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追吃惊:“你还认识古禹文字?”

萧澜好笑:“我守着这冥月墓, 处处都是上古文字,总不能两眼一抹黑。”

“咳,”陆追揉揉鼻子,“是穿魂大法,侵占宿主长生不灭,蝠练的功夫。”

“可惜年月太久,许多地方都风化了。”萧澜道,“能想办法将这绢书带走吗?”

“能带走,可到外头打开,只怕会越发残破模糊。”陆追道,“你给我半个时辰,我将它统统记住便是。”

萧澜道:“背?”

陆追盘腿坐在地上:“同温大人学的,他能一目十行过眼不忘,我差一些,得看两三遍。”

萧澜点头,将明珠又移近了些。

陆追看得很认真,每一段口诀,每一招心法,每一篇备注,以及这摄魂大法的来历。

两人一旦坐着不动,就觉得渐渐冷了起来。萧澜脱下自己的外袍,将陆追从头到脚裹了起来。

“你觉得,长生不老有意思吗?”陆追一边看,一边问。

“若能与心爱之人一道长生世间,也不算无趣。”萧澜道,“可万物更迭日落日升,都有其规律,像蝠这样利用邪功不死不灭,踩着无数人血淋淋的尸骨为自己换命,又岂能快活。”

陆追笑笑:“嗯,我也这么想。”

“况且比起一直年轻,我更想与你一起白头。”萧澜从身后抱着他,“想看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四十年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陆追撇撇嘴:“白胡子老头,有甚好看,现在不准想。”

萧澜侧首在他耳边落下一个:“看完了吗?”

“看完了。”陆追将那绢书小心翼翼收起来,又用布包好,让萧澜重新放在了石缝中,打算下回寻个盒子来装。

“可能找出这功夫的弱点?”萧澜问。

陆追摇头:“我还要再想想。不过秘籍中说,侵占宿主之后,不仅会化用原主的功夫,还能继承对方的记忆与欲望。”

“蝠这一回的宿主,是季灏。”萧澜道,“所以他现在不单单对白玉夫人有兴趣,还对打开冥月墓有着强烈的渴望?”毕竟那是季灏最渴求的事情,几乎操纵了他的全部生命。

“这是最完美的侵占,还有失败的,只占一半的。”陆追道:“说不好。”

“只占一半?”萧澜问,“会如何?”

“运气好的话,只占一半倒也没事,不过运气若不好,原本的宿主有可能会苏醒。”陆追道,“两具魂魄争夺同一具身体,轮流蛰伏轮流挣扎,谁先死,谁先输。”

萧澜摇头:“可真是疯了。”

“经过这么多年,那个人是不是蝠,都不一定了。”陆追道,“可即便不是他,也是他。”

他这话说得有些绕,萧澜却懂。就算蝠在某次侵占时失败了,那继承者也吞噬了他的记忆,他的渴望,他的经历,他对白玉夫人的所有疯狂与痴念。

他们是许多个人,逐渐融合成同一个人,强大而又贪婪,深陷情欲与财富的无边汪洋。

“真是不可思议。”陆追又看了眼那大船上的白玉夫人,“走吧,我们去暗道内看看。”

“你不觉得,还有件事没同我说?”萧澜从衣领后拎住他。

陆追想了想:“你是说舒家的先祖为何要修这条暗道?”

萧澜将脸凑过去。

陆追亲得爽快,一个不够,两个也成。

萧澜叹气:“为了寻个答案,我可当真是吃亏。”

陆追笑着推他一把:“喏,先说好,我猜的,不保证就是对的。”

萧澜点头。

“白玉夫人那时年轻貌美,至少还有四五十年好活,可陆府的主人却已经开始为她修建墓穴,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其殉葬。”陆追道,“舒云在被派来为她绘制墓室壁画时,想来该心如刀割才是。”亲手为心爱的女人修建墓穴,还是为了能让她永世永生陪着另一个男人,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好受。

“可他不满又能如何,不过是个小小的画师罢了,在那个年代,陆府的主人想要杀了他,比捏死一只蝼蚁还要简单。”陆追道,“若是你,你要怎么做?”

萧澜皱眉。

“你没有武功,没有钱,没有下属,此时有个人要杀我,你要怎么做?”陆追又问了一回。

萧澜摇头:“我不会没钱,更不会没有武功。”

陆追:“…”

假想一下也不行吗。

但萧大公子显然极度抗拒这种可能,他只好自觉道:“当时舒云唯一的出路,就是先让白玉夫人假死,入墓之后,再从这条通道将她带走。”

萧澜道:“原来如此。”

“这便是暗道存在的意义,可惜最终还是没有用到。”陆追道,“对了,出路在哪里?”

