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章 最是情逝留不住
这一场高烧来得又急又猛,龚梦舒犹如坠入了梦魇般的高热漩涡里。她被人送回了房间,躺卧在床,在枕上辗转反侧,脸烧得通红,嘴里不住说着胡话。程瑞凯闻讯赶过来陪着她,下令请了大夫过来看,也开了药,可是龚梦舒依旧持续两天高烧不退。
龚梦舒严重的病情让程瑞凯有些发急,他放下了手头的事,守在她的床边,见使唤丫头端着脸盆拿了凉毛巾进来,他阻止了丫鬟,亲自替龚梦舒覆上凉毛巾。龚梦舒被冰凉的毛巾一激,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她吓得尖叫一声,眼神溃散,嘴里念叨着:“不是我…不是我…”说着害怕得不停往墙角里缩。
程瑞凯一怔,随后凑上前去,握住了龚梦舒的肩头,低声安抚道:“梦舒,梦舒,你怎么了?我是瑞凯,瑞凯…”龚梦舒被程瑞凯温柔连声低唤,神智这才有些回来,她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看清程瑞凯,发觉真是他,便无力地一把抱住了他,哭着说:“她…她…没了…”
“是谁没了?”程瑞凯蹙起剑眉问龚梦舒。
“四…四…姨太…”龚梦舒抱着程瑞凯,两眼发直,全身发抖,“没了…”
程瑞凯心中一紧,明白龚梦舒应是看到什么所以受惊吓引起高烧,见她神智混沌,也不忍再追问她,便动作轻柔地抚拍她的肩背,道:“她是自己想不开,你别害怕,这事本就和你无关,现在已没事了…”
龚梦舒缩在程瑞凯的怀抱中,啜泣道:“瑞凯…瑞凯…”
“嗯,我在这里,你别怕,有我呢…”程瑞凯将龚梦舒抱在怀中,龚梦舒总算找到了可以让她安心的东西,她用细细的胳膊使劲搂住程瑞凯,将烧得滚热的脸庞紧紧贴在他脖颈处的肌肤上,怎么也不肯放开。
程瑞凯由着龚梦舒抱住自己,他喜欢她这么依赖他的时候。他维持这个姿势很久,而后才搂抱着她,也侧躺上了床,拉起被子盖住了两个人,耐心等待着龚梦舒退烧。昏昏沉沉的龚梦舒在梦中不时惊跳起来,因为身旁有了程瑞凯在不住安抚她,所以她不安的波动渐渐平复了下来。
程瑞凯轻吻龚梦舒汗湿的额角,房门突然被轻轻地敲响了,他微微拧起了眉头,却见一个丫鬟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禀告他:“二少爷,老爷叫你现在过去商讨您明天订婚仪式的细节…”
程瑞凯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嗯,我知道了…”丫鬟见他亲密地和龚梦舒依旧相拥,没有半点要下床的意思,不敢多看便退了出去。
过了半个时辰,丫鬟在外头等待了半天还不见程瑞凯出来,便斗着胆又进来催。“少爷…”小丫鬟再次出声,还没走近程瑞凯,却惊动了半睡半醒的龚梦舒,她沉吟了一声,不安地转动着头颅,鼻尖额头满是细细的汗。
程瑞凯唯恐龚梦舒被吵醒,冷着一张脸转头过来,低声喝道:“滚出去!”
小丫鬟被程瑞凯凌厉的眼锋一瞪,吓得连滚带爬地出去了,顺道还不忘把门给程瑞凯带上。
但外头吹进来的凉风还是让龚梦舒惊醒了,高烧稍稍退了点,她的神台有些清明,半睁开眼眸看着程瑞凯,方才小丫头的话语她在迷糊中有听到一点。
程瑞凯见她再度清醒,便俯下头问低低道:“还难受么?要不要喝点水?”
