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宁到家时已经挺晚了,拿钥匙开门的手还在倏倏发抖。
她整理好书包和衣服,重新梳好了头发,从弄堂里穿过时都没人看出她的异样,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愤怒和恐惧。
她在房间里坐了很久,脑子里一直是今天被欺凌的画面,被踩的手指也隐隐作痛。
直到天完全黑了,她坐在黑暗里又累又饿,才想起晚饭都还没有吃,想要煮碗面条,却发现家里挂面刚好吃完了。
楼下的小卖部平时就做点弄堂街坊的生意,天一黑就关门,这个时点她也实在没力气再走到大超市去。
不得已,她只能到楼上舅舅家去借。
舅舅周富生年轻时是工厂的工人,本来也是大好青年,谁知工作时被机器轧断了两根手指,成了伤残人士,又因为找工厂要工伤的钱把工作也丢了,没人敢嫁,终身大事就这么给耽误了。
那时海宁的爸爸刚去世,妈妈周晓云卖了房子带她回苏城娘家,舅舅把楼下以前外婆住的房子收拾出来给她们母女住。周晓云用卖房子的钱买下弄堂口的两间小商铺,一间自己拿来开早点铺谋生,一间给哥哥收租当个生活来源。那时候房地产还没起飞,没人觉得房子值钱,但好歹有份收入了,加上后来周富生工伤的钱也赔下来了,终于也娶上了媳妇儿,生了个儿子。
两家人就这样楼上楼下相安无事地生活了十几年,直到周晓云去年患癌去世,楼下只剩海宁一个人住。她要念书,早点铺的生意也顾不上了,由舅舅舅妈接手,每个月给她一点生活费。
舅妈崔佳玉来给海宁开的门。她比周富生小十岁,宽额头小眼睛,有点刻薄相,并不是很好看。可海宁小时候常常能看到她顶着满头五颜六色的发卷子坐在弄堂口的理发店烫头发,追着时髦走。
“舅妈。”海宁客气地叫她一声,往屋里看了看,看到周富生也在,又叫了声舅舅,然后才说,“你这儿还有挂面吗?我想借一点儿,今天回来晚了,家里的刚好吃完了。”
“这么晚才回来啊,刚开学学校就抓得这么紧?”
“嗯,高三是这样的。”她敷衍地解释,不敢把今天发生的事说给家里人听。
周富生从报纸里抬起头来:“这么晚还没吃饭?要不就在我们这儿吃吧。”
“是啊,就在这儿吃了再回去呗!”崔佳玉正在壁橱里翻挂面,一边附和地说着,一边转头暗暗瞪了周富生一眼。
他就不吭声了,脑袋又重新埋进报纸里。
海宁笑笑:“不用了,我菜和蛋都准备好了,就等面下锅呢。吃面快,吃完我还要做题。”
她从崔佳玉手里接过面条:“谢谢舅妈,明天我去超市买了再拿来还你。”
“这么点东西,不要紧的。你自己注意营养啊!”
“嗯。”
海宁拿着东西走了,崔佳玉关上门,儿子周昊从房间走出来,质疑道:“妈你怎么不让表姐在咱们家吃饭,饭菜不都还有吗?”
“你懂什么?有一就有二,吃一顿今后就顿顿都在咱们家吃!我养你一个已经够费劲了,再来个吃干饭的这日子还要不要过?”
周昊撇撇嘴。崔佳玉从锅里舀了碗红豆沙给他:“是不是饿了?把这个吃了赶紧去做题。人家高考你中考,人家没爹没妈还能考年级第一,你可千万争口气,别给我丢人。”
周昊今年初三,跟海宁在同一所中学,成绩一直中不溜丢,要考重点高中都难,人比人,就比成了崔佳玉的心病。
可周昊却偏偏跟海宁这个表姐很要好,等她下楼没一会儿就跟着溜下去,像地下工作者似的敲开了门说:“姐,赶紧拿个碗,快点!”
