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事实上他们的确是都有了新的角色。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小海宁,我从第一次看到你帮罗胜写的作文就知道你很勇敢,比一般的女孩子更坚强。我一直都想帮你,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方法,怕你的自尊心不肯接受。也就蹉跎了那么一点点时间吧,回来就发现你人不见了,知道是罗胜犯浑惹的事,我这辈子头一回跟他打了一架。这么多年,我也在找你,要不是宾大的校友网络够广,人海茫茫的,我可能也没机会再见到你。”
“陈老师…”
“没错,我是为了重新接近你才到你工作的公司任职。可能你会以为我是为了罗胜,其实错了,我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八年前你还小,有很多事我也还做不到,但现在可以了,我想保护你,让你过得更好,所以这回你要听我的,不要再让我有遗憾了。”
海宁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会听他亲口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的心意她不是不懂,只是从来没想过,还有这样一层。
“你不要有负担。”他个子高高的,像个大哥哥那样低下头看她,“你就当是患难见真情吧,我想把心里的话告诉你,你怎么选择都没关系。你要是不选罗胜,可不可以考虑下我?”
虽然是半开玩笑的性质,但这么优秀的天之骄子甘愿做备胎就真的已经低到尘埃里了。
…
海宁郁郁的,打开门走出去,罗胜背靠着墙等在门口,看了她一眼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说什么也不会告诉你。海宁真想不明白,这样性格迥异的两个人,怎么会成为好朋友的呢?
他追着她,无非也是让她跟大部队先走。他最近在基地里也整天都穿着防弹衣,她知道危险离他们有多近。然而就算她答应,也并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包机还没有来,虽然当地冲突不会针对中国人,但他们基地有生活资源和财物,上回跟当地临时工的冲突就能看出他们觊觎这些财产,难保不被反政府军给盯上。
屋漏偏遇连阴雨,小景在这个时候发起了低烧,开始以为是感冒,结果感冒药吃下去完全没用,再结合其他症状,推测是感染了疟疾。
本来在非洲这也是非常常见的疾病了,很多中国人都有被感染的觉悟,随身带着青蒿素,确诊后只要按时吃药,都能挺过去。但现在情况特殊,有人生病就让大家心里更加不安,而且也没法去医院就诊。
陈嘉木当机立断:“不要等了,海宁你陪着小景,由罗胜护送你们,往乌干达方向走吧。到了那边,可以到正规医院就诊,不要延误病情。”
小景迷迷糊糊的,听说陈嘉木让她走就忍不住哭:“陈总,你怎么办?”
“傻瓜,你们先走,我们后面会跟上来的,说不定包机先到了,我们还比你们快。”
“我害怕…”
“别怕,你都叫‘书童’了,肯定得给我们继续当秘书啊,不会有事的。”
他跟罗胜互看了一眼,点点头。
宋飞开车,罗胜护送海宁、小景和另外两位工程师前往邻国乌干达。丽塔的哥哥布达曾参加过反政府军,熟悉当地的情况,必要时可以充当向导和翻译,于是把他也给带上,等把人送到之后,再开车返回。
海宁看到罗胜准备枪械,问他:“你到了乌干达之后,也还要回来吗?”
“嗯,陈嘉木还在这里,我得回来帮他。加上来支援的安全官人手也不够,多个人多分力。”他看她一眼,“怎么,舍不得我啊?”
“我是怕路况不好,路上又到处是散兵游勇,你这样来回折腾有危险。”
“那就是舍不得我呗!”他突然凑过去亲她,“那你什么时候跟我睡?有了女人,就有了念想,我就更不容易死了。”
海宁推开他:“这种谬论是谁告诉你的?”
“以前在法国当兵的时候,大家都这么说。”他笑了笑,“很多人都有女朋友,或者在军团附近的小镇上找了相好的。只有我…他们就说我什么指标都拿高分是因为没牵挂,敢拼命。其实我怎么会没有喜欢的人?他们就是不承认中国人比他们强呗!我去法国就是为了吃苦,那样可以麻痹自己不去想你的事儿。但我心里清楚的很,再怎么拼也不能把命弄丢了,因为我还没找到你。”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找到又怎么样?”海宁说,“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何况那时候你都是虚情假意的,有什么好留恋?”
“谁说要回去了,现在不挺好的吗?只要你比以前过的好,我们就朝前走,别他妈总回头看。至于我对你是真还是假,所谓日久见人心,你要不要试试?”
