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笔孽障,也许在仁宗皇帝死去后,才终于缓缓的,浮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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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以墨先回到天上人间,先前匆忙地趁着楼里的人都没起来,跑回屋子装醉酒,那衣服和褥子就藏在屋子的箱子里面。
本来他还想留个纪念,可现在,他一把火把东西烧得一干二净。
他和念离都在险境中行走过,平日可以嬉笑怒骂可以一笑而过,真的迎头遇上劫难时,却比谁都更冷静更决绝。
处理完证物后,安以墨才回到安园,却不是去后厨,而是先去见了母亲。
安以墨心里有杆秤,如果老太太还认这是“请安”,那八成就是她看出了端倪,只是老人家不方便戳穿,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老太太将他的上门看成“请罪”,那老太太压根就没往那方向想,糖水鸡蛋也不是她送去的,这事儿就麻烦了。
安以墨一只脚刚踏进屋子,就听见老妇人劈头盖脸地一句:“你这个不肖子孙,还知道回来么?!”
安以墨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不是老夫人送的。
“娘,儿子又做了什么了,惹您发这么大的火儿?”
安以墨一抬头,一个茶杯就飞过来,他嬉皮笑脸地闪了过去,心里却凉着。
“你不是很会砸茶杯么?你不是很能耍酒疯么?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安老夫人只字不提念离,关注点都在他儿子身上。
她并不是因为念离“受了委屈”而动怒,而是因为儿子“不争气”。
更重要的是,满园子都在嚼舌根,说大少爷酒醉要霸王硬上弓,自己又硬不起来,恼羞成怒,把大夫人揍了一顿。
还嫌丢脸丢的不够么?!
安以墨完全知道老太太在恼什么,却不争辩,也无心争辩,既然送鸡蛋的不是她,那事情还要继续查下去。
“娘,我喝醉了。”安以墨无所谓的说着,“家里有二弟,您就当没生我吧,我出门逛窑子,回家打女人,破罐子破摔,您也就别指望了。”
安老夫人气的嘴歪歪,安以墨跟个无赖一样,甩着胳膊就走了。
秦妈妈来给老夫人顺气,一边顺一边说:“论起来,大夫人也真是可怜,老夫人您是不是该过去看看?”
“看她?!”安老夫人差点没从椅子上蹦起来,“说什么?对不起,我儿子太不是个东西了,你还是改嫁了吧——”
“这话可不敢乱说,您忘了,大夫人是宫里来的大富贵的人,能镇住安园啊。”
“大富贵?去戏班子找了件黄袍子穿上就算大富贵了?我看我一准儿是找错了人了!自她来了,墨儿越来越不像话了!这都是她惹出来的,改天可得让面相师傅来好好看看!”
“什么面相师傅?”
迎着声音进来的是安以柔,她一早去山上祈福,二姨娘非要鞍前马后地跟着,安以柔就随着她去忙活了。
可是二姨娘再殷勤,安以柔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倒是一回来看见安老夫人,立马露出笑容。
“你大嫂又出事了。”
安老夫人斜着眼睛。
出事的总是大嫂,不会是大哥的。
安以柔了然于心地跟着笑,却不知为何有些堵。其实刚一进门,就有人把这丑事八卦给她听了。明明是大哥犯浑,却也要大嫂来背着骂名,女人啊,命贱如纸。
一丝丝痛蔓延在心底那被黑暗的记忆填补的缝隙里,闭上眼睛,还都是兄弟们的话:
“就她吧,她是女人,又是姨娘生的,就她吧。”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就因为她为庶出,就要被骨血之亲的兄长们推出去做人肉盾牌么?
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娘,我有些累了。”安以柔再也无法支撑自己在她面前强颜欢笑,一转身又撞上亲娘的眼,这个无知又物质的女人,给了她一个卑贱的身份,和一个不能自己主宰的未来。
每每看到她,安以柔都无法抑制自己的怨恨,既然老天不能怨,那只有自己的亲娘可以怨了。
“姨娘,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安以柔回来之后,第一次对二姨娘说了句软话,可是说完又板起脸来,故意说着:“都是你走的慢,耽误我下山,要不然我早点回来陪在娘身边,娘也不会被气成这样了。”
这话是说给安老夫人听的。
安以柔知道,她要在安园活的下去,就要站对了队伍,瞄准了靠山,这一次,她不要再被推出去做牺牲品。
她不要。
从老夫人屋子出来,安以柔故意走的飞快,把二姨娘甩在了后面。
路过后厨的院口,却又停下来了。
几次抬腿想走,却又走不动,不知为何,眼前就闪过念离的眼,那被人羞辱被人欺负的可怜女人样子,在她面前挥之不去。
好歹是个宫人,怎么混成这个样子,连自己都不如。
安以柔叹了口气,摇摇头,抬步进了院子,却看见脸色乌青的大哥,和战战兢兢的厨子们。
“究竟是谁送的!”
