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累了?”待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萧澜松开手,关切道,“怎么一直也不见说话。”
陆追摇头:“…没有。”
“那坐一会,我去买些酸梅汤回来。”萧澜叮嘱,“不要到处乱跑,知不知道?”
陆追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觉得此生还是头回被人当成小娃娃,如此小心翼翼呵护对待。他原本想说自己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可抬眼却见萧澜已经走远,高大的背影隐没在人群中,依旧分外醒目。
陆追不自觉就蜷了一下手指,原本想将手贴在脸上,好散去一些滚烫的温度,却又突然想起这手方才被萧澜握过,周身顿时更加僵几分。脑中嗡鸣不断,眼前光影流转,他觉得自己八成是着了魔,或者中了毒。
“明玉,明玉。”萧澜在他面前晃晃手,“想什么呢?”
陆追猛然回神:“没,你回来了。”
“尝尝看,据说还不错。”萧澜将碗递给他,“虽说天气不,不过这里人多,看你也出了汗,喝完能凉快些。”
“就一碗?”陆追双手捧着,“你呢?”
“你喝完了,剩我一口便是。”萧澜坐在他身边,“这酸酸甜甜的东西,我原本也不大喜欢。”
于是陆追心里便再度复杂纷乱起来,他看了眼身边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事情,比如说同住一间屋,同骑一匹马,同用一个碗,还有方才在光天化日下牵手而行低声笑语,分明就是格外暧昧而又亲密的,可在他嘴里说出来,却都极为云淡风轻,像是朋友之间理应如此,并无任何稀奇。思前想后,他反而难得糊涂起来,不知究竟是因为自己多心,还是当真有…别的原因。
“又在发什么呆?”萧澜问。
陆追摇头,端着碗小小啜饮一口,声音很轻:“没什么。”
萧澜替他将一缕碎发别在耳后,动作轻缓而又温柔。
“大哥哥。”有个小男孩跑过来,手里捏了一把红绳,看打扮应当是这城中穷人家的孩子,在下了学堂后,前来帮爹娘做工挣钱。
“卖吗?”萧澜指指他手里的东西。
“嗯。”小男孩点头。
“给我一根。”萧澜摸出铜板。
“姻缘绳,都是要买两根的。”小男孩年纪虽小,说起话来却煞有介事,奶声奶气又带着几分认真,“系在一起,才能白首不相离。”
萧澜笑道:“你这小娃娃,倒是比我还会做生意。”
小男孩给他两根红绳,笑嘻嘻转身跑开。萧澜拿起一根,侧身便系在了陆追手腕上。
…
“你做什么?!”陆追手下一抖,险些将那酸梅汤泼了萧大公子一脸。
“不做什么,买都买了,丢了多可惜。”萧澜细细打了个死结,眼底极认真,“你没听吗?白首不相离。”
“为何你自己不戴,偏偏就要给我?”陆追把碗塞给他,将手回来。
萧澜却问:“你想让我戴?”
陆追闻言怔了一怔,姻缘一共两根,自己手上缠一根,另一根若给他,那未免也太…显得自己好似很有意一般。
那不行。
于是陆公子将另一根强行走,卷一卷揣在了自己袖中:“归我了,留着将来送人。”
萧澜笑得开心:“要送谁?说出来听听。”
陆追将他一把推开,自己起身往前走,四周很暗,恰好能掩住耳后一片浅浅绯红。
这一场闹闹的花灯会,临近子夜方才散去。街上狼藉一片,陆追踩着木头与纸屑慢慢往前走,感慨道:“像做梦一样,前一刻还是满城光影,却瞬间就散了。”
“这集市中的男男女女既是找到了心上人,花灯会自然也就该结束了。”萧澜道,“接下来便是说媒下聘喜结良缘,待到成亲后,再手牵手来一回这灯会,想想当年是如何相识相知,也是一桩妙事。”
陆追笑道:“你这人,说话还有意思。”
萧澜扬扬嘴角:“先前是好人,现在是说话有意思的好人,还有呢?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一并说来听听。”
陆追摇头:“没了,只有这些。”
“明玉公子文采斐然,多两句夸人的话都想不出来?”萧澜挡在他面前,倒退着走,“我又请你吃饭,又请你喝茶,总该得一句表扬不是?”
陆追道:“坑。”
萧澜不解:“什么坑?”
陆追道:“你身后——”
话未说完,萧大公子便一脚踩空,狼狈溅了满腿泥。
陆追继续慢吞吞道:“有个坑。”
萧澜:“…”
陆追往后退了两步,咬着下唇,眼底却闪着笑。
“你故意的是不是?”萧澜哭笑不得。
陆追耐心解释:“我提醒你了。”只能怪你走太快,我说话又太慢,那也没有办法。
萧澜往他跟前贴了贴,像是想将那满腿的泥蹭到他身上,陆追飞身向后掠了两步,命令:“你不准动!”
萧澜语调颇为受伤:“你居然用轻功躲我?”