海宁的素面吃到一半,见怪不怪,顺手拿过一个不锈钢碗,看他把整碗红豆沙都倒给她。
“又来?你就不怕哪天被你妈逮住了剐你一层皮?”
“她打牌去了,哪管的了我啊!再说我又不爱吃甜,她还天天给我熬这些,腻都腻死了。姐你多吃点儿,别整天光吃素面,没营养的。”
她扯的谎话可骗不过他,哪有什么鸡蛋青菜,她那碗面条里顶多飘了点油花。
海宁知道他是关心她,笑了笑:“别光说我,你在长身体,多吃点才能长得高,你妈也是为你好。”
“我还是爱吃以前姑妈做的东西,饺子、烧麦、汤圆…哪个都比我妈做的好吃。”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大概也是怕海宁想起已过世的妈妈而伤心。
她拍拍他肩膀:“你好好复习,等有空了我做给你吃。”
那些她也能做,跟妈妈的手艺差不多。
“我复不复习都那么回事,不像你。姐,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新同学欺负你了吗?”
少年的直觉有时准得吓人。海宁连忙掩饰道:“没有,大家都是一个学校的,他们还比我小呢,哪会欺负我。”
“要真受了气,我帮你出气!”
少年也爱冲动,可至少他是出自真心关心她的。这份关心让海宁觉得自己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她仍然还有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好多熟悉的面孔呀,谢谢亲们支持~特别感谢投地雷和营养液的亲们,鞠躬~
第三章
周末很快过去,转眼又是周一。
之前的摸底考只考了语数外三门,其他科目的老师其实都在摩拳擦掌,所以周一的第一堂课就搞突击测验。
高三新成员们还没有进入临战状态,叫苦不迭。
彭海宁对这样的突击已经习以为常,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她那开学就缺席一周的同桌居然出现了。
高三一班,不,整个高三年级就只有两个复读生,老师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安排在一起做同桌。
罗胜原本就跟她同届不同班,但两人没有任何交集,两班教室还远在教学楼的对角线上,几乎完全不认识。这名字海宁还是多少听过一点的,知道他是个让老师头疼的人物。
明明已经迟到了,他也不走后门,在老师发试卷的当口,拎着书包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走进来,一屁股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
这不是那天故意踩她手的那个家伙吗?
他是罗胜…他就是罗胜?
海宁死死地盯着他看,他也转过来看着她。
“怎么了,我很帅?”他问。
他抖了抖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的校服,露出里面一件崭新的T恤衫。
海宁收回目光,心头飘过一句话: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
试卷从前往后传,拿到的人提笔开始沙沙作答。
因为考的是物理,前面的题目都只需在草稿纸上演算涂答题卡就行了。海宁用钢笔写了个名字就换成铅笔,她那支钢笔被那群不良少年从包里抖出来时摔坏了,周末她在家修了满手墨也只修到勉强能写。但后面的大题还是必须得用钢笔作答,笔尖出墨断断续续的,一个题没做完就干脆完全写不出来了。
四中要求学生每场考试都按高考标准来,除了作弊绝对禁止,该用钢笔区域也绝对不许用铅笔和圆珠笔,否则算作零分。
她想举手向老师借一支钢笔,可老师在教室的另一头背身看其他人的答题情况。她有点着急,时间紧迫,耽误下去可能就做不完题目了。
这时旁边递过来一支黑色钢笔,罗胜朝她一扬下巴:“笔不是坏了吗?拿去用。”
海宁冷淡地拒绝:“不用了。”
也不看笔摔坏了是拜谁所赐!
“让你用你就用。”他蹙起眉头,又是那种不耐的语气,“还有二十分钟就打铃了。”
老师听到说话的声音看过来:“哎,你们俩干什么呢?”
