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瘸道:“现在城中几乎人人都在说冥月墓与红莲盏之事,各门派明显都开始躁动,纷纷猜测这预示着什么。日日都有人打架, 各个如同吃了炮仗, 一点就燃。”

“也就是说城中乱了?”陶玉儿道:“那小明玉的目的便达到了。”

李老瘸似是欲言又止。

陶玉儿道:“说。”

李老瘸道:“夫人恕罪, 属下只是想问一句,夫人像是对那位陆公子甚是关心喜爱。”

“不行?”陶玉儿一笑。

李老瘸赶忙道:“不敢。”

“他是陆无名与海碧的儿子,有没有本事暂且不说,将来他若是遇到危险,你当陆氏夫妇二人真的会撒手不管?”陶玉儿摇头,“你别忘了, 陆无名当初可是这天下排名第一的杀手,现在即便洗手退隐,想要窥得这江湖中的风起云涌,也是易如反掌。”

李老瘸道:“夫人想引这两人出来?”

“想入冥月墓,单单有红莲盏可不成。”陶玉儿又靠回塌上,“外头那些蠢货都不懂,小明玉可要比红莲盏值钱得多。”

李老瘸微微低头:“明白了。”

陶玉儿单手拖头,用长长的指甲轻轻敲着太阳穴,看起来慵懒而又惬意。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皱纹与风霜,除去雍容与傲气,眉眼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影子——漂亮的,冷漠的,充满灵气的。

与她格截然相反的,是陆追的娘,曾经的冥月墓掌灯圣女海碧,虽说在阴冷的墓穴中长大,却情得像一团火,妖艳得似一斛珠,若是咯咯笑起来,那便如同在墓道中响起的清脆风铃,令旁人都想跟着一起扬嘴角。

按照规矩,即便是墓穴坍塌失火,或是在遭遇其余一切灾难时,圣女都必须要跪守着墓穴前的长明油灯,人在灯在,灯灭人亡。

如此枯燥无味的差使,自然没几个人愿意做,海碧就更不愿意,却也拗不过鬼姑姑的安排。在寂然守了三年长明灯后,她终于在一个深夜留书出走,打算去独闯江湖。

外头的日子虽逍遥快活,却也难免有风有雨,某日海碧行至飞柳城,不慎得罪了一个江湖恶霸,对方虽说武功平平,但手下着实是多,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海碧一路且战且退,最后因缘巧合,翻墙进了陆家的大宅院。

情爱之事,有青梅竹马,亦有一见钟情。陆无名原本只觉这是个好看的姑娘,在一同喝过酒下过棋之后,又觉得这是个有趣的好看姑娘,再往后,便觉得自己似乎必须要娶这个会下棋能喝酒,有趣又好看的姑娘。

海碧手中捏着发尾一甩,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陆无名道:“这么巧,我也是。”

海碧道:“我是冥月墓里出来的,你这死读书的文人,怕是连听都没听过。墓地,知道吗?我是在坟里长大的。”

陆无名道:“上月祭月教的三十四名弟子,皆是毙命于我剑下。”

海碧取笑他:“你这是从哪里找了句戏文中的台词?说得半分气势也无。”

陆追道:“要过两招吗?”

海碧摇头:“我可不要,将你打伤了,往后没人付饭钱了怎么办。”

话音刚落,整个人便被打横抱起,卡在腰间的双手如同铁爪,轻松抓着她一跃离地,轻巧踏过落叶飞花与青红琉璃瓦,腾空稳稳落下。

海碧还在震惊中发呆,陆无名已一脚踢开卧房门,将她放在了床上。

海碧道:“你先放我起来。”

陆无名道:“现在信了吗?”

受制于人,不得不信。

海碧点头。

陆无名问:“若我是书生,你喜欢我吗?”

海碧道:“喜欢。”

陆无名又问:“那若我是杀手呢?”

海碧想了想,道:“更喜欢了些。”

陆无名再问:“那我为何要起来?”

海碧:“…”

也对。

陆无名挥手扫下床帐。

床头花开并蒂,院中鸟雀成双,一番纵情风月后,海碧靠在他怀中,道:“我只是个乡下野丫头,可陆家是名门大户,你当真要娶我,不怕半夜被列祖列祖轮着骂?”

陆无名好笑:“为何不能是我陆家先祖在冥冥中,将你送到我身边?”

海碧不信:“他们送谁不好,送我作甚。”

陆无名问:“你在冥月墓中时,乖吗?”

海碧道:“不肯好好替墓主人守着长明灯,若是实在无聊,还要说话给他们听,好像算不得乖。”

陆无名道:“那或许就是因为我家先祖受不了你这唠叨丫头,才会让我收了你。”

海碧疑惑道:“嗯?”

陆无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伏魂岭冥月墓,是我陆家的祖坟。”

海碧震惊道:“啊?”

