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他,一动不动。我想,此时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傻极了,连索离也被我弄得傻愣住,试探的问:“你……不知道?“
是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原来我一直还有机会读下去。
我环视周围,刚刚走过的那群学子,索离身后古老的教学楼,茁壮生长的柏松,以及冬日绚烂的暖阳,所有的一切我都曾经拥有,我居然不知道……
刺痛双眼的阳光终于开始发挥作用,温热的眼泪是我冰冷身体里唯一的温度。
索离嗫嚅:“是,那天阻止你进来的人帮你办理的。“
我低头,眼泪落在台阶上,灰白色的水泥地上染出圆圆的一块水痕。
这个混蛋。
他总是喜欢这样闹别扭,明明不让我读书了,还要巴巴来帮我注册,难道是想收着凭证等待服软再趾高气昂的那出来炫耀么?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有孩子了,总归是要想开点,难受了就找我们说说话。”索离误会我眼泪,他一定是以为我受了天大的委屈。
只有我知道,其实,我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在此刻被化解。
凌棠远这个人只是不知道怎么去爱人而已,他是个缺少爱神经的男人,不论多爱对方都不会给予体贴入微的宠溺。事实上,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宠溺我,我反而会惊慌失措,毕竟,野草只适合在逆境里生养,如果搬到温室里,将会痛苦枯萎。
我很想此时能够趴在他身上痛哭一次,从前一直喜欢把眼泪忍在心底,把话收入腹中,如今想要把所有感情全部告诉他,正正经经的说一句我喜欢你。
竟,也不能够了。
“谢谢你,我知道了。”我哽咽着转过身,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
索离以为我不信他,在背后又说:“他跟导师说你情况特殊,所以学籍一直保留着,你可以去找导师问问看。”
我停住所有动作,用手捂住嘴,怕自己哭泣的声音被他听见。
所有的东西已经错过,为什么还要重新呈现在我眼前,明知道命运导致失去,却仍心有不甘。凌棠远太了解我了,知道我能忍下所有难以忍受的,但一定会在某日重新找回来。
他比我还看透了我自己。
我背对着索离,轻轻的说:“我相信。我信你,更信他。”
他是一个能办出这样傻事的男人。
为了一个时时刻刻惹怒他的女人用心做些他平日里绝不会做的事,他傻到已经无药可救。
那时候他一定还在等我说:让我去上学好吗,求求你。
他一直等着,等着,却不曾想过我比他想象的还要倔强,宁可病倒也不愿意屈服。
他不屑和我解释他已经为我注册了,他也不屑亲口要求我道歉恳求。
他还曾经帮我办过多少事,解决过怎样的麻烦?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不肯放低傲然的脑袋哄哄我?让我清楚他的爱。
爱这个字是要说的,憋在心里,何时才能被耳朵听见?
曾经我幻想过有一个白马王子出现在我面前,带着和善的微笑,处事彬彬有礼,永远给我宠爱的体贴,认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会有能给爱人温暖的怀抱。
后来家境让我意识到,能寻找到这样爱人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我等到白马王子的幻想也在无奈的日子里被磨碎揉光,今天猛然回头却发现身边的他虽然不符合曾经最初的设想,但我却完全可以坦然接受他的诸多毛病。
原来,真正的爱,不是幻想他如何契合我。
而是自己有足够的勇气接受所有不契合的地方。
所有的苦涩,所有的艰难,一点一滴细数起来,竟像是为他安排。如果没有最开始的契约,我们怎么会一路挣扎徘徊走到现在?
