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我怎么觉得他瞧得挺准的。
背后不远,那独眼老头还从屋里探出头来,满脸堆笑地招手:
“公子慢走啊。”
秋亦心里甚烦,不以为然地皱眉:“你的感觉几时准过?依我看,这药还是别吃了,万一没病倒给他吃出什么病来。”
看他头也没回往前走,听君担忧地紧了紧怀里的药,思索着这话自己是听还是不听……
初到杭州,秋亦也就那一日出门逛了逛,除了用饭,别的时间都关在房中清查账簿,似是要拿这些许时候把所有任务一口气清完一样。即便张管家时时劝他休息他也不予理会,数日通宵达旦,总算是把江南的这几笔烂账理清。
这日午饭后,听君正在他房里收拾那一桌的账本,张管家面带笑意地推了门进来。
“三少爷。”
秋亦尚坐在窗边闲闲喝茶,随意抬眼扫了扫他,淡淡道:“什么事?”
张管家往前走了几步,俯首笑道:“咱们秋家在杭州有一单生意,一直没有谈妥,正巧对方老板今日得空前来,少爷也在府上,就劳烦三少爷前去会一会罢?”
“生意?”他放下茶杯,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如何没听夫人和老爷提起?”
“这……”张管家低头想了一瞬,忙抬起头来又笑道,“这是四少爷年前订下的,大约还没同老爷夫人交代过吧。”
既是秋恒订下的生意,怎么会没和秋夫人交代。秋亦看他笑得这般可疑,心自暗忖,恐怕秋夫人此次让他来查账是假,处理这单生意才是真。
也不知是什么生意,弄得如此神秘。
秋亦缓缓站起身:“那人现在何处?”
“哦,在小书房里等着呢。”
“既然来了,那就去看看吧。”他风轻云淡地抖了抖衣袍,从矮几旁绕过,走到听君跟前,又停了停。
“你也跟着一块儿来。”
听君正惊讶,一边儿的张管家倒比她还紧张,忙开口道:“这生意上的事儿,就不必让云姑娘跟着了吧?”
秋亦将眼一撇,忽然笑道:“不过是一桩生意罢了,你这么担心做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是个哑巴,难不成还能碍着我什么事么?”
“……”听他话已至此,张管家自不好得再阻拦,只好点头应着,出门替他引路。
明明正厅离大门最近,这来人他却不将其带到厅中去等,反而让人去那最为偏僻的小书房内休息。方才他言语里又那般的古怪,想这生意多半是和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有关。
秋亦皱着眉盯着那张管家的背脊,犹自思索。
“三少爷,这儿就是小书房了。”张管家脸上笑容不减,开了门,摊手示意。
“嗯。”秋亦垂眸看了他一眼,一撩袍子,信步走进去。
屋里光线略暗,桌上还点着灯,房中书柜前正有人背对着门,看着那书架上摆着的书,他身形高大,一身藏青色的衫子,青丝以发带束于头顶。
在他身侧还站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随从,秋亦一见得他容貌,便觉右眼猛地一跳。
“啊,秋三少爷。”
那人闻得声响,悠悠转过身,鬓边的发丝在灯光下隐隐有些泛黄。
只见他面含微笑,作揖道:
“咱们可是又见面了。”
第16章 【杀身之祸】
秋亦禁不住拧起眉来:
“是你?”
听君正从他身后探出头,四目一对,她当即垂下眸子来,却听那人轻笑道:
“公子倒是处处带着你家侍女啊,都不见离身的。”
秋亦一声冷哼,往前走了几步,拉了那前面的椅子坐下。那人笑了一笑,跟前的随从也替他挪了凳子,让他落座。
秋恒接下的单子,竟是和金人有关么?
秋亦一瞬间心烦意乱,一想到秋夫人还特意将他派来杭州,只怕就是为了给秋恒收拾烂摊子,心里火气更胜。
他们秋家人算什么东西,也配指使他的么!?
听君眼见他脸色极差,虽不太明白缘由,但想来定是与眼前的女真人有关,也不知此人到底什么来头,明明并非汉人,却在江南这般久住。
她俯身下去,拿了茶壶替他二人倒上茶水。
秋亦余光瞥了她一眼,信手端了茶杯在唇边抿了一口,口气清淡:
“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把刚拿在手的茶杯放下,甚是有礼的抱了抱拳:
“在下徒单赫,在中原的汉人名为涂青。”
“哦。”秋亦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抬眼看他:“不知涂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三少爷果然是个爽快人。”徒单赫展开手里的扇子,双眼一眯,“之前你我二人也曾有过一面之缘,我想三少爷应当还没忘记在下罢?”