陆无名道:“是。”

海碧:“…”

屋中很安静。

片刻后,又响起了别的声音。

暧昧低哑,灵动春情。

一月之后,陆家的大宅便多了一名陆夫人。

再过了八九月,又多了个粉雕玉琢的陆小公子。

一切像是都在朝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事实却往往与梦相反。掌灯圣女叛教,鬼姑姑几乎是怒意滔天,教中弟子一直就没有停止过追查她的去向,终于在这年立冬,陆小公子快要满两岁之时,海碧原本想带着他出去看红梅,却遭到冥月墓弟子的伏击,将母子俩带了回去。

在那阴暗的牢狱中,为了保住儿子的命,海碧只好亮出夫君的真正身份,求鬼姑姑放过孩子。

“陆无名?”鬼姑姑意外道,“你说娶你的那个酸秀才陆延,是南山天字门的门主,江湖第一杀手陆无名?

海碧伤痕累累,却依旧将陆追紧紧护在怀中,虚弱道:“姑姑去见了,就会知道我所言非虚。”

鬼姑姑弯腰,将陆追从她手中抱走。

“别碰我的儿子!”海碧凄惨尖叫。

“怕什么?”鬼姑姑叫来弟子,命将她搀扶坐在椅上,“若你男人当真是陆无名,那便让他替我去做十件事,若都做成了,这孩子我自会还给你。”

海碧挣扎着跪地,挪上前抱住她:“姑姑放过小明玉,我愿生生世世留在此处,守着长明灯,再也不走了。”

“都生了孩子,还想再守灯?”鬼姑姑将孩子交给别人,亲手扶着她站起来,语调和善道,“我方才说的条件,是你唯一能讨回儿子的办法。不过有一点你尽可放心,只要你相公愿意答应合作,那我自然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教他习武,教他认字,保证不会饿他一顿。”

海碧还欲求她,鬼姑姑却已转身离开,出了地下监牢,有一名弟子正在外头等,说陆无名已经闯了进来。

“还当真是痴情。”鬼姑姑道,“不过也有好处,越痴情,就越容易被我们控制。”

陆无名单手执剑,身上溅满旁人的血液,青筋暴起双目如虎,哪里还有平日里江南名门大公子之样,声音像是出自冬日那寒冷冰冻的地底深处:“将我的妻儿还回来!”

周围一圈弟子哆哆嗦嗦,勉强拿着刀守在入口,面色如纸。

“再说一遍,”陆无名目光冷冷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一个身穿锦衣的老妪身上,“将海碧与明玉给我送出来,否则别怪我人挡杀人,鬼挡斩鬼!”

鬼姑姑道:“十件事,做到了,我自会毫发无损将他们送出来。否则按照冥月墓的规矩,莫说是掌灯圣女,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只要叛逃与男人成亲,便都只有死路一条。”

“先将人交出来。”陆无名反手挥刀,将身后一名准备偷袭的弟子斩落在地,“这十件事我答应你便是。”

“莫非是当我这老婆子傻?”鬼姑姑摇头,“条件我已经开了,至于愿不愿意答应,就是陆大侠的事情了。”

陆追喉头滚动,眼中爬满血丝,像是在强压着怒意与杀意。

“不如这样?”片刻之后,鬼姑姑又道:“大家各退一步,儿子与妻子,你只管挑一个,我放了便是。”

海碧被阻隔在石壁后,拷打加上化骨散,只能全身无力瘫在地上,听着墙壁后两人的交谈。手脚冰冷颤抖,心里却又忍不住期盼,只望他能将儿子带出去。

而后便听陆无名嘶哑道:“放了我的妻子。”

海碧闭上双眼,任由泪水一颗一颗滚落尘埃之中。

往后夫妇二人便是近十年的奔波辗转,违背信条与良知为鬼姑姑做事,因此结仇无数。

而陆追也在数不清个偷偷爬出墓穴,仰头看星星的流逝夜色中,从襁褓婴儿长成了清秀斯文的小公子。

白衣似雪,端方如竹。

第30章 闪现 一块雪雁石

城外枯树林, 寒风穿过缝隙钻进帐篷, 虽说有火盆与棉被,但大冬天的住在野外, 滋味也着实不好受。就连鹰爪帮的弟子心里也颇有抱怨, 想那琼岛四季如春, 可没受过这种罪。

萧澜道:“你还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裘鹏放下手中酒盏,整个人贴过来, 调笑道:“怎么, 住腻了?”

“眼看就要过年了,”萧澜道, “别告诉我, 你一点想法都没有。”

“什么想法?”裘鹏眼神暧昧, 视线止不住往他身下扫,本欲讨些好处,却又被他冷冰冰的眼神拂灭了兴致,于是话锋一转道:“你可听到过城里最近的传闻?”

“关于红莲盏的那些?”萧澜问。

裘鹏点头。

萧澜道:“我当是你放出去的。”

“你还真是只长了一副好皮相。”裘鹏“噗嗤”笑出声, “我放出风声, 说红莲盏在鹰爪帮的弟子手中, 给自己白白找麻烦?”

“那是谁?”萧澜明知故问。

裘鹏摇头:“还在查,不过这波流言定然是有人存心为之。现如今风雅客栈被武林中人明里暗里围得水泄不通,我的人别说是做事,就算是出客栈也难。”

萧澜又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你去。”裘鹏用指尖点点他的胸口。

萧澜道:“我?”

