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袋糖正砸在我的后背,回头,发现跌落一地的晶亮包装纸。
是我最爱吃的桔子糖。
看了三秒,只觉得臊的慌,赶紧转身离去。
婵娟家门外围观的人不少,人群中还有大爹和大姆妈。见我们出来,大姆妈立即冲上来,指着凌家其中一个尾随女子说:“骗子,你这个大骗子,你说,我女儿呢?”
我瞪大眼睛:“大姆妈,小妹怎么了?”
“别跟我说话,你们都是一群骗子!”她还想上来撕扯我的头发,被大爹抱腰拦住。他只是摇头说:“墨墨,咱们缺钱但不能骗人!人要讲良心“
我开始害怕,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周围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听着大姆妈哭诉骗子的行为。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或者是避免了错事。我跟在凌家女人身后,任由骂声在身边此起彼伏。
勉强撑着走到家,母亲还在家门口张望,见我沮丧的表情,脸上希冀也一扫而空,被抽去生机般垂头进了屋子。
我实在笑不出来,只能象征性的客套一下:“凌阿姨,不如去我们家吃中午饭吧。”
凌家那个女人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凭着邀请欣然进门,后面几个人也都默默跟着,刘湘琴经过我的时候,又握了握我的手。
我只能硬着头皮帮她们找椅子。
母亲中午下厨做了四菜一汤,我给每个人盛好米饭,陪在桌上却不肯动筷。
菜很少,怕是不够吃。
“你在北京读书?”凌阿姨问。
“嗯,九月份开学,读师大研究生。”我小心谨慎的陪笑。
白让凌人家从北面飞过来,如果再惹怒了,怕是会要我们赔偿飞机票钱。
“你弟弟住院了?”她又接着问。
我知道一定是刘湘琴跟她提及的,也不隐瞒“是,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大手术。”
她的筷子停住,瞥了一眼身边的人,身边跟着来的女人悄声趴在她耳朵上说了什么,她突然笑了:“我也觉得像。”
我觉得她们行为古怪,又不敢多问,只是不停的帮忙盛饭,以及回答所有她们感兴趣的问题。
吃完中饭,几个人还在原处坐着。母亲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把碗筷收拾了,也陪着一同坐下。
我怕她们提及损失费,赶紧说:“今天上午的事不愿我的,事先我已经提过了。”
凌阿姨听着,嘴角依然带着冷飕飕的笑。
刘湘琴不忍见我难过,也陪着说:“那丫头父母真是软蛋,自己做事不敢自己当,把事情推别人脑袋上算什么!”
凌阿姨突然板起脸:“你们家的情况我也了解了,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想要进凌家门就直说,不要拐弯找别人做挡箭牌。
我站起身:“凌阿姨,我没那个意思。“
“有没有那个意思大家都清楚,你我心照不宣,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是真有这个想法,我就给你开个条件,你弟弟治疗费我们出,只要你愿意嫁过来。”
我打断她:“我没那个意思,所以这事情也不是阿姨说的那样就能解决……”
她同样高了一个声调打断我:“条件给你了,你自己看看有意思没有。”
我还想辩解,桌子下面,母亲一把抓住我的腿,我骤然停住嘴,低头看眼母亲。
她恍惚的目光如同晔晔一般闪动着渴望。
同样的,同样的……
我乖乖坐下,败下阵来。
凌家女人笑的很得意,“如果你同意,我们去银行取些现金,算是定金,其他的到时候再给。”
静默无语的屋子突然变得很陌生,总觉得不再是我熟知的那个家了,我没回答她。
母亲接话:“我们镇上没有银行……“
“那就让你女儿陪我们去趟县城,顺便看看你儿子的病。”她说。
母亲望我,我仍是低头不语。
见我没反应,对面的人已经站起身,刘湘琴见左右都难以安抚,也只能跟着站起来。
我仍是低着头,说:“我弟弟还要读书,学费也需要他人提供。”
“那点钱对凌家来说不算什么。”她冷笑,对我开始提出条件很满意。
“我还要读书,读完之前,我不想结婚。”我接着说。
“可以先住过去,读完以后再结婚。”她已经开始不耐。
“我的学费……”我还想说。
“你的学费,你母亲的赡养费,只要你做的好,都不是问题。”一语总结,所有人都安下心来,除了我。
我眼眶有些热,因为,裤子上母亲的手还没拿开。
“好,我和你们去县城!”我小声说。
说罢,母亲的手才颤抖着放下。
千里之行(上)
下午我和她们去取钱,母亲随行,她想先拿一部分钱去付晔晔的病床费。对于她的跟随,凌家人的态度始终是鄙视的,我搀扶着母亲,跟在她们三个人背后,刘湘琴则走在我的身边。
她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小声提醒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摇摇头,没说话。
我也想反悔,可刚刚母亲渴望的目光拦住我心中全部话语。
还说什么呢……如果我不愿意交易,晔晔的病肯定没得救。更何况数来数去,我也没有不乐意的理由。
凌家不嫌我瘦小身材,不嫌弃我容貌一般,不嫌弃我们家贫瘠难扶,已经是莫大的宽容了。
他们家有钱,可以治疗晔晔的心脏病,可以供我们姐弟俩读书,还可以为母亲颐养天年。说白了,我便是读完研,找到一个稳定工作,又能有多大机会能赚到这么多钱,做这么多事?