“少爷,小的真不知道啊,就一个没见过的丫头跑来说,大夫人点名要吃,小的们就准备着了——”
安以柔迎上去,一张嘴就把大哥给顶回去了。
“凶什么凶!只会对女人凶!你们男人真是本事啊,有事就会拿女人出气!东西是我送的,不行么?你想把我吃了不成?!”
安以墨心里噗嗤一乐,这平常一句话能把念离噎死的妹子,今天怎么突然和她一个鼻孔出气了?
“柔柔,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怕大家嚼舌头么?怕人说你就别这么干,干了你就别怕被说!你看你妹妹我,干了,被戳死照样的干了。”
安以墨就差没给她跪下了,姑奶奶,我这追缉真凶呢,你就别来个投案自首了。
就是这个时候,一个小丫头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
“主子,您可回来了,二姨娘还问你累不累,要不要做点什么——”
安以柔脸上没有半点柔光。
厨子倒是脸上大放光彩。“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这丫头早上来要的糖水鸡蛋!”
安以柔横了她一眼,“你?”
小丫头跟被雷劈了似的,连连摆手。
“不是我,不是我!”
“谁派你送的!”安以墨上前一步箍住她的手腕子,小丫头泪水涟涟,“少爷息怒,少爷息怒,少爷息怒。我不能说,说了全家都要死的!”
“我看她是不会说的。”安以柔不由分说地扫了一个巴掌在她脸上,“我平生最恨背叛之人,你伺候着我,却帮着别人跑腿,可恨,马上给我滚出安园。”
小丫头倒是解脱了一般,匆匆地跑走了。
安以墨心里更沉了,这丫头怕是到死也不会说了,园子里竟然有这样厉害的角儿,让人害怕到这样的地步。
“柔柔,这丫头是你从外边带来的?”
安以柔一皱眉头,“那个男人家的东西,死的活的,暖的冷的,我都不要。”
“这人看着面生,不像我们安园自己的奴才,是怎么来伺候你的?”
“前些天我用着那些丫鬟不顺手,发了些脾气,幸好柳枝还算懂事,挑了个还算麻利的给我。我仿佛记得她说,这园子里的丫头都知道我的脾气,谁也不敢来伺候我,就从外姓人那里借了个丫头来——是谁来着,啊,对了,是裘夔的小妾!说起来那女人天天也不怎么走动的,心肠倒是好的,怕惹那裘诗痕不愉快,背着送东西给念离——”
“柔柔,方才不还说,东西你是送的么?”
安以墨一戳安以柔的头,“还是当年你样子,冲动,纯真,好出头。”
“你丫。”安以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仿佛被戳穿了一般,脸一红,扭捏着跑开了。
安以墨看着妹妹跑远了,才方又肃穆起来。
看来,源头就在那连名字都不为人知的裘夔的小妾身上了。
端着这么碗凉透了的糖水鸡蛋,甜腻而冰冷,这其中有多少深意,在这肤浅的繁荣大园里,只有他知,她知,那个人知。
三个人,一台戏,够了。
最卑鄙的报复
“你终于长大了,我的壁风。”
那张温柔贤惠的脸在面前闪过,眼中总是垂着星星点点的柔弱,却就是这样一女子,行走在高墙之内,母仪天下,权倾朝野。
他总是不知道,该叫她魏姐姐,还是魏皇后,还是嫂子。
也许对他来说,她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她是这宫中对他最好的人,也是这宫中对他最残忍的人,当这个女人苦涩地说出这句话时,那天下已经从她夫君的手中,转到了他的杖下。
“很多人警告过我,说你是我养在身边的一只老虎,早晚有一天会把我吃了,我一直没有听他们的话斩草除根——”魏皇后依旧那么端庄,这天下女人,没有哪一个比她更适合做一个皇后,“不是因为我不信,而是因为我不能,因为我永远记得,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壁风。”
“我来只是告诉你,我会在你喜欢的地方为你建一座寺庙,我希望你能搬进去住,修身养性。”
壁风已经是天下的霸主,却在这个女人面前,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你要囚禁我。”魏皇后缓缓开口,“你不愧是先帝的兄弟,脾气和胸襟都如出一辙。怎么,怕我留在这宫里,成为你的负累?魏家已经没有了,先帝也已经去了,我无枝可依了。还是你怕,人言可畏——”
“我怕看见你。”壁风猛地抬头,“你是我这十年来最美好的记忆,也是最痛苦的记忆,每次看见你,我就会想起屈辱的那段日子!”
