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辞又笑了,这人真冷淡。

没有路的陡峭山坡难行,但南星发现邱辞背了一袋的工具走得很稳健,费力,却还在体力范围内。

分明也是个练家子。

南星又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爬到山顶,三宝山不是宝珠山四座山中最高的一座,但从这里可以看见其余三座山山头。

宝珠山的地势在堪舆家眼中列为“砂”,四山聚,中有穴。那个穴就是如今老贺他们一行人住的那块大平地,砂就是这四座山。砂形虽好,四座山峰也秀挺,但是有条大路直穿山峦,破坏了峰峦格局,就变成块坏地了。

这里并不是丧葬的好地方。

自古以来权贵都讲究风水,宝珠山传说中的金王要是选了三宝山做墓地,守卫他的宝藏,就太不可思议了。所以如果说孙媛是在这里碰见了金王,说法很可疑。

南星感觉得出来,宝珠山没有古墓,没有一点古物的气息。

偷命,偷的不是活人的命。世上唯一被阎王遗忘的活物,是那些被深埋在地底千百年的东西。

南星要偷的,是它们的命。

第6章 饕餮酒盏(五)

南星从山顶下来时,发现孙方正往上爬。

孙方这几天没吃什么,脸色苍白,爬了一会的山,脸白得像纸,满脸的营养不良。孙方看见她,空洞的眼神细细扫了她一眼,见她没有受伤,便没有问。他动了动干裂得泛起白皮的嘴唇,说:“回去吧,你一个人来这里,很危险。”他低声说,“我不希望你像我妹妹一样。”

南星看着他瞬间默然的神情,顿了顿,说道:“谢谢。”

孙方的语气里的确充满了担心,像是把她当成了他死去的妹妹来担心着,让南星无法拒绝他的好意。

“我会很快找到让你妹妹复活的东西,这几天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做。”

“我能不能帮上忙?”

南星摇头,孙方就没有多问。他一向不多说废话,总是老老实实做事,勤勤恳恳做人。他从小就因为被拐的事自责,后来变成了自卑,好不容易在宝珠山里过得开心了些,觉得日子步入了正轨,谁想一朝又回到了从前,这几日就更加自责、自卑了。

南星问:“你为什么不报警?”

“警察来了,肯定会把阿媛带走,要是不能够破案怎么办?世界上的悬案那么多,阿媛死的很蹊跷,不是吗?”

南星微微皱眉,问:“你相信这是金王的诅咒?没有怀疑过任何人?”

孙方答道:“有。”

“谁?”

孙方没有丝毫迟疑,说:“老贺。”

南星微愣:“你为什么怀疑老贺,而不是怀疑当晚和你妹妹一起出去过夜的蒋正?”

“阿正没有杀阿媛的理由。”孙方快速反驳着她,不乐意她怀疑自己的好友,“阿正说,那晚蜡烛烧完了,他去找枯树枝,回来时听见有人从屋里逃走,阿媛已经死了。蜡烛是我交给他们的,烧剩没多少了,我本来要再给他们拿一根新的,没想到等我出来,他们已经走了。是我的错…如果我一开始就不给他们旧蜡烛,阿正就不会离开那么久。阿正不走,阿媛就不会死了…”

“那你为什么怀疑老贺?”

“在你眼里,老贺跟我的关系一定很好对吧,可在我妹妹死之前,老贺根本就不亲近我们。阿媛走了后,他突然就忙前忙后,像个兄长一样照顾我。”孙方紧握拳头,眼睛都红了,“如果他不是心虚,为什么态度转变这么大?”

这么分析不是没有道理,通常犯人离开案发现场后,还会再回去,为了观察案情动向。老贺突然亲近的举动也令人怀疑,但,她知道不会是老贺。

“是老贺,是老贺…等阿媛醒过来,我一定要杀了他…”

孙方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充满了仇恨。南星明白了老贺说那句话的意思了,再找不到凶手,孙方也别想活了。

现在的孙方,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

南星也失去过亲人,亲眼看着亲人死在自己的面前。但她活了下来,跟孙方一样,她也要找到凶手。

“带我去阿媛和蒋正那晚住的地方。”

孙方硬生生点点头,本来精神还涣散,等站起来,就恢复了精神气,只是双眼还布满血丝,看着有些可怕。

他带着南星爬到接近山脚的地方,那里同样有一块平地,上面坐落着十几间小木屋,但全都破旧不堪,已经没有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孙方驻足的木屋很普通,一扇小门,一扇大窗户。小门防止野兽袭击,窗户是怕野兽袭击而留给人逃跑用的,这里的木屋基本都是这种架构。

南星俯身进了里面,一眼就看见地上的血迹。

“是阿媛的。”孙方见她看着那,喉咙又一次发硬,低声,“阿媛脑袋的血…”

南星探身从窗户往外看,最近的木屋离了也有一米多远。她低头看着窗户下的泥地,那里的泥土很松软平整,但是它旁边的泥土却很硬,硬到干裂。

有人故意来把这里抹平整了。

为什么?