所以我想通了,牺牲这个词太沉重,我没那么伟大。这是一场利益对等的交易,甚至可以说,在这场交易中凌家是吃大亏了,而我们几乎连损失都没有。
爱是至奢华的一件事,我温饱还没平衡,没空想它。
定金我收了一万,签了合同留下身份证号,合同大体意思是,我自愿去凌家,凌家愿意五天后提供晔晔所有手术费用。
母亲拿了钱自然感恩涕零,踏上去医院的公交车时,目光流连在我身上闪过一丝不舍。
手心手背都是肉,只不过此时晔晔更能让她疼些。
“五天后我会让人送钱过来,你什么时候去北京?”凌阿姨凌厉的面容因为母亲的不舍稍有缓解。
大概她也是做母亲的,我母亲最后一眼的诸多含义,她心中明了。
“我要等弟弟手术以后去北京。”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点点头:“行,一言为定。”很快,她们坐上车,离开了县城,留下梦境一般的回忆给我。我缓慢的走去医院,坐在晔晔病床旁茫然很久。
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更说不清接下来该干什么,反而是母亲始终在一旁低声抽泣,拉着我的手不放松。母亲第一直觉一定是偏向身体最弱的那个孩子,我不怪她,换成是我躺在病床上,她也会选择放弃晔晔。当然,是有人肯娶晔晔当老婆。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母亲愣愣的看着我,手攥的更紧。她一定以为我是疯掉了,一定是伤心欲绝才会做出这样的古怪行动。
其实,我是放松了。
治病的医药费无忧,犹如勒在身上的绳索松了一道,我和晔晔的学费也解决掉,则像似被绑着的胳膊彻底解放,至于需要交换的去凌家结婚,根本算不上什么。
换个地方睡觉,换个地方生存,每天除了上课,待在家里的时间也就那么几个小时,谁能要求我太多?
越想越简单,越想越轻松,前前后后的事情也变得好笑起来。
心底的笑怎么都止不住,为了不打扰晔晔休息,我只能打开房门靠在医院窗台上笑。
笑着笑着,嘴角,眼角一下子放了下。
不知何时,刺眼的烈日变成了阴雨连绵,雨滴砸在碧绿的树叶上,催它左右摇摆。
而我的眼泪,砸在窗台上,纹丝不动。
五天后,凌家很守信用。不仅送来钱,来人还监督我们将晔晔送入手术室。
我坐在手术室外握着母亲的手,空调下,我和她手心里都是湿濡濡的汗,粘住我们的言语。
八个小时的手术,晔晔的病情比我们想像的还要重。所以我庆幸,幸好有了凌家横插一杠,否则,晔晔的病恐怕只能拖下去,直到死亡。
医生进进出出,护士忙忙碌碌,我和母亲只能靠在医院的墙上等待最后的结果。
手术还是有25%的失败概率,我们逃不过。如果晔晔挺不下手术台,我就真的白卖这么多钱了。
手术室门口悬挂的那盏手术灯灭的时候,心立刻提到嗓子眼,直到带着口罩的医生走出门,我才放开母亲的手,选择直接去问,“医生,我弟弟的病……”
“手术很成功,幸亏手术及时,再晚两天就不知道手术能不能成功了。”医生透过口罩发出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却给我们带来全部希望,我抑制不住内心激动,不住的向他鞠躬,母亲也流着眼泪谢他,医生客气两句,转身离去。
此时,我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行,这次交易,值了。
晔晔恢复的很快。
没到五月,已经可以下地走动。大约是他年纪小的原因,当然,也有凌家给钱给的富裕,我们用的全是好药的关系。
每天他就端着书本补习落下的课,每晚都要劝几次,才肯趟下睡觉。眼看他痊愈的日子日渐临近,一天像三天那么过,恨不能多陪他几天。
母亲让我求求凌家,等晔晔高考以后再走,她也给我添些新婚用的东西,我倒是没用她去置办,但还是想打个电话求求她们,能让我看晔晔入考场。
我按照凌家给我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说明了弟弟的病情,电话里凌阿姨的态度很冷淡,听我询问可不可以晚点过去,她冷冷的回答:“晚点也行,你最好把家都安顿妥再来北京,别过来两天又回去,我们家折腾不起。”
我低声下气的又问:“我还希望凌阿姨能在结婚前把我弟弟的学费先给他留下。”
“你觉得你有权力跟我讨价还价吗?”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琢磨不透,很不悦。
“没有。”我只是在阐述事实,她却得到了满足:“知道就好。”
见她满意了,我又陪笑了一次,“凌阿姨,那,是不是能把我弟弟的学费先留下?”