臭不要脸!海宁红着脸在心里骂了一句,又被他抬起下巴亲上去:“你骂我呢吧?彭海宁我发现你挺污的啊,以前也是这样,我还没说什么呢,自己就先想歪了。”
她拍开他的手:“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就想占我便宜,我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挺不一样了。陈嘉木向你表白心意你就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到我这儿就使劲儿抵触,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还是不信我。”
跟以前一样,什么都瞒不过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我会证明给你看。”罗胜把擦好枪收起来,“彭海宁,我对你是真心的,八年前是,现在也是。”
…
为了让他们路上舒适一些,陈嘉木把那辆陆地巡洋舰让给他们坐,并且交代宋飞道:“路程远,慢点开,要是累了就跟罗胜换换手,这里路况很差,疲劳驾驶很危险。”
宋飞连连点头。
他又跟罗胜互相拍了拍肩膀:“这回就靠你了,小海宁要是再有什么意外,我就不是揍你一顿那么简单了。”
“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两人板着脸较劲,最后又相视一笑。
“路上小心,安全第一。”
“嗯,你也当心点儿。”
海宁和病恹恹的小景朝陈嘉木挥手:“陈总,回国见了。”
“回国见,一路顺风。”
他一直站在基地门口目送他们离开,直到自己在后视镜里消失不见。
罗胜留意着海宁的表情,安慰道:“不用太担心,他也不是吃素的,能保护好自己。内罗毕过来的两个安全官也是精英,比我入行的时间还要长,非洲国家的大选危机和内战经历过几次,从来都没出过事。”
海宁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问,“那你做这行去过哪些地方?”
“很多,最初没加入现在这个团队的时候,连海上护卫都做过,所以可以算是七大洲四大洋都跑遍了。”
“有过比现在更惊险的经历吗?”
“嗯。”他回答得很含糊,其实以往有很多任务都比现在艰巨,但要说险,还是这回最险,因为最在乎的人就在身边,是他要保护的对象。
他摸了摸怀里揣的那把沙鹰,后备箱里还有两把手枪,准备是很充分的。但最好这一路都不要用上一颗子弹,把他们平安送到,他的任务才算圆满完成。
从朱巴到两国边界的路跟到南苏丹其他城镇的路一样难走,而且路是越走越烂,雨季又到处都是泥浆,坑坑洼洼的,乘车的人累,开车的人更累。
海宁在后排照顾生病的小景,中午吃过东西后她最难受,身体一阵冷一阵热似的,紧紧揪住海宁的手不肯松开。
中途车胎还爆了一次,罗胜他们下车换备胎,叫她们留在车上不要动。这一路上都有零星的难民在往乌干达边界的难民营走,头上顶着财产甚至全部的家当,有的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他们看到车子驶过会注视很久,大概这是他们难以企及的交通工具,因为他们只有极少数人能骑着自行车和摩托车逃难。
他们的眼神里有茫然和羡慕,而海宁他们是同情和戒备——明知是可怜又无辜的人,也很怕他们会突然扑过来抢劫。
可见真正的悲剧果然是善良与善良的对抗。
由于到处是地雷,行车不能随便换路线,主干道就难免还是要经过军队把守的关卡。现在这样的乱局,也很难分辨是哪一方的人马,会不会有出格的举动。
不过就算是政府军,按照他们之前的经验,腐败也是必然的,必定要收取贿赂才肯放行。
车被拦下来,坐在前排的布达下车跟他们交涉,用眼神向车里的人示意他搞不定。罗胜解开安全带道:“我也下去看看。”
海宁拉住他:“不要逞强。”
“我知道,放心。”
海宁只能看着他跟身着军装的人走到树丛后面去谈条件。她听过丽塔跟她讲几年前内战时的情形,当地很多男人就是被拎进灌木丛去,当场就被打死了。
越想越害怕。她手腕上戴着一串手链,是钱淑华送她的,几个坠在链子上的饰物有一个是个小小的十字架。她不信教,可这时候仍然把那个小小的十字架握在手心里,祈祷神明都保佑罗胜没事。
这时有人敲车窗,高大的黑人示意她也下车。
海宁前所未有的警觉,用英文拒绝道:“我们车上还有病人,我得陪着她。”
女人下车就更加危险了,在这种人命都被视为草芥、路旁随处可见未经掩埋的尸体的地方,女人的贞操更是随意就被拿来践踏。
然而对方不依不饶,甚至强行拉开了车子的门。
“不要这样,你们要什么可以好好说!”
海宁一边说还一边要护住身旁的小景。宋飞也连忙去关中控锁,但已经来不及了。
“彭姐!”