南星跳上窗户,如果从这个角度一跃往下跳,刚好就能落在那片松软的泥土上。

掩饰脚印?

她回头问:“阿媛去世后,宝珠山有没有下雨?”

“没有。”

南星轻轻点头,这间木屋,同样有阿媛的怨气,比她住的地方,怨气更浓,更让人觉得阴冷。

&&&&&

南星和孙方回到山下平地时,已经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

留下的淘金客平时淘不了多少金子,闲得没事做,反倒准时准点吃三餐了。不然钱没赚着,身体也垮了,两头亏。

老贺吃的是面条配榨菜,阿蛋是南方人,顿顿都少不了米饭,还给自己炒了个鸡蛋。钱老板最有钱,日子也过得最潇洒,用砂锅做了个腊味煲仔饭,旁边还有一罐啤酒和半个西瓜,在物质匮乏的宝珠山,简直壕气冲天。

蒋正吃馒头,一旁的大碗里放了三个大馒头,见孙方回来,指了指碗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他不敢见孙方,没有勇气面对他。

孙方其实并不责怪他当晚离开去拾柴火,因为他知道蒋正心里也不好受。

然而一日不抓到凶手,两人就一日不能再像以前一样。

老贺朝南星问:“吃午饭了吗,我去给你下点面条吧。”

“我带了。”南星盘腿在石子地上坐下,从包里摸出一大袋压缩饼干,取了一块吃。

钱老板笑了一声,说:“没想到你侄女还挺吃苦耐劳,这种噎喉咙的饼干也吞得下,还买了一大包,比你更省啊。”

他说着就笑了起来,一不留神,被辣椒呛着,咳了起来。看得老贺直笑:“先管好自己吧。”

南星慢慢嚼着饼干,忽然一壶水递到自己面前。装在竹筒里的水澄清,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着明亮的光泽。她抬眼顺着那只清瘦的手看去,见着一个腼腆少年。

阿蛋放开手,低声:“那饼干难咽,等噎了再找水,就来不及了。”

“谢谢。”南星看着在旁边吃饭的少年,还是问道,“逃学?”

阿蛋顿了顿,没想到一个陌生人会这么直白地问他这种问题,连连看了她好几眼,大概是觉得南星长得没有攻击性,也不是揣着八卦的心思问他,隐约有点关心的意思。

“戒网瘾。”阿蛋说,“我爸把我送进网戒所,那里打得太厉害了,想死,可他们不接我回去。我那时候想,要是逃不出去,我就死在那。没想到逃出来了,但没地方去,就跑这来了。”

南星点点头,看看他脖子上被蚊虫咬的痘印,光着的脚背也有受过伤的痕迹,正是青春期,但人却瘦得不行。

但阿蛋的眼里没有害怕,也没有迷茫。

“南星姐,昨晚你住的房子是谁的,你知道吗?那是阿媛姐住的。阿媛姐…几天前刚刚过世…”阿蛋咬了咬唇,说,“老贺大概是觉得阿媛姐是被金王的诅咒杀死的,所以不避讳。但我觉得,阿媛姐是被人杀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那边老贺和钱老板互骂的声音掩盖了下去。

南星看着他问:“你不相信金王的传说?”

“不相信,我喜欢科学,物理尤其学得好。”阿蛋说,“就是太偏科,每回考的总分太低,我爸就老觉得我不努力,不用功,其实我也没多爱玩游戏,但我爸觉得是,还把我送去网戒所…”

阿蛋说到这,有些烦。

在网戒所的日子,比宝珠山难受一百倍。

他换了一口气继续说:“阿媛姐死的那天,钱老板出去了。钱老板对阿媛姐特别殷勤,就连给阿媛姐换的东西,都比我们多。”

南星突然觉得他话里有话,问:“你在怀疑什么?”

阿蛋盯着她,说:“我怀疑是钱老板杀了阿媛姐。我不相信诅咒,所以只能认定这里有人杀了阿媛姐,既然有,就要找一个最有嫌疑的人,一定是钱老板。”

阿蛋说这话时没有一点犹豫,像是笃定了钱老板就是犯人。

南星没有答话,她扫了一眼这里的人,似乎谁都有杀死孙媛的可能。

老贺说是金王,孙方说是老贺,阿蛋说是钱老板。

那钱老板心里是不是也有真凶人选?

可就算每个人都怀疑着谁,他们现在看起来,却像是谁也没有在怀疑谁。

她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也不会特意去找线索抓凶手。她唯一要做的,是找到跟孙媛冥冥中有联系的东西,借了命,让孙媛复活,交易就算完成,其余的都不关她的事。

南星吃完饼干,就重新拿起背包站起身。阿蛋问:“连水都不用喝?”

“嗯,我去附近转转。”

几个人瞧着她离开,她一走,气氛冷了不少。

好一会蒋正才开口:“我订了机票,等阿媛头七过了,我就走。”

众人更加沉默,突然钱老板冷笑一声:“杀人凶手。”

蒋正愣了愣,神情瞬间愤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阿媛有企图,那天去三宝山小木屋里的人,是你吧?我拿了柴回来,听见有人从屋里跑了,那个人就是你!”

