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能动的脑筋就多了一点,因为莹月有钱了,要不过来,可以试着买一买。

因此在回门这件事上,她虽然难免嘀咕方寒霄为什么要那么逞强,去喜宴还不够,还要掺和这个,但面上还是老实地答应了下来。

逢到初五日,就跟着他一起驾车往徐家去了。

她现在跟方寒霄在一起也自在点了,自己带了本书上车看。方寒霄见她看书,没有做什么,一路就安安静静的。

马车行过一条又一条街,终于重新回到徐家的时候,莹月站在敞开的大门前,只觉得眼眶一热。

她生长十六年的地方,她无法反抗地被推了出去,她因此不想回来,可是生身之家,她终究还是想念的。

他们出门不算晚,不过方寒霄眼神一瞥,见到门旁已先停了一辆极为气派的马车,车上有隆昌侯府的徽记,便知道岑永春作为新女婿十分积极,已经带着望月先一步到了。

徐家有下人跑出来引路。

一路上没关注莹月——自家的透明姑娘,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下死力气全方面多角度地把方寒霄盯了好几眼,从大姑爷变成三姑爷,简直是段传奇,下人可不得好生多看两眼,以便回头做谈资与人磕牙说嘴。

方寒霄全不以他的打量为意,只如闲庭信步,步伐间比莹月还自在两分。他这份气度不知怎地,渐渐就压得下人不敢看他了,缩了脖子,老实在前面带路。

他们来到正房的时候,岑永春正在堂屋里高谈阔论,桌子上,地上,都摆着满满的礼物。

徐大太太和徐大老爷坐在上首,徐大老爷还好,脸上笑着,但眼神是有些游离,心不在焉似的,徐大太太就笑得合不拢嘴,每一道细纹里都朝外流淌着喜悦。

莹月看见他们,忽然觉得极为陌生。

大概因为她跟他们本来也不算熟。

这个时候,徐大太太也看见她和方寒霄了,好似长在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了一僵。

她知道莹月两口子要回来,岑永春一来,就代为宣告过了,还说了,如果候不到方寒霄,就亲自去平江伯府把他请来!

这让徐大太太本来的拒绝说不出口了,她不敢扫贵勋女婿的兴致。

现在终于看见人来,她很不耐烦,又不敢把脸色摆得太过,她有数,能把这桩替嫁抹平带过去已经是行了运了,再瞧不起方寒霄,惹急了他,对她没有好处。

就忍耐着,把笑容继续维持下去,岑永春原是侧坐,顺着她的眼神才看见了门外的来人,立时站了起来,振奋到十分地迎出去:“寒霄,你终于到了,再不来,我真去你府上请你了!”

旁边的望月在椅中磨蹭了一下,不得不也站了起来。

她排行居长,其实不用站起来迎接妹妹妹婿的,但岑永春这般热情,都迎到了外面去,她还稳稳坐着,就有点不好看。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岑永春迎出去就后悔了——因为他激动过头,也才意识到自己可以安稳地坐在那里,等着方寒霄进门来先向他见礼。

出都出来了,不能再退回去,他只好硬着头皮跟方寒霄并肩同行,再一起进去。

徐望月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

她无可避免地跟她的前未婚夫正面遭遇上了。

她本来是应该很心虚的,但确切看清他相貌的那一刻,她控制不住地去看了旁边的莹月一眼,心中滑过一个念头——便宜她了。

这念头很无理,但又分明就摆在了眼前,岑永春是个英俊的青年,她在隆昌侯府与他初会时,也觉得他举手投足甚有魅力,但两人这么联袂前来,他拉着的方寒霄穿着打扮相对还随意一点,却就是随随便便将他压倒了。

不但是相貌,也是气质,岑永春作为差不多的贵公子出身,他站到方寒霄旁边,身上的贵气却好像有些不够用了似的,莫名就被衬出了两分局促感。

望月忍不住又看了方寒霄一眼——不,不,她没有别的心思,她对于她费尽心思攀到的高枝深为满意,但是,她就是没想到现在的方寒霄是这样的。

她绝不后悔,可是心里说不上来地空了那么一下。

徐大老爷是不大关注他们的眉眼的,他对又回来一对女儿女婿都不太在意,还是徐大太太忍不住,把茶盅放到桌上,发出当的一声响提醒他,他才醒过了神,回味过来该自己先发话。

就道:“三丫头,三女婿也来了,好,好,都坐吧。”