龚梦舒盯着程瑞凯一会儿,恍惚中没有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只费劲地问他:“你…你明天…就要…要举行…举行…订婚…仪式了么?”程瑞凯沉默了很久,过后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龚梦舒虽然还在高烧着,但是听见程瑞凯肯定的回答声,她的心还是像被火苗撂了一下,那种钻心的痛沁入到了她的骨髓里。一种害怕失去的空荡荡感觉让她死命地抓紧了程瑞凯,她搂住他的脖子,高热昏沉中也忍不住哭了。
“别哭了,梦舒,好好养病,懂么?”程瑞凯就知道龚梦舒情绪会有波动,但没料到她还是这么大的反应。他抱着她,用丝帕替她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和眼角的泪痕,一边温柔抚慰她。
龚梦舒觉得胸口的痛一波/波上来,让她无法招架住,她睁大含泪的眼睛,用烧得红红的眼看着程瑞凯,眼眸里泛起了一抹明亮地几乎要将人灼烧的火焰,“瑞凯!”她叫他的名字。
“嗯?”程瑞凯回视她,一边将她脸上汗湿的乱发撩起放到耳后。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可以么?”龚梦舒热切地望着程瑞凯,“我们一起走吧?!你不要订婚了,带我走好么?!”她边问他一边抱紧了他,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你不要离开我,我不想失去你!我们走!马上就走!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们永远在一起…”她搂紧了他,眼睛亮得要出里面跃出疯狂的火苗来。
龚梦舒柔软烫人的身子在程瑞凯的怀抱中颤栗,程瑞凯听着龚梦舒热切的话语,再看着她殷切的乞求目光,被她对他的一腔热爱和独占的情感牵扯得心头微酸。他久久没有说话,末了只是用力将龚梦舒抱在怀中,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嵌在自己的胸口,和他强烈跳动的心脏紧紧贴在一起。
“好么?瑞凯?”龚梦舒已经语无伦次了,她拼尽了全力只为自己最后奋力一搏,却没有更多的气力再继续等待程瑞凯的犹豫,她马上就要精疲力竭地倒下了。
程瑞凯也在此时一点点地松开了龚梦舒,用握过枪的粗糙指腹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然后才说:“梦舒…我是男人必须要一诺千金…所以…我不能临阵脱逃…请原谅我…”他极力在寻找着合适的措辞,“不过你放心,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他捧着她脸庞,用鼻尖摩挲着她的鼻头,喃喃道:“这辈子都只有你一个人在我心头住着,永远都不会变…”
龚梦舒奋力挣扎的气力一点点丧失,随着程瑞凯的劝慰声她缓缓向后仰去,直到被程瑞凯放平在床上。他细心地替她盖上了被子,道:“你安心养病,我忙完事情便会再来看你…”
床上的龚梦舒一动不动,没有应他,她犹如失去生命力一般的空壳死寂沉沉。程瑞凯在床边伫立了一会儿,才叹息一声,狠狠心转身出了房门,随着早已等候多时的小丫鬟去了。
门重新被关上,病床上的龚梦舒依旧半睁着眼良久,才缓缓合上了亮得不正常的眼眸,重又昏迷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龚梦舒的烧终于完全退去。她动了动,床边有个服侍她的丫鬟忙拿过干燥的布想要替她擦拭,龚梦舒全身无力地望了望丫鬟,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鞭炮声,问道:“是二爷要订婚了么?”
