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名叹气:“多年前我也是同邱庄主有过交情的,按理说既然邱老夫人开口求助,本不该拒绝才是。可如今犬子有伤在身,要赶着去千叶城休养,实在腾不出时间来。”

“凤鸣山庄内已备好一处幽静客房,绝对不会有人打扰到明玉公子休息,家中的仆人与丫鬟,甚至是杀手护院,都任凭陆大侠差遣。”邱老夫人一抬手,身后的托盘上的红布被齐齐揭开,琉璃翡翠红珊瑚,各色珍宝光彩夺目,另有十七八样珍稀药材,都用红绳捆扎码放着。

叶瑾微微皱眉,这是要将家底子一次搬空不成。

“想必诸位也看出来了,这回老身是着实没有办法了,若能得出手相助,凤鸣山庄愿将这些悉数相赠。”邱老夫人说着,也不知是要跪或者头晕,往前踉跄了一步,亏得邱子熙手快将她扶住。

邱子风的脸上此时也不见了玩世不恭,而是沉默不语,一直漠然看着前头,视线焦点不知落在何处。

陆无名还欲说话,陆追却掀开车帘一角,小声道:“爹。”

陆无名与叶瑾一道回头。

叶瑾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个回头似乎有些占人便宜,于是淡定又扭了回去。

陆追道:“去看看吧。”

陆无名皱眉,按照他的格,理应不爱凑闹才是,更别提现在还有伤在身,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陆追道:“邱老夫人既与爹有过交情,如今有了麻烦,至少去看上一眼。”

叶瑾心里深吸一口气,回头幽幽看他。

陆追却很坚持。

邱老夫人躬身道:“多谢明玉公子。”

这礼行得太过隆重,陆无名有些头疼,眼看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山风呼啸,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更重要的是,儿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去凤鸣山庄。

于是他不得不松口:“那这晚就打扰了。”

马车重新上路,不过这回的方向,是凤鸣山庄。

拐过几个曲折山弯,便见前头出现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宅,门前挂着两串红灯笼,牌匾上龙飞凤舞,用鎏金大字写着山庄名号。朱红大门两侧一站一卧,各塑了一只金色凤凰,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邱老夫人亲自带路,将众人送到了西侧的客院中,倒是的确幽静,院中有树有池有锦鲤,是养病的好地方。

待到凤鸣山庄的人离开后,陆无名问:“为何要答应他们?”

叶瑾也用极其不解的目光看着陆追。

阿六泡了一杯茶递过来。

陆追道:“在那十几个红托盘上,约莫有七八样都是冥月墓中的宝物。”

陆无名皱眉:“冥月墓?”

陆追点头:“我小时候经常溜去藏宝库,看那些光润华美的珍珠,也看了不少其它宝贝,不会认错。”

“可先前从未听过这凤鸣山庄还与冥月墓有关。”叶瑾道,“虽说冥月墓称不上邪教,不过这江湖中自诩名门正派的,应当没有几个想主动与其搭上关系,更别提是抬着冥月墓葬明晃晃来求人。”

“所以我才想来看看。”陆追道,“凤鸣山庄应当已陷入绝境,否则不会如此不顾门派颜面,抬着奇珍异宝当街拦人求助。”

几人正在说话间,外头有家丁来请,说老夫人已经备好了茶点。

陆追道:“我也去。”

陆无名点头,让阿六取了一条厚实的披风裹住他,一道出了门。

春末的夜晚依旧泛着清冽寒意,厅房里烧着火盆,邱老夫人与两位少爷都在,却不见邱家长子邱子辰。

或许是因为愁苦,又或者是因为烛火太暗,陆追总觉得邱子风的脸色有些过分苍白。

待众人落座之后,邱老夫人道:“真是有劳诸位了。”

“到底出了何事?”陆无名问。

“实不相瞒,出事的是子辰。”邱老夫人道,“他像是被人摄了魂。”

对于这位邱家的大少爷,陆追倒是有些印象的,关于他的江湖传言也不少,不过都不是什么好事就罢了——风流浪荡,不尊礼法,武功稀松平常,嘴皮子倒是一等一的利索,哄得红颜遍天下,处处都是温柔乡。

陆无名道:“摄魂?”

“是啊。”邱老夫人叹气,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约莫是在几个月前,邱子辰从外头回来,突然就情大变,只将他自己关在住处,没日没夜睡觉,常常连吃饭也叫不出来。开头几天,邱老夫人倒是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以为是因为他初回来时,自己骂了几句,所以在闹脾气。可这一闹就是半个月,山庄里的人总算是觉察出了异常。

此时再想细问,邱子辰却已经闭紧了嘴,任由外人怎么哄骗,就是一个字都不肯说,端坐在床上,雕塑一般。

好好的大少爷变成了这样,山庄里头哪里还有心情过年。可将跟随他的家丁问了个遍,甚至连他此番出门去过的青楼歌坊也挨个盘查过,却无一人能说出缘由。

“他在初回山庄的时候,似乎都是正常的。”邱老夫人道,“我说他,他还嬉皮笑脸顶嘴,可第二天就不再出房门了。”

“现在呢?”陆无名问,“依旧闭门不出?”

