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轮明月高悬,将满目黄沙照得泛出银白色。这景致本该是孤独而又寂静的,此时却偏偏被血腥与铮鸣所惊扰,耶律星手中的圆月弯刀被乌金铁鞭狠狠咬住,传来的震颤让他整条臂膀都开始发麻。萧澜手中猛然发力,将他整个人都从马背上拖了下来,在砂砾中砸出一个深坑。

耶律星肋下传来剧痛,浑身动弹不得,嘴角也溢出鲜血来。他抬头看着萧澜,眼底有一丝惨笑:“你赢了。”

“不是我赢了,是大楚赢了。”萧澜将他丢上马背,只冷冷回了一句,单手握住两条马缰,向着月升星起处折返而去。

楚军仅用极小的伤亡,就赢得了这场西北之战的全面胜利,将士们自是士气高涨,熊熊燃烧的篝火几乎要将明月的光芒也隐去。歌声嘹亮人声喧闹,只有在路过医帐时,才会刻意压低嗓音。陆追躺在大床上,额头上也不知搭了一块什么玩意,药味浓郁,冲得人几乎要干呕吐出来。

他有气无力道:“萧澜。”

没人回答。

又叫:“阿六。”

依旧没人回答。

过了一阵,继续道:“老李!”

陆无名在旁忍无可忍,怒斥道:“连老李都想起来了,就不知道叫一句你爹?”

“…”陆追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哼哼唧唧道,“爹。”

又道:“老李不是打杂的吗,我渴了。”

陆无名又气又笑,倒了一杯温水给他,看着喝完后问:“头还疼吗?”

“不疼,想吐。”陆追靠回床头,“萧澜呢?”

“他去追耶律星了。”陆无名道。

陆追猛然睁开眼晴,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去追耶律星了?”

“是。”陆无名点头。

陆追急急问道:“谁让他去的,回来了吗?”

陆无名与他对视片刻,轻描淡写道:“还没。”

陆追一捶床,掀开被子就要往下跑:“我要去见贺将军!”

“去见什么贺将军,贺将军还忙着——”陆无名慢条斯理伸手去拦,岂料儿子鞋也没穿就往外跑,速度贼快,顿时目瞪口呆,很想骂娘,再顺便骂一骂那素未谋面的亲家公,据说是个温吞的老实商贩,怎么偏生出个土匪般好战的熊儿子,还顺带将老子的乖儿子也带坏了,脑壳疼。

“明玉。”见他衣衫不整远远冲来,萧澜被吓了一跳,赶忙解下披风将人裹进怀里,“怎么了这是?”

陆追:“…”

萧澜皱眉,在他面前晃晃手:“又傻了?”

陆追道:“你回来啊。”

“嗯,我回来了,刚从小山的医帐替你取完药。”萧澜将他抱起来,“脑袋受了伤,胳膊也挂着,怎么鞋也不穿就往外跑?”

“你回来见过我爹了?”陆追问。

“当然见过,还与前辈一道聊了半天你醒来后的病号伙食。”萧澜道,“这里也没多少新鲜蔬菜,只有吃些地耳叶了,你可不准嫌苦,回玉门关后,我就给你买糖吃。”

陆追搂着他的脖子回头,森森看了眼营帐门口的爹。

陆大侠一把扯过大孙子,挡在了自己面前,第一回 觉得这又高又壮实的身板,还有用。

第217章 记忆 我想起来你要杀我, 刀这么长。

萧澜将人带回营帐, 又问:“伤处还疼吗?”

“晕头晕脑的。”陆追坐在床边,“别管我了, 先说战事。”

“还能有什么战事, 仗都打完了。”萧澜拧了一条手巾, 替他将双脚擦干净,“胡达罕已死, 耶律星与纳木儿被俘, 不日就会由贺将军亲自押往王城,待皇上从南洋班师回朝后, 再做处置。”

陆追道:“嗯。”

“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萧澜捏捏他的手, “头晕?”

陆追答曰:“想吐。”

萧澜赶忙寻了个大盆举在他面前, 眼神很是关切。

陆追:“…”

陆公子发自内心道:“不然我还是不吐了。”

萧澜哭笑不得,又关切担忧,坐在他身边道:“我再去将小山请来?”

