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机撤了,身上测量生命体征的仪器也摘掉。
余男仍然盯着他胸口,那里缓缓的,一起一伏,他孱弱的呼吸仍然延续。
余男立在旁边,攥着拳,无意识搓着拇指,隔了数秒,她俯下身,凑到他耳边...
“你安心走吧,我会给你买块好墓地,不在济南,我带你回易州,把你葬在邱凉山好不好,那里视野开阔,风水好,开赌局保赚不赔...”停了片刻,她咽了下喉,“还能守着咱们家的老房子...”
床上的蒋奇峰动了下。
“你不肯走,还有什么遗憾的?有人给你送终...”
“死..丫头..”蒋奇峰极轻的叫了声。
余男抬起头,竟在他半睁的眼中看到一点光。
“真是个..小畜生,这么盼我..死..”
余男不吭声,他眼皮渐渐睁开,呼吸也不似刚才脆弱。
她脑中一闪,立即明白,这可能是‘回光返照’。
余男拉过旁边凳子,用毛巾拭去他嘴角脏污。
蒋奇峰嘴唇合了合,“嘴里..没味儿。”
“想吃什么?”
“..烧鸡。”
余男动作一顿,阿婆无意中和她说过,病中人想吃鸡,说明大限将至。
鸡有翅膀,想一飞升天。
“那我去买。”她说完,对上他的视线,“你能等吗?”
蒋奇峰缓慢点了下头。
余男帮他掖好被角,转身出去。
她走出医院,强烈日光令她有几分眩晕。在门口徘徊片刻,思前想后,还是给游松去了个电话。
那边沉默良久,“我马上过去。”
余男收起手机,医院对面就有一家烤鸡店,她匆匆过去买了一只,一转头,看见旁边的店铺,按照最小尺码给蒋奇峰买了套衣服。
再回去时,病房里静悄悄,连有规律的仪器声也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这群小妖精,我打滚撒了个泼,一下子跑出来好多,那要不要我天天都撒泼啊啊啊啊啊~我男男有血有肉,有木有~
个人感觉,下章蛮重要的,大虐要来了,接招,之后就甜了,然后就萨尤娜拉了~这章有点瘦,因为我今天不务正业,看小说了(o′?ェ?`o)、游&鱼58(修文)
蒋奇峰紧合双目,唇略张着。
余男用手往他鼻端试了试,床上的人一抖,缓慢睁开眼。
他眼神茫然,努力辨认了半天,“津左..我睡着了?...刚才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蒋奇峰吞咽了一下,这样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已经极其困难。
他没回答,却说,“还记得..你妈的样子吗?”
余男说不出话,找了条干净的毛巾,投进热水里。
他没听到回答,自顾说起来,
“当年,在厂里..有几个帅小伙同时追她..可她偏偏选了我,说我人厚道..让她踏实...你妈是厂里最美的,比电影明星都漂亮...”他回味着,唇角带一抹笑,“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她的样子...”
余男给他擦完了脸,开始擦胳膊。
“...还有你弟弟..臭小子成天惹祸..太淘气,给个梯子..能上房揭瓦,一个走神儿,房子能给你点着...”
蒋奇峰忽然停住,余男动作也跟着顿了数秒,随后敞开他衣襟,擦拭他的前胸。
隔了会儿,蒋奇峰呆滞的目光转向她,“你随你妈..懂事儿..听话,就是脾气太拗了,倔的像头驴...”
余男始终没吭声,擦完小腿和脚掌,往旁边凳子上扫了眼,一套黑色寿衣端端正正放在那上面。
她一犹豫,没去拿。
蒋奇峰缓缓的说,“我以为天惩罚我...等不到今天。在大理机场,以为是..咱爷俩儿最后一面了,我..不敢回头,不敢跟你说话,更不敢..多看你一眼...我怕会掉眼泪。”
“大老爷们儿的,哪能哭?...看你过的挺好,挺好就行...这么多年没白等..”
“等累了..得歇歇了..”
他越说越艰难,每个字仿佛用尽全身力气。
余男把毛巾扔进盆子里,用筷子夹起一块鸡肉,送到他嘴边,“吃一点?”
蒋奇峰闭上眼,好一会儿才睁开,“不吃了...”
