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集市里,萧大公子正牵着陆追的手,一个一个小摊挨个仔仔细细逛过去,即便寒风料峭,也依旧悠闲惬意。
一个月后年关临近,南面也有好消息传来,楚项叛军已被悉数剿灭,楚军大获全胜,南国边境亦重获安稳,于是原本就闹万分的王城,更是因此多了几分喜庆,百姓纷纷涌上街头载歌载舞,连树上都缠满了各色锦帛,宛若春日百花盛开。
除夕当夜,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守岁,八盘凉菜配好酒,火锅里还咕嘟咕嘟煮着羊肉,陆无名微醺独酌,另一边,是陶玉儿与陆追在说着家常包饺子,阿六拉着岳大刀在门前点爆竹,噼里啪啦红雪纷纷,让整座小院都染满祥和之气。
大年初八,陆追起了个大早,独自进了皇宫——这也是楚渊给他的特权,可以自由出入藏书楼,想待多久都成。萧澜原本想一道过去,却被严词拒绝,明玉公子揣着手瞥他一眼,道:“你又不爱看书。”
“可我爱看你啊。”萧澜从身后抱住他,“你看书,我看你,两不打扰。”
那就更不成了,陆追将他一巴掌拍开,自己整整衣裳上了轿子。被你这两道目光直勾勾盯着,书一定是看不下去的,说不定还要做些别的事情,那可是在皇宫,若是哪位老大人恰好进来撞到,估摸会受惊昏厥。
于是萧澜只好蹲在门槛上,双手撑着脑袋,郁郁看马车远去。
大过年的,为何要跑去皇宫看书。
我也在外头给你建一座书院成不成。
宫里的小太监都认得陆追,很快就准备好香茶点心,恭恭敬敬退了出去。屋门一关,四周便更加寂静起来,陆追登着梯子攀到最高处,一本一本名录仔细看过去,总归闲来无事,他想找找历年关于玉雕的记载,说不定能寻到白玉夫人雕像的下落。
各类书卷浩瀚如海,看也有两万余本,莫说是要从中找一段记录,即便是书堆里藏个大活人,想找到也并非易事,不过好在陆追也不赶时间,一壶茶一卷书,慢吞吞也能翻上一整天,直到内侍进来提醒,才发觉外头已是月上中天。
“陆公子就歇在宫里吧。”小太监扶他起来,“明早再来也方便。”
“那可不成。”陆追道,“还有人在等我回家。”
出了崇阳门,果然就见官道上正有人驻足而立,被月光将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陆追笑着跑过去:“我忘记时间了。”
“我也刚来没多久。”萧澜抱着他翻身上马,“书看完了?”
“没完,明天接着来。”陆追活动了一下筋骨。
萧澜下巴抵在他肩头,耍赖道:“那明日我要跟着,你不准赶我走。”
陆追敷衍答应一声,又嘟囔:“肚子饿。”
“这般没出息,连顿御膳房的饭也没混上?”萧澜笑着打趣,解下大氅严严实实裹住他,“走,带你去小街吃馄饨。”
飞沙红蛟四蹄踏雪,在暗夜中疾驰出一道暗红色的光来。馄饨摊的老板手脚麻溜煮出两大碗馄饨,又添了一勺辣油,在这风雪长夜中,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在昏黄油灯下吃得有滋有味,后头却悄无声息出现一个光头胖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陆追回头看了他一眼,问小摊主:“有素食吗?”
“有有有,豆腐白菜馅儿的。”摊主又煮了一碗,招呼那大师过来吃。和尚倒也不客气,三两口吃完后,是要给陆追算一卦,就当馄饨钱。
陆追摇头:“不必了。”
胖和尚却很坚持,扯着袖子不让走,而且或许是因为刚吃饱了肚子,力气还大。
陆追只好将手伸出来:“那多谢大师。”
胖和尚问:“公子想算什么?”
陆追想了想,道:“我最近在找一样东西,大师觉得我可能找到?”
胖和尚果断一拍大腿:“能能能。”
萧澜在旁嘴角,街边装瞎子的道士都知道要先摇头晃脑一番,你倒好,上来就是能能能,怪不得落魄到连饭都混不上。
第222章 玉华村
在算完卦后, 胖和尚又死乞白赖问陆追讨了些散碎纹银, 方才拍着肚皮大笑离去。那馄饨摊的老板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嘴道:“公子可真是好心人。”
“小哥先前见过这位大师吗?”陆追问。
“见过, 他已经来好几天了, 自称是金光寺的高僧, 还给皇上和西南王算过卦,吹得天花乱坠, 可也没几个人相信。”老板道, “看着就像是骗子。”
是吗?陆追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和尚的背影此时已几乎消失在了薄雾里, 嘴里唱着莲花逍遥曲, 高亢嘹亮, 引来街巷两旁犬吠鸡鸣,骂声一片。
萧澜问:“方才还没说,你要找什么?”
