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瑞凯问不出结果,却也知道自己的过分,他不是不相信龚梦舒,但他不相信男人。

可是见龚梦舒好像生气难过了,他的心也跟着疼惜了起来,便伸出手去抱住了龚梦舒,轻拍她的脊背,道:“那你好好睡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现在再说这些话,是不是有点晚?龚梦舒木然地缩在程瑞凯的臂弯中,觉得心灰意冷。

夜深沉,无处说凄凉。天亮了之后的日子还如过去一般死水微澜。

经此历劫之后,程瑞凯继续当他的茗城警备司令部司令,程察仲的病也好了,每日还和妻妾们厮混。只是程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于当年年底病逝。三小姐程墨琳在料理完程老太太的后事之后,得到程瑞凯的资助,留洋美国。

龚家也有变化。龚弘文在睡梦中撒手归西,龚梦舒虽然悲痛,但还是觉得龚弘文如此去了也好,对谁都是一种解脱,尤其是对龚太太伍佩思来说。龚梦舒要将母亲接到程家一起住,方便照料。但龚太太伍佩思却婉拒了,她喜欢清静惯了,便独自回到龚家,宁可自己一人过日子,也不愿打扰龚梦舒的生活。

龚梦舒于第二年替程瑞凯再添一女。程瑞泰也终于对龚梦舒死了心,林雪娴在百般努力之后,终究也替程瑞泰生了个女儿。

时光荏苒,历史的车轮呼啸着滚滚而过。宅子还是巍峨的宅子,人还是熟悉的人,但心却变得荒芜。深宅大院的后花园里,时常能看到一位清丽的妇人,站在满园梅花树下怔怔出神。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华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多少年少轻狂的梦,总被无情雨打风吹去。龚梦舒站立在微风中,春寒料峭,不胜弱衣,依稀回眸,竟茫然不知何处是归路。

 

 

第五一章 繁华散尽菁华梦(结局)

 

民国三八年(1949年)夏天,局势更加动荡不安,前线传来均是不好的消息。国民党军退江南、退华中、退华南,一退再退,退无可退,到最后“大好河山,几无立锥之地!”

一个政权由一时强大到迅速崩溃瓦解,犹如一座巨大的建筑在瞬间倒塌。

大陆沦陷,整个河山变色。终于最高统帅下了最后的死命令,全线撤离!

那是“逃命”一般的撤离。

南京、上海、广州、厦门…国内重要城市到处都是心惶惶的人群,飞机场和轮渡码头更是人满为患。军官、商贾带着家眷纷纷抢着登上飞机和轮船的最后一张票。整个中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茗城的程家同样没能逃得过命运的残酷洗礼,程瑞凯接到密令,连夜携带家眷撤离茗城,远赴上海的轮渡码头,从上海撤离到台湾。

程家全家要在战乱中撤离的消息在程家一放出,顿时上下乱成一团。在程瑞凯的指令下,程家人匆匆忙忙中只带了些金银细软,抛弃了累赘的大物件,轻身上阵,连夜出发。在临行前,程瑞凯给程家的下人每人发了足够的薪水,然后将他们一一遣散。

程察仲拄着拐杖,难舍地含泪环顾四周,叹息道:“若是老祖宗现还安在,肯定要骂我是败家子儿,家大业大,竟落得了个如此的地步!”

程瑞凯劝慰着父亲:“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不定咱们哪天就回来了呢!”千劝万劝总算让程察仲听从了命令,赶快撤离茗城。

这一夜,除开去留洋的程瑞明、程墨琳之外,程家的主要成员都坐上程瑞凯部队派的车,远赴上海,经从上海转道去台湾。龚梦舒抱着小女儿宝琴,与程家的女眷们坐了一个车;大儿子宝明则由卢青青带领,和程瑞凯程瑞泰以及程察仲坐了一个车,因程察仲很宠爱自己的长孙,非要宝明在他身旁不可,而宝明一直都是由卢青青照料,因此卢青青也跟上了程瑞凯的那辆车。

程家人都面带着愁绪,在车上更是惶惑不安。

忙乱中的龚梦舒坐上车才突然想起自己匆忙离开的消息还未通知母亲伍佩思,连忙急匆匆地要下车回去和母亲说一声,四岁的小女儿宝琴见母亲龚梦舒要下车,连忙抱住龚梦舒的腿也闹着要一起去。

