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赶紧摆手:“那可不行,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陆追摇摇头,食不知味吃了口炒面。
阿六又试探:“爹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陆追用筷尾敲敲他:“二十多年来,我这心事一桩叠一桩,你现在才看出来?”
阿六问:“我能做什么吗?”
陆追又吃了一大口面:“记住我今日叮嘱你的话便成。”
“这事简单,”阿六赶忙举手,“我保证,下回爹若是再装晕,我非但不会接,还要帮忙推一把。”
陆追问:“往哪推?”
阿六答曰:“姓萧的怀里。”
陆追嘴角一弯:“聪明。”
“这样我真的就能有娘了?”阿六不放心,又确认了一回。
陆追咬着筷子点头。
阿六一乐:“好好好。”说完又感慨,爹笑起来真好看,就算脸上一道疤,那也好看。
姓萧的忒没眼光。
第40章 独处 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阿六烧了满满几大桶水, 将屋内熏得气氤氲。
天边银月半缺,陆追趴在浴桶边沿, 闭眼仔细听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由远及近, 从模糊到清晰, 一路吹落崖边的碎石,撕裂冬夜的空气, 卷起枯黄的草茎, 倾泻灌入院中,又呜咽着奔向山的另一头。
于是便又想起了在冥月墓中的那些日子。
没有风声, 没有雨声, 没有阳光, 看不见月亮的每一次阴晴圆缺,也不知星辰如何起落闪烁。墓穴里永远都是阴暗的,寂静的,冰冷的, 将夜明珠挡住后, 就能永远陷入漆黑的夜。
一切都是那样死气沉沉, 除了喜欢的人。哪怕是在最难熬的时刻,只要能被他握住手,就觉得总有一天,眼前所有苦难都会终结,然后两人重新寻一处村落,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能在阳光下有一座宅院, 不需要很大,泛着书香墨香,院里种满各色兰花,最好还能再配一池锦鲤,一壶清茶。
如此也算不得贪心罢,老天爷应当不会太为难。陆追睫毛微微颤抖,上头挂着湿湿蒙蒙的水雾,嘴角扬着,像是在想极好极好的事情。
外头突然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陆追睁开眼睛。
“谁!”阿六警觉无比,他一直就坐在院中守着。陆追每次在药浴之前,都要服药散去全身内力,容不得外人打扰。
萧澜道:“我。”
“是你啊。”阿六松了口气,又坐回石凳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翻墙,还当是哪里来的小贼。”
“你爹呢?”萧澜问。
“在屋里,洗澡呢。”阿六道,“你见到冥月墓的人了?”
“嗯。”萧澜点头,走上台阶想要推门。
“喂喂!”阿六赶紧制止他,心说这人怎么回事,都说了我爹在沐浴还要往里闯。
萧澜道:“我不能进去?”
你当然不能进去啊。阿六又重复了一遍:“我爹在沐浴,没穿衣裳。”你懂的吧?
萧澜被噎了一下,他本想说大家都是男子,沐浴又如何。可话还没出口,却又想起了先前那些旖旎而又香艳的梦境,与那双漆黑的,落满水雾的眼眸。
阿六道:“喂,你没事吧?”
萧澜回神:“没事。”
“不如你先来陪我坐坐?”阿六道,“顺便说说看,鬼姑姑那头怎么样了。”
萧澜被他踉跄拉下台阶,又回头看了眼。昏黄的烛火正透过窗纸,暖暖晕开满室光,像是一团轻软的棉絮,正温柔包裹着屋里头的人,美好静谧,晃晃悠悠。
陆追懒懒趴在桶沿上,眼底闪着细碎微光,听院中二人聊天,声音都被刻意压低过,像是生怕会打扰到自己。
“来了这么多人啊?”阿六诧异。
萧澜点头:“上上下下加起来,少说也有四五十名弟子,这还只是明处我看到的。”
“赶来过年不成。”阿六嘀咕完,又想起还当真快要过年了,于是继续问,“是为了红莲盏?”
“或许还有些别的目的吧,只是姑姑不肯说。”萧澜道。
“杀我爹?”阿六用嘴型问。
萧澜微微皱眉,未说话,却也没否认。
就知道,阿六怒而拍了下大腿,陶夫人真是说对了,就是个老妖婆,城外那阴阳怪气的裘鹏也要强过她。
阿六凑近他耳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那你怎么想?”
萧澜道:“我不会伤他。”
阿六慌忙捂住他的嘴,你声音小些行不行,让我爹听见。
陆追“吱呀”一声打开屋门。他刚刚沐浴完,头发半潮散在肩头,只随意裹了件干净的白色长衫,整个人散着暖洋洋的气息——除了脸上那蜿蜒的伤疤,被水一熏蒸,似乎更加鲜红刺目了起来。
阿六赶紧站起来想要扶他回房,萧澜却已经先一步进屋,还反手关上了门。
…
阿六背着手在院中沉思转圈。
情势不大妙啊。
因为这人不管怎么看,都很像是要同自己抢爹。
“也不怕着凉。”萧澜扶着他坐在床边,“伤势怎么样了?”
陆追道:“还在流血。”
你也知道还在流血。萧澜哭笑不得,幸好山上有药箱,于是又替他重新包扎好肩膀,顺道往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药膏:“疼吗?”
陆追道:“有些痒,这是什么?”
