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追看向他身后,唇角一扬:“你为何不亲自问问看?”
裘鹏微微皱眉,转身向后看去,几乎在同一时间,耳边风声已呼啸而至,他心知中计,飞身向后挪了两步,躲过了陆追的夺命剑,却未能躲过另一侧射来的两枚飞镖。
林威趴在阿六背上,胸口闷痛,另一枚柳叶镖没握紧掉在地上。他中毒伤了五脏六腑,原不该运功的,只是看裘鹏已快将陆追逼上绝路,情急之下也顾不了太多。
那飞镖一枚穿透裘鹏右眼,另一枚在脸上深深开了一道血槽。剧痛令他有了片刻失神,大叫着跌跌撞撞向后跑去,很快就被鹰爪帮弟子层层护了起来。
陆追却没有乘胜追击,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唇边也溢出鲜血,若非靠着枯树,险些跌坐在地。
林威着急拍了一把阿六:“别管我了,快带二当家先走!”
阿六心里上火,想先冲过去将陆追扶起来。鬼姑姑却已厉声下令:“杀了他!”
冥月墓弟子答应一声,转头齐齐攻向陆追。陶玉儿侧身躲过面前的鬼姑姑,飞袖一挥扫开众人,一把扯过陆追手腕,咬牙将他推下了漆黑山坡。
“你!”鬼姑姑勃然大怒。
陶玉儿冷笑一声,抖擞精神重新振臂迎战。岳大刀在外杀了一轮,也折返守在她身边。身后火势渐熄,天也亮了几分,空气中泛着浓烈的血腥气味,令人几欲作呕。
眼见自己的人被死死拦住,陆追下落不明,鬼姑姑目中怨毒更甚,怪叫一声以手为爪,直取陶玉儿面门。正当此时,一枚烟雾弹却轰然炸开,带着甜腻花香与白烟,暂时阻隔了众人的视线。
李老瘸从暗处冲出,拉着陶玉儿向山中奔去。其余三人也趁机杀出重围,很快便消失在了重重叠叠的白雾里。
鬼姑姑下令:“给我追!”
…
山间雾霭重重,陆追屏住呼吸隐在一处枯草从后,看着面前冥月墓中弟子急急跑过。直到周围重新安静下来,方才握着清风剑,继续向深山跌跌撞撞走去。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才能运功疗伤。
在滚落山崖时,他并未受太多伤,只是扭了脚腕,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不过对习武之人来说,这也着实算不了什么。青苍山地势险峻,每一处山洼与河谷看着都差不多,寻常人进来极易迷路,此时倒也方便了陆追。他很快就找到一处僻静山洞,又在洞口布下阵法,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躲进去,靠着山壁闭目调息。
来这深山中搜寻的像是有不少人,那应当可以推断出山上的打斗已经结束,也不知究竟其余人状况如何。陆追叹了口气,有些懊恼自己的大意轻敌,他先前只考虑既然萧家老宅能隐在阵法下数十年,那青苍山小院也就一样安全。却没想过鬼姑姑从前之所以一直找不到翡灵,完全是因为信了陶夫人之言,以为翡灵是同萧伯伯一道私奔海外,所以才会放着萧家老宅不去仔细寻找,而非破不了那层迷阵。
不过现在后悔也没用,陆追往手心呵了口气,凝神开始打坐疗伤。那些诡异的黑甲虫既然能闯入迷阵第一次,也就能闯入第二第三次,他不敢大意,只想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回到洄霜城。
冥月墓的弟子一直就未从山中撤离,反而有越聚越多的趋势。期间陆追冒险出了一趟山洞,也只取回来一囊水,寒冬腊月,想打猎物充饥也不容易。
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有些思念山海居中煎炒烹炸的闹场面,以及平日里与温柳年轮着往外挑苦瓜时,赵越那句“一看你二人就没挨过饿”。
现在他总算后悔了。
拿来炒肉,炒蛋,干煸,凉拌,甚至只给一条生苦瓜,此时应当也能完完全全吃下去。
日头渐渐西斜,陆追往外看了一眼,打算再过一夜,便要想办法离开这里。前往洄霜城的山路想来已经被封死了,那就往更深处走,至少先将肚子混饱再寻出路。
至于冥月墓弟子,在这山中漫无目的寻了两三天,处处景致看着都差不多,难免有些晕头转向,又听说这回要抓的人都会布阵,便更加心烦气躁起来。这青苍后山太大,手中的黑甲虫放出去,一个往东爬一个往西跑,也不知该跟着哪个。
东边天际染上金光,眼看又是在林中白费一宿。众人打着呵欠蹲在溪边,手捧起水还未来得及倒进嘴里,倒影里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
“少主人!”冥月墓弟子心中一惊,赶忙齐齐站起来。
萧澜面色漆黑,声音里带着怒意:“人呢!”
