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半天,她憋出来一句:“大奶奶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书,大爷动她好像都不太愿意,总盯着。”
这说来说去不还是书吗?!
洪夫人气得要骂她,总算丫头补了一句:“大爷应该看得出来,但是他还是要动。”
她有点费解地道,“他自己拿过来的新书,就从来不看,有两回大奶奶主动递了新书给他,他不要,还是去拿旧书了。”
她看见大奶奶对着他的背影偷偷瞪了一眼,但大爷就很处之泰然,坚持只拿旧书。
洪夫人心中一动:“——好像有点意思。”
哪里有意思,她暂时也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可以再忍一忍,等一等。
然后又过了一阵子,她终于等来了一个有价值的新消息:隆昌侯府岑永春与徐家徐望月婚期已到,帖子送到了府里,除了给方伯爷的,岑永春还亲自手书一封,送与方寒霄,邀他务必去喝这一杯喜酒。
这是洪夫人一直在等的一件事,她知道两家定亲礼是已经办过了,岑永春是娶续弦,办得比较低调。洪夫人当时按兵不动,没去设法刺激方寒霄,就是等着一刀真的落下来,砍在他的心上,能不能刺激得他在失常之下,暴露出些什么。
没想到岑永春这么配合,帮着把这一刀砍得更重更深了些。
婚期是在五日之后,她立刻吩咐人留意新房的动静,尽快弄清楚方寒霄准不准备去。
**
莹月好似被一盆冷水泼下来。
她沉在虚幻的安宁中,几乎快要以为自己就可以过着这样平静的日子,她忘了自己是怎么来的。
方寒霄把这一张朱红洒金的请帖放到她面前的时候,她一看清上面写了什么,就惊恐地站起来往后躲,后背都撞到了放满书的格架上。
方寒霄平静地写了三个字:怕什么。
莹月快要转身抱着格架了——她能不害怕吗,她长姐背叛他,昏礼还邀请他去,这是怎么想的!
她恐惧里又有点生起气来,长姐太过分了,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自己默默嫁过去就算了,真把方寒霄招惹去,方寒霄受不得这个刺激,把她的昏礼搅和了,看她后悔不后悔。
方寒霄还写:你跟我一起去。
莹月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不她不去。
她才嫁来时对方寒霄那种说不出的害怕全回来了,方寒霄越平静,她越怕他忽然发作,忽然把书案掀了什么的——虽然他从没表现出任何一点这方面的倾向。
方寒霄不得不安抚她:我没生气。
莹月战战兢兢地,她不相信。
谁能信啊,她觉得她不傻。
方寒霄有点不悦了,他干什么了,把她吓成这样。
他脸色一变,莹月对别人的这种情绪很能感应到,嘤嘤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
就说他生气吧,还不承认。
方寒霄:……
他没脾气了,只得再写了一遍:没有生气,生气也不找你。
莹月终于慢慢平复了一点下来:好像,有点道理?岑世子邀他去,他气不过去找他麻烦更合理,或者找长姐去。
方寒霄拿笔再点了点第二张写着叫她一起去的纸,莹月就不敢拒绝了,怕真惹着他,轻轻点点头。
又鼓足勇气小声道:“……对不起。”
总是她家办的坏事。
方寒霄放下笔,忽然掐她一把脸颊,把她含在眼眶里的两颗泪掐下来,走了。
莹月:“……”
☆、第38章 第38章
五日时间倏忽而过, 隆昌侯府请帖上写的吉时很快到了,而这个时候, 时令也来到了六月初。
天气好像一下子就炎热了起来, 五月里早晚还有凉风阵阵, 一进入六月,便是清早出门, 扑面而来的已经是一股热气,令人心里生出燥意。
莹月还好,她生来畏冷不畏热,只是她虽不燥, 心里却七上八下, 慌得厉害。
那日她被方寒霄掐了一把,感觉自己好像付出过代价了,让他出了下气,当时心定了点,但随着吉日一天天逼近, 她又不得不忐忑起来了。
直到当天, 她像个木偶一样被丫头们穿戴打扮好,下午时分,愁眉苦脸地出了门,那模样, 不像去贺喜人家昏礼, 更像是办事的主家有了什么倒霉事似的。
方寒霄还是不去骑马, 还是坐她旁边。
莹月憋了好一会, 终于忍不住细声细气地道:“就我们四个人去吗?”
配置跟上回去建成侯府都是一样的,她带了玉簪石楠,方寒霄仍是自己一个人——连车夫都算上勉强能再凑出来两个。
方寒霄靠在后壁上,点了个头。
莹月就又添一重担心——这要打起来怎么办?
她嚅嚅地提意见:“——还是多带几个人吧?”