倒是很和颜悦色,也没想起来提该叫他们先跪拜行礼的事,方寒霄从善如流,就拉着莹月在另一边坐下了。

徐大太太心里膈应了一下,但徐大老爷行事糊涂,先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把人叫起来,只得罢了。

方寒霄来,也带了些礼物,玉簪石楠两个捧着送进来,在数量上与岑永春送来的是不能比的,大概就是个意思。

徐大太太心里不快,仍旧不敢挑,只想憋着尽快把方寒霄跟莹月打发走,但岑永春不如她的意,他就是要跟方寒霄攀谈,哪怕方寒霄没有纸笔,只能用点头摇头作答他都兴致不减。

不多时,徐大老爷坐不住了,站起来叫他们连襟间好好聊着,就找个有事要忙的借口走了。

他走后,岑永春继续说。

屋子里的气氛其实很怪异,各自婚事的错位令得没有人的心里是自然的,各自揣着各自不可示人的心思,在面上尽力维持着和平,好似当真是新婿齐回门热闹又喜庆一般——但人人又都分明清楚,并没有人相信这一点。

这里面真要说有谁心思用得最少,不是莹月,而是方寒霄。

有哑疾太方便了,他轻松惬意地跟随岑永春的步伐演着戏,视情况随便动作一下就算配合了,岑永春知道他有这么大个弱项,对他毫无防备,畅快大聊。

莹月反而是有在想事情的,她想着怎么跟徐大太太提出来,把石楠的老娘弟弟赎了,她还想去看看惜月。

她嫁的那么突然,跟惜月面都没照,有一点想她,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她比她聪明能干得多,应该是还不错。

她等来等去,终于等到岑永春停歇片刻,端起茶盅来喝茶,她忙站起来向徐大太太请求:“太太,我想去看看二姐姐。”

脱离掉徐大太太的掌控之后,她发现自己没有那么怕她了,敢正常一点地和她说话了。

徐大太太听了,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她望了莹月一眼,没有拒绝,痛快地点头道:“你去吧。”

莹月转回脸,小声向方寒霄道:“我去看我二姐姐,一会就回来,好吗?”

方寒霄没什么异议,点了点头。

莹月松口气,带着石楠出去了,但把玉簪仍留在这里,算是服侍方寒霄,他头一回来徐家,毕竟人生地不熟,万一有什么需要呢。

想到要见到惜月,她心情很好,路上还小声跟石楠道:“二姐姐比我厉害,我们正好去请教一下她,怎么跟太太开口,最好这回就顺利把你的亲人带走。”

石楠很激动,连连点头:“好,谢谢大奶奶!”

莹月离家不久,家中各处路途还是熟悉的,不过她如今再回来,算是客人了,徐大太太还是给她指了个丫头引路,这丫头带着带着,莹月觉得不对劲了。

她以为丫头是没听清楚徐大太太的吩咐,拉了她一下道:“我先不去清渠院,我找二姐姐。”

丫头笑了笑:“奴婢知道。二姑娘搬了地方,如今就住在三姑奶奶的旧居里。”

莹月愣住了。

☆、第42章 第42章

搬到清渠院的不只惜月, 还有她的生母云姨娘。

莹月愣过之后很奇怪, 问丫头:“为什么?”

她的小院子不但地处偏僻,屋舍还十分窄小, 原来只住了她一个姑娘带着两个丫头还算刚好,如今主子变成了两个, 伺候的人跟着叠加,地方应当是不够用的。

丫头道:“云姨娘和二姑娘犯了错, 太太罚她们搬到了这里来。”

这莹月猜到了, 她追问道:“什么错?”