“脑袋上被撞了个大包,会晕也是情理之中, 就别麻烦军医了。”陆追手脚并用爬回床上, “我躺会儿就好。”

“真不该是该罚你还是夸你了。”萧澜用被子把人裹住, 抱在怀里道,“单枪匹马拦住了胡达罕与耶律星,算是大功一件,按道理该赏,可不计后果就敢独自追出去,搞得满身是伤不说, 还险些被墓园武士掳走,在我这可是要挨打的。”

陆追迷迷糊糊敷衍:“欠着。”

萧澜笑了笑,又道:“过一阵子再睡,先吃点东西。”

“不吃。”陆追嘀咕一句,依旧觉得全身都不舒坦,胳膊疼,腿疼,头疼,又想吐,腹中亦是胀痛难耐,外头还刮着狂风,从帐篷缝里呼呼溜进来,吹得脸颊冰冷。他哼唧一句,倒是分外思念起江南飞柳城那细如牛毛的雨雾,和柔软舒适的大床来。

萧澜抚着他的背,耐心哄道:“过几天你胳膊好些了,我就带你回玉门关安心养伤。”

“这头不要紧了吗?”陆追睁开眼睛。

“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可也不是非我不可。”萧澜道,“你比较重要。”

陆公子慢吞吞道:“比较重要。”

萧澜纠正:“最重要。”

陆追拍拍他的侧脸权作夸奖,自己继续裹在被子里打盹。萧澜见他实在困乏没精神,便也不再说话了,只在粥饭送来时将人晃醒,喂着吃了小半碗。晚些时候小山也跑过来,又将陆追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一遍,还是说并无大碍,熬过这头晕眼花的头几天,往后多加休息便是。

话虽这么说,可萧澜也依旧不敢大意,索将手头上的事情都暂时交了出去,自己一直陪在陆追身边,一整晚看他醒醒睡睡好几回,眉头也锁在一起,像是做了许多个噩梦。

“你说你,”眼看天色初明,萧澜替他将半湿的头发拢好,又在耳边咬了咬,“仗都打完了,还要让我这么担心。”

陆追睫毛晃动两下,慢慢睁开眼睛,却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大半天。

“睡傻了?”萧澜握住他的手,“天都亮了,闷不闷,我带你出去看看?”

陆追单手撑着坐起来,命令:“你,坐直。”

萧澜好笑:“怎么了?”

陆追靠在床头:“我想起来了一些先前的事情。”

萧澜闻言先是一喜,后又略略有些不祥预感:“你…想起什么了?”

陆追直爽道:“想起在王城山海居时,你拿着这么长一把刀要杀我。”一边说,一边双手一比划,这么长。

萧澜震惊:“匕首哪有这么长?”说完又觉察出不对,却已经晚了一步,明玉公子怒而拍床:“你还当真要杀我?”

萧澜:“…”

萧澜道:“你听我解释。”

萧澜又道:“你这样不对,不能故意给我下套。”

陆追盘腿坐在床上,地主老财一般道:“说!”

“那阵我被姑姑与药师所骗,以为你是冥月墓的仇人。”萧澜态度良好,“一时鬼迷心窍,才会提着刀去王城。”

陆追继续指控:“你还让我睡那破船的地铺。”

“最后你不也没睡?反而哄得我吃了不少亏。”萧澜试图握住他的手,又连哄带骗道,“乖,你再努力一把,想起点别的事情来,生死相许海誓山盟那种,成不成?”

陆追出手:“我还想起你在冥月墓后山,率领一大群人要杀我。”

萧澜:“…”

陆追狐疑打量他:“你没骗我吧?什么海誓山盟,当真有过?我怎么觉得你时时刻刻都要杀我。”

萧澜觉得自己很想吐血,忘了也就忘了,怎么想起来时还能偏挑坏的想。眼见陆追越躲越远,他索也爬上床,一直将人堵在角落。

陆公子道:“非礼了非礼了。”

萧澜是将他的手拉过来:“可我那阵也失忆了,你不能怪我。”

陆追道:“哦。”

陆追又道:“不是很相信。”失忆也能扎堆。

“那我要做什么,你说,我做什么你才能信我?”萧澜举手发誓,“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能给你摘下来。”

陆追上下打量他:“真的?”

萧澜点头。

陆追轻描淡写:“先把衣服脱了。”

萧大公子不问缘由,迅速照做,赤裸的肌肉线条优美,上头几条浅色伤疤非但不煞风景,反而更多了几分金戈铁马的男儿气概,更加撩人。

陆追伸手摸了摸那结实的小腹。

萧澜问:“脱完了,然后呢?”

陆追吩咐:“再说几句好听的。”

“好听的是什么?”萧澜凑到他耳边,“说你失忆前最喜欢听的话?”