丫鬟小心翼翼地点头,道:“是。”
龚梦舒没有再问第二句,她侧过脸转向里面的床,半晌才道:“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可是,少爷吩咐过奴婢要一直看着小姐的…”丫鬟怯怯道。
“我病已无大碍了,”龚梦舒依旧没有回头,“你去休息吧。你放心,我不会如你和二爷担心的那般看不开,马上就自杀了的…”
小丫鬟被龚梦舒说中心中所想,小脸不由通红。于是便听了龚梦舒的打发,出去在门口的石墩上坐着。龚梦舒见丫鬟出屋去,这才闭上了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天,她一直没有下床,只是在床上躺着,屋子的外头不用想也知道非常热闹,光是那喜庆的鞭炮声就响彻了一整天,就不用说那些喧闹的人来人往的欢声笑语了。她睁着眼,滴水未进,一直从早晨到下午,从下午到了晚上,接着又从夜晚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就这样从天亮到天黑,又从天黑到了天亮,她那双眼眸一直没有合上,没有眼泪,却一直睁着。
第三天的清晨,心中担忧出事的小丫鬟推门进来,却看到龚梦舒已穿好了衣衫站在窗边,背对着她在凝视窗外。小丫鬟松了口气,一边将热粥端到龚梦舒的面前,一边喜孜孜道:“龚姑娘,二少爷让我过来告诉您昨日他应酬客人喝多了,所以没过来看您。不过他等会儿应会来向您告别,听说他马上就要同二少奶奶去南京谋份更好的差事…”
龚梦舒没有回过头来,小丫鬟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她置若罔闻好像没听见。良久之后,她单薄的身子才不胜寒凉地瑟缩了一下,探手出窗,嘴里低声喃喃道:“外头…好像,要下雨了…”
第四三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
“可不是么,估计会下大暴雨呢!”小丫鬟回答着龚梦舒,一边劝道:“龚姑娘,您就吃点东西吧,您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身体虚弱,回头二少爷和老太太该怪罪下来了…”
龚梦舒没有动,小丫鬟依稀听见龚梦舒突然低低回了一句:“你放心,以后他们不会再因为我而归罪你们了….”
“龚姑娘您说什么?”小丫鬟没听清,连忙追问了一句。龚梦舒默立片刻,方才回身淡然道:“没什么,你把粥放在桌上吧,我饿了自然会吃。”小丫鬟见龚梦舒如此固执,只得放下热粥,转身退了出去。
龚梦舒缓缓地走回了床边,坐在床沿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屋子,承载了她十年的梦想,如今却只是一场空。是她太贪得无厌,还是命运半点不由人?或者原本就是她的奢望,所以才有如今这般的失望。她自嘲般短促地笑了一下,喉头却带出了一声呜咽,她连忙捂住了嘴,鼻翼不住翕动,喉咙鼻腔里满塞的却全都是酸涩。
眼底有泪光在积聚,渐渐泛上眼眶,她微昂了头,只是倔强地微微挺直了细瘦的腰杆,不让自己的眼泪再次落下。事到如今,她还能怎样?还能怎么样?身似浮萍,情若枯叶,既然注定要逝去,她何必再如此苦苦沉沦,而于无望的深渊中无法自拔?
程瑞凯推门进屋的时候,龚梦舒正坐在窗前发怔。程瑞凯远远望见她的侧面,只见她专注凝神的眼眸里,满满当当都是清澈如水的雾光,即使在昏暗的天地中,一身素衣的她也是最引人注目的,灵秀动人,犹如一幅绝美的水墨画。他微微失了神,她的纯真美好总是让他眷恋难舍。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龚梦舒转过头来看到他,整个身子有些发僵。两人一个在门口,一个在窗前,两两相望。
“你好些了么?”他问她。
“还好,已无大碍了。”她回答他。
“昨日客人太多,我喝醉了…”他稍稍犹豫,告诉她昨夜没来的缘由。
“我知道,翠谷丫头已经告诉我了…”她淡淡道。
“那么…有件事我想对你说,”他沉吟了片刻,决定还是直截了当告诉她,她病了一场躲过了亲眼看他订婚的一幕,可是早晚都要面对现实。
她抿紧嘴/唇,静静地看着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已然做好心理准备。
“梦舒…”他果然说:“我要和青青到南京去…”
青青?很是亲热的称呼!龚梦舒放在膝上交握的双手轻轻一顿,周身的血液疾速冷却,她几乎感觉到冷。可是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居然很冷静,冷静得自已都在害怕。
“准备什么时候走?”她问他,清丽的脸庞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流露。
程瑞凯有些讶然她的反应,凝望了她一眼,才道:“等会儿就走了,机会不等人,要马上连夜赶到南京去。”
她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听他说。程瑞凯说完之后,心头没来由有些歉疚,便道:“对不起,梦舒,我决定得有些匆忙了,没和你商量…”