陆追道:“白玉夫人的雕像。”
萧澜意外道:“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怎么还心心念念在惦记?”
“不是心心念念惦记, 也不是非找到不可。”陆追解释, “可最近横竖无事可做, 不如去宫里翻翻书喝喝茶,即便最后找不到,至少也能消磨时间,长长见识。”
“无事可做?”萧澜抱着他上马,“楚军大捷,皇上估摸夏末秋初就会班师回朝, 到那时赵大当家与温大人也会一道回来,说好了要在王城成亲,留给你我准备的时间可没多少。”
“这才初春,年都没过完呢,成亲最快也是在冬天,你急什么。”陆追笑道,“摆几桌喜宴罢了,难不成现在就要订菜买酒?”
“不管。”萧澜耍赖从身后抱住他,“看别人成亲时都忙得脚不沾地,我们也要忙一些,心里才踏实。”
陆追拱拱他:“那你要怎么忙?山海居是现成的,连酒楼都不用挑,不如明日我陪你去布行挑红锦红绸?”
这语气听着有些像是相公在哄刁蛮娘子,萧澜一乐,在他耳边嘀咕:“怎么现在倒是反过来了,我着急娶,你却不着急嫁。”
陆追抬抬眼皮,反问:“我先前急过?”
“没急过。”萧大公子很上道,“一直都是我剃头挑子一头。”
陆追抿抿嘴:“嗯。”我不急,因为我又新鲜,又值钱。
萧澜一抖马缰,飞沙红蛟四蹄轻快“哒哒”小跑,带着两人回了深巷小院。家中一片寂静,旁人都睡了,两人便也刻意放低了声音,轻手轻脚回到房中,方才笑着一起滚在软榻上。
萧澜问:“头晕不晕?”
陆追不解:“好端端的又没着凉,我为何要头晕。”
“看了一整天书,还不晕?”萧澜拉着他坐起来。
“看一整天书,理应神清气爽,思想澎湃才是。”陆追戳戳他的侧脸,“一看书就晕的,那是你。”不是我。
“所以你看,明天才要带着我一起进宫。”萧澜把脑袋架在他肩膀上不肯走,“我也想学一学如何看书,好不这么鄙。”
陆追道:“站直站直。”
萧澜道:“不!”
陆追:“…”
萧澜索将半边身子都压了过来。
忒沉。
陆追踉跄两步,只好认输:“行行行,带你带你。”说完又叮嘱,“宫里不能乱来,藏书楼中也不能乱来,宫里的藏书楼就更不可乱来,记没记住?”
萧澜乖乖点头:“嗯。”
但“嗯”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翌日清晨两人早早就去了皇宫,陆追照旧随手出一本书看得有滋有味,萧澜在旁陪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如坐针毡,遂上半身都趴在案几上,双臂直伸过来,戳陆追的肚子玩。
明玉公子面不改色,赶苍蝇一般将这登徒子赶去了角落,又道:“整理不好,不准吃饭。”
须臾之后,萧澜沉默无声挪到陆追身边,寻了个好位置躺好,又将脑袋强行枕到他腿上,开始惬意打盹。陆追哭笑不得,暗想这不学无术的赖皮模样还真是从小到大从未变过,这藏书楼中不冷,他也便由着萧澜去睡,自己继续伴着茶香悠闲看书。玉器自古就是文人雅士追捧之物,因此相关记载也不算少,手边厚厚两本书还没翻完,刚刚睡醒的某人却又开始不老实,将脸深深埋在他小腹处:“香。”
陆追扯着他耳朵抱怨:“你头怎么这么沉,腿都麻了。”
萧澜顺势拥人入怀:“我帮你捏捏。”
“醉翁之意。”陆追挣开,只将一条腿架在他肩头:“就坐在那不准动,捏吧。”
萧澜依言握住他的脚踝,从小腿一路捏到膝盖往上,他自然不会没分寸到在这里乱来,只想逗一逗对面的人,可眼见自己的手已经越来越放肆,陆追却还是只顾着看书,压根就不抬一下头,于是不得不咳嗽两声,以作提醒。
明玉公子依旧纹丝不动。
“真成书呆子了。”萧澜放下他的一条腿,认输,“成,我不打扰了,晚上再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陆追却道:“我找到了。”
萧澜闻言一愣,又有些不确定:“找到什么了,白玉夫人?”