龚梦舒转头望向车上的女眷,眼眸中情不自禁地带了哀求之意,但三姨太彭宛如还是一脸不耐烦,林雪娴带着孩子则是一言不发,并不伸出援手。

二太太满珍瞧了瞧前头程察仲和程瑞凯的车已经驶远,眼珠子一转,道:“没事,车子就停在这里等你,你赶快回去同你母亲说一声!”幸好车子停得离龚梦舒的娘家不远,龚梦舒只得背着哭闹不已的宝琴三步并作两步往家中奔去。

龚梦舒焦急地拍打着家中的远门,伍佩思出门见着龚梦舒跑得气喘吁吁的狼狈模样,不由愕然道:“梦舒,你这是怎么了?瑞凯怎么没随你来?”

“瑞凯带着宝明先坐车走了,我乘另外一辆车。娘,您快跟我们走!车子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们。瑞凯带着程家都撤退到上海,听说还要去更远的地方,您马上和我一起走吧!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龚梦舒急匆匆地对母亲说道。

伍佩思愣怔了一下,她沉吟了片刻,道:“不,梦舒,我不走,你和孩子快随着瑞凯离开这里,晚了就追不上他们了,快走,别管我了…”

“不,娘,我不能把您一个人丢在这里….战火已经燃烧到茗城来了,四处动荡不安,若是茗城沦陷,那您该怎么办?”龚梦舒不肯死心,依旧劝说着母亲。

伍佩思苦笑了一下,道:“你娘我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茗城,真的要去,我能去什么地方?再说你爹长眠于此,我这么一把岁数了,也不想再离乡背井。孩子,你走吧,安心地随瑞凯去吧,别再顾及你娘了,我会安排好自己的…”

“不,您必须要和我走!”龚梦舒忍不住落了泪,“我绝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孩子,你别难过了,眼下战事不断,瑞凯和他们的军队气数已尽,茗城恐怕已经守不住了,他是个军人,竟落了个如此境地,心中必有亡国之恨。你是他的妻子,必须在他身后做他的后盾让他不至于癫狂。听娘的话,赶紧离开这里…快走,晚了你就赶不上瑞凯了…”伍佩思语重心长地催促着龚梦舒。

龚梦舒只觉得心头肝肠寸断,忍不住哭道:“娘,我舍不得你….”

“傻孩子,不要难过了。世事难料,也许这只是一场虚惊,过些时候你们就回来了呢?”伍佩思说着,抱起了可爱的宝琴,亲亲她,然后再次催促着龚梦舒:“赶紧走,晚了,到时候车子不等人就糟了!”

“不,娘!”龚梦舒只是不肯走。伍佩思见状强行将龚梦舒推出门外,然后把宝琴塞给她,关了门,在门内狠心道:“快走,梦舒,你要好好的,保证安全,否则娘不会原谅你!”

“娘!”龚梦舒在门外砸门无果,声嘶力竭之后才含着泪无奈地离开。她一步三回头,满脸满眼都是眼泪。第一次感觉到了乱世之中万事不由人的痛苦和悲哀。

四岁的宝琴用手擦着母亲龚梦舒的眼泪,细声细气地问她:“娘,为什么外婆不跟我们走啊?她怕走路么?”

“你外婆是不想拖累我们…”龚梦舒说着,忍不住边走边将脸埋进宝琴的肩膊处,呜咽道:“我舍不得她…”

宝琴懂事地说:“娘,我也舍不得你…”

龚梦舒含泪望着自己的女儿,宝琴的话提醒她,虽然母亲固执不肯离开茗城,可是她此刻也是一名母亲,至少要先保证宝琴的生命安全,于是抱着宝琴疾步狂奔起来,去追赶那辆在原地等候着她们的汽车。

但是等她抱着宝琴气喘吁吁奔到原地时,却惊愕地发现那辆汽车早已经失去了踪迹!

龚梦舒怔然地将宝琴放了下来,宝琴拉着她的衣角,不解地问:“娘,满珍二奶奶还有大伯母她们上哪里去了?”龚梦舒没有答话,心中却明白自己被程府这些女眷们给抛下了。

龚梦舒不晓得的是,在她带着宝琴去找伍佩思这当口,满珍也在半途中下了车,说是要去方便,接着便一去不复还了。车上的女眷等待了半晌,还不见人回来。三姨太彭宛如不耐烦地说:“别等这些人了,估计满珍去找她的野男人了。梦舒这蹄子也不是什么好货。咱们还是早点做决定。要不然很快共军就打来了,到时候咱们想走都走不了,我们出发吧,赶紧追上老爷他们!”