如果可以重新开始,我接受契约时的心境一定会更心甘情愿些,不想从一开始就忽略他的感受。
有了爱,误解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也会同样的感受。
我快步走上车子,忍住浑身颤抖:“送我去凌翱。”
孰敌孰友(上)
颠簸一路,我满心焦急,越往北行,路边的残雪越多,渐渐起到冰冷热情的奇妙作用,最初的动容也只冻成一句:“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到了凌翱,我全身酸痛像散了架子,挺着肚子再长时间坐车实在是伤身体,支持我挺下来的是对凌棠远回答的期冀。
凌翱内里还是老样子,我径直走进大堂,还没等走到电梯口,总台服务小姐已经站立鞠躬,“凌小姐好。”
我被她骤然的称呼惊得一跳,慌乱的朝她也点点头,狼狈的跑进电梯,像被什么东西吓到般惊慌不定。
很多时候我被凌棠远可以留在北京郊区孤立的小别墅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对自己在凌翱的地位概念也只停留在凌棠远带我上班时,凌翱上上下下员工对我的漠视,今天被总台服务小姐深深鞠躬刺激,才意识到我和从前身份的不同,而这样算来凌棠远应该是我名义上的表哥。
我有点茫然。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心中仍会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滋味,不知道他……对我们之间眼下的尴尬关系会怎样想。
电梯门打开,我轻轻的迈步,唯恐自己脚下一个轻微的响动都会被他发现。其实,这里离办公室门还很远,但我仍秉住呼吸,不敢前进。
爱,这个字阿,只在小说里听说过,从小到大真正爱过的人,只有他一个。触摸爱的过程太坎坷,身陷其中才发觉越是爱上,越怕失去,继而失去自己。
我驻足在办公室门口,来回徘徊,好几次抬手想敲门,又缩了回来。
我怕他不肯见我。我更怕见了他,我再逃不开。
默默从衣兜里掏出手机,发个短信给他:
我想见你。
许久,未回。
我蹑手蹑脚的推开门,他正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眼。我反手关上门,他眼角嘴角一起挑着:
“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他的脸色并不好,平静如水的面容上浮现说不出的疲累,我缓缓走过去,站在办公桌旁愣愣的凝望他,日夜思念的人就在眼前,我反而说不出任何表达感情的话语,只觉得眼眶发热。
凌棠远缓缓睁开双眼,用眼角的余光扫视我的动作,冷笑:“孟屿暮还没教会你说话?我以为他很有能耐呢!”
我还是那样望着他,他不自然的别开视线:“走,走,走,别在这烦我。”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我忍了几个小时的眼泪终于还是在这一刻掉落,用手按住嘴抑制住哽噎,过了许久才敢说第二句:“你也不替我和宝宝想想。”
凌棠远还不肯扭过头来,躺在椅背上似乎快要睡去的模样,我只能看见他微微颤动的发丝,和僵硬在椅背上的手指。
他声音低低沉沉的:“你真笨,将来宝宝会和你一样笨。”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感觉他不知何时已经抓住我的手,正小心翼翼的用拇指一点点捋过我的指甲,手指,手腕。
他那样小心翼翼的抚摸,我的眼泪竟停不住,一颗颗砸在他的手背上,他还是不肯说,他还在捆缚自己,明明心中已经爱到极致,仍像被斩断七情六欲的苦行者,只靠偶尔无意间的小动作诉说自己的心意。
如果我不察觉,他将会失去所有。
他仿佛在轻轻对自己说话一般,苦笑一下:“最可笑的是,这么笨的女人,我只碰见一个,还怎么都忘不掉。”
我脱口而出:“忘不掉,就不要忘。”
他身子颤了一下,用最慢的速度回过头,眼底霎那间迸发的热情像簇火苗,燃烧掉所有的理智,他狠狠攥紧我的手腕,我根本无力挣脱,可脸上却是少见的温柔:“你会忘吗?”
我知道他不会相信我的回答,所以我选择直接用动作来表达,慢慢躬下腰,吻在他的唇边。他的唇很凉,他的心很暖,他的眼角有着刚刚湿润过的痕迹,我伸出手搭在他不肯放开的手背上,又被他反手抓住,两只手一起按下,再不肯松手。
凌棠远的表情安宁平静,第一次让我感觉到天荒地老的淡然。
他说:“咱们俩找个地方过日子好不好?”