“嗯。”陆追目有喜色。功夫不负有心人,还当真让他找到了一段记载,说在百余年前,曾有人在鄢州玉华村中见过一尊白玉雕像,衣着素净,面容清雅,神态安详,庙前香火萦绕,却又没说是哪位菩萨。
“这画像,”萧澜仔细看了一阵,“的确与壁画中的白玉夫人有几分相似。”
“鄢州,离这里不过半月的路途。”陆追提议,“去看看?”
萧澜笑道:“你想去,我自然会陪着你,不过再心急也得等到正月十五过完,哪有大过年往外跑的道理,岳父与娘亲也不会答应。”
陆追点头答应,又抱着一摞书爬上梯子。萧澜站在下头道:“都找到线索了,还要看书?”
“找一找鄢州的州府志,”陆追稳稳跳在地上,“你不想陪我了啊?”
萧澜从鼻子里往外挤字:“不如我先出去吃碗面。”
陆追嘴一瘪。
萧澜立刻道:“陪。”
陆追道:“看你这一脸不甘不愿。”
“我怎么可能不甘不愿?”萧澜拉着他坐到软榻上,“来来来,慢慢看,看多久我都陪着你,保证不乱摸。”
陆追这才“嗯”了一句,在他怀中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美滋滋又看起书来,留下萧大公子一人继续昏昏欲睡,屁股长刺,度日如年。
正月十五元宵节时,恰好也有一封信送到了山海居,却是海碧写来的。她大病缠身,近些年虽有所好转,却也经不住出海远行之苦,因此在收到陆无名的书信后,知道儿子安然无恙,冥月墓的事情亦已了结,虽心中欢喜,却也不能前来王城看着儿子成亲,只嘱咐他要好好照顾自己,还送来一对玉佩权当贺礼,又在最末叮嘱陆无名,要好好替儿子办喜事,早日归家。
“你看,我爹还是喜欢你的,他肯定在写给娘的书信里,将你好好夸赞了一番。”陆追将那封信仔细收好,又将玉佩系在萧澜腰带上,“还好看。”
“岳父岳母自然要喜欢我。”萧澜单手抱起他,“走,带你去逛花灯会。”
这是一年之中王城最闹的一个夜晚,再加上楚军在西北与南海两场战役中皆大胜而回,自是喜上加喜,闹中添闹。各色花灯汇聚成海,将天上星河也衬得失了颜色,舞肆歌坊的妙龄佳人走上街头踏雪行歌,所到之处笑如银铃裙摆翻飞,游人如织比肩接踵,想往前走一步都吃力,萧澜将陆追护在怀中,好不容易才将他带到一个僻静之地。
陆追蹲在地上笑得起不来,手中举着半截糖葫芦——这是方才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可人多一挤,这糖葫芦就戳到了另一人嘴边,对方也不客气,张嘴就咬掉了大半截,而后就大摇大摆说笑离开,看也不看两人一眼,淡定得很。
萧澜将另外半截丢掉,出手巾帮他擦擦手,也笑道:“下回若是再见到这人,讹他十串回来。”
“来。”陆追拉着他的手,纵身一跃掠上高塔,这里原是不准游人登顶的,可若换成明玉公子,那守塔的兵士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二人在上头赏美景,躲清闲。
此时恰有一队火龙路过玉带桥,引来百姓欢声雷动,焰火在墨蓝色的天穹中绽放盛开,映照着这整座繁华王都,也映照着万千人家的昏黄灯火,脉脉暖意连绵,直到夜色深处。
陆追靠在萧澜怀中,惬意悠闲,再无所求。
三天后,两人便离开王城,一路去了鄢州玉华村。
一匹飞沙红蛟,一匹金麒麟,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因此只用了不到十日,两人便抵达玉华山下,再一看那又窄又陡的山路,陆追这才知道,为何那写书的文人会称玉华村为隐世桃源——这般难走的山路,想不隐也难。
两人将马与行李寄存在附近的城镇里,在翌日清晨动身进山,一路跋涉又在山中露宿两晚,直到第三天的日落时分,方才见到远处升起袅袅炊烟,阵阵白雾。
陆追坐在一块石头上,道:“连你我都要走上三两天,换做寻常人,在山中困个七八日也不奇怪。”
“给我看一下。”萧澜捏起他的下巴。
陆追纳闷:“干什么?”