方寒霄默了一下,搞懂了她的思路,嗤一声笑了。
莹月感觉到了淡淡的被嘲笑,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甚是轻松,情绪也比较稳定的样子,她被嘲一下又不算什么了。总比他寒霜冷面地坐她旁边,一脸就是去找茬的模样强。
唉,真不知道那个岑世子怎样想的,长姐知不知道这回事,如果知道为什么不拦一拦。
她等待的这几日里,翻来覆去细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是差不多想明白了方寒霄的意思,抢了他未婚妻的人指名道姓地发帖子来向他示威,请他去参加昏礼,他要是不去,那才是示弱,装也得装出个若无其事的模样去赴宴——好强的人都这样,要是换了她,她就肯定不去。
隆昌侯府距着平江伯府挺远,在另一个片区了,这是因为隆昌侯府发迹早于平江伯府,占下的地段比平江伯府要好,更临近宫城,不过同时带来的一个问题是,它没有平江伯府府邸大,宫城附近达官贵人比邻而居,就是侯府往里一放,也没有多么显眼了。
莹月一路胡思乱想着,马车停下,她下来的时候看了眼天色,发现他们到的时间不早不晚,算是刚刚好。
隆昌侯府里面已经很热闹了,这次是男女分开摆宴,进门送了礼包,就有下人来分别带路。
莹月又有点心慌了,转头看方寒霄一眼,小声道:“你走的时候叫我呀。”
她真怕方寒霄等会见了正场面,心里还是气不过,受刺激之下把她忘了,自己走了。
方寒霄:……
他想了想,示意莹月伸手。
莹月会意地把掌心摊开。
方寒霄一笔一划慢慢写:记得就叫你。
莹月低着头呆滞了:她是不是看错了?记得叫她是什么意思?那要是不记得——?
方寒霄看一眼她傻眼的表情,眼底现出一丝笑意,没做多的解释,松开了她的手,转身跟下人走了。
莹月:“……”
周围人来人往,她没办法追,纠缠着太难看了,只好在下人有礼的催促下,慢吞吞往另一边走。
昏礼这样的人生大事,来贺喜赴宴的人众多,一个地方必然是安排不下的,莹月被引入的是个小一点的花厅,团团摆了四桌宴席,此时人将将来了一半。
屋里四处本立了伺候的丫头们,都穿得十分喜庆,客人们自己带的下人就不便再往下挤了,太过嘈杂,统一被安排到了隔壁的一间屋去,如有事召唤,可使主家的丫头去传话再叫来。
如此,莹月就只得一个人身处在这厅中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圈,发现她在来的诸人里应该是年纪最小的,而别的——别的就没什么了,她反正是一个人也不认得。
她在看别人,别人也在看她,这厅里来的女客们不少本身是认识的,便不认识的,进来互相有认识的人引荐一下,叙一叙,也能叙出点头绪来。
莹月与她们不同,是全然的生面孔,众人对过几回眼色,咬了一下耳朵,发现竟无人知道她,都有点觉得奇怪了。宴席的位置不是随便安排的,能到这间厅来,至少彼此该是差不多的人家。
于是不多时,就有人来含笑向莹月搭话了。
莹月不惯交际,红着脸报了家门,这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尚书家的孙女,你姐姐我常见,只是没见过你。”
她跟徐家应当是真的有来往,因为莹月没报娘家来历,她嫁了人,从此在外行走,先以夫家论了。
而这妇人仍能一下就说出徐老尚书的名号,不但跟徐家认识,而且关系应该还算是友好的——一般的只会说徐大老爷,出门交际本也没有越过父亲打着祖父名号的,她特别把已经过世的徐老尚书提出来,其实算是抬了莹月身价。
只是她算友好,旁人就不一定了,厅里乃至于静了一瞬,然后各色诧异的目光才投了过来。
徐家姑娘易嫁之事,在徐大太太不遗余力的宣传下,京中是已人尽皆知了,虽然徐大太太拼着命说是长女生病才致如此,但只看不过隔了三月,望月就摇身一转,重攀入了隆昌侯府的大门——哪怕望月当时是真的病了,真的不能出嫁,别人也不能不多想。
这各色异样目光里,有两道格外刺目。
莹月循着茫然找去,发现还挺巧,是两个坐在一起的妇人,年纪很轻,只比她大一点,大约在二十岁上下,穿戴上都很好,肌肤白皙,一派养尊处优气质高雅之相,只除了那眼神,真的刺人,两人离得近,还起到了近乎叠加的效用,以至于莹月根本忽视不了。
见到她望过来,两个人也不收敛,仍旧是直直地打量着她,那份与别人单纯看热闹不同的奇异意味让莹月觉得有些熟悉——怎么好似那日在建成侯府里,薛大姑奶奶看她一般?
莹月当时没把薛大姑奶奶放在心里,但她现在有点头疼了。
出门第一次,遇见一个“情敌”;出门第二次,遇见一双,那要是出门第三次——?