我微笑:“好阿。”
“好什么好,没钱没势,连饭都吃不上。”他总是喜欢这样,先给了你希望,再浇一盆凉水。
“没钱就赚,没势就安于平淡,面包会有的,家也会有的。”我仍然微笑。
他笑了,笑得那般不甘:“宁墨墨,凌家血缘给你真可惜了。如果我是你,会把所有人欠你的都拿回去,然后好好享受,不用再像以前过苦日子。”
我摇摇头,笑容淡然:“没有苦,怎么知道什么是甜?我永远都学不会做哪些事,更何况我没觉得从前是苦。”
他笑容冷淡,话语里带着不屑的嘲意:“不为鱼肉,终有一天被人放在案板上。”
“被人放上再说。”我笑笑,不以为然。
他站起身揽住我的肩膀,压着我的全身埋入他的怀抱,紧紧的环住。
“有没有想对我说的话?”我哑着嗓子问。
他撇嘴:“没有,没什么可说的。”
我哼了一声,挣扎着想要逃出他的怀抱,凌棠远不悦,皱眉训斥:“折腾什么,让我好好抱一会儿。”说罢又张开手臂把我困进怀抱。
我不动弹了,但嘴开始唠叨:“说吧,说吧。”
他倒抽一口冷气:“你走没几天怎么变得这么烦人?”
我带着眼泪扑嗤笑出来,眼泪流在嘴里,竟品不出苦涩。
我第一次觉出两个人相处的甜蜜,如果能这样被他久久抱着,哪怕抱上一辈子也很好。
真的很好。
吃晚饭的时候我才明白凌棠远与我对话的意思。
凌伯笠和善的笑容第一次主动对我扬起,因为目前为止,一张饭桌上只有我和他有血缘关系。
四个各怀心事的人聚在一起吃饭,有些人,有些事想躲都躲不开。
他拉着我的手说:“我可真没想到,你说,怎么忽然就变了?当年都说你是夭折了,结果二十多年后居然活生生站在我们面前,太不可思议了。我总听莫熙念阿念阿,说舍不得你,说真的,你母亲怪可怜的,怎么样,现在过的还好吧?有没有什么不习惯,如果在你哥哥那儿不习惯,到我们家来住,我们是亲人阿,至亲骨肉!”
我有些厌恶他的逢场作戏,可手又被攥着收不回,被逼无奈只能求助的望着凌棠远,可他只埋头吃饭,仿佛没有听见任何人说话,我的求助愿望落了空。
对的,他在凌伯笠面前是听不见的,我刚刚想起。
突然,他像看见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把拽过我被凌伯笠拉住的胳膊蹩眉:“我送你的手链呢?怎么没有了?是不是被你卖掉了?”
我和凌伯笠同时愣住,但我很快就明白过来:“我送人了。”
他拽着我的胳膊放到自己腿上,而后继续埋头吃饭,完全没把凌伯笠以及方静放在眼里,不得不说,我必须感谢他帮我解围,虽然这手段着实恶劣了点。
方静冷冷笑道:“凌小姐以后不用考虑这些身外事了,毕竟进入凌翱董事会以后,想怎么样都可以,何必被一条手链拴着呢?”
说完还狠狠瞪了我和凌棠远身边的空气,仿佛那里才是最不给她面子的人。
我不想和她一般见识,默默端起碗吃饭,倒是凌棠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抬头对方静说:“对了,你父亲欠了赌债又找到我了,问你什么时候能想起他的时候,帮忙还还债。”
一句话,方静脸上青红蓝绿走了一个遍,被噎个正着的她甚至忘记凌伯笠还在身边,猛的站起:“你,你,你为了她……”
凌伯笠当即皱眉,随即表现出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冷声提醒方静:“坐下。”
方静仍浑身颤抖着,我几乎不敢直视她愤怒中的眼睛。不知道是为了情,还是为了钱,我都觉得自己有点亏钱她的。
显然,凌棠远按了按我覆盖在他腿上的手掌,我迟钝的转过脸,他斜瞥了我一眼:“你不饿?还不吃饭?”
我明白他的意思,慌忙的抓起筷子埋头吃饭。
方静就这样被晒在对面,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脸上的血色都渐渐退去。
凌伯笠扬眉,黑了脸:“坐下!”