萧澜道:“从姑姑那里带来的。”
“鬼姑姑要杀我,你还敢给我用冥月墓的药。”陆追嘴上虽说,却也没闪躲,坐得还乖。
“放心吧,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萧澜道,“好了。”
陆追问:“事情怎么样?”
“姑姑铁了心要拿到红莲盏,”萧澜道,“除此之外,她的目标应该还有我娘。”
“那我呢?”陆追问。
萧澜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说呢?”
陆追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呢?”
萧澜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陆追问:“为何?”
萧澜道:“这还能有为何?”
陆追往床里挪了挪:“鬼姑姑都同你说了些什么?关于我。”
萧澜道:“真想听?”
陆追点头。
萧澜道:“可我不想说。”
陆追疑惑,看着他没说话。
“我不是想瞒你。”萧澜道,“姑姑要杀你,这是摆在台面上的事情,没什么好否认。只是她今日说的另一些话,我不会信,你也不必听,徒增烦恼罢了。”
陆追道:“喏,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会信。”
萧澜点头。
陆追又问:“那你还要回去吗?”
“自然要回去,我明早就会离开。”萧澜道,“有太多事情悬而未决,山下还是一团乱麻,我哪能待在这里躲清闲。不过只要有空,我就会来看你。”
陆追一抿嘴:“也好。”
“要睡吗?”萧澜替他将潮湿的头发擦干,“时间不早了。”
陆追往里挪了挪,空出一半床铺给他:“等你。”
萧澜本想说山上无人,他其实可以住李老瘸的房间,可看对方一双眼里跳着欢喜,也便跟着笑:“嗯。”
阿六坐在院中,眼睁睁看着萧澜从井里打上来冰冷的水,拎到了空房中像是要沐浴。
于是他好心道:“不如我替你烧?”
“不必了,多谢。”萧澜摇头,解开腰带丢在一边。
阿六嘴角一,自己裹着袄子回去睡觉,一边走一边嘀咕,冷不冷啊。
萧澜仔仔细细将身上洗了两遍,方才回了卧房。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让陆追感受到冥月墓的气息,那种死气沉沉,缓慢而又压抑的气氛,与此时此刻床上那个温暖而又高兴的人,像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陆追靠在床头,正在打呵欠。
萧澜带着一丝寒气钻进被中,见他本能往里躲,便恶作剧地伸手,用冰冷的食指戳了下对方的腰。
“喂!”陆追想要闪开,却被他一把按回被窝。
“闹什么。”萧澜道,“头回见有人像你这样养伤,东跑西跑,生怕好得太快?”
陆追道:“嗯。”
萧澜无言替他掖好被角。
陆追侧首看他:“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什么?”萧澜单手撑着头。
陆追道:“其实在你下山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鬼姑姑八成会说许多关于我的事,真假不知,不过定然都不是什么好事。”
萧澜道:“嗯。”
“所以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快就回来。”陆追道,“至少回来之后,会对我有所防备。”
萧澜道:“我说了,不会。”
“原因呢?”陆追追问,“为什么不会?”
“你是什么样的,未来是什么样的,谁说了都不算。”萧澜道,“姑姑越想让你死,我就越觉得,被遗忘的那段过去一定很重要,不管是对你或是对我,都一样重要。”
陆追笑:“嗯。”
萧澜伸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陆追问。
“别下山。”萧澜道,“还有,除了你的亲信,除了我,别再相信任何人。”
陆追闻言迟疑,若一直不下山,那自己除了阿六与他,能接触到的就只剩下李老瘸与…陶夫人。
萧澜道:“懂了?”
陆追点头。
几缕寒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床帘微微晃动,陆追打了个喷嚏,刚想拉高被褥,萧澜却侧身过来,将他拥入怀中——不忘小心翼翼避开伤处,如同遥远的多年前一样温柔。
陆追身体僵,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我做过很多个梦。”萧澜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梦到我过吗?”
陆追却没回答。
过了很久,他才道:“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萧澜稍微松开一些。
陆追道:“后悔方才答应你,不问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萧澜笑笑:“后悔也晚了。”
“那不管,”陆追道,“我准备言而无信一回。”
萧澜心里叹气。
“所以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从下山到现在这段时间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陆追坐起来,“否则何至于回来之后…”
“回来之后如何?”萧澜问。
陆追皱眉:“回来之后,你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第41章 注定 此生只要一个你
萧澜看着他没说话。
月光轻巧穿过窗棂, 恰好照亮陆追半边侧脸, 黑发染着星点绒光垂落肩头,眸子与唇角都是温柔的, 白衣散出淡淡熏香, 美好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就好像是在长途跋涉精疲力竭时, 不经意一个回眸,便恰好看到了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那个人。
屋内沉寂许久之后, 陆追终于开口:“你…是不是想起来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忐忑与试探, 以及在黑暗中尤为明显的压抑颤抖。
只这一句,萧澜胸口却如同被重物击中般闷痛。这般小心翼翼而又满怀期待的对方, 让他无论如何也不忍开口, 同他坦白自己其实什么都…可或许又并不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至少此时此刻在心底深处,是有模糊碎片在浮动的,如同水滴溅落湖中晕开的涟漪,虽说握不住拼不全, 却也扰乱了原本平静的假象。
见他一直沉默不语, 陆追心中的担忧已大过期盼, 凑近与他对视,想要弄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萧澜握过他的手腕,重新将人拉回了自己怀里。
“萧澜。”陆追道,“你说话。”
“我没有想起来曾经的事情,”萧澜收紧手臂,在他耳边低语, “可那些花田与墓道并不全是梦境,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