“你不用这样说的,你没有对不起我。男儿志在四方,是你常说的…”龚梦舒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笑容却是寡淡疏离的,萧索孤寂得令人心疼。程瑞凯和卢青青已经是未婚夫妻了,要出门还需要征得她的同意么?这么说,分明只是不想让她更加自卑而已。
兴许是龚梦舒脸上疏淡的神情出乎程瑞凯的意料,所以他倒有些局促起来。他走到了她的面前,用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窗户口吹向她的冷风,道:“你该回床上再休息会儿。病才刚好,别又吹病了…”
龚梦舒挺直腰肢坐着,并没有理会程瑞凯的好意。在他伸出胳膊想要将手掌放在她的肩头上时,她却微微侧身,闪过了他的触碰。
“我再坐会儿罢,反正都是这副薄棺材板的身子,怎么折腾都无所谓了。你不是要急着走么?那就快去吧…”她疏离地说,垂下眼帘没有看他。
“让我再陪你会儿吧,”他看了看外头的天气,在卢青青的车还没到达程家大门口之前,他想争取时间和龚梦舒多待一会儿。
可是龚梦舒却倦怠得连头都不想再抬一下,在程瑞凯拉过一张凳子,正要在她身边坐下的时候,她蓦地站起转身就要离开。程瑞凯错愕地紧紧盯着龚梦舒的脸看,但她的视线却始终不和他相对。
看着她与他的距离越拉越远,他直起身,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一把抓住龚梦舒的手腕,往怀里一带。他一用力,她便失了重心,直直扑进他怀里!
“你这样算什么?”他咬牙:“是生气了么?那为何不直接对我说?”他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回视他。她瞳孔中的他,脸色难看到极点,连嘴/唇亦是抿成了一线,那样冰冷的一弯弧度,让她更只觉冷。
她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便撇转脸,还是什么话也不想说。
“你到底要我怎样?”他急了,紧紧地抱着她,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已的身体里。她越用力挣扎,他越不让挣脱。她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却可悲地发觉他的怀里竟已不若昨日那般温暖。也许是心冷了,让他这宽阔温热的胸怀,亦跟着冷了。
“你什么也不用做,我对你没有要求…”龚梦舒眨了眨眼睛,将眼底里的泪水逼回去。心痛到极致,便只感觉到空洞麻木。
“梦舒,这算是你在逼我么?”程瑞凯在她耳边咬牙低喊,字字如雷霆万钧一般砸在她心上。她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他随意的几个字,却说得她心如刀绞,痛不可抑。
“逼你?”她终于凄然地一笑,甩开了程瑞凯的手,退出了他的怀抱,看着他回敬道:“我逼得动你么,瑞凯?你扪心自问,这十来年,我可曾逼过你做过你所不喜欢的事?今日/你已决定和别人比翼双飞,又何苦出此言来伤我?”
“那算我说错话,我道歉。我只是不理解,你为何今日再不像平时的你?”他被她反问,倒先失了底气。
“因为今日的你,已不是平日的你!”她握紧双拳,收回视线,望向窗外那如灰布的低沉天空,“也因为平日的我,所有的真心和热爱只给值得我爱的人!”
“可是我还是昨日的我,永远都如一!我依旧爱你,你爱的人还是我!”他走上前,犹如绕口令般,再度握住了她的肩膀重申道。
“你已经没有资格了!”她一字字将这句话从齿缝里逼出来。她的爱情只能专一,独一无二的爱,才是她追求的。无论时光如何流逝,不管多少人对她洗/脑想强迫她改变观点,可是她依然坚守自己的信念。她做人可以委屈,可她的爱情绝不苟全!程瑞凯已经有了卢青青,她再难过,有什么用?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如果必须与别一个女人分享爱情,那么,这样的爱,她不要!
程瑞凯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龚梦舒看,她倔强地抿紧嘴/唇。小脸上那样不容置疑的坚定,竟让他有一刹那的错觉。好像面前的不是他从小认识的龚梦舒,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梦舒,你…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惶惑。龚梦舒只是望着窗外,外头响起了轰轰的闷雷,看来必有一场大雨。她忽然想,如果这个时候是春天那就好了,樱花随处盛开,而春深情似海。一切都那么美丽,那么如梦幻,而非这燥/热炎夏,雷电交加,让人惶惶然地更觉得凄凉。
“你该走了,否则该和卢家小姐一起被雨淋了!”龚梦舒素净的脸上有着坚定决绝的光芒。
“你会等我回来么?”程瑞凯不走,站在那里问着龚梦舒。
龚梦舒沉默了许久,终于说:“你的幸福,再不由我给。”窗外雷电闪过的白光,灼烈得刺眼,她却不闪不避,直让那光将双眼刺得再也睁不开,才缓缓转开目光,直望着白墙上的某一处,再不看程瑞凯。
“不!你一定要等我回来!”程瑞凯却比她还要固执,“你必须要等我!你答应我!”