“没,没找到。”沉默片刻后,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回答。
“陆明玉呢!”萧澜扯过他的衣领,几乎要将人拎离地面。
“一个都没找到。”那人道,“少主人息怒。”
“告诉你的人,全部从山里给我滚出去!”萧澜将他丢到地上。
“少主人,”那人低声提醒,“这是姑姑的命令。”
“那就让姑姑来山里找我。”萧澜咬牙,“我亲口和她说。”
“是!”对方也是懂眼色的,知道鬼姑姑至少现在还是一心想将掌门之位传给萧澜,自然不会同他作对,更何况在山里找了这么多天毫无线索,正好借此回去复命,也算是有了台阶下,将责任推给萧澜。
于是他很爽快便打了声呼哨,带着人向山外撤去。
陆追自然不会知道这些事,他今日天未明就出了山洞,此时正沿着一条崎岖小道上向上攀爬,好不容易到了一块平地,靠着树活动了一下脚腕,仰头却看到几枚红彤彤的果子,是岳大刀经常会采的冬日霜果。
…
天无绝人之路啊,陆追长出一口气,觉得总算是沾了些儿子的好运气。不过这几日好不容易才将气息调稳了些,说不定途中还要再打斗,他也不想为了几枚果子运功飞上树,于是随手捡了块石头,瞄准最低的一个丢了过去。
准倒是准,但掉下来的时候没接住,“啪叽”一声摔得汁液横流。
陆公子遗憾叹气,抬头瞄了几眼仍挂在枝头上的三四颗,有些高。再低头看看地上,剩了一半,没沾土的勉强也能吃。
于是等萧澜寻来时,便看到他正捡起地上半枚野果,用袖子仔仔细细擦了擦,就要往嘴里塞。
第72章 我留下 你出来
听到脚步声, 陆追本能回头。
…
四周很安静。
安静到能听到枝头雪初融, 泉涧水奔流,听到阳光穿透冬日枯枝, 臂膀一般环住早已精疲力竭的身体。
陆追捏着半块野果, 一脸无辜看着萧澜, 手僵在半路,吃也不是, 不吃也不是。
他当真饿, 甚至有些头晕眼花。
萧澜心底一疼,万语千言梗在喉头, 却不知要说哪句, 只能伸手将那单薄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他懊悔不已, 不知自己为何能疏忽至此,竟让他伤痕累累在山中东躲西藏,居然要靠着捡拾地上的野果充饥。
陆追靠在他胸前,问:“其余人呢?”
