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两日,天子有旨,乔二郎带兵出征。
他走的时候,她卜了一卦。卦象说他哥哥全胜而归,她便满心满意等着做个新嫁娘。
她跑到花厅,问老爹爹:“爹爹,谁是天下无双?”
他爹爹想了想,道:“天子?”
小孩儿开始哭了,哎哟我死去的娘哎,不带这么坑人的,天子爷爷是二哥的外公,我这是要去当二哥的外婆了吗?这还是亲哥吗?怪不得走的时候还对我笑了笑,外人都说我大佬是奸臣我还不信,我大佬坏透了啊,爹爹!
她对她亲爹哭诉,她爹爹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说她哥哥给她寻了个“天下无双”当夫君,太尉大人脸色变得很凝重,许久,才咳道:“这个‘天下无双’不是天子,说的是一个聪明好看的儿郎。”
她问爹爹:“有多好看?”
太尉大人当时正在吃早点,不远处,盛着一碟包子,被她缠得无法,指了指包子,随便敷衍她,“差不多就这样。”
害得她从此瞧见包子便傻笑,放到口中,只小心翼翼地善待,咬一口,便脸红。
她问他的老爹爹:“天下无双可高?”
老爹爹比画了两个她,嘀咕道:“这么高。”
小孩儿从此每日喝三斤牛乳。
诚如他哥哥所说,她若真真一直这样高,嫁给天下无双,也真真是故意害人家鸡犬不宁。
她慢慢长高,慢慢长大,慢慢地,做了一场又一场梦。梦中有天下无双。
那一年,三娘乔植一十三岁,豆蔻年华,二郎乔荷一十七岁,铠甲峥嵘。
三百零三年前,家中老奴把她背到了山上,苍老的手抚摸着她的眼睛。
她忘记了什么,醒来后,一袭红衣裳。
那一年,她十七岁,红衣黑发,二郎…二郎又在何方?
二百年前,她与翠元夫妇去奚山下的小镇中吃酒听舞。三壶猴儿酒,一场荒唐戏。
歌舞的姬旦妆容好不乖张。
唱了一出披着帝王将相皮的后花园私定终身。
台子上说了一出半真半假的戏。很久很久以前,大昭第一位君主成璟终于扫平南方诸侯,登上了天子之位。
昭天子功绩垂名千古,统一天下本该钦享太平,却有一桩事,始终在心中郁结。
成璟年过六旬,英雄垂暮,却依旧无子。他平生只得一女—华国公主。
华国公主嫁乔伍,生一子两女。乔伍官拜太尉,掌管军政。
公主与太尉的独子,便是名震史册,万世唾骂,臭名昭著的郡君乔荷。乔荷自幼便工于心计,心狠手辣,有巫族曾私下传闻,此子是灾星下凡,日后定然为祸万民。
因他是帝国唯一继承人,手段又十分狠戾,十五岁上下,众臣便惧他怕他,当时有史官讽刺道:“奴儿对主阳奉阴违者不知凡几,然对君,始终如一。”说的便是,对乔荷,那些泥腿子软骨头始终如一地恭敬,也始终如一地怨愤憎恨。
他太聪明,又太高贵,始终身在云端之上。只可惜,为人阴损太过,身体并不十分好。乔荷为人冷僻,只有个猫儿狗儿一样的吉祥物,当护身符一般带着,冬日时总抱在膝上处理政务,便是他最小的异母妹三娘。
三娘比乔荷小四岁,从小便个子极小,为人陋颜,只是不知为何,投了这古怪郡君的缘,自己亲自养在身边,闺阁摆设,文学教养,琴棋书画,从不假他人之手。
众人皆知,依照乔荷的冷淡性子,绝不是对这异母妹宠爱过分,而是对她有所考量,预备养好了,日后派上大用场。在大昭,女孩儿也不过是爹妈生多了的东西。
原本为了登临天下,抛下亲妹也是肯的,只是既然有了异母妹,又是嫡女,何乐而不为呢?