可是,两小无猜的十年间,无数次的分别和重逢,龚梦舒第一次没有给他肯定的承诺。他不甘地伸出手还要拉她,她却不停后退,最后逃也似地奔出门去,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只留下程瑞凯一个人,在那房里,背光而立。
窗外一个雷电闪过,“轰隆”一声,响雷猛地炸开,震耳欲聋。压抑已久的暴雨,终于如海浪溃堤一般,倾盆而下。
第四四章 秋实春华顺枯荣
暴雨倾泻如注。那日程瑞凯从出门上车到离开都是淋着雨的。临上车的时候他似踌躇着在雨幕中回首张望,过后才在卢青青的再三催促下上了车。关上车门后,高级的轿车便缓缓驶出了程家大门,车轮碾过之处,溅起了无数的泥水花。
程公馆送行的一家老小对这场不应景的暴雨很有看法。程老太太有些愁眉不展,担忧路上车滑出危险,可程察仲却非要讨个吉利,道:“你们妇道人家懂什么!出门有雨是吉祥之兆,瑞凯日后的前程必然为光明坦途!”话音未落,一个闪雷便在他头顶炸开,惊得他全身一震,后半句话就此咽进了喉咙里,顿时没了声音。
车子里,卢青青拿着干手帕细心温柔地替程瑞凯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和外套,一双眼眸里眼波流动,尽是情意盈盈。但程瑞凯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向后仰靠在车椅背上,两条长腿随意伸展着,另有所思的双眼漠然地直视着前方。
“你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要去淋雨?”卢青青用纤细的手指当做钉耙,温柔地替程瑞凯抖松潮湿的短发,一边轻声问道。此刻的她丝毫没有在外人面前显露的冷艳高贵,有的只是小女人一般的细腻和体贴。可是程瑞凯却没有出声回应她,即使她亲昵地靠在他的肩头侧,他的双臂仍旧无动于衷地交叉抱在胸前,这种姿势明显拒人于距离之外。
这些日子也接触了不少,卢青青大概明白了程瑞凯并不是个多话的人,所以对他此刻喜怒不形于色并不以为意。卢青青听父亲讲过,要好好抓牢这个夫婿。据父亲说,从各方的综合评价来看,程瑞凯年轻肯干、富野心且极有手腕,是个很有前途的军将,将来必成大器。程瑞凯虽然性子冷淡,但他的帅气和霸气,以及文才武略都让她心折。
她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女子,在外留洋虽然也曾有过男友,但像程瑞凯这般条件优秀的男人她也还是第一次遇到,因此第一次她便被他俘虏了芳心。听说在她之前,他便有了小妾,而且很是宠溺那名妾室,也亲眼看到他是如何替小妾说话的。她是新潮女子,最初的时候本想坚持让程瑞凯不要娶妾,但是在见过他之后,她发觉她对他毫无抵御能力,一心只想做他的太太,至于其他的,她暂时还不想管太多。最主要的是她不想先得罪了程瑞凯。
她见过那个将来要和她共享一个丈夫的女子,她根本没把龚梦舒放在眼里,论家世论美色,她哪样不比那个龚梦舒强?就让那个不入流的小妾先得意些时候,将来等她过了门,再找些法子把那小妾给彻底压下去,现在就大刀阔斧太外露,未必有些急躁了些。
“凯哥,此番去南京,你放心,我一定让叔叔给你安排个好的职位!”见程瑞凯兴致乏乏的模样,卢青青眼珠子一转,便换了个话题想引起程瑞凯的兴趣。
果然程瑞凯终于开了金口,道:“那多谢你了。”语气依旧很淡。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卢青青将脸贴在程瑞凯的肩头,柔声且娇羞地说道:“咱们马上就要是夫妻了,将来不管怎样,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夫荣妻贵,夫损妻辱!你放心,我会尽全力帮你的!”