“所有人都没事, 放心吧。”萧澜拍拍他的背, “我先带你出去。”
陆追闷闷答应:“嗯。”
萧澜用掌心替他暖了暖冰冷的脸颊, 纵身从枝头摘了一枚野果,擦干净后递过来:“出来太急没带干粮,这东西太凉,先凑合慢慢吃几口,别饿坏了。”
只是一句话,陆追却听得心里发酸, 难得委屈一回——本想掩饰过去,孰料这委屈偏偏来得汹涌而又澎湃,止也止不住。平日里黑白分明的眼中泛上红,不想让他看见,便用极快的速度别过头,轻轻道:“走吧。”
萧澜也未说话,只解下披风将人牢牢裹住,打横抱起跃上山崖。
一匹马正在半山腰等着,驮着二人四蹄如飞,远看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陆追又饿又困乏,此番被他护在怀里,只想闭起眼睛安安稳稳睡一觉,却又想着冥月墓的人还在搜山,万万不可大意,于是攥紧拳头让指甲刺入掌心,想让自己更清醒些。
萧澜见状放缓马速,将他的手指轻轻分开,重新包在自己的掌心里,在耳边低声道:“没事的,睡吧。”
陆追将脸全部缩进披风中。
耳边风声越来越小,最终归于一片沉寂。他这一觉睡得安稳,或者干脆说是昏沉,斑斓梦境连绵不绝,一个接着一个,从颠簸的马背到柔软的棉絮,耳边像是有人在说话,却又听不清是什么。温而又香甜的粥被一点一点喂进嘴里,干涸刺痛的胃总算暖了起来,于是人也终于放松瘫软,只想这么睡十年,二十年。
萧澜替他盖好被子,对一旁的陆无名道:“前辈,先出去吧。”
陆无名叹气,起身出了卧房。
陶玉儿一行人也正在隔壁休息。那夜在初被李老瘸救出时,众人先在一块巨石后躲过冥月墓的搜查,而后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大圈,方才回到洄霜城内,与萧澜会和。
阿六在将林威安置好后,转身就又要杀回山中找陆追,萧澜却已经先一步策马出了城,陆无名紧随其后,与他分头进山寻人。而萧澜与陆追出在山时之所以一路畅通,也全是因为有陆无名在前头扫清了两拨冥月墓弟子。
“陆公子怎么样了?”岳大刀问。
“没什么事,有些虚脱。”萧澜道,“好好养几天就能缓回来。”
“嗯。”岳大刀点点头,又气道,“那老妖婆真是可恶。”
陶玉儿道:“多谢陆大侠收留。”
“陶夫人客气了。”陆无名摇头,“若非夫人将明玉推下山,只怕现在他早已落在了鬼姑姑手里,该是陆某人谢夫人才是。”
岳大刀问:“我能进去看看陆公子吗?”
“让明玉好好歇一阵子吧,你随我来煎药。”陆无名吩咐。
岳大刀答应一声,与他一道下了楼。阿六也去了对面照顾林威,萧澜倒了一盏茶,问:“娘亲有话要说?”
“为何不早些告诉我,陆无名在城里?”陶玉儿皱眉。
萧澜道:“前辈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
“连我也不能说?”陶玉儿面色不悦。
萧澜道:“言出必行,一诺千金,这是娘小时候教我的。”
“你!”陶玉儿重重放下茶盏。
萧澜试探:“娘亲与陆前辈曾有过恩怨?”
陶玉儿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萧澜与她对视,像是一定要等到一个答案。
陶玉儿通红的指甲深深嵌进木桌。
恩怨倒是谈不上,可她并不想见陆无名。
对于小辈,她勉强可以瞒住自己的心思,但若对面的人是陆无名,再想要将心中的算盘与挣扎隐藏起来,那几乎毫无可能。
她曾疯了一般想要红莲盏,想要打开冥月墓。为了报复鬼姑姑,也为了向无念崖的人证明自己才是最好的掌门人选,师父当初并没有看走眼。为了这个目的,她甘心与李老瘸扮成夫妻,在王城中隐姓埋名多年,只等练成云绮掌法,甚至连唯一的儿子也起心肠不去见——在某些时候,她还希望过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个儿子,怨他出生的不是时候,恨他竟会同自己疏离,与鬼姑姑亲近。
虽然明知这恨意来得毫无道理,她却不想压抑,甚至还想让心中怒意焚烧燎原——当理智被吞噬时,软肋也会随之消失,她不想再输第二次。
心被层层叠叠的甲包围着,时间久了,连自己也能骗过去,仿佛已经刀枪不入,坚不可摧。
只是所有的假象,都在萧澜出现在王城的那一天出现裂痕,她发现自己依旧是疼爱这个儿子的,如同当年喜欢上萧云涛,那是一种不可控制的趋势,亲情与爱情都是一样炽。
她几乎是仓皇而又踉跄地逃到了洄霜城,想要依靠红莲盏重新清醒过来,可还未来得及喘息,却又遇到了陆追。当初的纯稚孩童已经长大,磨难并没有让他变得世故,整个人依旧是干净而又温暖的,这种温暖让她喜欢怜惜,让她发现自己终究狠不下心,将他当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工具。
“娘亲?”萧澜有些担忧,“你没事吧?”