逃生心切的司机自然没有意见。林雪娴抱着女儿往暮色沉沉的夜幕看了看,只见四处沉寂,毫无人影,便搂紧了女儿,一声不吭,当做默认了三姨太的主意。于是汽车发出了轰轰的马达声,很快便驶离了此地。

天亮时分,程瑞凯和父亲大哥以及卢青青先行抵达了上海码头,心急火燎地等待第二辆车到达,等车上的人下来,这才发现有人丢了。

“混蛋!”程瑞凯二话不说,怒气难泄,先给了司机一个重重的耳光,而后怒吼道:“你把龚姨太和我女儿接到哪里去了?!”

程瑞泰接过林雪娴手中的孩子,也问道:“是啊,你们在路上怎么把梦舒给弄丢了?”

林雪娴避开程瑞泰逼问的眼神,只是不吭声。反倒是三姨太彭宛如冷笑了一声,回答着心急火燎的程瑞凯:“我说瑞凯,你先别迁怒别人啊,人不见了总得有个理由,你没发觉,不仅是梦舒不见了,连满珍也不见人影了么?

彭宛如的话让程家的人这才注意到一向特别能操持的二太太满珍竟也没下车,程察仲拄着拐杖走过来,站着用手指着彭宛如,厉声道:“那你说,满珍到哪里去了?”

彭宛如见程察仲发火,嘴里虽然不敢再轻佻,可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笑容,而后才慢慢道:“回老爷,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当着大家的面揭揭家丑了。想必老爷也晓得满珍在外头有个相好的戏子,昨夜她下了车自行寻他去了,我们左等右等也不见她回来,所以就先走一步了…”

“满珍,满珍什么时候有相好了?”程察仲气怒攻心,一口气没回过来,噎得直翻白眼。程瑞泰连忙扶住父亲,替他顺气。

程察仲缓神过来,推开儿子,便拄着拐杖要回茗城去揪出那对奸夫**来,却被彭宛如的一句话给打消了主意,“我说老爷,您一辈子就宠着这个女人,现在您看看,她反馈给您的却是一顶大绿帽子。您回去找她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就让那贱货和她的相好风流快活去,反正这国也要灭了,她不走就是死路一条,让她和那相好的当一对亡命鸳鸯吧!”彭宛如倒是很有条理地分析道。

程察仲听彭宛如这么一说,只能用拐杖在地上死命地敲打来泄恨,彭宛如趋步上前,搀扶住了程察仲,低声道:“老爷,现在您才知晓是谁对你好了吧?!”程察仲瞧了彭宛如一眼,哼了一声不理会她,却也没挣脱开她的搀扶。

程瑞凯不管满珍那些风流韵事,他的心头只关心龚梦舒,便问彭宛如道:“三娘,你别把梦舒和满珍二妈相提并论,你告诉我,她究竟到哪里去了?”

“这我可不晓得,”彭宛如耸耸肩头,道:“梦舒带着宝琴和满珍是先后下的车,我们可是也等了她半晌的…”

“等不到便不等了么?”程瑞凯情绪激动,怒声道:“你们就这样将她抛下?”

“哟,二少爷,您这顶大帽子也扣得太重了吧?是您先扔下她带着大房走的,你不也丢了她么,而且谁知道梦舒是不是也和满珍一样,半夜告别情郎去…”彭宛如的话刚说了半句,就被程瑞凯几乎要杀人的眼神给生生吓了回去,到最后只敢从喉咙里咕嘟囔囔,却不敢再出声了。

卢青青见程瑞凯急得额头上青筋直冒,便轻声安抚道:“瑞凯,你先别急,若梦舒真的是不小心落下了,她肯定会千方百计带着宝琴赶上来的,咱们等等她和孩子…”

程瑞凯却铁青着脸,道:“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我去找找她…”程瑞凯的话音未落,便被程察仲劝住,“别啊,瑞凯,你没看到现在从上海逃难到台湾的船票根本就抢不到了么?现在人潮汹涌,你要是再去找,万一到时候我们走散了可怎么办?我们要赶紧上船,否则估计连走都走不成了!”

程瑞凯黑着脸,道:“梦舒不来,我绝对不会上船的!”