说起乔三娘,便要说到她的母亲妫氏,本是糟糠之妻,夫君好容易因德行出众而被选拔入都,一朝公主瞧上夫郎,便沦为了平妻,任人作践至死。只是妫氏死时,也未脱去嫡妻名分,公主耿耿于怀,对三娘一贯没什么好脸色,幼时便动辄打骂,使得这姑娘为人怯懦自卑极了。乔荷于文学造诣上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平素诗文教三娘许多遍,她仍不会,与哥哥两相对比,加上出身如此,总是触目惊心,畏畏缩缩,益发不讨喜。
曾有史书记载,她哥哥抱着她,冬日在屏风内见大臣,商议政事,这孩子始终不肯抬头看人,只缩到乔荷白裘里,哆哆嗦嗦。有大臣见她顶发稀黄,嘲笑了起来,三娘竟咬住了大臣的胳膊,用头抵那二品的臣公,满座哗然,去拉都拉不开,只见她满嘴血沫子,却不停地掉眼泪,仿似被咬的是她。直到郡君训斥,她才抽抽搭搭地放开口。由此可见三娘性情之暴戾多变,实不是温和之辈,更与贤良淑德没什么关联。
乔荷手腕冷厉,朝中大半敢怒不敢言。昭天子是个明君,知道此等人若做了帝王,定然搅得朝廷腥风血雨,将方建好的大昭陷入万劫不复,便从旁支中选出了一个品性优良、生来异象的敏言公子。
敏言公子与乔荷同岁,生时满室霞光,十里清香,郡人啧啧称奇,凡路过他家府邸之人,皆交了好运,能旺三五月之久,众人无不以为仙胎下凡,个个爱他敬他。
敏言公子文武双全,七岁时曾猎豹取胆,烤炙之后大啖道:“世人皆以此物形容胆大之徒,今日吾食之虽甘,却觉自胆未增,反变小也。”尤见其胆色。
敏言自幼言语行为既特异常人,生得又丰神俊朗,为人宽厚仁爱,显是明君之相,一被接到旧都,群臣便沸腾欢呼起来。他们的欢愉代表着,忍耐多时,终于可以摆脱令人不寒而栗的乔荷,也终于等到了昭天子的示意。
昭天子虽未明说,但敏言吃穿住行规格皆与储君无异,更比乔荷高了半格,一时之间,两龙争斗,高下立现,益发显得乔荷人品低劣,敏言行止处处得人心了。
乔荷为人奸诈龌龊,处于下风,为了麻痹天子和敏言,反倒思觉出一个点子来,上奏为幼妹三娘求婚,对象便是敏言公子。昭天子竟也应了。乔三娘为人何等鄙陋,敏言早就听闻,虽不得抗旨,却也要考量一番,这一思一度,一饮一啄,一立一破,谁知,便闹了一出千古佳话《龙凤缘》。
戏台子安静了,奚山上的三娘吞了口酒。
此一时,容貌略带英气的舞姬却开始绘声绘色地反串着敏言公子,好个忧愁俊朗、翩翩仪表的少年郎,夜晚月明时,悄悄翻到了乔太尉粉墙。
演敏言公子的歌喉极好,轻声对月唱道:“自古英雄迎婵娟,怎好丑妇配玉郎?天子一令到人间,便将愁苦洒成江。”
他身着黑衣,姿态优雅,转过月亮门,到了太尉府的后花园。
听闻那乔三娘便住在后花园外的海棠园内,这公子便摸黑朝前行。瞧见一处匾,依稀是三字,形容像闺阁,公子犹豫许久,还是踏了进去。
宾席上的三娘却忽然捂着帕子干呕了出来。她面无表情地瞧着戏台子,一动不动地瞧着,一旁的翠元以为她醉了酒,拿巾帕为她拭脸,谁知却越擦越湿。
戏台子上的敏言公子已悄悄踏上了那闺阁的二楼。
一步,两步,三步,贤或愚,美或丑,那里烛光还亮,推开窗,便能见分晓。敏言公子踟躅而悲伤,听闻传言,原已预见是个怎样的女子,然终究心灯熄灭,还需一口气。他缓缓推开了窗。
窗前是一幅仕女自画像。明眸皓齿,笑意嫣然。大昭闺中有旧俗,及成年,挂主人小像可免灾。
敏言瞧见像,却转忧为喜,这心情,仿似下了千年百年的雪,快要淹没尘世时,终于停了。屋内的女子很敏锐,低声唤了句何人,便匆匆熄灭了烛火。
丫鬟老妈子来了一大堆,嚷嚷着姑娘如何了,这女孩儿声音温柔至极,瞧着窗的方向,在黑暗中叹了口气。月光照到了敏言的身上,少年郎几多手足无措,却又翩翩风雅,站到了女孩儿咫尺。
她想她遇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又想这指定又是一场春梦,便轻声道:“无事,一只猫,都散了吧。”
敏言此生再无这样雀跃过,走出那院子,唇角还带笑意,顺着月光,终于有了一丝明亮,缓缓瞧向那三字时,雪化了,这一刻的世界,又恢复了原本的肮脏。
敏言病了,病得很重,因是心疾,无药可医。
戏台下的三娘低下了头,却连鼻子都酸沉得不像话。这样闯进别人的家,这样在旁人熟睡的时候,改变她的命运,改变她的梦想,改变她的人间,他怎么不去死呢?他怎么还没死呢?
