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服药自宫,据我所知,你的几个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因此,你这一举,可能是让家族绝后了。”
煮雪没有语气地将那阴谋之中模糊的血肉拨起,露出白骨,展露在他面前。
“成事之后,你要亲手解决了那个女人。陛下只想要那个孩子,那个女人不能留着——”
安以墨闭目不答,紧紧攒着手,那样子绝望而无助。
“还有,抚养龙子到必要时刻,会送龙子上京,到时候势必会有一场夺储大战。你的这个决定,可能会牵连十几年后上万人的性命——”
煮雪得承认,她对这个落魄男人鲜活的印象,就起于此刻他失神的眸子和那已经惨淡到极点的忧伤。
尤是他轻轻开口说的那四个字。
我辈何能。
几个月后,一个妄图背叛影的女人被选作了龙种的容器,在魏家层层严密的防备下,终于怀上了这福祸不知的种子。
煮雪奉命南下溯源,开始这个酝酿已久、来日势必惊天动地的阴谋。
她来的时候,手执青花瓷小瓶,那是对安以墨讽刺的主宰。
依稀记得那是个下着雨的午后,她约他在城门口见面。
那天他穿着招摇的红色大袍子,举着一把油纸伞,风雨之中绰绰地来了,再不似狱中那般颓唐,那样子,竟然让煮雪看呆了。
那是一只将伤口深埋在心底的妖孽,而今她就要来亲手掀开那还没愈合的伤疤,并且揉搓上一把永生之痛的盐巴。
“你来了,我以为还会给我再多一点日子。”
“再多一点日子又如何,你不是也没有娶亲,安家照例是无后。”
“我怎敢。”安以墨的眸子就像一副被晕染的水墨画,轻轻漾开了那层墨色,有种褪尽铅华的忧伤,却又留白着无尽的讽刺。
是啊,怎敢。
他的命运早就不是他自己的,无论是娶妻生子,还是仕途官运,不过是曲大人写好的戏文,他只是一个被人抵住喉咙不得不手舞足蹈的戏子。
可为何他那令人迷醉的眼神,总让人感觉到一丝“奢侈”的可能性?
“看来龙种是种上了。”安以墨眸子淡淡一扫,“我的亲事也快了。”
“这个局,要开始布上了。”煮雪公事公办地说,“一个月后,你迎娶龙种的容器过门。然后等待生产,若是男婴,则处理了容器,抚养龙种,若不是,再来一次。容器处理后,你可假以对亡妻忠贞,深受打击,不能人事,倒也自然。日后起兵,自然会有人帮你筹谋,抖出你早在迎娶之前就不能人事,龙种不过是收养罢了。”
“那我可否等到那日后起兵之时,再吃你的药?”
“不能。容器虽为容器,但也是陛下的女人,陛下无法容忍,她身边有你这个男人——哪怕这个容器是要被处理的。”
“就算是冷宫的娘娘,身边也只能有太监,是这个意思么?陛下的想法,我们寻常百姓果然不可揣度。”
安以墨一眼扫到那青花瓷瓶,不自觉退后一步,雨斜着扫进来,门洞里面吹过一阵风,吹垮了煮雪的伞。
安以墨默默地走上前去,油纸伞微微一歇,遮住了煮雪,那只冰冷的手接过青花瓷小瓶。
“这个吃下去,不会变成娘娘腔吧。”
煮雪看着那一方油纸伞,和面前的红袍绰绰,听着他太过淡然的问题,不觉心里却有了不可名状的撕痛。
“不会。”
“不用刀,用药,想必曲大人早有考虑,是我多嘴了。”安以墨将伞递给煮雪,煮雪一愣,微微低头,接了过来,一抬眼,那红衣在她面前忽的扫了过去。
他走进雨中,雨水冲刷在他身上,贴着肌肤,白如雪,红也如血,瑰丽而□,鬼魅而圣洁。
“你要知道,你和那个容器一样,只是物,不再是人。”
雨中,他背对着她,耸了耸肩,摆摆手。
“那女人,叫什么?”
“我说了,她叫做容器。”
“那女人,叫什么?”安以墨依旧如故。
“……颜可。红颜的颜,可人的可。”
“颜可。”安以墨闭眼沉思,试图在眼前勾勒出一个女子的音容笑貌,出现在脑子里面的,却是岚儿那一直在稚嫩的微笑的脸,连她也会不耻他的懦弱吧——
所以真是万幸,她已经提前离开了他。
安以墨一回眸,那一瞬间,煮雪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被撞击了,因为他分明问的是:
“你叫什么?”
“我也只是一个物……”
“你叫什么?”
“煮雪。”
“煮雪姑娘,我一个月后会迎娶我的妻子颜可,我们会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女,我都会叫他宝儿。他姓安,随我,我叫安以墨。”
他的眼神,沉淀着一种安静的力量。
“吃了什么药,走了什么路,我还是安以墨,我的妻子叫做颜可,我今天借了你一把伞,而你叫煮雪。这些,永远不要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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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她来了。”魏思量今晚总算没有再拿奏折来,但他带来的,却比奏折更沉重。
煮雪依旧撑着伞就进来了,见到壁风,轻轻一鞠,淡淡一笑。
“好久不见。”
壁风一时说不出什么,如果说他对葬月都是恨意,对惜花是不屑,那么对煮雪是敬畏。
还记得当时放她出宫的时候,他那样自信满满地说:“我赦了煮雪你曾经为影的罪过。”
没想到煮雪当时只是不动声色地说:“煮雪不是影,影是物,煮雪是人。”
她有这样一种特别的魅力,让人不能去质疑她的初衷。
像魏妃那般的人,居然明知道她出身为影还收她做了行走宫人。
像壁风这样的人,居然明知道她曾经为谁做事,还放她出了宫。
如今,她出现在溯源这个地方,却是一句都不想解释,壁风也不知该怎样去问。
只是,她大概不是来叙姐妹情谊的吧——
“我没想到你会来溯源,也没有想到你会来找我。”
“在王土行走,碰到主人,来打声招呼,才不算失礼。”
“煮雪严重了。”
“陛下在怪煮雪来的晚了?”