“二弟,你先别冲动,稍微冷静一下,我们现在可是一大家子人都指着你呢,而且你还有手下,让你的手下帮忙找人去吧,啊?”程瑞泰劝着程瑞凯。程瑞凯望着程家的大大小小,勉强压下心急如焚的情绪,咬紧牙关先让手下人去寻找,而后将家人暂时安顿在码头附近的小旅馆里,自己便也出去探听梦舒的消息。

卢青青见劝阻程瑞凯不住,也不敢多劝,只得抱着宝明等待消息。一家人暂时在旅馆里整理行李,准备傍晚的时候便登船逃难去台湾。

程瑞凯在熙攘的人群中四处寻找着龚梦舒和宝琴的踪迹,可是茫茫人海,喧闹嘈杂,哪有龚梦舒和他宝贝女儿的身影。他就这样将上海周边都找了个遍,却没有发现任何的线索。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手下的士兵也一无所获,程瑞凯感觉到了一种绝望和自责的情绪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他蹲在上海火车站的门口,痛苦地摘下军帽,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

却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却沙哑的声音在迟疑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瑞,瑞凯…”

程瑞凯犹如遭到雷击一般蓦地抬起头来,隔着熙熙攘攘的拖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群,看到了头发蓬乱,眼睛红肿,拖着宝琴的龚梦舒!

“梦舒——”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就像一股热流淌进了胸腔中,程瑞凯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二话不说,三步并作两步便冲上前去,一把将龚梦舒和宝琴揽在了怀中。

“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在一起了!”程瑞凯紧紧搂着龚梦舒,他的嘴唇有些发抖。龚梦舒疲惫地舒口气,衣衫皱皱的,略显狼狈道:“半夜没赶上车,所以我带着宝琴赶了最后一趟火车到上海来…”

程瑞凯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手抱着龚梦舒,一手搂着小宝琴,他用的力气几乎要捏痛了她们,小宝琴挣开来,用小手抚摸着程瑞凯的脸颊,说:“爹,你的胡子好扎人哟…”

程瑞凯的声音嘶哑,道:“是么,那等我们上了船,让你娘帮爹刮胡子好么?”

“好。”小宝琴乖顺地点点头。

程瑞凯转头看着龚梦舒,道:“梦舒,跟我去码头,大家都在等着呢…”

龚梦舒咬了咬唇,似是有些迟疑,程瑞凯问道:“怎么了?”

“我娘她…”龚梦舒的眼底里浮上一丝泪光,声音有些发哽道:“她不愿意跟我离开,我,我舍不得她…”

程瑞凯叹息一声,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吩咐一些旧友照顾她老人家的,等我们将来安端下来了,再回来看她可好?”

龚梦舒抬眼望向程瑞凯,见他一双黑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眼眸里有着安慰和恳切,心头微微发酸,这些年来积压的委屈和抑郁似乎因为他的温柔和体贴而稍微淡化了些。

她凝视着他,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很多年前的愿望,那就是让程瑞凯带着她和孩子哪也不去,一家四口人就这样躲在城市的某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过完一辈子。心口的情感在涌动,她几乎又要开始情不自禁地说出心底里的期望,但程瑞凯却在此时对她说:“梦舒,咱们走吧,大家都在码头上等咱们呢——”

他的话刚出口,她心头所有的热切和奢望都化为了一摊融化的泡影,她牵起嘴角苦笑一下,顿时觉得自己太不自量力,多年前她就没有成功扭转过局势,更何况是如今?!她也太天真了些。时光流逝,可她的思维和心智却远远没有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增强。

千头万绪凝结在心中,最终只化为了她低声而淡然的一句:“好。”程瑞凯便抱着小宝琴在前头大步前行,而她则慢慢地跟在了后头。

码头上焦急等待的人在看到程瑞凯之后,明显都舒了一口气。程察仲坐在一堆行李箱上,连忙吆喝道:“瑞凯,赶紧的,船马上就要开了,你怎么这么晚呀!”眼尾已经看到了行色匆匆的龚梦舒,脸色却一沉,依旧责怪龚梦舒耽误了大家的行程。

程瑞凯点点头,将宝琴放下,对龚梦舒说:“你看着孩子,我去前头打点,让大家抓紧时间上船!”龚梦舒没有吭声,场面混乱,情势又紧急,程瑞凯也顾不得许多,便先行登船,然后打点着让家人和一些士兵跟着上船去。