罗胜还嫌自己不够显眼似的,站起来冲她一指:“她的钢笔坏了,找我借笔。”
年轻的物理老师对女生很宽容,看向海宁求证。她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教室里又恢复了平静。
海宁鼻尖都冒出细细的汗珠,抓起桌上那支黑色钢笔,先做完题再说。
罗胜掩饰住得逞的笑意,也继续埋头做自己的试卷。
交卷的铃声响起,海宁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邻桌,本来以为他会吊儿郎当地睡到交卷,或者大片大片开天窗,没想到他居然还都做完了,力学分析题的图示画的也是正确的。
他们这届遇上高考改革,文理不分,但上一届还是要分文理的,他以前在理科班,看来基础不算太差。
后面是班主任老于的课,他看到罗胜来了,挥手让他站起来介绍一下自己。
他也不扭捏,站起来道:“我叫罗胜,是你们上一届留下来复读的,所以其实比你们都大,你们可以叫我学长。”
周围先是鸦雀无声,然后哄的炸了锅。
海宁都替他脸红:你是不是二次元漫画看多了,对学长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罗胜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坐了回去,他好像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尴尬,甚至提到复读生的身份也非常坦然。
四中向来不接受复读生,他跟她是特例,像大熊猫一样稀罕。海宁巴不得大家忽略他们这一重特殊的身份,他却还故意把大家的注意力往这上面引。
…
午休时间,大多数人都出去吃饭了。罗胜连正式的招呼都没跟她打一个,也跑得不见人影。
海宁坐在教室里,看着自己带来的餐盒出神。
“你没事吧?”前排的椅子上突然多了个人,胳膊撑在桌上看着她。
“你…”
“我看见了,上周五在对面巷子里,你被那些人欺负,罗胜也在。”
海宁惊讶,她没想到那天的事会被人看到,而且还是同班同学。
“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噢,我叫乔叶。乔木的乔,叶子的叶,很好记。”
海宁点头:“嗯,也很好听。我是…”
“彭海宁,是吧?”乔叶的笑意更深了,“我知道你,上一届的年级第一,到我们这里插班复读。”
虽然也做过简单介绍,但海宁很低调,从没提过以前的成绩,乔叶显然是早就知道了。
“你别误会啊,我可不是跟踪狂,我也是去喂猫的,刚好就撞见了。”乔叶像是特别能看透别人的心思,可并不叫人讨厌,“看到你被那些人拉进去,我还报了警,但没等到警察来,你就走了。”
嗯,因为罗胜来了,踩了她一脚,然后让她走的。
想到当时的情形,海宁的手仿佛又隐隐作痛。
“谢谢你。”她对乔叶道,“谢谢你报警。”
“这是应该的,希望你别怪我没有及时挺身而出啊。”
海宁摇头,当时那种情况,就算她挺身而出,两个女孩子也奈何不了对方,反而多一个人吃亏。
“那你没受伤吧?”
“没有。”
“那就好,人没事比什么都重要。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吃饭吧!”
乔叶的友善让海宁有点受宠若惊,但她不得不拒绝:“我今天自己带了吃的,就不去了。”
每个女孩儿上学时都有那么一两个亲密无间的手帕交,手挽手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吃饭买零食,一起上厕所。彭海宁以为她的那些朋友们率先到大学报到之后她要孤军奋战了,能交到新朋友她当然想要珍惜,可那天在后巷没能把散落在地的钱全捡回来,她这周的生活费不够用了。
饺子是她自己包的,够对付几天。
乔叶看了看她面前那个单调的餐盒,没说什么,挥手道:“那我先去吃了啊,改天再一起。”
“嗯。”
午休时间快结束的时候,海宁被老师叫去办公室。
班主任老于的办公桌临着窗,窗台角落里养了盆病歪歪却怎么也不死的文竹,用来满足他作为文人“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情怀。其余整个窗台和身后的柜子下面都堆满了书,桌面上是成堆的作业本和试卷,学生个子矮一点的站在旁边都要被纸给淹没了。
不过像罗胜这种大高个儿就不存在这种问题,海宁一走进办公室就看到他也在那里。
难道是因为那天在后巷的事被老师知道了,所以找他们谈话?
