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曹伯伯的武馆,那墓中又潮又湿,不好养病的,我就带你出来了。”萧澜道,“药师死了,冥月墓里的炸药已经分批撤了出来,众弟子暂时收监,朝廷大军都守在伏魂岭,一切都和我们计划中一样。那日我找到你时,见通往主墓室的殿门已经被打开,不过陆前辈说暂时不必进去,等你醒来再说。”

“等我醒来做什么,朝廷大军既然已经来了,只管让他们将墓葬运走便是,免得夜长梦多。”陆追咳嗽两声,“我想喝点水。”

萧澜起身倒了杯温水,塞进他手中:“慢一点。”

“…等一下,王阿毛救出来了吗?”水没喝两口,陆追又想起一件事。

“王阿毛是谁?”萧澜问。

陆追吃惊道:“没人管他?”

萧澜:“…”

还真有这么个人?

“那安魂殿下是一处鳄鱼深潭,我掉下去后,发现那里还困了一个盗墓贼。”陆追急道,“若非有他相助,我也闯不出来…我晕了几天?”

“五天,你慢慢说。”萧澜道,“等你说清楚了,我马上就去找人带他出来。”

五天?陆追闻言松了口气,幸好也不是太久,那王阿毛应该还在满脸绝望地啃鳄鱼肉。他尽量简短地将事情说了一遍,萧澜听完后点头:“鳄鱼潭,旁人怕是闯不过去,我亲自去救他。”

“去找找叶谷主,看有没有什么药能让那些鳄鱼暂时昏睡,或者至少能离人远一些。”陆追道,“还有,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放心吧。”萧澜往他身后塞了一个靠垫,“我这就去找陆前辈过来。”

陆追答应一声,手里抱着茶杯,心里依旧纷乱一片。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事情一件一件挨个理了一遍——冥月墓已经打开,只等官兵运出墓葬交给朝廷;至于王阿毛,有萧澜与众人在,想要救他出来应该也不难,而这两件事了结后,最大的麻烦,似乎就只剩下了自己的眼睛。

陆追握住绷带,犹豫着想要拆掉试试,最后却还是将手放了下来。他了解叶瑾,也了解萧澜,若自己现在当真还能看得见,那即便要缠,也会等到自己醒来后再缠,何至于在昏睡中就绑个严实,连条缝隙也不留下。

他苦笑一声,仔仔细细想了想,瞎子要如何过下半生。

屋门“吱呀”响了一声,陆无名大步过来坐在床边:“怎么端着凉水,爹去给你换一杯。”

“不喝了。”陆追将水杯递给他,“萧澜去救王阿毛了?”

“谷主给了瓶药,阿六也跟着一道去了。”陆无名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还晕吗?”

“睡久了,脑袋有些沉。”陆追道,“坐一会就好了。”

陆无名答应一声,看着他缠着绷带的双眼,满肚子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陆追先笑了笑,道:“这样也好,我能好好歇一阵子。”

“爹带你回家吧,好不好?”陆无名问,“冥月墓的事情已了,我们回去看看你娘。”

陆追抿了抿嘴,没说话。他想起先前萧澜曾经说过的,待到冥月墓事了,就跟自己一起回王城,一起…去西北。

“先别想了。”陆无名拍拍他,“好好好,我们说些别的。”

“要说什么?”陆追缩进被子里,“我饿了。”

“粥已经煮好了,谷主说你头两天要养胃。”陆无名道,“陶夫人亲手熬的。”说完又低声道,“你若嫌难吃,我让大刀再去重新煮一碗。”

陶玉儿端着碗进来,不悦道:“你说你这人,怎么还背后说闲话。”

“怎么就说闲话了。”陆无名强辩,“我儿子要吃什么,我还做不得主了?”

陶玉儿“嗤”他一声,坐在床边将粥吹凉喂过去:“别听你爹的,小心点。”

陆追乖乖咽下一口,笑道:“好吃的,多谢夫人。”

“好吃就多吃一碗,晚上我再煮一碗面来。”陶玉儿道,“用老母鸡炖的汤,好好补补。”

陆追道:“嗯。”

见他脸上总算有了笑意,陆无名也稍微松了口气,站在一边看着儿子吃饭,却又偏偏想起叶瑾那句“情况不大妙”。他不知这“不妙”究竟是有多“不妙”,可问过叶瑾,也只得来含糊一句“不会有命之忧,眼睛也会好”。按理来说这结果像是极好的,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总是没有底,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才能让这一切苦难快些过去。