程家人和人潮争先恐后地登上船去,船舱的位置毕竟有限,但是逃难的人群却只多不少。码头上拥挤异常,到处都是人,一片混乱。一些船上被挤得冒火的士兵开始盲目地开枪,轮船上层的人朝下开枪,下层人的朝上开枪,登船的舷梯根本看不到了,有人被挤得掉进了江里,还有人干脆跳到水里然后游泳上船。一箱箱的银元散落舷梯一地,竟没有人顾得上去捡。

场面如此混乱,程瑞凯靠着自身的威信和出众的指挥能力,总算让随行的人都上了船,他身上的军服已经被汗水濡湿,贴在了身上。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眼眸环顾四周,竟又不见了龚梦舒和小宝琴的身影。

她们没上船来!他的心口一慌,连忙冲出船舱,果真见龚梦舒带着小宝琴站在登船的舷梯边,被汹涌的人潮挤得东倒西歪,他大喝一声,道:“梦舒!宝琴!”

此刻已经响起了船要离岸的汽笛声,程瑞凯心急之下,顾不得许多,拼命分开甲板上攒动的人群,想要挤下水泄不通的舷梯,将龚梦舒和孩子拉上船去。但是龚梦舒见他要冲来拉她们,她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龚梦舒的这个动作让程瑞凯有些错愕,可是时间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他越过人群便要再次拉她,龚梦舒抱着宝琴却慢慢地向后退。

“你,你怎么了?梦舒?”程瑞凯尽量放缓了声音问着龚梦舒,他不敢大声,唯恐惊吓到了龚梦舒,他突然感觉到龚梦舒的退意,也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犹如掉落在江底的惶恐和害怕。

“来,靠上船来,我可以隔着人群来拉你——”程瑞凯被卡在人群之中,进退不得,但他还是拼命努力地想要将龚梦舒的手拉住。

可是龚梦舒还是一言不发,她抱着孩子,用一双惶惑而迷惘的眼神看着程瑞凯,而后又将视线调转到了甲板上。

似乎觉察出了什么,程家人竟不约而同地出了船舱,都站在甲板上看着面前这出人意料的一幕。人群中,卢青青焦急地喊着龚梦舒的名字:“梦舒,你别发愣了,快上船来啊,难道你不要宝明了么?”

龚梦舒的一双眼眸只是深深凝视着卢青青,还有她怀中的程宝明。半晌,卢青青骇然地发现龚梦舒朝她露出了一个凄楚的笑容,她似乎在用口型对她说:“好好照顾孩子——”

汽笛声再次响起,船上的水手开始轰赶舷梯上的人,准备将舷梯收起,开始发船。

程瑞凯心神俱裂,忍不住大声吼道:“不许开船,我太太和孩子还在岸上!”水手们被程瑞凯惊雷般的大喊震得住了手,但是往船上涌的人群实在太凶猛,船长跑出来铁面无私地下令,“必须马上开船,否则船要被挤垮,我们谁也别想活!”

顿时海底的锚被收起,舷梯也缓缓升起,船身开始渐渐离岸。

“梦舒,宝琴,你们要做什么?”程瑞凯满头满脸都是汗,他惶惑地看着离他越来越远的龚梦舒,声音都变了调,“你是在记恨我么,梦舒?”他沙哑地隔着人群问着她。

“我知道我这辈子对你不起的地方太多了,但是梦舒,你得相信我心里头一直都有你,我一辈子也只爱过你这个女人——”程瑞凯那张英俊的脸被惶恐和焦急的情绪所扭曲。

“别任性了好么?梦舒,乖,上船来——”程瑞凯的声音嘶哑地几乎听不见,“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小宝琴见到程瑞凯狰狞扭曲的脸还有焦急的语气,吓得不由“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边哭边喊:“我要爹,爹爹——”

可是龚梦舒却对程瑞凯所有的话语充耳不闻,她用一双含泪的眼眸盯着程瑞凯,一动不动地贪婪地睁眼看着他,好像要将他的脸永远记在心底一般。压抑了近乎二十年,她必须要为自己的人生再做一次主。她不要憋屈的人生,她只想拥有她和他之间所有最美好的记忆。