“没沾灰,白净。”萧澜道,“成,这小模样想到村里混一顿饭,还是绰绰有余的。”
“是吗?”陆追摸一摸自己的脸,被他牵着手一路进了村。
这玉华村位置偏僻,也难得有外头的客人来,更别说是两位华美英俊的年轻公子,因此在村口就被人拦下来,问要找谁。
萧澜淡定将陆追推到前头。
陆公子态度良好:“我们是在山中迷路了,想要过来讨一碗水喝。”
“这大冬天的,你们进山做什么。”那汉子嘀咕一句,可见这两个人的衣着打扮富贵潇洒,也不像是歹人,便也带着进了村子里,又给了些水与馒头。
“看来我这姿色也不怎么样。”待到那汉子走后,陆追深沉叹气,“莫说是肉了,连一碟咸菜都没混到。”
两人说话间,村长也听到消息,特意过来看这两名外乡客。结果一推门就见陆追正在单脚踩着桌子哗哗数银票,手法娴熟,恁厚一摞。
…
“两位贵客,”村长笑容满面迎上来,“吃好喝好了?”
“好好,这馒头不错,又软又香。”陆追随手出一张银票,看也不看就拍进他怀里,直爽道,“多谢款待。”
村长受宠若惊,笑得几乎合不住嘴:“听说两位是迷了路,才会来这玉华村?”
“是啊,这山路可真难走,腿都要断了。”陆追皱眉抱怨,“也不知要怎么才能回去。”
“这好办。”村长道,“再过两天,村里的小伙子们也要下山,去临近的镇子里买米买布,到时候两位跟着一道就是,保管不会再迷路。”
“如此甚好。”陆追果然喜上眉梢,又询问,“那我们在这里住上两日,不打扰吧?”
“不打扰,只要不嫌这村子里简陋就成。”村长连声道,“先坐着喝杯茶,我这就吩咐下去,替两位收拾住处。”
既然是贵客,那自然不能放在外头住,而是要安顿在自己家中才安心。一处干净土屋,桌上煮着红糖红枣水,床上铺着碎花小蓝布,虽说简陋,主人家的心意却也是实打实的,待到村长离开后,陆追方才道:“怎么样,我像不像个纨绔子弟?”
“像。”萧澜替他倒了一杯甜滋滋的茶,“寒风嗖嗖的,先暖暖身子。”
陆追双手抱着暖炉不想动,只拿眼睛瞄他。
萧澜又气又笑,将茶杯递到他嘴边喂:“当真要惯坏了。”
那就惯坏吧,陆公子得意抖腿,宛若城中地主老财。
一壶枣茶喝完,外头的天色也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子夜时分半空又飘细雪,村里便更加寂静无声起来,大家伙都在酣然沉睡,只有两个黑色身影,像是踏风一般在四处幽行。
玉华村不大,想要找到一座庙就更简单,两人甚至都不用打亮火折,只循着空气中一缕香火气,便顺利摸到了庙宇前。
虽说先前已经猜到这玉华村中八成会有白玉夫人像,可如此冷不丁就撞入眼中,陆追也依旧被惊了一跳——只见在漆黑夜色中,一尊玉像正在发出柔和的光,眉目间依稀可见那壁画中的绝色姿容,却又没有半分轻佻妩媚,而是宁静的,安详的,想来舒云在雕刻之时,也是倾注了自己所有的美好愿望,想与她一道隐居孤岛,想让她日日都如此安宁。
透过这跨越了千年的玉像,便似乎能看到那段焚毁于战火中的苦苦痴恋。过了一阵,陆追不由便叹了口气,又道:“若能将这玉像带回奴月国,也算是成全了一对有情人。”说着却也有些惋惜,惋惜在找到白玉夫人遗体时,众人还未能知晓这段情缘,否则或许当真能将她本人带回情郎身边。
“走吧。”萧澜道,“先别惊动村民,明日再说。”
陆追点点头,与他一道折返住处。
这一夜过得快,翌日清晨,村民们听说村长家来了贵客,都纷纷赶来瞧稀罕,再一看还是两位英俊的富家公子,心里就更喜欢,甚至还有婶婶拉着陆追,当场就要说个媒。
萧澜:“…”
又来?
“好说好说。”陆追暗中使力,将自己的手不动声色回来,笑问:“这村子里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在屋中待了一夜,闷得慌。”
“这村子小得很,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婶婶道,“就连过年也只能去庙中烧香,什么集市啊花灯会啊,统统只听过,没见过。”
“那我们也去烧一炷香。”陆追道,“求菩萨保佑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