一碗粥下肚,周身也暖和舒服不少,陆追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澜儿去救的那个王阿毛,是谁啊?”陶玉儿握着他的手,没话找话地想要多聊几句,好让他少睡一些。陆追却只含含糊糊答了几句,就又呼吸绵长起来,脑袋一歪睡得熟。

陆无名道:“流了那么多血,体虚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流血太多倒也好了。陶玉儿叹气,将人扶着躺好,用手背轻轻碰了碰那苍白的脸颊,也不知何时才能红润回来。

傍晚时分,萧澜与阿六也顺利带着王阿毛回了武馆。王阿毛生平头一回像话本中的地主老爷一样,被下人伺候洗了七八回澡,又吃了一桌子席面,晕乎乎觉得像是在做梦,坐在院中感慨不已,拉着下人连问何时才能去见恩人。

“我爹受伤了,你且在这安心住着吧。”阿六推门进来,又给他送了包点心,“过几日再去见也不迟。”

“伤了?可还严重?”王阿毛赶忙问。

“不重,快好了。”阿六将点心放在桌上,“有事找我便是,我叫阿六。”

“好好好,那个,阿六大侠,”王阿毛小心翼翼问,“先前那位大侠,我要如何称呼?”

“同我一起救你的,叫萧澜。”阿六道,“带着你一道杀鳄鱼的是我爹,叫陆追。”

“陆陆陆追?”王阿毛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想了半天猛然一拍大腿,怪不得与那玉雕有几分相似,原来真是冥月墓的主人,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明玉公子啊!他欣喜若狂,还想拉着阿六多问两句,抬头却已不见人影,便只有自己嘿嘿傻笑,觉得此生也传奇了一回。

萧澜将陆追抱在怀中,在额头落下一个亲:“晚上吃什么了?”

“鸡汤面。”陆追靠在他胸前,“还有桂花糕和枣泥酥。”

“吃这么多?”萧澜皱眉,手伸进他衣服里一摸,“撑不撑?”

陆追嘟囔:“撑什么撑,我还想吃绿豆饼,陶夫人不答应,最后只给了一块糖含着。”

萧澜被逗乐:“这帐不能怪娘,你得记在谷主头上,他说了能有七八回,你只能吃六分饱。”

陆追答应一声,继续在他怀中发呆。夜很安静,被褥也很软,冥月墓不再是烦恼的根源,床头挂着香囊,空气又甜又好闻,这本是先前梦寐以求的场景,只是…他不由自主伸手,又想去触碰双眼上的绷带。

萧澜握住他的手腕:“乖。”

“以后真要靠你养了。”陆追叹了口气,“我这人吃得多,闲不下来,偏偏还跟老头似的爱到处溜达,你怕是有的头疼。”

“别多想。”萧澜捏捏他的下巴,“我自然要养你,不过谷主说了,他有办法治好你的眼睛。”

陆追答应一声,也没信。

“想不想睡?”萧澜问,“快子时了。”

陆追敷衍答应一声,继续胡思乱想。

“没事的。”萧澜掌心滑过他的头发,低声道,“有我呢。”

陆追将脸埋在他脖颈处,过了许久,却突然问道:“万一我以后脾气变得很坏呢?”

“能有多坏?”萧澜顺着他道,“再坏我也惯着,哪怕烧了宅子,我隔日就买一座新的给你接着闹。”

陆追笑着咬他一口:“你才要烧宅子。”

“你看,这不也没多坏吗。”萧澜也笑,“别乱想了,至少这一个月先好好听谷主的,行不行?”

陆追深深呼了口气:“嗯。”

“睡吧。”萧澜用被子将他裹严实,“明天早上,我去城西给你买糖油饼回来吃。”

窗外皎月寂寂,夜凉如水。

王阿毛在武馆里一连住了三五天,也没见到陆追,闷得慌便自己出去溜达,结果就听街头巷尾茶馆酒楼,人人都在说冥月墓的事。

“据说是陆家的人,亲手将那冥月墓交给朝廷的。”一个后生站在树下,正说得眉飞色舞。周围一圈百姓啧啧称奇,都在嘀咕说不知那墓中究竟埋了多少金山银山,竟能让朝廷大张旗鼓,从元州调数千大军前来镇守,伏魂岭上黑压压的到处都是军队,一眼望不到头。