丫头含着一丝奇怪的为难的笑意, 道:“奴婢不便说主子们的是非,三姑奶奶想知道,就问二姑娘罢。”

她是得了徐大太太的吩咐才这样说的。

莹月无法, 她不会逼问人, 只好加快了一点脚步,往清渠院走去。

她之前走得突然, 徐大太太后来把她的书和旧衣物给她陪过去了, 但她种的一些花草都还在这里,有些种在花盆里,有些花盆不够用了,就直接种在了墙角地上。

如今她再迈进门里,只见院子里空无一人, 而不论地上的还是花盆里的花草全部都枯光了, 四五个花盆叠成一摞丢在墙角里, 只从缝隙里冒出几根坚强的杂草。

莹月呆呆地在她的小院子里转了个圈, 打量了一遍,她原来的布置已经面目全非了,但能看出来不是被人刻意糟蹋的,而像是主人无心打理,以致破败了下来。

她心里沉了一下,从这院子的情形看,云姨娘和惜月犯的很可能不是一般的错,不然随便收拾一下,也不会荒成这样,而她们连这一点点心思都懒得费了。

丫头已经扬声通报上了:“云姨娘,二姑娘,三姑奶奶回门来了。”

听到声音,从正房里出来一个丫头,满眼吃惊,一时竟未上来招呼。

莹月认得她,是惜月身边的大丫头菊英,她向她笑笑,主动道:“我回来了,来看看二姐姐。”

菊英低了头,好似没精打采,又好似不敢看她,声音飘忽着:“三姑娘——三姑奶奶。”

莹月领着石楠走上前去,等菊英打着帘子,她们进到屋里,才知道为什么院子里都没有留个人应门,因为除菊英之外,屋里就只得还有一个云姨娘的丫头梅露。

莹月对这里的屋舍极熟悉,知道别处都呆不了人,云姨娘和惜月身边,很可能就只有这两个丫头了。

和她当初的待遇一样。

惜月没有出来,直到她自己掀帘又进到里间,惜月好像才知道她来了似的,动作迟缓地从窗下的炕上下来穿鞋,头也没抬地道:“三妹妹。”

莹月没觉出异常,她走近一点,只是又吃了一惊:“二姐姐,你——”

她想说惜月怎么憔悴成这样了,话到嘴边,没忍心出口。

惜月虽然和她一样是庶女,但她有亲娘,境遇上就要比她好得多,她自己也好强,很有心气往上挣一挣。

然而不过三个月没见,从前走路都要把腰挺得笔直的惜月,身上的精气神竟就泄了大半,眉眼间全是晦暗。

莹月眼圈红了:“二姐姐,你受苦了。”

惜月随手撩了一下发丝——她连发辫都是随便梳的,鬓边毛糙了也不拿梳子抿一抿,她开了口,声音沉沉地:“没什么,我自找的。”

她望了一眼莹月,“你走吧,我那样对你,不值得你来看我。”

莹月愣道:“二姐姐,你怎么对我了?”

惜月:“……”

她也愣住了,她忽然意识到,那件事情莹月居然至今仍不知道。

这个傻妹妹,她是真的傻。

有一瞬间,她冲动地想找借口索性瞒过去算了,但眼角一瞥,便见到徐大太太的丫头贴在门边,透过帘子的一点缝隙往里看,眼神十分兴奋。

她的血冷了下来,瞒不住的,这是徐大太太对她的又一重整治。她从前不知道这个嫡母手段如此层出不穷,还想着去比望月,太天真了。

“太太本来想要替嫁的人是我。”

惜月面无表情地道,她没有如菊英那样目光闪烁,而是直直地看着莹月,她看得出来莹月神采不错,但她没觉得怎样,这个小傻子,从前日子那样,她也乐呵呵的,买到本雕版最多最便宜的书都能高兴很久。

这不能证明她代替她嫁出去以后,真的就过得多么好。

莹月很惊讶也有点懵:“啊?”

“我提前知道了,跟着姨娘逃出去找老爷了。”惜月慢慢地,终于说出了那一句,“我没告诉你。”

她知道她逃以后,莹月将要遭遇什么,她还知道其实她当时就算告诉莹月,以莹月的本事,她也做不了什么,但她还是没有说,她怕万一,万一莹月逃过去,厄运就仍然要回到她身上。

所以实际上,莹月替嫁替的是双重的,不但替的是望月,也是她。

……

石楠惊呼了一声。

莹月也终于明白了。

她心里好像被一把很钝的刀划了一下,痛也是钝钝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不怪惜月,她只是没有告诉她而已,她本来也没有义务要告诉她——可是她说不出来。

她怔怔地,眼泪就流下来,也想不起来还要问惜月石楠亲人的事情了,后退了两步,就往外走。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自己要冷静一下。

石楠担心地紧紧跟着她,领路的丫头有意引着,把她们引回到了正院里。

岑永春精神真的好,还在挥手说着,方寒霄忽然若有所感,转头向外看去,就看到了一脸泪把脸都哭红了的莹月。

莹月顿在院子里,她意识到自己这模样不该进去,忙转头又要走,方寒霄站起来,大步追出去。

岑永春愣着:“怎么了?”