“现在…”邱老夫人摇头,“现在他整个人情大变,如同堕入魔道一般,甚至,甚至…”

屋里烛火忽然暗了下去,将气氛染得愈发沉重。

屋外风声阵阵,桌上光芒跳动,就连墙壁上倒映的影子,看起来都是狰狞的。

岳大刀不由就有些害怕。

阿六站在身侧,轻轻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依旧目不斜视看着前头,一张糙脸略红。

岳大刀抿着嘴,用脚尖蹭了下地,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觉得风再大些,自己应当也不会再害怕。

陆追道:“甚至什么?”

邱老夫人未说话,身后的邱子风道:“甚至吃了自己的丫鬟。”

这话一说出口,屋里众人都惊了一下,吃了丫鬟?

邱子风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也不算吃,而是活活咬死。

那是一个寒风暴雪的夜晚,大年初二,山庄内的仆役大多回家过年还未回来,太萧条总不好,于是邱老夫人强打起精神,在山庄里设宴招待所有人吃了顿闹年饭。

众人喝空了十几个酒坛子,摇摇晃晃回去后倒头就睡,也没人听到异常声响。直到第二日中午,方有一声尖叫响彻整座屋宅。

丫鬟小翠满面惊恐,连滚带爬跑出东厢房,疯了一般,甚至连路都不看,直直叫嚷着冲进了水里。其余人听到动静赶来,也被眼前的情形骇得说不出话,一条重的血痕从院内一直长长拖到院外,满身是血的人僵直趴在地上,手指深深抠入泥地,面上身上的肉都掉了大半,靠着发间的桃红簪子,才有人认出是邱子辰的贴身丫头小红。

“那大少爷呢?”陆追问。

“大哥依旧在呼呼大睡,嘴里,脸上,被褥上,房间里,到处都是血迹,他却像没事的人一般。”邱子风道,“后来娘亲便下令,用寒铁链将他锁在了地牢里,免得又生出事端。”

“叶谷主听过此等症状吗?”陆追问。

叶瑾摇头:“不好说,若是因毒蛊出现了幻觉癔症,做出什么事都不意外,得看过诊才能知道。”

“实不相瞒,在丫鬟刚出事那日,我便派了家丁去日月山庄请叶谷主,回来却说谷主不在家。”邱老夫人道,“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恰好谷主来了这梧桐镇,自然无论如何也要请来的。”

“今日要看诊吗?”叶瑾问。

邱老夫人道:“若谷主愿意,自是求之不得。”

“走吧。”叶瑾道,“早些看完,我也好回日月山庄。”

陆追与陆无名自然也跟了过去。

山庄内的地牢看起来已经颇有年份,沿着湿滑的台阶走下去,几次都险些跌倒,空气中混合着苔藓与腐败尸体的味道,叶瑾从衣袖中扯出一块帕子捂住口鼻,想了想,又扯出来一条递给陆追。

一阵狂躁的吼声隐隐传来,如同来自深渊的困兽。

邱老夫人示意众人燃起火把。

四周亮堂起来,映照着前方一道铁门,而在这扇门后,有一片幽深的地下湖,细看水中不时闪过幽幽光泽,是一条条行动缓慢的巨鳄。而在湖水最中央搭建的高台上,正用铁链捆着一个人,想来便是凤鸣山庄的大少爷,衣衫褴褛,面目狰狞。

江湖人提起邱子辰时,虽言辞不屑,却总归也是羡慕居多,都说年少潇洒一掷千金,谁会料到居然会沦落到此等境地。

陆追迟疑看了眼叶瑾,看对方那狂躁的架势,这要如何看诊。

叶瑾捂着口鼻进了水牢,憋起一口气,纵身跃起飞向高台,刷拉扬开一包药粉,洒下一片绯红色的烟雾。速度极快,快到旁人还未看清,他已经回身稳稳落到了地上。

陆无名心中吃惊,都说叶瑾是神医,却不料功夫也不差。

再观那邱子辰,已经瘫软在了高台上。

“把他抬下来吧。”叶瑾拍拍衣袖,“先回房再说。”

邱子风答应一声,亲自上前将大哥扛了下来,下人赶忙抬来担架,帮忙把人放上去。

邱子辰在昏迷中歪着头,露出脖颈处一片浅淡的纹身。

旁人没注意,陆追却猛然一惊。

他认得那纹路,甚至再熟悉不过——先前在萧澜身上,已经见过了许多次。

陆无名道:“回去吧。”

陆追答应一声,心里拧出一个死结。

另一头,萧澜正坐在高处,看着月色与星光出神。

身后传来脚步声。

萧澜并未回头,只是道:“姑姑。”

鬼姑姑道:“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萧澜笑笑,“今晚月亮很亮,明日该是大晴天。”

鬼姑姑伸手摸了摸他的脖颈,那里曾浮出过纹身。

萧澜撑着站起来。

“我没骗你,关于合欢情蛊的事情。”鬼姑姑道,“若你不放陆明玉去日月山庄,那你这毒,早就该解了。”

“日月山庄,”萧澜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姑姑。”

“你怎么这么傻呢。”鬼姑姑叹道,“这么多年,陪着你的人是谁,一手养育你的人又是谁,陆明玉与你娘一出现,说几句好听的,就至于让你连命都舍下?”