“借口。”魏皇后轻轻一扫袖子,眸子之中是无限的怨念,“如果真的那样,你可以将这紫金宫的每一块砖拆掉,你可以将这里每一根草拔掉,你最可以的,就是把所有人杀掉——别告诉我,篡位成功的新帝您没有这样的念头——可是你没有,却不是为我。”
壁风缓缓抬起头。
“我一直以为你依靠的人是我,没有想到,你所依靠的、所信赖的、所爱的,竟是另一个女人。你们骗的我好苦,害的我家破人亡,害的我凤仪尽失,就连一个女人的尊严,都不留给我。”
魏皇后眼中的怨毒越积越重,最后一个转身。
“我心意已决,为先帝殉葬。”
“你——”
“而我的冤魂一直在看着你们,你们一个逐风而不得风,一个壁风而不避风,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那就是曾经温柔的女人,魏皇后,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壁风有时想想,也许就是这样的诅咒,让他失去了逐风。
这是命运么?
如果是,他贵为天子,可否逆天而行,为自己改命?
在马车中,颠簸不定,睡不到一刻就又醒过来,梦中魏皇后的样子依旧清晰,明明是那样温柔的女人,为何会下了那样恶毒的死咒。
一切都尽如逐风当年所言,他夺取天下关键的棋子,不是血脉,不是钱财,而是一个女人的心。
他利用了魏皇后,他利用了魏家,他击败了不可一世的皇兄,他得到了天下。
可是,再不能得到这个女人的原谅。
“陛——毕老爷——”魏思量撩开车帘,“离目的地还有三四个时辰了,要不要先在客栈歇歇脚——”
“不必。”壁风挥挥手,随着车帘灌入的夜风,让他清醒了许多。
“毕老爷,那人所说的情况未必属实,您此番去了,若发现不是逐风大人,岂不是——”
“失望?”壁风哼了一声,“失望,也好过绝望。”
“但是,那报信的可是魏家的人,她这样的举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这世间人心,你看明白多少,魏总管?”壁风沉吟半刻,“我无所畏惧,就算这是陷阱也好,我就不信,一个小坑,能埋住我真龙之身。”
“老爷说的是。”
“对了,收那钱庄的事儿,办的如何了?”
“办的妥当了,老爷一到地方,直接进庄子。”
“恩,好。”
魏思量不再多言,只是复又从怀里掏出那封密信,密信直接写给了他,信上寥寥数语,却字字惊心。
“南通郡溯源城安园填房夫人念离,即为逐风。”
落款人,却是写着一个魏思量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红蕊。
魏红蕊,魏皇后最小的妹妹,魏家被抄家后,不知所踪。
她是魏家被秘密处决的三百一十五人名单上,那唯一的漏网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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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以墨是从院子偏门摸入裘诗痕的小院的,他心中万般不愿来这个地方,也万般不愿见到那个女人,可是他要找的元凶,就住在裘诗痕院子角落的偏房里。
在自己的家里行走,却要偷偷摸摸的,真是十足可笑。
那女人并不难找,她只是坐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抿着红纸,那脸色却是苍白的,看上去有种鬼魅的气质。
并不打眼的女人,丢在人群之中顷刻就找不到了。
这样的女人,竟然会是裘夔那贪官的妾室,真是可疑。
安以墨透过窗纸上的洞打量着,不知这样冲进去会不会打草惊蛇,却是屋子里响起一声:
“安公子请进,为了方便公子窥视,我特意在窗子上捅了个洞,只是尺寸太小,您看不真切吧。”
安以墨一个哆嗦,立起身子,就看见她拉门而开,向屋子里微微一点头,“我是客,您是主,请进吧。”
安以墨打量了一下这件偏房,摆设并无特殊,足见她是个十足朴素的女人。
“裘夫人清心寡欲,在下佩服,如有招待不周,还请包涵。”
“安公子不必虚情假意,我早就等着你上门来了,来的还算早,不愧是影。”
安以墨嘴上还扯着笑容,骨子里却是一阵寒意,手指尖都在微微地颤着,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