余男放下筷子,坐在床侧,声音平静的过分,
“我记得我妈的样子,的确很漂亮,同样穿一条碎花裙子,她落街坊几条街...可她死的时候一点都不美,浑身血红,脸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半条袖子扯没了,裙摆变成碎布片,前胸的伤口往外冒血,像个喷泉...”
“还有弟弟...火灭以后,我看见他被烧焦的尸体,浑身烂肉,中间夹着血丝...他蜷缩成一团,已经分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脚。”她停了数秒,“我始终记得那股烧焦味儿,滚滚浓烟里透着一股腥臭。”
“从那以后我就不吃肉了,吃了准会吐,你见我不吃,边骂我是犟种边抽我...”
蒋奇峰双目无光,瞅着她,并未多惊讶。
极笃定,却又询问的口气“...你都记得?”
“记得。”余男说,“记得很清楚。”
蒋奇峰说,“我就知道,你只是恨我...”他笑了下,“所以..当年只要你想,就能回来?”
“嗯。”余男轻轻的说,“我记得你们每个人。”
病房一时静的诡异,窗外树叉的影子映在墙壁上,不停的晃。
外头声音嘈杂,偶尔夹杂过路人的脚步声。仿佛是谁开了走廊的窗,有风吹来,房门吱嘎响了一声,复又关上。
良久,余男问,“后悔吗?”
“...悔不当初。”
他问“...你呢?”
余男低下头,半刻,“我回来看过你,去年冬天。”
蒋奇峰眼睛忽然亮了下,又黯淡下去“我在干什么?”
“看人下棋。”
蒋奇峰嘴角上翘,极轻的笑了一声,余男竟在他脱相的脸上,辨出几分慈祥。
他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望向空荡荡的屋顶,瞳仁渐渐扩散。
再开口时,气息更微弱,几乎已经到了极限。他嘴唇蠕动,发不出半点声响。
余男的手无意思抠了下床单,慢慢俯低身,凑过去。
“我刚才..梦见,从前..住的筒子楼,早晨起来..光芒万丈。你妈..做完早饭喊..你弟,他赖床不起,你妈..打他屁股,你在旁边穿鞋..咯咯的笑。她给我盛一碗米粥,都是..白莹莹..的米粒,米汤..都留..给..她自...”
‘己’字的音再也发不出来,蒋奇峰张着大口,想努力吸进一点氧气,垂在身侧的手虚虚握着,食指挣扎着动了一下,全是徒劳。
他最终无力闭上眼,余男凝望他的面容,苍老的脸渐渐明亮,皱纹缓慢舒展,嘴角挂笑...
半晌,有一滴液体,缓慢的,顺着他眼角流下来。
桌上的烧鸡一口未动,房间再没有多余气息。
世上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
余男没掉一滴泪,她想,一不一个人的,又有什么关系?
***
尸体被移到停尸房,所有手续都办妥,余男回了趟老房子。
她在楼下小广告上记了个号码,上楼洗澡换衣服,没多时,有人敲门。
那人问,“是这家卖废品?”
余男‘嗯’了声,“你看这屋里哪个能要,直接拉走吧。”
那人眼一亮,连道两声‘好’。
一个小时后,房间一片狼藉。
旧家具和电器全部搬走,杂物旧书堆在地上,犄角旮旯的尘垢满屋飞扬...
一屋家当最后只换来两张轻薄的票子。
余男离开前,将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切恢复原貌,客厅空旷明亮,四棱四角,只剩头顶一盏发黑的灯。
亦如六岁那年,她刚搬来济南时。
......
第二天,蒋奇峰出殡,没有葬礼,也没按当地习俗设灵堂、三日守灵。
尸体直接拉去殡仪馆。余男坐在车里,透过车窗,远远见门口伫立一个人,浓眉深目,黑衣黑裤,显得身形尤为挺拔。车子从那人左侧行到右侧,他低着头,指尖夹一根将燃尽的烟,垂在身侧。
余男一直注视着,他把烟送到嘴边,抬起眼,两人视线隔着茶色玻璃焦灼难离。灵车将将停稳,他猛吸一口,垂下眸,烟头在指尖碾灭。
游松一步没动,过了很久,复又抬起头来。
余男站在台阶下,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门内响起几声凌乱的脚步。
她看过去,一眼看见走在后面的莫惜瞳,她一身素色衣衫,头发挽起,娉娉婷婷走过来。
气氛压抑而肃穆,或许出于同情,她没有之前孤傲,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两秒,微一点头。
余男回了一个笑,那几人走近。
一个妇人拉住余男手,目光柔和,上下端详着,“津左?你就是蒋丫头?”