程瑞凯听闻了此话,铁板一样的脸庞稍稍裂开来,露出了点表情,他抬起胳膊,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道:“难为你了…”
“你知晓我对你的心就好…”卢青青娇嗔地瞧了一眼程瑞凯,原本贴在他肩头的娇躯渐渐移到了他的胸前,水汪汪的眼只是盯着他看,程瑞凯会意,终于抽出胳膊将她揽在了怀中,卢青青依偎在程瑞凯充满男人气息的宽阔胸膛前满足地轻声叹息着,沉醉不知前路。
程瑞凯不晓得,其实那日他走的时候,龚梦舒是一直看着他离开的。当车子驶离程家大院的时候,龚梦舒才从长廊的柱子后闪出来,默默目送着那车子远去,她的心里某一处角落,随着程瑞凯背影的消失,也空缺了一大块。
这次对于程瑞凯的离别,龚梦舒的心中已无重逢的憧憬,有的只是万念俱灰后的死寂。
大雨一直下了好几天,院子里积了很多的水,连花园都去不了。龚梦舒从来没在这个季节见过这么频繁的雨水天气,再照这种速度倾泻下去,估计整座城都会被淹没了。
天气反常加上郁结于心,她的感冒发烧没完全断根,一阵子好了一阵子又复发,所以也没上学堂去,整日只是窝在病榻上度过百无聊赖的时光。
天气不好,无法出门,二太太满珍还专门过来看望了一回龚梦舒,屋子里就她们俩个人,满珍还特意把程墨琳给支开,把门关好了才到龚梦舒床前坐下。
龚梦舒困顿迷糊中睁开眼,见二太太满珍坐在床沿,先是一怔,随后便是一惊,不自觉地撑起虚弱的身子往床里侧缩了缩。
满珍盯着龚梦舒一会儿,缓缓道:“你可是在怕我?”
龚梦舒只是沉默不语,她抿紧了嘴,苍白的脸色带了一种拒绝的疏离。
“我晓得你心里对我有想法,”满珍见龚梦舒如见贼一般警惕提防她,不由苦笑一下,道:“四姨太的那件事,间接是我害的她…”
龚梦舒见二姨太这么爽快便承认了,微微有些错愕。
“我承认,我心里头是恨着三姨太和四姨太的,于是我设了个套,戏班子是我请来的,四郎也是我相熟的,当初设那个局我没有多大的把握,可是没曾想事情会闹到如此地步…”满珍叹口气,脸色也暗沉下来。
“四姨太她死了!”龚梦舒盯着满珍一字字道。
“是,我知晓我对不起她,我原打算是先让三姨太上钩的,然后消了她的嚣张气焰,不过四姨太竟然先陷进去了,而且陷得那么深…这点是我怎么也没料到的…”满珍扭着细长的手指,看得出来她的心底里有些不安。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龚梦舒坐起身来,靠在枕上盯着二太太问道:“你不怕我去告发你和那个四郎么?”
“我不怕。”满珍直视着龚梦舒,并不逃避开她的目光。
“为什么?”龚梦舒问道。
“因为你我都是同一类人!你也不会忍心墨琳她从此以后没有娘!”满珍胸有成竹道。
龚梦舒一怔,接着垂首无言,看来是认同了满珍的判断。
“你也别把我看得太可怕了,我虽然是间接的凶手,但我和你一样,都是没有名分的妾,所以将来你必将会体谅我此时的心情的——”满珍算是诚恳地与龚梦舒推心置腹。
“可是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些了么?那可是伤天害理的事!而且你和四郎在一起的事,对老爷也不甚公平…”龚梦舒蹙起了眉,不想再听满珍解释。
“公平?”满珍冷笑,“我跟老爷大半辈子了,他宁可正房的位置空缺几十年,也不愿意给我转正,你说他公平么?那三姨太天天在我背后嚼舌根,千方百计找机会诋毁我,想逼得我无路可退,你说她残忍还是我残忍?!那浪蹄子有了她表妹替她死,如今嚣张气焰才算稍微消减下来,我若不使出手段残忍一些,还能在这个肮脏污秽的地方立足么?”