翠元抿唇瞧着三娘,他原本看着戏台子上的风花雪月,转眼,却瞧见了凄凉的妻子。他的妻子娘家也姓乔。
戏台上,敏言的病惊动了昭天子,天子关怀焦急,逼问敏言何故,敏言却不肯说,许久,下人吐口,天子方知敏言夜晚探了未婚妻。
“可还满意?”老天子笑了,毕竟敏言还是个孩子,他以为这个孩子只是羞恼困窘,思虑成疾罢了。
孰料敏言奄奄一息,却坚决道:“陛下,臣此生绝无染指皇位之心,求陛下宽恕臣之罪。”
昭天子方知事态严重,细细盘问,少年才肯说,他那夜误入的园子并非海棠园,而是榕樨园。园中住着的也非乔三娘,而是乔三娘亲舅家的表姐。
这女孩儿姓妫,虽家道中落,容貌却是绝色,品性更是温和,素来与乔三娘十分亲密。昭天子思度许久,还未想出两全其美的良策,北方三十三部诸侯联同匈奴却来犯了。乔荷阴狠狡诈,想趁机篡夺兵权,便请旨出征,更言道,若此番胜利还朝,愿请天子主持两个婚礼。
昭天子问哪两个。
“一者臣妹与公子,二者臣与妫氏!”
酒壶的脆响太过尖厉,砸碎了四周的喧闹,也砸碎了乔郡君的话。奚山上的三娘酩酊大醉,站在琥珀杯的残骸之中,踉踉跄跄地指着众人,双腮酡红,笑意嫣然道:“我知道要演哪一折了,我知道!让我,让我说与你们听!妫氏知敏言公子日后承继大统有望,不,是妫氏对敏言心生爱恋,苦苦挣扎,又不想嫁那龌龊鄙陋的郡君,最后终于遣丫鬟送了一方帕子予敏言,以寄相思。敏言本以为无望了,瞧见帕子,方知小姐心意,大喜过望,心中又实在不愿辜负小姐,便上禀天听,坚持要同乔三娘退婚!昭天子本就是个慈爱的仁君,对孙辈再好不过的,见敏言公子疾病过甚,只得答应他。却因北方战事吃紧,恐多疑小人乔荷心中生隙,便将此事瞒得彻底。乔三娘因被退婚,颜面尽失,心中生恨,竟趁夜毁了妫氏容颜,更把她沉入城河之中,幸而妫氏平素为人极好,有下人舍命搭救,她连夜逃到城外尼庵中,隐姓埋名起来。”
妫氏失踪了。敏言公子以为妫氏为太尉府人所害,悲痛万分,几不欲生。此时,朝中却有密报传来,郡君乔荷通敌叛国,预谋同突厥王联合攻回咸阳,自立为王,割十六国做谢礼。军中有五千将士不肯屈服这等卖国贼,皆被他杀害了。那回京报信的兵士便是死里逃生中的一人,字字恳切,句句含泪。敏言公子痛失佳人,此时又听闻此事,国仇家恨,一并涌上心头。大昭国民听闻此事,皆义愤填膺,有些恨极了的有识之士,甚至做了那乔荷的土坯像,日日鞭锤,夜夜怒骂,犹然不能泄愤。昭天子本就年迈,经逢此等变故,气得一病不起。敏言临危受命,召集大昭兵马,金戈铁马,千里之遥,也要取乔荷首级。大昭众志成城,北匈奴可汗耶支部族乌合之众,连连溃败,乔荷见情势不对,被逼无奈,只得自裁。
华国长公主听闻乔荷死讯,自请废为庶人,昭天子知女儿不曾参与叛乱之事,只废了她封号,命永世不得入宫。华国公主同太尉去接乔荷棺椁,一代奸贼,连天都不愿全他骨肉情谊,连日大旱,七月酷暑,待到打开棺木之时,那贼人…那贼人啊,竟已销了骨肉,只剩一摊血水。
敏言大胜,班师回朝,途中经过尼庵时,天降瑞雨,他去庵中躲雨,满身狼狈,静看滂沱喜雨,却听身后有人呜咽。他转身,是被毁了容颜的妫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