“这话怎么说?”
“陛下日理万机,也不好离开皇城太久,您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煮雪全明白。如果煮雪再早一些来,陛下就能再早一些带走逐风——您说,您是不是怪我来的晚了?”
壁风眸子深了深,笑而不语,只是手指在敲打着桌面。
“陛下在想煮雪能得到什么好处是吧——”
“煮雪不是善人。”
壁风也不避讳,只是等着她自己说出口。
“很简单,陛下带走女人,男人留给我。”
壁风听了这话倒是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你你你——你也喜欢那个太监?!”
“煮雪和逐风一样,和太监混的久了,戒不掉了。”
“?你不觉得那个和尚,也是个人物么?”
“和尚?怎么安以墨还有弟弟?”
“是啊,十年前遭了匪贼,倒是偏偏这个最令人生厌的没死掉——”壁风正愁无处下手来查安园的秘密,煮雪倒是提醒了他。“煮雪你莫非知道点什么?”
“没有啊。”煮雪一笑,避风知道,那火烙子都烫不开她的嘴。
煮雪翩翩地走了,留下壁风和魏思量大眼瞪小眼。
“你要是个女人,会喜欢一个太监还是一个和尚?”
魏思量眼珠子转啊转,最后吞了一口口水,“爷,非得选么?”
“你要是不选,明天就给我去做被太监了的和尚去!”壁风一斜眼睛,魏思量战战兢兢地磕巴着,“还是太监吧,太监姿色好,还守规矩。”
“他守规矩?!他敢碰我的女人!”壁风一拍桌子,魏思量慌忙改口,“那就和尚,和尚好啊,和尚对陛下您也好,说话中听,动作利落,又不跟您抢女人呢——”
壁风一听这话,青筋暴留。
说话?一嘴歪词,都留着下流东西。
动作?利落不假,落点都不太正经。
女人?他喜欢的真是女人!
总之,一只被阉了,一只也快被阉了。
这哥俩都不是什么好鸟!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煮雪不是善人,带走一只坏鸟,倒是正好的一桩事。只是这个安园,看样子可是越来越不简单了!”
“可是逐风大人——”
“若是查不出什么,和逐风无关,自然好。若是有什么猫腻,拿来威胁一下这个不吃硬的女人,也是好的。”
魏思量一并脚,“爷圣明。”
真实的安以墨
“你这些天不太对劲,有心事么?”
安以墨沉默了几天终于问出了口,正在给安以墨磨墨的念离一抬眼,又低了眉,“没有。”
安以墨停下了笔,微微一笑,“还说没有,你看看你这墨都溅到我这宣纸上来了,难不成夫人想画一幅美人泼墨?”
安以墨的话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让念离开怀一笑,她只是目光移到那些飞溅出来的小墨点上,突然问了句:
“相公,你说过你没有杀过人,是真的么?”
“难道鬼魂托梦,找你伸冤?”
“那颜可呢?”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在落雨轩,秋末最后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冬意灌满了园子。
毛笔在案台上滚动着,直到垂直落体,砸向了地面。
“你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
念离轻轻摇头。
安以墨的脸上又浮现出几个月前面对她时那般的防备和紧张,然后是本能的嬉笑和伪装,可是当这一切一瞬间流连而过,当他再次清醒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念离,是岚儿,是一个和他灵肉相交的女人,突然间脸上就表情就轻松起来。
眉一点点舒展开,安以墨握住了念离的手。
“关于安园的劫难,关于我的故事,我没有都告诉你,可显然你已经知道了一些。这其中一定有些误会。”
“我知道宝儿的来历了,也知道了你不能人事的原因。”念离的手在他掌心中不安地慢慢攒动着,安以墨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切都过去了,宝儿已经成为死棋,我随时可以大昭天下我是完人——”
“不行!”念离眸子中一闪而过发自内心的慌乱。
如果壁风知道仁宗皇帝还有后人,会怎样?
如果避风知道你就是那最后的影者,会怎样?
如果壁风又知道你我已有夫妻之实,又会怎样?
要么安园倾覆,要么我随他回宫。
最最恐怖的,怕是两者兼有。
念离在心里掂量了许多天葬雪的那番话,越来越心寒。
这个终于能够新生的男人和终于可以平静下来的院子因为她的到来而在此蒙受灭顶之灾,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上百人的性命,和他们的爱情,究竟孰重孰轻?
念离那时给安以墨一个那样决绝的眼神,安以墨不知道这背后的深意,只是冥冥之中突然想到,当她离开宫廷离开那个深爱她的皇帝的时候,留给对方的,怕也是这样一个眼神吧。
有时候,男人的直觉,并不输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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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
煮雪挑了一个靠街的好位置,熙熙攘攘的买卖人群,一片太平盛世。
念离出现在二楼楼梯那角时,煮雪并没有回头,油纸伞还留在她脚边,像是在等待主人。
念离泰然入座,然后打开食盒,将煮雪喜欢吃的点心,一一拿出。
“姐姐,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做点心了。”
“怎么,你要和我翻脸么?”煮雪轻轻侧过脸,那眼中的神色似乎在说,你以为我会介意?
念离摇了摇头。
“一入宫门深似海,怕是再不能相见。”
煮雪愣住了,眼神飘忽在这来来往往的人影上,一时间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