陆追道:“好。”

萧澜揽过他的腰肢,顺势用舌尖卷住那柔软的耳垂,低沉的嗓音还没说出几个字,陆追就已经手脚并用将人往床下赶,官兵在不在,这里有流氓,趁着别人失忆就十分不要脸的那种。

“小心胳膊。”萧澜将人带到怀中,笑道,“不闹了,好好跟我说,你都想起了些什么?”

陆追一撇嘴:“我偏不说。”

萧澜瞄了一眼他松垮垮的领口:“当真不说?”

陆追清清嗓子:“爹!”

萧澜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

陆追眉眼弯弯,趴在他肩头蹭了蹭,过了许久方才道:“我都想起来了。”

萧澜微微一僵,哑声问:“真的?”他语气里头包含着一丝不确定,“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

“嗯。”陆追闭上眼睛,“所有的事情。”

在失忆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将来假如往事还能重回脑海,自己究竟会是喜出望外还是百味杂陈,可现在当真想起来了,却又觉得心间反而平静,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醒之后,梦中的人依旧在身边,没有阴谋算计,没有战火流离,一切都很好。

那就当真是很好。

萧澜拖住他的后脑,深深亲下去。

军营中袅袅升起炊烟,远方隐隐有嘹亮的军歌声传来,天边骄阳灼灼,附近的牧民们听到楚军得胜的消息,也从四面八方的村落里驾着马车赶来,带着家中舍不得吃的美酒与干肉,载歌载舞欢天喜地,一庆贺便是整整三天。

陆追在大帐内听得心里痒痒,也想出去喝一杯酒,却被萧澜强行制止,只准远远看一眼,就这还怕吹风着凉,恨不得用披风将脑袋也裹起来。陆追一屁股坐在沙丘上,道:“有没有人夸你?”

萧澜问:“夸我做什么?”

“先想出克敌之计,又请来幽幽泉众人,还率军穿越赫赫沙漠,伏击擒回叛军首领,该夸你的理由太多了。”陆追道,“我自然想去听。”

萧澜笑道:“可我却只想听你一人夸我。”

“我若夸你,就不夸战绩了。”陆追对着夕阳伸出手,想要抓住远方那脉脉红光,“要夸就夸那旁人不晓,只有我一人知道的本事。”

萧澜拍拍他的肩膀:“比如?”

陆追一撇嘴:“比如那时候,你才多大一点?”

萧澜扯住他的脸颊:“哪个时候,哪个方面?”

陆公子仰头看天,黑发白衣,淡然清远。

不说。

你猜。

远方,齐岭正揣着手,在一处大帐前头徘徊,半天也没敢进去。红罗刹在他背后冷冷道:“你找我?”

“啊呀!”齐岭先是被惊了一跳,回头又傻笑,“姐姐。”

红罗刹道:“闪开。”

“我…我明日就要随军回玉门关了。”齐岭道,“姐姐要跟我们一道回去吗?婶婶也要回善堂的,陆公子说了,让她在那里安度晚年。”

“我不去。”红罗刹拒绝。

齐岭失望道:“哦。”

齐岭又道:“那你是要随幽幽泉的人,一道回大漠深处吗?”

红罗刹道:“不知道。”

齐岭跟在她身后:“那既然没想好,不如回家里看一看吧。”

红罗刹凉凉道:“我哪里来的家?”

“怎么没有,太原城的齐府,那不是你家吗?”齐岭认真道,“若是奶奶见到你,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她可喜欢孙女了,而且姐姐长得还漂亮,比府里的姐姐都好看。”

红罗刹进了大帐。

齐岭站在门口巴巴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一句回音,只好又讪讪道:“那你一个人去大漠深处,要小心一些。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太原城青木街的齐府,就在城西一株老柳树下,很好找的。”

红罗刹垂下眼帘,站在桌边收拾包袱。

齐岭又道:“连贺将军也在称赞,说姐姐杀敌勇猛,还事先提醒大楚要注意那些墓园武士。”身为弟弟,与有荣焉。

红罗刹将包袱系好,总算肯向他投来一瞥。

齐岭后退两步,觉得八成又要挨打,便自觉道:“我不说了,不说了,你…多保重。”说完就想走,可到底不放心,转头接着问一句:“银子够吗?若不够,我还有一些攒下来的月钱。”

红罗刹出帐打了个唿哨,一匹骏马自远处飞驰而来,稳稳停在她面前。

齐岭继续小声道:“吃过饭再走吧。”

红罗刹翻身上马,回头看着他:“再说一次,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