龚梦舒被满珍一通抢白,竟也无话可说。半晌,她才低低道:“我一直,都以为你对程老爷是一片真心的,你不是处处表现出你很在乎他么?…”
“噗,”满珍笑出声来,道:“梦舒,你有时候还真单纯,我告诫你一句,别对男人用真心,虚情假意装得像便可,日后即使失宠了感觉也不那么亏得慌!那卢家小姐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将来你的日子不会比我好过的!”
“你看看我,趁着尚且年轻,找个能知冷知热的男人疼自己,也不枉费我来这人间走一遭!至于那些个臭男人,让他们尽情地戴绿帽子去吧!”满珍笑意盈盈地说道,娇美的脸庞依旧端庄,举止仪态万千,却让龚梦舒看了有些发憷。
“你好好养着病,等你病好了,我让墨琳带你出去走走,别老闷在屋子里,”满珍把话说完,站了起来,道:“你先过几天快活日子,等二少爷带着卢家小姐回来,恐怕你就没有多少自由的时间了…”
龚梦舒坐在床上,看着满珍扭着细腰款步走了出去,满珍一直给龚梦舒一种正襟危坐、温婉端庄的大户夫人印象,此刻她瞧着满珍的背影,发觉其实越是端庄古板的女人存心妖娆魅惑起来,越是无法无天。
第四五章 三千烦恼转瞬空
一连下了五六天才见晴,龚梦舒的高烧随着天气勉强痊愈。因为生病落下来不少功课,龚梦舒本想借程墨琳的笔记来抄以赶上进度,可是校方却通知了她们班的女生:由于时政动荡,学校出于各方考虑,决定让她们这届女生提早毕业。不几日之后便会有毕业典礼。
高烧过后的脑子确实有些混沌,龚梦舒还未反应过来,程墨琳和其他的女同学已经蹦跳起来,高呼毕业万岁。终于可以早日脱离无涯的学海,这可真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只有龚梦舒安静地站在教室的角落,凝望着喧闹的同学们。她原以为毕业的日子不会这么快到来,可是不知不觉地,就这么接近自己曾经许下承诺的期限。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似水流年,此后花落何方便是未知数了。
兴奋的程墨琳非要拉着龚梦舒陪着她去重新烫个头发,为的是在毕业典礼上拍的照片会更美,看着兴高采烈的程墨琳,龚梦舒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因为她心知,她和墨琳这种相亲相爱、如闺中密友般深情厚谊的日子不会再有很多了。
她们俩个一起去了城中最好的女子烫发店,请了最好的发廊店师傅给她们做头发。这家店在茗城算是理发老店,技术也不比上海和北平来得差很多。发廊师傅备的发型也常花样翻新,有时下最时髦的“爱司”、“横爱司”、“顶花”、“小菊花”、“大波浪”等。
程墨琳洗好头后,不停翻看店里的海报月报,仔细寻找明星的发型,一心想剪个最醒目靓丽的头发。还未从学校门完全走出,她已经开始积极学习化妆了,她的脸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她细长的画眉和心型的红唇,别小看那两道弯眉,那可是她效仿明星,而对着镜子忍痛拔掉自己所有的眉毛,只为的是能用眉笔勾勒出两弯入鬓细眉。
而龚梦舒端坐在玻璃镜子前,两条长辫子解开了,披散着一头乌黑秀丽的青丝,那头秀发就如同一匹上好的缎面一般,几乎快拖到座椅下的地上,在光线下闪着美丽的润泽光芒,连理发师都情不自禁捻起一缕青丝,说:“小姐的发质真好。”龚梦舒在镜子里只是笑了笑。
理发师傅又问她:“小姐今日有打算烫发么?您长得那么标致,烫成大波浪一定好看。”
龚梦舒凝望了镜子中的自己一会儿,才道:“您替我剪了吧。”
“是想修成稍短齐肩的么?”理发师傅有些惋惜道。
“就剪成齐耳朵的吧,”龚梦舒依旧淡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