“对,就是你。”裘鹏道,“今晚去城中首富李银的府中, 替我拿一样东西,他若问你要什么,你就说酒仙人打滚,他便会明白了。”

萧澜道:“酒仙人打滚是红莲盏?”

裘鹏愣了片刻,转眼便笑得直不起腰。

萧澜不悦道:“又怎么了?”

“没什么,莫生气啊。”裘鹏单手搭在他肩头,又软声哄道,“红莲盏不在李府,你要拿的是另一样东西,此外再替我送一封信过去。这封信极其重要,甚至关乎你我的命,明白吗?”

萧澜冷漠道:“如此重要的东西,你放心交给我做?”

“没法子,谁叫我偏偏喜欢你呢?”裘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方才心满意足起来,回帐篷去写信。

城外青苍山,陆追在院中石桌上备好笔墨纸砚,陶玉儿看到后道:“这是要写春联?”

“下月就要过年了,练练手。”陆追答。今日林威代他易容去了影追宫那头,才能脱身片刻透气——否则天天听那三个莽汉讲话本,也累得慌。

写了两个字,又道:“虽说今年烦心事诸多,怕是要翻了年才能解决,但初一总得图个喜庆。”

“澜儿年三十那天若回来,如此也算是一家人团圆了。”陶玉儿拍拍他的手,又打趣,“在王城时就听说了,山海居的二掌柜字写得好,想要还得排队,我那阵就在想,什么时候也要让小明玉给我也写一副春联。”

“那是因为大家都想要温大人的字,若排不上难免失望,温大人不忍百姓大过年的扫兴而归,却又实在写不完,大哥便让我也一道写。”陆追笑道,“写着玩玩罢了,没什么好与不好。”

陶玉儿站在一边,看他慢悠悠写字,白色袖口上绣了几片颜色极淡的竹叶,清雅斯文,手指是白皙修长的,不像习武之人,更像是江南烟雨中的书生公子。再往上看,唇角微微扬着,眼神也是干净的,即便在寒冬的雾气中,也能一眼望到心底。

于是忍不住便惋惜道:“若是当初你爹陪着你娘一道去庙里烧香,就好了。”

陆追手下一顿,墨汁在纸上泅开一片,像是恍惚了片刻,却又极快就回神过来,只笑了笑:“命中注定的事,躲不过的。况且现在苦些,或许将来会甜回来。”

见他说得云淡风轻,想起先前那些事情,陶玉儿反而更想叹气,于是去厨房替他蒸了一小碗鸡蛋糕,气腾腾端了来。

“多年没吃过了。”陆追双手捧过碗,先闻了闻,又吃了一口,齁咸。

于是感慨:“原来夫人的手艺,也一样一直没有变过。”

陶玉儿还在兀自伤感,听到后却又被气笑,伸手打了一巴掌。陆追自己跑去厨房炒了一碗冷饭,就着鸡蛋当菜吃下肚,倒也没浪费。

夜色沉沉之际,陆追下了青苍山。

与此同时,萧澜亦是潜入城内,一路去了李府。

李银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从他手中接过书信,低头扫了一眼,便折起来凑近蜡烛,烧成一片灰烬。

萧澜道:“酒仙人打滚可曾准备好?”

李银拍拍手,管家从外头进来,毕恭毕敬送上一个锦盒。

“这便是酒仙人打滚。”李银道,“切莫私拆,原样呈给主子便可。”

萧澜答应一声,拿起锦盒转身出了门。

见他走远,管家才不解道:“为何要送给空盒子给主子?”

“不单单是空盒子,还有一封空的书信。”李银道,“试也试过了,若他能忍住不拆盒子,只怕以后就能留在主子身边了。下回再见着,可得客气些。”

管家点头,连连称是。

一轮残月隐在云间,道边一棵歪脖子大柳树只剩枯枝,被风吹得飒飒响。萧澜在路过围墙时,还在想时间尚早,或许能进去看看陆追在不在,只是才刚刚踩着柳树翻过墙,却骤然觉得胸口处传来一阵剧痛,像是在被人在心间狠狠割了一刀。

萧澜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半跪在了地上。

陆追在屋内听到动静,出来后见居然是他,也有些意外,赶忙上前将人扶住:“你没事吧?”

萧澜摆摆手,撑着站起来踉跄两步走到桌边,想要调息内力,刺痛却一波绵延另一波,从心头一直钻到脑髓,甚至连视线也模糊了起来。

“萧澜!”陆追拉过他的脉搏,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却反而被一把挥开,力道之大,像是入了魔。

脑中如同有无数蚂蚁在啃咬,萧澜痛苦万分抱着头蹲在地上,额上爆起青筋,细听全身骨头都在“嘎巴”响。

“萧澜!你醒一醒!”陆追心急如焚,索抬掌劈在他脖颈处,想要先让他冷静下来。

萧澜一把握住那纤白的手腕,缓缓抬头与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