不过虽说聊得满脸艳羡,可百姓心中都清楚,即便那墓中金山再多,也和自己并无关系,如今来了朝廷大军反而是好事,毕竟先前有这么一座看得见摸不着的金山摆在城外,总是有些惶惶不安,生怕哪天就会杀来一拨江湖中人折腾个你死我活,现在被朝廷收走,以后便也能好好过安稳的消停日子。

听众人都在说陆公子,王阿毛挤在人群里猛咽口水,很想将那段鳄鱼潭的事情也拿来吹嘘一番,最后却还是忍了回去,毕竟现在自己也算是半个江湖中人,要学会保守秘密。他喜颠颠在外头逛到天黑,方才拎着两包点心回了武馆,刚一进门就被阿六叫住,说陆追要见他。

“好好好。”王阿毛笑容满面,赶紧拎着点心就跟过去,临进院门前,阿六拉住他的胳膊道:“我爹眼睛受了伤,你切记不要大惊小怪。”

“公子眼睛伤了啊。”王阿毛闻言吃惊,又有些可惜,毕竟是那般好看清亮的一双眼睛,他问,“严重吗?”

“不严重,不过你也要机灵些,不该问的别问。”阿六吩咐。

王阿毛连连点头,又将衣服往好拉了拉,方才进了小院。

陆追没在床上,他裹着厚厚的冬装,正坐在回廊下喝茶。双眼依旧覆着白纱,萧澜坐在他身侧,正在煮水烫壶。

“公子。”王阿毛赔着笑打招呼。

“你来了。”陆追嘴角一扬,“他们说你去城里逛了,好玩吗?”

“外头闹。”王阿毛坐在他对面,笑道,“百姓都在说冥月墓的事,还说陆公子功夫高得很,能打退墓里头的数千鬼兵。”

陆追递给他一盏茶:“我还要多谢你。”

“谢我做什么,没有公子,我只怕这辈子就要被关在那墓里了。”王阿毛挠挠脑袋,想要关心两句他的身体,却又想起阿六的叮嘱,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

“往后想去哪里,要回家吗?”陆追问。

“不回,我孤家寡人一个,亲戚嫌我丢人,也早没了来往。”王阿毛面上发。

“若无家可归,就去朝暮崖找林威吧。”陆追道,“那里虽说算不得富庶,可一大群兄弟在一起,至少吃穿不愁。”

“我吗?”王阿毛意外道,“我也能当大侠?”

陆追笑道:“那是我先前待过的地方,算不得江湖门派,也不出大侠,不过日子逍遥快活,是个好地方。”

“好好好,我去,公子也一道去吗?”王阿毛问。

“我还有别的事。”陆追道,“明日阿六会给你盘缠和书信,你到苍茫城找那里的县令,自会有朝暮崖的人下山来接你。”

“多谢公子。”王阿毛喜不自禁,搓着手傻乐。

“回去休息吧。”陆追道,“还欠你一顿好酒,不过大夫不准我喝,只有以后再说了。”

“我等我等。”王阿毛赶紧道,“公子好好养伤,身子要紧。”

陆追叫来阿六,让他送王阿毛回去,自己伸了个懒腰,对萧澜道:“腰疼。”

“还有伤呢,非要出来坐在这回廊里。”萧澜扶着他站起来,“茶也喝够了,现在能回屋了?”

“今日叶谷主叫你出去,都说了什么?”陆追问。

萧澜将他抱回床边坐着:“你没睡着?”

陆追道:“装睡。”

萧澜笑着替他解衣服:“有什么好装睡的,谷主叫我出去没说别的,只是朝廷又送了封书信来。”

“皇上还是温大人?”陆追问。

“皇上。”萧澜没有瞒他,“宣我和师父去王城,先前你我猜对了,夕兰国那耶律星果真集结了大漠各部族,现在已经成了气候。”

陆追微微皱眉:“那你要去吗?”

“你说呢?”萧澜捏捏他的脸颊,“天大的事情,也要等你身子好了再说。”

“我这要何年…唔。”陆追往后退了退,却被托住后脑,反而被亲得越发缠绵几分。

“我老老实实将所有事情都同你说了,你可不准赶我走。”萧澜拍拍他的胸口,“先将西北的事放到一边,好好养病,知不知道?”

陆追犹豫道:“那你不去了吗?”

“去不去将来再说,至少现在我得陪着你。”萧澜将他的双手攥在掌心,“你已经将冥月墓交给了朝廷,就别再将我也交出去了,嗯?”