秋亦一向不耐烦这般客套,他只用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是又如何?”
“三少爷气度不凡,比之府上四少爷倒是更为精明一些。既是这样,小可也就直说了。”
门外,张管家非常识相的退了出去,小心把门带上,门一关,屋里就显得愈发阴暗。
徒单赫将扇子一收一打,旁边的随从会意,自袖中摸出一叠笺纸来,恭恭敬敬奉上。
“此前,贵府上的四少爷曾与在下商议了一桩生意,可惜这四少爷年前突然去了武陵,杭州一代无人做主,在下等至今日,总算是可与三少爷细细详谈一番……阿莫,还不拿给三少爷过目?”
“是。”
那络腮壮汉把笺纸往秋亦面前一推。
秋亦迟疑着拾起来看,听君因站在他身后,余光也不由自主瞄了几眼。那纸上清单列举的大都是酒水和米粮之物,只是一瞧价格,总共竟有一万两。
秋亦慢慢放下这叠笺纸,淡淡一笑:“一万两,这可不是小数目。”
“自然自然,所以小可才会找上贵府。”徒单赫将身子向前倾了倾,低低道,“定金我会先付上一半,至于这另一半,带得货物到手,自不会少了公子的。”
这东西数量如此之多,恐怕大半都将运送至北方供应军队。可金人素来并不富裕,此人也不知从哪里弄得来万两的白银。
眼看秋亦没有应允,却也没有拒绝,只把那笺纸翻了又翻,听君狠狠搅着手指,心中杂乱如麻,不知从他口中会说出怎样的话。
四少爷既然早和金人有约,怕是对方此次来,压根没给他推拒的机会,他到底……会不会应下这笔单子?
不想秋亦只随意道:
“这么多粮食酒水,涂先生是要作何用?”
徒单赫笑着靠在那椅子上,摇扇看他:“这个公子就不必多问了,你我只是生意上的关系,别的……恕在下难以奉告。”
秋亦又缓缓端了茶杯在手:“先生如何这么肯定……我就一定会做这一笔生意?”
徒单赫展颜一笑,像是胸有成竹:“因为我知道三少爷是个识时务的人,更何况,我开的价格,可不低啊……作为一个生意人,你应该不会拒绝这送上门来的肥鸭罢?”
秋亦忽而轻笑出声,将空茶杯悠悠把玩,眼神里甚是玩味:“先生弄错了三件事情。”
徒单赫略略蹙了眉:“哦?”
“第一,我并非是一个生意人,这价是低了是高了,与我无关;这第二,秋家四少爷或许是个识时务的人,不过真不巧,在下不是。”他放下茶杯,眼神一转。
“第三,先生既长居中原,又对我大宋如此了解,不知可否听过这么一句话。”
后者想了想:“什么话?”
秋亦冷眼看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似乎是在意料之外,徒单赫虽沉下脸,嘴上却还是带着笑:
“公子的意思……这单子,是不接了?”
秋亦亦是微笑道:“先生也是个聪明人,我想我的话不用说得太过明白罢?”
“公子可要想清楚啊。”徒单赫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贵府的四少爷那可是对这笔生意格外‘敬畏’呢,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
秋亦波澜不惊地看着他:“先生适才也说了,那是‘四少爷’。”
瞧他这般不识相,徒单赫也是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只握手成拳:
“那三少爷可要好生记住今天说的话!”
话一道完,他便“嚯”的一下便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眼色冰冷,“他日可没有让你后悔的余地。”
秋亦连眼皮也没抬,举杯只让听君接着倒茶,淡淡道:
“不送。”
那人冷哼一声,一甩袖子拉开门就往外走。
门外听得张管家急忙好言挽留,那徒单赫也是怒气冲冲,骂了他两句,带上身边随从头也没回就朝大门而行。
张管家眼见拦不住,转步匆匆走进屋来,对着秋亦又是气又是慌:
“三少爷,您……您怎么能这般和他说话呢,您可知得罪的这是谁么?”
