然资金小利润低,可是架不住群众基础好,而且为地方解决了很多社会不稳定问题,赢得很不错的口碑。
这一天两人各自办完事,相约小酒馆吃酒,这还是安以墨几年以来第一次在天上人间之外的地方喝酒吃饭,一瞬间有种仙人下山入世的感觉,见什么菜都觉得稀奇,莫言秋一句说的真切:“家败了,我看你却活的越发快活了。”
安以墨故意气着他说:“千金散去,老天送子,这就是造化!言秋啊,我跟你说,男人一旦有了孩子,这念想都不一样了,就开始往前看而不是往回想了,等你什么时候也有了孩子就明白了——话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也没个孩子?”
莫言秋面目表情有些凝重还有些尴尬。
“因为柔柔不愿意。”
“不愿意要孩子?她娇气惯了——”
莫言秋咳嗽两声。“不,是不愿意和我……”
安以墨放下小酒杯,长长久久,那“哦”了一声。
这自然是有原因的,而原因是什么,安以墨和莫言秋心里都是明白的,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彻底把一个少女的花季给毁了。
“你不会就因为这个,才和我妹妹闹分家的吧,莫言秋?”当大哥的很义正言辞,莫言秋也一本正经,“安兄,当初你把柔柔托付给我,难道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这一次柔柔自己留下休书一封,就匆匆跑了回来,要不是有人托信给我,我还不知道她是回溯源来了。以她的脾气,我本以为她会去浪迹天涯的——”
这倒是,如果说她心中有恨,莫言秋只能排第二,安家才是首位。
她能在这样的时候选择回来,意味着什么?
逼迫自己回到伤心之地,回到伤痛最开始的地方么?
这一点别说安以墨和莫言秋两个大男人捉摸不透,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此刻她就站在安园一个不起眼的已经荒废多时的小园子里,当年,就是在这里,她和几个哥哥被贼人囚禁,而后也是在这里,被那群禽兽侮辱了。
回到安园后,她时不时还会回来看看,自己也不知是怎样的心态,就像恐水的人,会一次又一次逼迫自己站在大海前,仿佛是要证明些什么。
证明伤口已经结疤,证明可以往下面的路走了。
也许是这样吧。
可以走的通么?
“人在做,天在看,命不可违,路却可以自己走。”
胡思乱想着,念离步入园子,照例托着一盘不知名的点心,“你在这儿,来尝尝这道点心,腻不腻?要是吃的爽口,老太太五十大寿的开菜点心就上这道了——”
安以柔一皱眉,推开盘子,“我还真是佩服你,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有精气神儿,说你是苦中作乐好呢,还是自欺欺人好呢?”
“你真的觉着日子苦么?我倒是觉得比过去强上百倍。娘经这么一折腾,也乖乖地服老了,总算像个老人家似的,在家安享晚年。你大哥也不再是那个败家子了,天天为了家奔波,虽然劳累,人却有了精神头,有了念想。再说我姐姐和二弟吧,虽然一路是打打闹闹的,不知是真是假,可是经过山上那么一夜,好似水到渠成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好事将近了。如今宝儿也没有裘世痕那女人护着,我可以放手好好把他那些臭毛病都改过来,将来给我肚子里的娃娃做个好哥哥——现在每天一醒来,我都觉得喜鹊在枝头叫呢——”
安以柔摇了摇头:“你倒是稀奇了,怪人一个,怪不得能把我那溯源第一怪的大哥给降服了。”
念离又一次把点心递上来:“一家子怪人,倒是其乐融融的,等莫兄弟也被我们带坏了,就又多了一个怪人!”
安以柔刚要去拿点心,就这么缩了回去,然后冷冰冰地掉了脸子:“腻死了,看着就反胃。”
念离却突然捉住她的手,单刀直入:“你还想不想要莫言秋了?还想不想要那个家?如果你现在给我句话,说你放得下,我立马就把那滚小子赶回西北去,叫他娶了葬月算了,被她欺负一辈子,当是报应!”
“我自然是……不会回去的——”安以柔这后半句显然没有什么底气,念离故作飒爽的转身就走,一刻都不耽搁,多一句都不再说,安以柔被晾在那里,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就觉得脸皮薄的跟云吞皮儿似的,里面什么色儿都看得出来。
和大嫂一比,自己太没个章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