她的青春在茗城,她的家在茗城,她不能离开,也无法割舍。随后她将宝琴缓缓抱起,看着程瑞凯,用宝琴的小手朝着程瑞凯做了个挥手告别的手势。

再能开口时,龚梦舒的声音完全哽咽住了:“保重,瑞凯,你要好好的,一辈子都要好好的——”她极力忍住眼泪,泪雾迷蒙住了她的眼眸,她却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不,梦舒,不——”程瑞凯终于发现龚梦舒根本就不想上船,他盯着她,加重了语气:“龚梦舒,你快点上船来,我命令你!立刻!”可是龚梦舒痴痴凝视着他,满脸的泪痕,却是不肯再回应。

船身已经离了岸,船底划出的波浪将船推离岸边越来越远。程瑞凯终究是不甘心,他犹如发了狂一般,推开挡在他身前的人群,便要跳下江去,重新游回岸边。

他不能失去她,绝不能!没有了龚梦舒,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只有到了此时,他才觉得自己不能没有她,他不能就这样将她丢了。

“梦舒,你等着我,等我!”他在甲板上奋勇奔跑,冲到船舷边就想翻身跳下船。就在这时,甲板上传来了一阵驿动,他发觉自己的身边跪下了许多人。他的士兵,他的大哥大嫂,正妻卢青青和孩子程宝明齐齐跪在甲板上,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

“瑞凯,你不能跳下去啊,你跳下去,要我们全家人跟着你一起死么?”程察仲老泪纵横,颤声道:“你忍心这么多人因为你而从此颠沛流离,性命不保么?求你了,留在船上陪着你爹和你哥你姨娘她们,我们不能没有你啊——”说着丢开拐杖,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程瑞凯转头凝视着一甲板上跪着的人,声音已经全哑。

“不,你留下了我们才起来,否则所有人都陪着你一起跳江!”程察仲斩钉截铁道。

程瑞凯凝望着程家所有的老老小小,再回头望望伫立在岸边的龚梦舒,进退两难。半晌,他才发出了犹如受伤野兽一般的狂吼。

“龚梦舒,你好,你狠!”他远远地朝着龚梦舒喊道:“你这是在报复我么?龚梦舒,你狠,好狠——”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到极点的痛心和恨意,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不可闻,消失在了浩瀚的江海中。

龚梦舒凝望着船在江海中越来越远,直到渐渐成为了一个小黑点也没有将视线移开。风吹乱了她的秀发,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她只是痴痴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犹如一尊石化的雕像。

半晌,站在龚梦舒身边的小宝琴拉了拉龚梦舒的衣角,怯怯地问:“娘,爹走了,哥哥也走了,我们要去哪里?”

龚梦舒恍惚的神智这才被拉回,她怔怔地低头看着小宝琴半晌,望着宝琴那张和程瑞凯非常相似的小脸,她缓缓地蹲下身子,将小宝琴软软的小身子抱在怀中,突然间悲中从来,她抱着小宝琴像个孩子一般痛哭失声。

后记:龚梦舒带着宝琴回到茗城找到了母亲伍佩思。全国解放后,她和母亲以及女儿宝琴三人一起生活,定居在上海。此后龚梦舒和孩子经历过解放打土豪斗地主分土地、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等特殊历史阶段,终身未嫁。1989年病逝于上海的弄堂居所。

程瑞凯带着程家人流亡台湾。那时台湾省物资奇缺,所有商品,都是依赖海空进口,程瑞凯就抓住这个机会,跑起单帮。几年下来,着实给他赚了一笔钱,于是开设了一家进出口商行,暗中兼作私货的生意,他本人则坐镇台北,程家人依旧可以过着优裕的生活。1989年底,程瑞凯卒于台湾台北市,享年80岁。

附录:全文配乐:《菁华浮梦》(本文故事情节从其歌词延伸而来:)

白绫纱青丝发你眉目亦如画

恍惚间相望早已无话心如麻

千古月付韶华那一瞬成刹那

逝年华转身泪流如雨下

抱琵琶声声弹咫尺却隔天涯

空回首一场盛世繁华如昙花

红朱砂卓风华倾城颜吟蒹葭

桃花尽转身寂寞的喧哗

夜五更寒的空洞暗哑

江山长卷却也泛黄被历史风化

你我一生的牵挂沙哑

花前月下化漫天黄沙

杀为你杀为你夺天下

颠覆天下我亦无怨生死中挣扎

念誓言的真与假倾塌

咫尺天涯相望已无话

岁月沧桑江山依如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