听君颇为担忧地看着他,心底里也不禁有些紧张,却听秋亦毫不在意道:
“北夷之地的金狗,我怎会不知道。”
张管家满头是汗:“啊哟,您都知道,为何还不接这单子?如今金兵气势汹汹,惹恼了他,咱们秋家定没好果子吃啊!”
“你也知道金兵气势汹汹。”秋亦冷下声音来,口气不善,“难不成还要我助桀为恶?”
“可是……”
不等他说完,秋亦就打断道:“你们让我来杭州,不就是为了这桩生意么?眼下我提秋恒解决了个大麻烦,你还不谢我?”
张管家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将袖子一摞,重重叹了一声。
“完了完了……秋家……终是要败在这一代手里……”
“往后我入了土,下了阴曹,怎么面对秋家列祖列宗啊……哎……”
秋亦懒得听他废话,起身拉了听君就快步往房里走去。
眼下才过正午不久,府上的家丁大都在用饭或是午睡休息,秋亦进了屋,先将门窗关上,继而又在窗边看了一会儿,确认周遭有无旁人。
听君被他带得一路小跑,正喘气儿歇着,一见他转身过来,不由奇怪。
——少爷这么着急作甚么?
秋亦只低头拉了椅子坐下,吩咐道:“你快些收拾行李,我们一会儿就走。”
——走?
她吃了一惊。
——去哪里?
“还能去哪儿?”秋亦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喝着,“自然是回常德。”
——这么快?可还没有和张管家说一声……
“不用和他说那些废话。”秋亦皱着眉,“你动作快一点,再不走,只怕留在这里更危险。”
听君微微一愣,想起方才那人言语顿时会意。
四少爷既然和金人有来往,对方想来也不会毫无戒备。眼下已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又得知这笔生意,事关两军厉害,多半是要将他们灭口的……
想到这里,她也是慌了神,连忙取了那半旧的蓝白锦布急急忙忙给他收拾衣物和细软,大约是因为太过害怕,手上一抖,那装着碎银的钱袋就撒了一地。
听得秋亦轻叹了一声,听君赶紧蹲下身去捡,不料却看他也慢慢走过来,俯身拾着地上散落的银钱。
“拿着。”
听君忙摊开手捧着他捡来的一把碎银,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怕什么。”秋亦淡淡瞧了她一眼,又坐回桌前,悠悠吃茶,“我再不济,也不至于保不了你。”
她听得这话,心中微微一动。
便想起那日在明月山庄大门前,他翻飞的衣袍,沉静的眼神,历历在目……
不知为何,再抬眼看他,竟有些心安。
仅仅是因为方才那句话么……
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半个小时后,马车便就驶出了杭州城。
听君侧身掀开帘子,官道上一个人一辆车也没有,道路两旁的杨树青葱翠绿,远山如墨,天空万里无云。
车前,小厮甩着马鞭,优哉游哉哼着歌,忽转过头来问道:
“公子,咱们为何走得这么急啊?难得您来一回苏杭,还没去西子湖瞧瞧呢。”
里头只听得秋亦冷冷道:“多事,好好驾你的车,哪儿来这么多话。”
后者闷闷低了声:“哦。”
此次走得匆忙,秋亦索性连马车夫也不愿带,犹豫再三还是让听君叫上了这小厮一块儿走。
行了一下午,待得傍晚天色将黑,才寻得一处驿站。秋亦原本想赶夜路,但因得这小厮并没有赶夜路的经验,又担心晚上熬不住,左右无法只能先在驿站里住下。
眼下才开春,天仍旧暗的早,晚饭吃过,外头就黑压压的看不清路了。这驿站的房间略有些潮湿,那被褥多半都是润的,但出门在外,又惹这许多事端,自然要求不得。
听君拿了手炉将秋亦房里的被衾和枕头都先暖了一遍,这才回自己房里休息。
一夜无法好睡。
她房间窗外生着一棵老榕树,枝叶茂密,晚上风一吹就沙沙作响,搅得人实在是难以入眠。
正半醒半睡之际,耳边又似乎传来几声异样的响动。
听君略感不适地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准备蒙上被子接着睡。不料,门突然被人一掌推开来,她吃了一惊,拉着被衾坐起身。
借着月光,看见那来人一身宽松长袍,头发散在背后,并未束上,似乎也是刚起。
“别睡了。”
秋亦压着声,几步走到她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