陆追笑了笑,出手来抚过他的侧脸:“那杨前辈呢?”

“我与师父商议过了,他会先回王城。”萧澜道,“比起我,皇上更想见的应该是师父才对,毕竟武夫易找,将军难寻。师父说他愿意先去西北协助贺晓将军,待到你身体好一些了,我再去王城见皇上也不迟。”

“你可不是普通的武夫。”陆追双手搭在他肩头。

“嗯。”萧澜道,“我是好看的武夫。”

陆追笑着推他一把,洗漱之后躺回被窝,原本还想再说说西北的事,可铺天盖地的困意却很快就再次席卷而来,脑中昏昏沉沉的,连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在一片黑暗里,他默默将脸埋在萧澜胸前,能清楚地觉察到在这短短数日里,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嗜睡和疲惫,哪怕今夜特意煮了最浓的茶,也依旧毫无用处。

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也不愿多想。

萧澜的手在他背上轻拍,是世间最温柔的抚慰。床头半寸红烛挑出一方微光,照着陆追安静的睡颜,唇上依旧不见血色,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萧澜总觉得那一头乌发如今似乎也有些泛黄枯燥,不再是以往锦缎般的黑亮细软。

陆追在梦里低低呜咽了一声,萧澜的心也不轻不重疼了一下,像是有猫在挠,尖锐细碎,带着淋淋的血痕。他抱紧怀里瘦弱的身体,多想像先前说的那样,两人一起回江南飞柳城,种花养草,喝茶弹琴,将所有忧心事都抛在脑后——他甚至觉得哪怕陆追以后当真看不见了,只要人能健健康康的,那也一样算是很好很好的结果。

细碎的不断落在那泛着药香的发间,萧澜闭上眼睛,听耳边熟悉的呼吸声,心里兀然泛上一阵酸楚。九死一生的卦象既是应验了,那往后他的小明玉是不是就能好好活着,如同这世间许多人一样,逍遥自在,快活无忧。

冥月墓中的墓葬被分批运了出来,重兵押运送至王城国库。光是这些年鬼姑姑与药师积累搜刮的财富,就装了整整一个车队。主墓大殿内的金山也被运出,至于墓穴更深处,陆无名却一直未用红莲盏将其打开——或许是存了几分私心,他总觉得,该让陆追亲手去做这件事。

朝廷对此倒也没有异议,毕竟陆家能将金山交出来,已是值得大肆嘉奖之事,总不能勒令别人将祖坟也刨个底朝天。奴月国的人虽说暂时没有寻到白玉夫人的雕像,却意外得到了楚渊一封诏书,说要宣召进宫商议两国通商之事,也算颇有收获。

一切事情都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陆追的身体。短短月余,他已经从刚开始的精神尚可,变得连床也下不来,只裹在被子里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手指虚弱无力,整个人都软绵绵的。

叶瑾在药庐里背着手来回转圈,而后一咬牙,“哗啦”一把扯开门。

院里头站满了人,萧澜,陆无名,陶玉儿,阿六,岳大刀,都在看着他,却又无一人说话。

“我能治好二当家。”叶瑾握了握拳头。

空气依旧是寂静的,所有人都在等下一句话。

“合欢蛊解不了,”叶瑾看着萧澜,心一横道,“只有让他忘了你。”

陶玉儿大惊失色:“这…”

“忘了心中所爱,那即便有黑蚁后,二当家身体里的蛊虫也活不了多久,顶多一年就能死个干净。”叶瑾道,“到那时,我还能将你体内的蛊虫也取出来。”

“取出来之后呢?”萧澜问,“明玉的记忆还能回来吗?”

“说不好。”叶瑾道,“或许同你先前一样能想起来,又或者会像邱子辰一样,彻底忘个干净。”

“没有别的办法吗?”陶玉儿急问。

叶瑾摇头。

“…我答应。”片刻后,萧澜道,“只要谷主能治好明玉,怎么样都行。”

陆无名想要说话,却也不知自己能说什么,这像是眼前唯一的办法,他别无选择。

岳大刀转身抹了把眼泪,阿六伸手揽过她的肩膀,也默不作声。

“事不宜迟,三日后吧。”叶瑾看着萧澜,“还有,在蛊虫死绝之前,最好…别见面。”情之一字谁能说得准,万一忘不干净,又要多吃一番苦。

萧澜点头:“好。”

“那我去准备了。”叶瑾心里叹气,转身回了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