妇人面容依稀有几分熟悉,她半猜半看已经知道对方是谁?
余男笑了下。
一道声音忽然说,“不记得她是谁?”
几人闻声看去,游松不看任何人,只斜睨着她,唇紧抿,等着她答。
余男说,“...不太记得。”
半晌,游松挪开视线,几不可闻的笑了,“我都替你累得慌。”
余男呼吸滞了几秒,别人听不懂,她却隐约明白。
游松抬下巴“我妈,那是我爸。”又看向另一边,“惜瞳妈妈,黄姨。”
余男目光停在他脸上,半刻,转向其他人,跟着叫了句。
她语气平淡,不见得多热络。
游母看出她的生疏,尴尬一瞬,手上力道松了松,还是说,“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丫头都变成大姑娘了,”她往身后灵车看了眼,“只可惜老蒋命苦,刚找到女儿就...老蒋不容易,身体向来不大好,这么多年都是自己挨过来的,日盼夜盼终于等到这天。”
余男说,“这些年,幸好有您和游叔照看着。”
“哪儿的话,应该的。丫头...过的好吗?”
余男说,“还过得去。”
游母打量她半刻,努力在记忆中搜索当年的小姑娘,那时她面黄肌瘦,少言孤僻,丢在人堆里几乎找不见,跟公主一样的莫惜瞳站一起简直天差地别。哪想到,越大越出挑,现在的她气质冷然,明眸善睐,眉宇神色间带一种明艳的美,十分动人。
游母看的欢喜,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想没想过搬回来?就住姨这儿,姨照顾你。”
“不麻烦了。”余男笑说,“还没有搬回来的打算。”
游母看一眼游松,埋怨道,“小松也是的,这么长时间,应该先带你回济南。”
游松置身事外,看向别处,任两人说话寒暄,仿佛没听见。
余男瞧他一眼,只一笑。
寒暄了几句,工作人员准备妥当,在殡仪馆大厅举行简单的送别仪式,蒋奇峰被推进去。一个小时的漫长等待,有血有肉的人,来这世上走一遭,什么没能留下,最终化为一堆森森白骨。余男手中抱着四四方方的盒子,没多重,却装着蒋奇峰的归宿。
从殡仪馆出来,天空飘起雪花,一粒粒,像细小晶体,落在紫红色的盒子上。
余男想起去年冬天,她回到济南,那场雪要比现在大很多,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雪很厚,踩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响。
他穿着洗旧的棉衣,一顶毛线帽,站在雪地里。旁边几个老人玩儿牌九,不知谁悔了棋,争执不休。他就站在他们身后,只看不语。
周遭人声鼎沸,他却显得尤为孤寞
后来余男去了济南二小,碰到一个老乞丐,她们并排坐着。她和她讲济南的日新月异,哪里修建地铁,哪里要盖购物中心。
又说到济南的特色小吃,她手舞足蹈。余男给了对方五十块,乞丐跑开去买。
她细细打量周围的一切,眼前俨然已不复当年的样子,她根本认不出。
一道影子遮住眼前的光,余男眯起眼,错愕不已,印象中他的样子早已模糊,可不知为何,他出现那一刻,记忆迅速翻涌,不断重合,几乎不用判断,她认出了他。
游松手插口袋立在她面前,舔了下唇角,面容带几分兴味和捉弄。余男慌乱片刻,迎上他的目光,几秒对视,终于证实,他根本不认识她了。
游松变了很多,岁月沉淀,他早已退去青涩,多出万分铁骨。
他就站在风雪里,片片雪花落在他发上和肩上,满世的白,晃的人睁不开眼,只有那双眸子,黑如深潭,涡轮暗涌...
之后他走了,她回了大理,就像两条相交的线,遇到了,又分开,然后越走越远。
所以,她只把那场毫无预兆的重逢定义成偶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