方静虽心有不甘,但还是借台阶下了,凌棠远又故意趴在我耳边笑语:“现在开始教你第一招,无视任何人。”
我呆滞的望着他的粲然笑容,说完这句话,他又开始若无其事的埋头吃饭,此时凌伯笠的脸色也开始逐渐变差,不过还能维持对我的虚伪和善:“外甥女,多吃点,你可是需要补充两个人的营养。”
一想到他的目标转移到我肚子里宝宝的身上,我就浑身紧张。
我开始有点慌,凌棠远的手再次用力按住我的手,也不说话,我只能勉强自己应对:“谢谢舅舅。”
“关于你在凌家的股份问题……”凌伯笠像提到什么小玩意般满不在乎的笑笑:“不要担心,我们董事会会帮你决定的。”
我把脸垂下,默背第一条,无视任何人。
“你还有别的要求?”凌伯笠显然没想到我面对天上掉的馅饼还能如此镇定。
我抬起头:“我想我们还是要听从外公最后的安排。”
凌伯笠诧异的看着我,脸色顿时变冷。
他刚刚许诺我的,不过是张空头支票。经过这些天孟屿暮的熏染我也逐渐明白,凌伯笠的真实目的只是想分我一点点股份让我自己单独过日子去,他好趁机架空董事会,或者是收购小董事手里的股份,最后把所有的权力揽在怀中。根本枉顾外公生前留下的最后遗嘱,那就是第三代有权继承他名下全部凌翱股份。
我看着他,他肥厚的眼皮掀了几掀,依然笑得很和善:“现在外甥女年纪太小,屿暮这孩子又太忙,这事还需要再等等阿,你是不知道这世道的艰难,公司决策者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我原本也没指望他能舍得肥肉给我,只是被逼到头,心底有了些反抗的欲念。
我知道,我自身的价值正在被重新估算,他们所有人都在掂量我到底能分多少羹,只有我表现出同样的兴趣才能阻止他们一步步踩在我头上。
我要替我的孩子夺回属于他/她的东西,谁也别想拿走。
随后大家都默然,我不开口,凌伯笠心怀鬼胎,方静满腹委屈,凌棠远若无其事。好好一顿饭,吃的没有滋味,我想我可以明白,为什么凌棠远在与我吃饭时会那样放松自在了,这样的饭桌上,就算再努力把嘴巴塞满,仍是激不起任何味蕾反应。
宾主尽欢,虚伪客套一番,凌伯笠拖着方静上了车,隐隐还看见他甩了她一巴掌。
我深深呼吸,低头随凌棠远回家,他坐在车里睨着我低垂的头,若有所思。
“看什么?“憋了一肚子气的我,第一次想把怒火发泄在他身上。
他伸出手指,轻轻摇摇:“记住,第二条,永远不要为小事发怒。特别是,对盟友发怒。”
孰敌孰友(下)
盟友?谁是我们的盟友?
我问凌棠远的时候,他斜了我一眼,慵懒的靠在椅背上嘴角扬了扬,“你拿什么当学费,说来听听。”
我也故意学他的样子,瞥了他一眼,靠在窗边:“你拿什么教我,说来听听。”
他讶异的挑了挑眉,嘴角又扯大了些:“学的挺快,不错。你要是真这么聪明,不如说给我听听?”
我把脸扭向一边,故意不理他,眼睛张望窗外的夜景和匆匆的行人。我知道,他一定会忍不住,他不容许任何人忽视他。
果然,没多久他就硬生生把我脸掰过去:“只许看着我。”
我用眼神示意他注意司机,凌棠远偷手掐了一把我的脸蛋,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震惊。
他摊开我的掌心,用食指在上面轻轻划,我仔细辨认那些笔画,他写了:“有时候,不要太聪明,那样会让人害怕。”
我拉开他的手,也慢慢写下去:“你何尝不是?”
凌棠远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像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般乐不可支。我不懂他又在搞什么鬼花样,警惕的看着他发疯,准备随时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