话筒那头,对方停住声音,我心跳陡然加快。
负气逞口舌之快,不是我以往的性格,今天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如果就一直低下去,会被她踩到脚下,如果说了,也许会争取来更大福利。
“果然你弟弟手术成功,你腰板就直了。”她突然笑出来,我反而不敢再坚持:“凌阿姨,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你离开家那天,我会把钱给你弟弟。”她再次强调了钱字。
我诧异的握住听筒,有点不敢相信她的轻易妥协。
凌阿姨也知道我的想法,冷笑道:“别得意,如果不是你太像那个人了,根本不值这么多。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自己到底像谁,更不知道如果不像,是不是就不用结婚了。路在我面前已经画好,只能说走或者不走。至于怎么走,为什么走,以及走完以后会有怎样的结果,都由不得我。
“是,您说的对,我根本不值得这么多,我等弟弟高考结束,一定去北京,谢谢您。”我态度诚恳。
痛打落水狗的行为,有钱人做不出来。所以我发现,放低自己,是个好办法。
果然,凌棠远的母亲没兴趣听我卑微自嘲,当即挂断电话。
我苦笑,也放下电话。准备等待晔晔上考场那天的到来。
千里之行(下)
母亲终究还是为我置办了两套结婚用的被子,缎子被面,内里是新弹的棉花,盖在身上又软,又暖。
六月时节,她蹲在做棉胎的铺子门口监工,飞扬的白絮沾上了她花白的鬓发,没人能分清,哪缕是棉絮,哪缕是白发。
我曾多次劝她,不要做被子,一来,我走的时候不会带,二来,凌家也不屑用,可她执意要做,大约为的是弥补自己心中对我的亏欠。
晔晔进入考场那天,身体已经恢复一多半,我们提前联系了高考办,县上按照晔晔的特殊病情为他单独开辟的特别考场,考场里只有三位老师、一位医护工作者和他一名考生。
考试三天,我坐在考场外三天。从日东升起,到日西斜落,从晔晔笑呵呵走进考场,到晔晔笑呵呵走出考场。
时间并不难熬,只是有些感触。
我进考场那年,母亲坐在这里等我,今天晔晔进考场,换成我坐在同样的地方,等他。
母亲老了,晔晔还小,此次我若离去,恐怕一年两年都回不来一趟,不知道未来的日子,他们会怎样过……
“姐,我出来了。”晔晔笑眯眯的走到我面前,摇晃着手,唤回我的眼神。
他身边随行的杜老师笑着对我说:“墨墨,这次你弟弟答的不错,估计考个一本没问题,你们姐弟俩可真用功,两个都能考上大学,将来晔晔你也像姐姐一样考研,硕士博士都读下去,那你就是我们县第一个博士了。”
杜老师原本就是曾经教过我的老师,她看我们姐弟俩长大,说话自然亲密些。
“谢谢杜老师,改天去我们家玩。”我抿嘴笑着说。别人夸奖晔晔,比夸奖我,还让我高兴。
和她打过招呼,我拖着晔晔的手往公交车站走,脚步缓慢,很想用脚步拖住时间。
“姐,你是不是要走了?”晔晔侧脸问我。
他手术完毕醒来后曾经问过钱的来历,我和母亲对他统一口径说道,是我在北京结识的男朋友帮了忙,等他手术痊愈后我还是要回北京读书。虽然晔晔对我从来没有提及过这个男人觉得有些诧异,但还是默许了我们的解释。
也许他知道,我们姐弟最后的时间也就不过区区百日,所以经常磨我多陪陪他。
我不在家读书时,母亲说,晔晔已经如同成年的男子汉,一肩承担家内家外的大小事务,偏在此时,他又像似回到与我幼时嬉闹的模样,每天赖在我的身边,说笑,玩闹,读书,做事,久久不肯离去。
我心中难受,勉强露出笑容:“是阿,等你开学了,我也得回去读书了。”
“姐,他们会供你读书吗?”晔晔突然问道,似乎已经知道什么内情。
也难怪他会知道,村子里已经沸沸扬扬有些话头,想必已经被改编的分外精彩。
晔晔已经成年,而且高考已过,我愿意和盘托出。
“会,而且他们家为人和善,我过去以后生活应该会很顺意。以后咱们家只发愁怎么花钱,不发愁怎么赚钱了。”虽然坦白,但我仍有些隐瞒。
“你喜欢他吗?”晔晔攥紧我的手,骨节别在一起,有些疼。
我低头想想凌棠远那日无礼的举动,忍住疼痛,微微笑笑:“喜欢和不喜欢本来就是一线之间,今天不喜欢,也许明天就喜欢,今天喜欢,也许明天就不喜欢,谁能说的准呢。”
“姐,等过几年我工作了,咱们赚钱还他们家。”憋了半天,晔晔只能说出这句安慰我的话。
还得清吗?只要我去了凌家,怕是再也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