陶玉儿精疲力竭,微微摇了摇头:“罢了,此事暂且这样吧。先说说看,你这些天在城中都查到了什么?”
萧澜拉过椅子,将食金兽一事说给她听。
陶玉儿皱眉:“你这故事…”
“娘亲也觉得不可思议?”萧澜道,“陆前辈也当我在胡言乱语,不过那日我们却亲眼见到一个黑影钻进了枯井。”
“然后呢?”陶玉儿问。
“陆前辈已经派人守住了那处屋宅,暂且还没有消息传来。”萧澜道,“娘亲可曾听过类似的传闻?”
“以金银为食,哪有这样怪物。”陶玉儿摇头,“只怕又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萧澜道:“无论是人是鬼,我都会将这件事查清楚。”
“那冥月墓呢,你打算怎么办?”陶玉儿又问,“裘鹏已被林威所伤,虽说只是瞎了一眼,不过他向来视容颜如命,只怕此时也与死了没区别。”
萧澜道:“若他当真废了,按照姑姑平日的格,只怕鹰爪帮的那些小弟子,此后就是冥月墓的人了。”
陶玉儿冷笑:“狗咬狗,倒也精彩。”
隔壁房中,陆追从梦中惊醒,猛然坐起来却有些头晕,伸手胡乱一抓,晃得床边银钩乱响。
萧澜推开屋门,坐在床边将人一把扶住:“怎么了?”
陆追定定看了他许久,脑海中方才恢复些许清明,问:“这是哪里?”
“客栈,所有人都在这,很安全。”萧澜道,“陆前辈去替你煎药了。”
陆追松了口气,眼睛半闭着,头疼欲裂,于是习惯缩进他怀里,两只手环过那结实的腰肢。
“没事了。”萧澜掌心在他背上轻抚,“别怕。”
陶玉儿站在床边,心里有些难以言说的诧异。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儿子,竟还会有如此温柔的表情与声音。
恰巧陆无名也端着药碗,同岳大刀一道从外头进来。
…
“先吃药好不好?”萧澜问他。
陆追摇头。
“听话。”萧澜想扶着他坐直,却反而被紧紧勾住脖颈。
或许是仗着昏迷虚弱,仗着半梦半醒,陆追难得任一回。
屋中其余人都很沉默。
干嘛呢这是。
萧澜哭笑不得,却又不忍心将他拉开,只在背上拍了拍:“陆前辈熬了半天的药,凉了又要,听话。”
听到“陆前辈”三个字,陆追觉得自己好像应当清醒一些。
但被他抱着实在太舒服,迷迷糊糊的,又实在不想清醒。
片刻之后,陆无名实在很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儿子要一直将头往萧澜怀里钻,这画面着实有些看不下去,于是咳嗽两声,威严道:“明玉!”
陆追:“…”
屋中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陆追猛然将萧澜推开坐直,后脑重重磕在床框上。
“呀!”岳大刀被吓了一跳,“公子没事吧。”
除了捂着脑袋的陆追,其余人不约而同看向陆无名,眼底或直白或委婉,都写了同一个意思——你看看你。
…
陆追面色如常:“爹,陶夫人。”
陶玉儿从陆无名手中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给他:“觉得怎么样?”
陆追冷静回答:“没事。”
“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也同你爹商议过,”陶玉儿看着他喝下最后一口药,将空碗递给萧澜,“等到身子养好一些,定要送你去千叶城,此事没得商量。”
陆追一口答应:“好。”
“早这么乖不就成了。”陶夫人松了口气,捏着帕子替他擦了擦额上冷汗。
屋里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目光灼灼如芒在背,陆追闭眼:“我还想再睡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