海宁心跳快了两拍,她也不懂为什么每次做错事的人不是她却还会紧张。
老于去泡茶了,罗胜显然已经事先跟老师谈过话,看到她来了,大咧咧地朝她笑。
总觉得他的笑容不怀好意…海宁狠狠瞪他一眼。
“噢,海宁来了。正好,我跟罗胜已经聊过了,就长话短说,不影响你们下午上课。”老于端着茶杯回来,往办公椅上一坐,圆胖的身体把椅子都压得往下沉了沉,“摸底考的成绩已经出来了,海宁你三科总分是咱班第一,很不错,继续保持。罗胜因为生病缺考,还缺了一周的课,我把考试的试卷发给他了,海宁你这周找个时间督促他做完,然后对照正确答案把分给他打出来。罗胜刚才也说他以前基础不好,希望你能多帮帮他。其实我也是想让你们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才安排你们做同桌的。”
什么什么,她没听错吧,让她帮助这头野兽共同进步?要不是听出老师话里话外也有无奈,海宁真恨不得当场拆穿他——缺课就是缺课,还说什么生病,他那天踩她那一脚可疼了,一点也没有生病的样子。
大概是接收到她火花四溅的怨念,罗胜说:“要是海宁同学不愿意也没关系的,我基础差,要补起来可能会耽误她的学习时间。”
“不会!海宁中学做了四年班长,两年学习委员,帮助过的同学不止一个两个了,一直都很热心。最重要的是她的学习态度和方法,你真的要好好学学。”
老于信誓旦旦,又一脸期待地看过来,海宁也只得点头。
“这样啊,那我一定好好向她学。”罗胜说。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们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罗胜腿长步伐大,在前面走得飞快,海宁追上他问:“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跟老师说要我帮助你共同进步?”
“噢,就是看你成绩好,羡慕呗!”
海宁简直一个字也不信:“那你今天晚自习先把摸底考的卷子给做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上晚自习了?”
“…”
本周开始恢复晚自习,高三年级是强制性要参加的。不过到了这个阶段大部分人努力都靠自觉了,老师也不像上课那样查出勤,因此偶尔有人缺席早退。
可他竟然这么干脆地说他不上,海宁都不好意思继续问了。
第四章
他倒是有主意:“要不你帮我做完得了,你手里不是有标准答案吗?”
“别人帮你做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不做。”
“那就别做了。”
“…”
这么快就原形毕露,海宁觉得跟他简直无法沟通。
罗胜说:“要我做也可以,你先帮我写篇英语作文,我拿来应付补习老师。”
她想也不想地说:“不行,我拒绝。”
罗胜表示无所谓,他从来不勉强别人。
他收拾好书包要走。在他从后门消失之前,海宁还是叫他:“等一下。”
晚自习还没开始,教室里只有几个人在,都有点看热闹似的看着他们。
罗胜回头:“干嘛?”
“这个还给你,谢谢。”海宁手里握着今早他借她的那支钢笔。
“噢,笔啊…”罗胜懒洋洋的,“我不要了,你拿着用吧。”
“不用,我自己有笔。”
“不是摔坏了吗?”
“我会再买新的。”
“那反正要买,就先用这个呗!你嫌不好用?”
海宁不吭声。就算她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这笔非常顺滑好写。
“那不就行了,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不会再用了,如果你也不想要就扔垃圾桶去。不过…”他微微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说,“这支万宝龙钢笔要卖2800多块,扔了你不觉得可惜?”
海宁惊得差点捏不住那支笔:“2800?!”
罗胜很满意她这个反应,笑道:“对啊,不信你可以自己到商场去看。这笔我有得是,你也不用给我了,就当替孙心雅他们还上你摔坏的那一支,但你要是敢扔了就是欠我2800,明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