“可姑姑想将冥月墓交给我,也是因为我做事沉稳,不是吗?”萧澜道,“不过姑姑放心,我绝不会听谁说的好听便信谁。”

鬼姑姑看着他未说话,眼底却有些苍老失落。

萧澜又道:“姑姑打算如何处置裘鹏?”

鬼姑姑道:“先带他回冥月墓罢。”

萧澜点头,只道:“姑姑早些休息。”

虽没问,但心里却知道,按照鬼姑姑以往的行事风格,裘鹏现在既成了废物,鹰爪帮的弟子又已悉数归属冥月墓,对一个没什么用的废人,顶多给个全尸已是慈悲,一路颠簸带回家,还当真没有过。

唯一的解释,便是裘鹏知道某个秘密,这是他唯一保命的筹码。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风声飒飒,吹在面上并不冷,他也不怕冷。

怕冷的,一直就是另一个人。

萧澜笑笑,手里握着那朵红玉小花,继续靠在树上看着远方。

他的小明玉,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

陆追正站在邱子风床边,看得仔细认真,宛若叶神医的小学徒。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叶瑾收回手指,眉头微微结在一起。

“如何?”邱老夫人问。

“像是没什么异常,却又像是有太多异常。”叶瑾答。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没听懂这句话是何意。

“这种脉相,我还是头回见着。”叶瑾看了眼床上的人,“怕是要仔细想一想,才好给老夫人一个答案。”

“是是是,有劳神医。”邱老夫人点头,心中虽说失望,却也知道这是全江湖顶尖的神医,也是邱家唯一的活路,急不得。

“那还要将大哥锁回水牢吗?”邱子风问。

叶瑾摇头:“那药够他睡足两天了,暂且留在卧房吧。”

邱子风答应一声,下令家丁加强了这处小院的防守。

经过这一番事情,众人出门时已经连东方天际都露出了亮光。邱老夫人歉意道:“诸位快去歇着吧,这一夜真是怠慢了。”

“还有件事想问夫人。”陆追道,“我们在进城时,城门口贴着榜文,说山庄内被飞贼偷了东西,可与大少爷有关?”

“这倒没有,丢东西的人是我。”邱子风在旁道,“是个重要的小物件,所以就报了官。”

陆追冲他笑笑:“原来是这样。”既然是邱子风丢的,另半句话他也就没再问,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邱家二少爷有些天然的…不招人喜欢。

一路回了小院,叶瑾呵欠连天倒头就睡。陆追躺在床上,却是困意全无,满脑子都是邱子辰脖颈上的纹路——那本该是冥月墓中才会有的东西。而再想起那些墓葬品,便几乎可以断定,这凤鸣山庄与冥月墓间,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至于是误打误撞阴错阳差,还是有人在背后存心指路引诱,将这一切都串联在一起,就要花一番力气去查了。

陆追翻了个身,趴在软绵绵的被子上,继续想不知此时此刻,萧澜在做什么。

八成在睡觉,八成已经早起在赶路。

于是眼底的光也温柔起来,暂且将烦心事都抛在了脑后,扬着嘴角睡了过去。

天色渐渐发亮,山庄内却很寂静,只有扫地的仆役早早就起来,推着小车在花园中穿行。

一个黑影蛰伏在暗处,看着面前一群人走过,咧开嘴无声笑着,阴森的,诡异的,厚重的毛发覆盖在身上,遮挡着深浅的伤口与狰狞的面容。

它是食金兽,是蝠,也是季灏。

已经活了数百年的怪物,利用别人的身体,利用巫蛊的药物,利用人的贪婪,在墓穴中一代一代活下来,是一个人,是很多个人。

蝠看了眼那重新长出指甲的双手,对这副身体简直爱到发狂。他从未侵占过这么完美的宿主,武功高强,年轻,健康,同时自私而又疯狂。

他甚至有些后悔,先前为何要花费那么多的精力,在一群乌合之众中挑出那窝囊而又没有用的刘成。早知如此,就该直奔北海,引诱季灏堕入魔道,或许还要比现在更加强大一些。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蝠有些不耐烦,骂骂咧咧往外看了一眼。

一个人影恰好停在他面前,一笑:“怎么,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