徐大太太端起茶盅喝了口茶,遮住了嘴角边的笑意:“没什么事,我这个三丫头向来养得娇些,大概,是和二丫头拌了嘴了。”

岑永春仍是莫名所以,伸头往外看了一眼:“寒霄还挺上心的。”

**

出了正院以后,方寒霄在墙角处把莹月拉住了。

莹月呜呜咽咽地,不想叫人看着她哭,拿手抹着眼泪,却是越抹越多。

方寒霄皱眉,看了一眼石楠。

石楠一路上回过味来,是越想越气愤,张口就一边解释一边把惜月告了。

这事要是望月做的那根本没什么,她们本来对她没有期待,可惜月不一样,以为亲近的人捅这一刀,感情上格外受创。

莹月听石楠说着,心口憋闷着的那口气渐渐散出来,边抽噎边道:“算了,不怪二姐姐,她只是没有告诉我——”

要命关头,谁管得上谁,惜月明哲保身,不算什么错。

石楠生气地道:“可是如果大奶奶提前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去告诉二姑娘的!”

莹月:“……呜!”

她抽噎声陡然大了一点。

她哭什么呢,就是哭这个。

她不认为惜月害她,她甚至可以说服自己惜月情有可原,可她还是这么伤心,因为她在情感上不能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去看待这件事。

没有孩子不依恋爹娘,在她还不懂事的时候,她努力伸出去手过,但从没有回应,她没得到过这份理应与生俱来最深刻的羁绊,她跟惜月在一起的时间还多一点,徐家令她有所留恋的人,不是徐大老爷和徐大太太,而是这个不同母的姐姐。

而现在,这份留恋也要没有了。

这意味着,她对整个徐家的留恋都要没有了。

于她软糯的内心深处,其实始终保留着一份对他人——哪怕是亲人的审慎。这是曾经那么多次伸出去而落空的手留在她身上的刻痕,她自己都未必记得了,但这刻痕确实地打了下来。

她会因此不自觉地学会收拾自己不该有的**,克制、保留着自己,以避免因此受到伤害。

简单说,这也算是趋吉避凶的一种,不过这一项是最深的本源,她模糊地知道这一点,并因这一点而难过。

因为她从她的家里找不到任何留恋了。

她难过的不单是被惜月伤到,也是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

方寒霄本来只是平静地守着她。

惜月出逃甩锅之事,莹月不知道,他反而是知道的,他派人盯过徐家,不过这件事并不重要,所以事情过了以后,他也就放到脑后了。

他以为莹月哭一会儿该好了,谁知她看着快自己忍下来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重新哭回去了,两个眼睛都揉得红肿。

他皱起了眉,他不知道一个庶姐对她有这么大影响。

他的手抬了抬,但莹月依靠着石楠,兀自哭得入神,他手又放下来,转头看了一圈,找到一根小树枝,直接把她拉蹲下来,在地上写着告诉她:别哭了。

莹月努力辨认了一下,抽泣着道:“——哦。”

方寒霄又写:你姐姐跑了很好。

莹月噎住:“……好、好什么?”

她不那么想哭了,因为她有点觉得生气了,她这么难过,他还跟她对着来,怎么这样。

方寒霄慢悠悠划:不跑,我就要娶她了。

莹月:“……”

她嘴角一撇,嘤嘤嘤。

方寒霄少有地呆了片刻,把小树枝扔了,转头茫然看她。

“你,只想着你自己,呜——”莹月哭着指责他,“没有人管我,我呜呜呜——”

她觉得自己又惨又凄凉了,没有一个人喜欢她,为她着想一点。

方寒霄缓和气氛失败,没办法地,重新伸了手,简单粗暴地把她的脑袋摁了过来,摁到自己肩上。

莹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居然没想起来挣扎。

方寒霄心下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于是耐心地,自己找了个节奏拍抚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