躲你又怎么了。陆追纵起一跃落在房顶,飞檐走壁广袖带风,身形灵巧得像是一只猫,须臾就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屋檐中。
还真不等啊…萧澜蹲在街边,单手撑着脑袋深深叹气。
这地方官也靠着花灯会赚了不少银子,居然也不补一补这街上的大坑。
忒缺德。
第173章 共枕 我要带明玉去西北
待萧澜回到客栈时, 陆追已经沐浴完, 正坐在椅子上,用一块大手巾擦湿漉漉的头发, 脸上被水熏出的红意还未散去, 衣服领口微微敞着, 露出些许白皙的肌肤来。见他进门,陆追扬扬下巴:“水已经准备好了, 快去洗干净。”
萧澜随手解下腰带丢到一边。
陆追顿了顿, 轻描淡写地吩咐:“去屏风后脱。”
“这一身脏衣服,我可不想穿着踏进房中。”萧澜站在门口, 将上衣扔到地上, “待会叫小二进来, 拿去丢了吧。”
陆追答应一声,自己倒茶喝,原以为他至少会剩一条里裤,没想到…还脱得彻底。
看着面前狂野奔放之人, 陆公子一口水全部喷了出来, 他目瞪口呆目送萧澜一路去了屏风后, 整个人宛若被天雷击中。为何世间竟会有如此随不羁之人,即便大家都是男子,哪怕看在斯文的面子上,也要适当遮一遮…那种地方吧?
“讲个故事给你听?”屏风后水声哗哗,萧澜一边往身上浇水,一边同他说话。
“什么故事?”陆追依旧沉浸在方才的画面里, 暂时无法自拔。
“从前有个小书生,”萧澜慢条斯理道,“他每回洗澡,都能被隔壁邻居撞见,你猜是因为什么?”
“这是什么流氓邻居。”陆追揉一揉僵的脸颊道,心情复杂道,“好了,你不准讲了,我也不想猜。”
萧澜笑笑:“那你想说什么?”
洗澡就安安心心洗澡,说什么话,我什么都不想说。陆追叫来小二把那些脏衣服收走后,便蹲在地上抖开被子,钻进地铺里准备睡觉,想了想,又将灯也吹熄一盏,免得这人等会再度光着身子出来,明晃晃的,非常有碍观瞻。
见外头光暗了些许,萧澜侧身悄悄看了一眼,见陆追已经睡下,便也跟着放轻了动作,快速擦洗干净后,腰间裹着一块布巾走出来,从柜子里取出包袱,打算寻一套新的里衣。
陆追将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睁出一条缝偷瞄。
反正睡不着,就随便看看。
萧澜背对着他,也挡住了大半烛火,照理来说屋内应当是极暗的,可陆追却能清晰地看到,一滴水珠正沿着那结实而又优美的脊背下滑,最后悄然隐没在腰下。
鼻子有些发,像是隐隐有血要喷薄涌出。陆追郁闷万分,实在不懂为何自己会如此色欲熏心,而且方才居然还在多心别人?其实仔细想想,在人群里互相拉一把,在客满时凑活同住一屋,再喝喝酸梅汤,买一买穷人家孩子的红绳,这都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加起来,也比不过自己此时正蜷在这被窝里,恋恋不舍盯着别人的肉体,喷鼻血。
…
“明玉。”换好衣服后,萧澜轻轻叫了一声。
陆追闭着眼睛,雷打不动,宛若昏迷。
萧澜铺开被子,过来将他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床边。
“喂喂喂!”陆追受惊不浅,用力挣扎,却反而让被子裹得更加动弹不得,遂魂飞魄散怒斥,“你想做什么!”
“我没想做什么啊。”萧澜赶紧将他放在床上,惊魂未定道,“就想让你睡床。”
“睡床你…抱我做什么?”陆追握着枕头。
萧澜解释:“我叫你了,可你没答应。”
我没答应那是因为我在…忙着偷看你啊。陆公子干笑两声,眼底瞬间恢复淡定,清风袅袅白云飘飘,不如大家就当无事发生过,方才并没有谁打人,也并没有谁尖叫。
萧澜眉间写满担忧:“你没事吧?”
陆追轻松愉快:“没事没事。”
屋内诡异地沉默起来,陆追盘腿坐在床上,绞尽脑汁想来想去,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理由,能合理解释自己方才宛若良家女子被流氓轻薄一般的见鬼反应,最后索自暴自弃扯过被子,将自己牢牢裹在了里头,眼不见为净。
萧澜提醒:“别闷坏了。”
陆追窸窸窣窣将被子侧边扯了扯,只露出一个小孔出气。
萧澜被他的动作逗笑,也没再说话,放下床帐之后便躺回了地铺。须臾之后,屋里最后一根蜡烛也熄了,月光洒进来,更显几分寂静。
呼吸声很平稳,那是萧澜的。陆追一直听他睡着,方才将被子小心翼翼往下拉了拉,盯着床顶凄凉叹气。果然,心思简单的人,都是沾枕头就睡,比如阿六,比如萧澜。而换做自己,满脑子都是非分之想,即便睡着了,只怕也会梦游去地铺,将被子里头的人不可描述醒来。
想及此处,陆追顿时更加清醒三分,他抱着被子一咕噜坐起来,隔了一层薄薄的纱,看着月光下那正在熟睡的人,眼底颇为怨念。早知如此,那还不如去睡通铺,哪怕旁边是个抠脚大汉,又打呼噜又磨牙,总好过现在辗转反侧,周身燥。
萧澜突然就叹了口气。
陆追迅速倒回床上。
一片黑暗中,萧澜问:“与我同住一屋,就这么让你不舒服?”