他动不了,因为头边已经多了一支黑洞洞的枪。
海宁被从车上揪下去,而小景大概因为一看就病得很厉害幸免于难。黑人士兵对海宁好像很满意,把她拖到他们自己的皮卡上就动手扯她的衣服。
“放开我,不要这样!啊…”
海宁吓的面色惨白,挣扎着却又不敢太激烈,怕刺激到他们连性命都保不住。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喊了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内心只叫着一个人的名字——罗胜。
外面砰砰两声枪响,扑在她身上胡来的黑人愣了一下,刚要起身去看,头上已经被枪柄砸出一个血口子,鲜血就顺着额角流下来。
他晕头转向地倒在地上,罗胜本想再补上一枪,听到海宁细微的喘息声后,硬是咬着牙没有扣动扳机。
“我们走!”他拉起海宁,看到她被迫袒露的胸口,睚眦欲裂。
“快一点,快!”布达在他们的车边冲他们喊。
罗胜拉着海宁跑上车,路边有两三个横七竖八的伤兵,还有来不及清理的拿起枪朝他们的车开枪。
罗胜是夺下了对方一个人的枪,撂倒了那几个岗哨。要不是怕误伤海宁,刚才趴在她身上那一个已经被他一枪爆头了。
“你怎么样?”他拉好她被扯开的衬衫襟口,捧住她的脸,想要温柔一点,可一看到她被吓呆了的样子,肾上腺素就蹭蹭飙升。
“我真该一枪崩了那个杂种!”
他剑拔弩张,双眼通红的样子再吓人也没有了,可海宁听到他这样的骂声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扑进他怀里痛哭出声。
罗胜不说话,一而再地抱紧她。
他就不该跟那些从里到外都已经腐烂的士兵谈什么条件的,要不是听到她凄厉地喊他的名字,他再耽误一会儿,更恐怖的事实都要铸成了。
所有人都是惊魂未定,罗胜预感到事情还没完,中途从后备箱里拿了手枪出来,让宋飞去坐后排,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果然没开两公里就有辆军用吉普从小路包抄过来拦他们的车,面对面就要直直冲上来。
罗胜不怕死地从驾驶座窗口钻出去,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对准对面的挡风玻璃就是一枪,然后是轮胎,整辆吉普立刻失控地滑向道路一侧,撞树后侧翻。
罗胜重新落座,急打方向之后以最快地速度驶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车里的其他人简直像看了一场3D电影,宋飞惊讶得连嘴都合不上了。可对罗胜来说,这是荷枪实弹的交火。
确定摆脱了危险,他趴在方向盘上休息了好一阵,然后对宋飞说:“你过来开,没事了。”
他几乎是从驾驶座上滚下来,躺倒在地,突然就不能动了。大家这时才发觉不对劲,布达连忙跑过去看。
“他中弹了,你们看他的防弹衣。”
已经恢复了神智的海宁也下了车,弯下腰看他:“罗胜?”
“我没事,可能肋骨断了…真他妈疼啊!”他一说话就疼得直抽气,却还笑着,“没关系,把我抬上车,再坚持一段,就快到了。”
她眼泪倏倏而下,他抬了抬手,却无能为力,只能往天上指:“手机…不通,我用海军…通讯设备联系了基地,他们会联系附近的维和部队,护送…我们到边界。”
“这附近有维和部队?”宋飞高兴得跳起来,“太好了,老黑们不敢再来挑事儿了!”
布达不解,他解释道:UN!布达立马就懂了,点头说,这里的士兵不敢挑衅写有UN字样的车辆和部队,他们安全了。
第五十一章
得知车上有伤病号,维和部队果然派出一辆车跟在后面护送罗胜海宁他们直到乌干达边境。
大大的UN字样果真是看着就安心。
最后他们想下车向人家表示感谢, 后面车上的蓝贝雷先走过来了, 从车窗看进来, 问道:“听说有人受了枪伤, 还好吗?”
海宁回答:“还好,幸亏穿了防弹背心。真的谢谢你们, 护送我们过来。”
“不用客气, 听说是有同胞受伤, 我们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谢谢。”想到刚才的惊险遭遇,海宁眼眶又酸又胀,第一次深切感受到有强大国家做后盾是多么幸运的事。
罗胜这时忍着剧痛非要爬起来, 被海宁按住,叱道:“躺好,你体内还不知道哪个位置在出血呢, 嫌自己伤得不够重是不是?”
车外的人笑了笑:“那我们就先撤了, 前面过去就是乌干达境内,尽快找正规医院就医吧, 注意安全。”
“等一下。”海宁叫住他, “还没问, 您贵姓?”