“一处刑讯室,现在早已废弃。”萧澜道。

“按照常理,那里应当还有一条暗路,可以通往外头才对。”陆追道,“走,我们去找找看。”

萧澜觉得,自己最喜欢此时此刻的陆追,头脑清晰分析严密,说话不紧不慢,做事有条不紊,眼底闪着光,满腹才气与睿智都无人可敌。

他牢牢牵住陆追的手,带着人进了暗道。

“妙手前辈来过吗?”陆追问。

“两次。”萧澜道,“一无所获。”若是被他知道那绢书之事,或许又会气得翘起胡子,两天唉声叹气不吃饭。

“先不告诉他。”陆追道,“否则又要抱怨。”依照先前的经验,无论是天太,天太冷,庄稼地生虫,还是冥月墓渗水,到了空空妙手嘴里,原因都只有一个——萧大公子不肯生儿子。

“小心。”萧澜道,“前头有些湿滑。”

“有风声。”陆追停下脚步,“你能听到吗?”

“上回来时还没有,”萧澜道,“很微弱,像是从极远处吹来的。”

“分头找找看。”陆追道。

萧澜松开手:“自己小心。”

陆追闭着眼睛站在原地,听风由远及近,像是低低的哭诉。那声音是断断续续的,有时觉得即将吹到身边,却又戛然而止,不知去了何处。

一切声响都太过细微,细微到缥缈无踪,甚至有些令人烦躁,他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萧澜道:“这边。”

陆追猛然睁开眼睛。

“这里。”萧澜牵着他的手,“风的方向。”

陆追侧首看他。

萧澜嘴角一扬:“急什么,有我在,总不能只会陪你玩亲亲。”

陆追笑着推他一把,自己伸手按上那处墙壁。

空的。

萧澜拔出薄如蝉翼的匕首,刺进那巨石粘结的缝隙。担心会触动什么机关,他的动作很慢,几乎用了整整半个时辰,方才将那巨石撬到松动。

陆追深吸一口气,心底有些紧张与好奇,不知对面会是什么。

萧澜将人拉到自己身后,单手贴上巨石发力,一阵闷响之后,面前顽石顺着方才匕首划出来的痕迹,四分五裂化为碎渣,纷纷落在地上。

风声总算清晰了起来。

两人在外头等了片刻,听里头没有异响,方才将明珠取出,照亮了那漆黑的,另一处暗道——或者说是另一处空殿。

冰冷的金属折射出刺目的光亮,獠牙,钢刀,利刃做成的尾巴高高扬起,四肢趴伏在地,做出俯冲的姿势,没有五官的头颅上只竖着一对耳朵,每个关节处都用机关精巧连接。

那是传闻中的铁虎军。

曾经最精妙的战场杀人利器,原以为早已绝迹世间,却不料在这幽深的墓穴内,竟还潜伏了数百只,气势磅礴,一望无边。

陆追被面前的情景深深震撼,透过这些毫无生命的铁器,他仿佛能看到那曾经烽烟弥漫的上古战场,看到迎风猎猎的战旗,看到身经百战的将军。

“别进去了。”萧澜道,“此物威力不容小觑,更别说是数百只一起被触发机关。”

“这冥月墓…”陆追想了许久,却没接下一句,直到出了暗道,被萧澜带回红莲大殿,还是颇为恍惚。

“在想什么?”萧澜拧了条温的帕子,替他将脸擦干净,“告诉我。”

“我当真不知该如何评价冥月墓了。”陆追道,“在小时候,我恨透了这里,长大之后,也只想将其悉数摧毁,让这吃人的魔窟永绝世间。”

“现在呢?”萧澜握住他的手,“改主意了?”

“冥月墓中真的埋藏了诸多秘密。”陆追道,“那些早已失传的机关法,就像方才我们看到的铁虎军,还有传闻中用来陪葬的纵横地势水脉图,以其余深埋地下不为人知,承载了古人智慧的精妙器物,就这么被我毁了,可惜吗?”

萧澜道:“嗯。”

“我们打开冥月墓吧。”陆追看着他。

萧澜笑笑:“你只管说,我陪你做。”

“打开这座冥月墓,或许就能让大楚更加兵强马壮,能让百姓更加生活无忧。”陆追道,“而且我也想知道在千百年前,那场绵延不绝的战火,究竟焚毁了什么,又剩下了什么。”

萧澜道:“好。”

陆追闭上眼睛,心依旧跳得很快。

说不清是什么突然唤醒了他,或者是跨越时空骤然出现的铁虎大军太过惊人,任谁都不忍将那穷极所有古人智慧的心血暴付之一炬,又或者是多年以来,一直都只想逃避与复仇,只想带走萧澜,毁了冥月墓,可人活一世,总该有比复仇与毁灭更重要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了不起的决定。