钱老板气得把砂煲一放,又一次冷笑:“什么蜡烛烧没了,什么有人从屋里跑了,都是你瞎编的,阿媛分明是你杀的。”

蒋正怒火中烧,正要去揍他,就见一直没吭声的孙方冲了过去,一拳揍在钱老板的脸上。

钱老板应声倒地,牙都快被这拳打崩了。孙方抓了他的领子又是一拳,蒋正也过去搭把手,钱老板瞬间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

阿蛋吓坏了,还好老贺反应过来,忙过去劝架。

宝珠山下,乱成了一锅粥。

惊鸟飞过,鸣声撕裂。

还没有走远的南星听见了营地的声音,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去。

只是她听见了一句话。

蒋正说,那晚他捡柴回来,听见有人从阿媛待着的木屋逃跑了。

那时蒋正往前门来,那个人就只能从窗户逃走。

那个人做了什么?是他杀了阿媛?

阿媛死后,那人一定回去过,还抹平了自己逃走时留下的脚印。

南星抬头看着炽热的烈日,日光刺眼,让人精神恍惚。南星想,有些人,比金王的诅咒更可怕。

她收回视线,听见一侧有稳健的脚步声,穿透阳光往那看,四宝山下,有人正往这走来。

那人背上背着个袋子,四五支不能完全装下的工具冒了头,在那人背后探出。他背光而行,地上的影子像一尊千手佛像。

被地上石头吸引了目光的邱辞察觉到有人看自己,抬头一看,就笑了。

“巧,我就说了,不能说再见。”

第7章 饕餮酒盏(六)

如果不是南星实在想不到一个被跟踪的理由,机票也不是她自己亲自订的,黄狗溅水也不是人为可以控制,她大概要以为邱辞在暗恋跟踪她。

邱辞感叹说:“如果不是太巧,我都以为你在暗恋跟踪我。”

被抢了台词的南星轻声一笑,邱辞见她笑得太冷,也笑笑:“好吧,我现在知道你没有在暗恋我了。”

南星说:“你要往哪走?”

邱辞随便指向东南边,南星立刻转身,说:“我知道你不会往那走。”

邱辞失声笑了笑。

“你先走,我过了半个小时再动身,绝不往东南方,如果再碰见,你就把你的八字给我合合,说不定有天大的缘分。”

邱辞见她不答话地走了,像草原的独狼,孤傲冷漠。她绝对不是淘金客,但也绝对不是跟他一样。等她走远了,邱辞才盘腿坐下,随手拿了地上石子摆布。

石子取之不尽,邱辞摆的阵不过两个巴掌宽大,但图却可以收尽这整个宝珠山。

太极八卦图。

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阵里的阴阳鱼在游动。

两条黑白鱼在石子阵上摆尾戏水,活物一般。

它们最后停留的地方,所指方向,并不是东南方。

邱辞想到那清冷孤傲的星星姑娘,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想有跟踪狂的嫌疑。

他伸手抹乱石子,阴阳两鱼瞬间消失。

宝珠山山山相连,形成了一个圈,从这个“圈”出来,三四百米外还是山。

南星回头看了看身后,没有邱辞的人影。她把背包取了下来,从里面暗格抽出一张黑色的纸张,点火烧成灰烬。

纸遇火,很快就烧开了。火光散去,本该变成灰白的纸,却变成了一张白色的纸。像那火光只是为这黑纸褪去了颜色,隐约中,有墨水香气。

南星将纸抛入空中,无风乘行,却飘向远处。

她快步跟上纸飞往的方向,一直随它前行。

纸飘过一条宽敞的干涸河流,停在了对面。南星跳下河床时,才想起这条河她来时也爬过,老贺曾说这河本来有水,听说是清朝时河流改道,这河床就干涸了。河本来没这么深,但在这里发现了金沙,淘金客疯狂淘沙运到附近去洗,这河床就变深了。

南星站在几乎有一人高的河床之中,顺着这沟壑看去,河床太深,像置身两边陡峭的峡谷中。有风声,兽声,鸟鸣,顺着“峡谷”而来,声音隐隐凄厉。

她爬上河床,那白纸才再次动了起来,像尽责的导游,带她进了又一座山林。

这座山跟宝珠山差不多的地质,但山势没有宝珠山的几座山那么陡那么险。

只不过估计没有人走,这里连路都看不见,到处都是挡人的钩藤,一不小心,就会被拦路的刺头勾了衣服,划拉出一道口子来。

白纸在空中像被风打乱的雪花般翻滚前行,南星时而抬头看那白纸飞往的方向,时而看看后面,没有人跟踪。

白纸飞上山顶,又开始往下。

从山顶下来,对面仍是一座山,而白纸停留的地方,就是这座山的山脚下,不再往前,稍留片刻,瞬间化作灰烬。

南星愣了愣,没想到会是这。她刚才在山顶已经观察到对面山峦的形状,虽然山峦走势如龙,但形态却如受惊长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