“免贵姓姜, 姜子牙的姜, 中国维和部队。”
“他们…好帅啊!”小景在病中仍不改花痴本性,“不过没有陈总帅,陈总最帅。”
罗胜喉咙里哼了一声, 眼睛就直勾勾地望着海宁。
她知道他是个超级醋缸,就等着他拈酸吃醋好跟他再拌嘴吵一架泻泻火,谁知他只顾拉着她的手问:“你没事了吧?”
哎,她真的又想哭了。
…
罗胜和小景一到乌干达就被送入当地医院。虽然也是正规医院,名称里写着国际字样,但实际上仍然设备简陋、缺医少药。小景的病确诊很容易,疟疾无疑,当地青蒿素昂贵且不易得,幸亏他们自己随身带着,按时督促她服药休养,很快就能缓解病痛。
罗胜的问题就没那么简单了。虽然子弹没有打入体内已经是万幸,但断掉的肋骨擦伤了他的内脏,医院连像样的X光机都没有,无法确认出血点是在哪里,而他的身体指标显示他不仅有骨折,肯定是还有内出血的。
他也从一开始还龙精虎猛地逞强,到后来渐渐显出困顿疲倦,海宁心里难受,问医生有什么救急的办法。医生的意见是先输血,找到出血点后做手术止血,但他们是否具备这种手术的能力都还不那么确定。
乌干达是艾滋病流行重灾区,输血感染的风险非常之大。罗胜果断拒绝:“我不输血,我还没跟你睡呢,先得个世纪绝症,多他妈不划算啊!”
海宁难得不计较他嘴上揩油吃豆腐,她也知道不能在当地进行输血治疗,这样的风险他们谁都承担不起。
医院的护士告诉他们,这里有MSF派遣来的无国界医生,甚至还有来自中国内地的医生,可以去问问他们的意见。
然后海宁就遇见了一个怎么也想象不到会在这里碰面的人。
“乔叶?”
“海宁?”乔叶刚做完一台剖腹产手术,刚摘了口罩走出来,就看到门边的人,惊讶,又不敢确定似的问,“…是你吗彭海宁?”
海宁点头,她立刻就跑过来,两个女孩抱在一起,百感交集。
“这么多年你都去哪儿了,一点音讯都没有。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啊?”
海宁拍拍她的肩:“这不就见面了吗?你看你都当医生了,说话最算话的人就是你。”
两人盘腿坐在宿舍椅子上聊未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乔叶已经实现了她的理想。
“那你呢,你这几年都忙啥了?”乔叶吸了吸鼻子仔细打量她,“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海宁苦笑:“说来话长,以后慢慢再跟你聊。我们有个伤病号,能不能请你先看一看?”
当然没问题,救死扶伤本来就是医者的天职。然而当乔叶看到罗胜的时候还是大大惊讶了一下:“你、你是罗胜吧?”
虽然也有很多年没见,大家变化都挺大的,但她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这位曾经的四中扛把子。
冤家路窄啊。罗胜也笑了笑:“今天是怎么了,高中同学会啊?”
乔叶扭头看着海宁,她还是那句话:“以后找机会再慢慢跟你说。”
还是先看看他有没有救吧。
乔叶给他做完检查,眉头紧蹙,也不避讳他本人了,对海宁道:“他伤得不轻,血色素还在下降,这里不具备手术条件,输血也不安全。我建议你们转到南非去治疗,那边毕竟曾经是发达国家,医疗条件好很多。我可以帮你们联系专门的医疗飞机,过去做完手术,休养一阵再回国。”
这样一趟来回费用很高,但罗大少本来也从不缺钱嘛,救命要紧。
海宁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征求他自己的意见:“你觉得呢?”
“我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们都没有至亲的人在身边,彼此就是唯一。他早认定她是生命中另一半,到了生死关头,做决策的可不就是她么?
前往南非的行程很快就敲定了,乔叶亲自送他们上飞机。
“我的派遣任务马上也要结束了,到时候回国见吧,可不许再人间蒸发了。”
“嗯,你也保重。”
“罗胜要再敢欺负你,我帮你把他给阉了。”上机前她跟海宁咬耳朵,“我们全班都是站在你那边的,别怕。”
海宁眼睛又红了,猎猎的风从耳边吹过,吹乱了她们的头发,竟然没有吹散这时光掩埋下的情谊。
乔叶在底下朝飞机挥手,罗胜低声问:“她又跟你说什么悄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