更圆满的是,在做出这个决定时,有人愿意握住自己的手,不问任何理由,只温柔而又坚定地说一声,好。

第124章 找一本书 惊呆的小丫鬟

然而想要打开冥月墓, 且不说外人会如何阻挠, 至少要先征得陆无名的同意。

“爹对这里深恶痛绝,”陆追道, “他自幼便教导我要毁了冥月墓, 将所有秘密都深埋地下, 让伏魂岭变得与寻常城镇无异。”

“你担心无法说服他?”萧澜问。

陆追道:“在他出海之前,也只吩咐我毁了这里, 却并没有说任何与此有关的秘密。后来还是在青苍山时陶夫人告诉我, 这墓穴下藏有数量庞大的黄金白银,与如山堆积的异宝奇珍。”

“前辈怕你也会被巨大的利益蛊惑心神, 走上歧路?”萧澜猜测。

陆追点头:“我当时年岁小, 爹不放心也是情理之中。”

“可现在你已经长大了, 要做什么事,前辈理应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横加干涉。”萧澜道,“什么时候你想说了,我陪你一道去。”

“你不陪我还好些。”陆追扯住他的一缕头发, “否则怕是罪责又要多加一笔, 将来还成不成亲了。”

“成, 怎么不成。”萧澜站起来,笑道,“先吃饭。”

“你高兴什么?”陆追好笑地看着他。

“你主动提成亲,我自然要高兴。”萧澜抱着他放在椅子上,让下人送了饭菜进来。两人同用一个碗一副筷,吃一口喂一口, 倒也颇有几分别样情趣。

唯有空空妙手,背着手去往后山的山洞,心中颇为不悦。

回回陆明玉来,自己就要被孙子打发出来住,很胸闷。

白日里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这天直到深夜,陆追依旧全无困意,闭起眼睛就是闪着森然寒光的铁虎军,再翻个身,却又想起了那艘破风穿雾的腾云大船,一幕幕画面叠加在一起,似乎便能拼接出曾经四分五裂的古老国度,栩栩如生,触手可及。

萧澜从身后抱住他:“烙饼呢?”

“不想睡。”陆追也未转身,只握住那箍在自己腰间的手,问,“你困吗?”

萧澜笑笑:“陪你聊会儿天?”

陆追换了个姿势,枕在他手臂上。

“下午的时候,说过有奖励。”萧澜道,“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我都忘了,”陆追往他身边蹭了蹭,“快说。”

“我让李老瘸去飞柳城,买了一处宅院。”萧澜道,“最早的陆府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没法住人了,不过那处新宅子也不错,院中有水窗前有竹,你若是累了困了,还能在垂柳榭中听琴小憩。”

“我要听谁弹琴?”陆追问他,“你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萧澜道,“在那宅子不远处是飞柳城中最大的歌坊,我们在家就能占便宜,不用走动也不用付银子,只管躺着白听。”

陆追“噗嗤”一声笑出来,勾着他的脖子问:“怎么也不事先告诉我?”

“我知道你将来想在王城,可在别的地方有个家,一处待腻了还能换一处。”萧澜抵住他的额头,“现在先准备好,指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

陆追点头:“多谢。”

“闭上眼睛,”萧澜道,“我哄你睡。”

陆追依言照做。

萧澜将他搂进怀中,用身体将人完全裹入黑暗里,隔绝了外头一切光亮。手有一下没一下在背上轻拍,时不时说一句几不可闻的呢喃,像是情话,又像是呓语。

陆追安心而眠,觉得此时此刻即便天塌下来,只要有他在,自己也是安全的。

翌日清晨,阳枝城,统领府。

晶莹露珠坠下枝头,铁烟烟双手撑着腮帮子,有些无聊地看着面前大和尚:“当真不能算吗?”

法慈摇头道:“大小姐,姻缘不能瞎算啊。这何时何地要在何处遇到心上人,心上人还要与陆公子有七分像,着实太过棘手。”

“那你算算,我爹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下绣楼?”铁烟烟道,“快闷死了。”

法慈笑容满面安慰道:“在这绣楼中可绣花,可抚琴,可品茶,如何会腻。”

“你听听这三样,哪个是我喜欢的,”铁烟烟郁闷道,“现在还连陆公子也出门了,我连个好看的人都见不着。”

法慈赶忙道:“贫僧算是庙里最好看的和尚了,若小姐不嫌弃,我便在这里坐上一天。”

可千万别!铁烟烟端坐道:“大师若真想帮我,还是将陆公子请回来吧,嫁不得,我只看看总成。”至少人生还能有些欣赏美男子的乐趣。

法慈大师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觉得差距的确不大啊,可以看。

铁烟烟捂住眼睛。

法慈只好道:“那贫僧去问问铁统领,起码将佩剑还给小姐。”真不知待在这绣楼中有何不好,若换做自己,该巴不得才是,又清闲又惬意,还不必管外头一堆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