陆追:“…”
陆追闷声道:“没有。”
“你好好睡吧。”萧澜站起来,“我去外头。”
陆追一呆:“你要去外头哪里?”
萧澜答曰:“屋顶。”说完又道,“先前行走江湖时经常露宿风中,不碍事。”
“等等!”陆追推开被子,“你站住!”
萧澜将放在门把上的手又收了回来。
“萧兄付的银子,到头来却只能睡在地上,”陆追态度良好,“我于心有愧,自然不得安眠。”
“当真不是讨厌我?”萧澜转身。
陆追赶紧摇头。
萧澜大步流星走过来,躺在他身边一笑:“多谢。”
看着身边骤然多出来的人,陆追略微惊呆,怎么说来就来。
“不是这个意思?”萧澜侧身看着他,眼底依旧挂着笑,“既不想让我打地铺,又不想让我出去,你总得给我个地方睡不是?”
话虽如此,那也可以等我先下去啊!陆追深吸一口气,刚打算开口,萧澜却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的语调里有些许疲惫,低低哑哑道:“我当真是累了,你就让我安安静静睡一觉,别再吵闹了,好不好?”
陆追只好将话又咽了回去。
“还有,我睡觉不大老实,若是不小心压到你,只管推开便是。”萧澜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几不可闻,像是的确极为困倦。
陆追道:“哦。”
萧澜的呼吸声再度平稳起来,陆追心跳如鼓了长一段时间,方才放松下来,趴在枕头上悄悄挪一挪,借着那透进床帐的银色月光,打量着枕边的人。
眉毛很浓,鼻梁很,身上只搭了一半被子,薄薄一层里衣包覆下,年轻的身体结实而又精悍,也不知为何,陆追突然就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就像已经认识了他很久很久。
这便是所谓的一见…如故?陆追将脸埋在枕头里,又想起了萧澜白日里说的那句酸梅汤的又酸又甜,与此时的滋味倒真是一模一样,一颗心晃晃悠悠悬在空中,半是忐忑半是欢喜,连手脚也不知该放到哪里。
萧澜睡得很熟,并且纹丝不动,以至于陆公子等了许久,也没等来所谓的“睡觉不老实”究竟是哪种不老实,最后只能带着遗憾,伴着窗外晨光一道,浅浅入眠。
在这一夜后,两人的关系像是有了些许微妙改变,又像是依旧和从前一样,谁也说不清。
飞沙红蛟一路疾驰,在水洼中踏出一片晶莹,溅湿两人的衣摆,陆追大笑着扭头,恰好对上萧澜的视线,眼底带着光与亮,温柔而又包容。
“驾!”他挥手一甩马鞭,让那红色的闪电继续驰骋在山道上,风从耳边猎猎刮过,将一切烦恼与顾虑都撕得粉碎,在天地间化为尘土,率洒脱,畅快恣意。
不远处那炊烟袅袅之地,就是沐浴在日光中的阳枝城。
飞沙红蛟在城门入口处停了下来,萧澜一手握紧马缰,一手环着他的腰,笑道:“怎么样?”
“真不想停下来。”陆追翻身下马,依旧有些气喘吁吁。
“下回再继续带你跑。”萧澜替他擦了擦汗,“好了,回家吧。”
“你呢?”陆追问。
“我去寻一家客栈住下,空闲了再去见陆前辈。”萧澜将包袱递给他。
陆追问:“你当真要见我爹啊?”
“我还要说服他,让我带你去西北,如何能不见。”萧澜说得坦然。
陆追还想再说什么,后头却冷不丁跑来一个人,张口便声如洪钟道:“爹!”
阿六手中拎着两条鱼,估摸又是刚从外头捞的,满身都是水,正喜笑颜开道:“爹,你可算是回来了。”
萧澜眉梢一挑。
陆追立刻解释:“不是亲生的!”
阿六目光哀怨,哦。
“他是阿六,”陆追替两人作介绍,“这位是萧澜,我的朋友。”
“萧大侠。”阿六敷衍,“久仰久仰。”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先前在洄霜城里要装不认识爹,现在到了阳枝城,又要装不认识…娘?身为一介武夫,却要天天演戏,比戏子都累,还没人往台子上扔锦缎,日子很苦。
“那我先走了。”萧澜道,“告辞。”
“萧兄慢走。”陆追拱手,一路目送他进了城门,方才用胳膊肘打了一下儿子,“你觉得他怎么样?”
阿六道:“不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