……
莹月觉得有点难理解,方寒霄长得是很英俊,可是只能远看,他这个人,一近相处起来,那真是又坏又烦人,刚才还吓唬她要把她丢下。
这些姑娘大概是没有跟他真的相处过,才会被蒙蔽了——不对,不是姑娘了,都嫁人了,嫁人了还惦记着他,还要对她放冷箭,更不知她们怎么想的。
莹月悄悄叹了口气。
“真是没想到——”
“呵,人算不如天算。”
坐在对面的两个妇人不但看,还拨动着嘴唇,轻轻议论着。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你怎么样?”
另一个被追问,咬咬唇不说话了。
先说话的那个低低地转移了话题:“徐望月这小贱人,偏她运气倒好。踩了人,自己上来了。”
咬唇的不肯认同了:“好什么?进门就做娘,亏她拉得下脸,为了荣华富贵,当真什么都不要了。”
先说话的笑一声:“这话也是,他日见着她,我得记得问问她这滋味怎么样。”
咬唇的叹息了一声:“只可惜了——”
她没说可惜谁,但先说话的自然是知道的,她声音里加了份狠劲:“徐望月太过分了,她这种日子还把他请来,想干什么。”
莹月不会作为娘家人坐到这个宴席上,她来,只可能是跟着方寒霄来,从平江伯府的交情算起的。
“为了显示心里没鬼吧。”咬唇的冷笑道,“当别人都傻子似的,看不出来她玩什么把戏。”
先说话的把声音更压低了一点:“行了,你犯不着生气,我听说,隆昌侯夫人可不怎么满意她,捱不过岑世子坚持,才勉强答应了。这往后,有她的好日子过。”
咬唇的点头:“我知道。荣华富贵有命赚,有没有命花可是另一回事——哎,你别看她了,来人了。”
先说话的也看见莹月身边走来了另一个人,把目光收回来:“知道了。”
来的是孟氏。
她跟着薛嘉言一处来的,脚步匆匆,进来到莹月身边坐下的时候,乃至带着一点微喘:“徐妹妹,我可算找到你了。”
莹月被一屋陌生人看来看去,正看得后背细汗都要冒出来了,忽然看见她出现,惊喜得不得了:“孟姐姐!”
虽然她跟孟氏只有过一回来往,可跟别人比,她已经算是亲近的了。
见孟氏大概是赶得急,头上微微冒汗,殷勤地拿自己的扇子给她扇扇,又好奇地问道:“孟姐姐,你知道我来?在找我吗?”
孟氏笑着道谢,点头解释道:“我跟我们爷一起来的,我们比你们来得晚一点,你们爷在门外守着,等到了我们,请我来跟你一起坐着,怕你一个人闷。”
莹月睁大了眼:“真的?”
孟氏笑道:“自然是真的,我跟丫头问你,但是来的人多,我先被引到另一处去了,问了一圈人,终于问到你在这里,我才过来了。”
莹月甚是感动:“孟姐姐,辛苦你了。”
“我辛苦什么呀。”孟氏笑道,“我也想跟你一处坐着,离开宴的时间还有一会,正好我们说说话。”
又打趣道,“主要是你们爷的嘱托,我们家爷就没他这份细心,你要谢,回去谢谢他。”
莹月脸红了。
他也不太坏。
怪不得从前招人喜欢了——她悄悄望了对面那两个妇人一眼。
☆、第39章 第39章
洞房花烛夜, 金榜题名时,是人生的四大乐事之二, 前者是小登科,后者是大登科。
岑永春今日将要达成前者,然而他心中的喜悦,丝毫不下于状元入洞房, 大小连登科——或者说,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份饱满昂扬的喜悦都是他去迎来的新娘子带给他的,而在他骑着高头大马, 胸戴红花地回到隆昌侯府以后, 一眼见到正要往里面走的方寒霄时, 达到了顶峰。
“寒霄!”
他乃至于在马上就叫了出来。
把挤在门外看热闹的众人的目光全引了过去。
方寒霄本来已经被下人引进府里了, 他在男客那边寻了一圈薛嘉言, 没找着,又出来等他,才耽误到了这一会。
听到呼唤,他淡淡转头, 同时不动声色地伸长胳膊把身边的薛嘉言拦了一拦。
薛嘉言不安分地想往外窜:“方爷, 你别拦我,不揍他一顿, 我心里这口气下不去!”
他之前见到隆昌侯府过定礼时说要来灌醉岑永春,其实只是戏言, 后来不多久由薛二老爷领着走通了锦衣卫同知的门路, 就做校尉到宫里守大门去了, 没把这回事当真记着。
直到喜帖送到了建成侯府,他换班回家,听到下人议论,才知道岑永春究竟要娶谁,气得暴跳,前天已经跑到平江伯府去过,约着方寒霄要去把岑永春打残。
方寒霄把他拦下了,只说对徐望月本来无意,不成没有什么可惜之处,薛嘉言本已有点被劝下了——徐望月若好,没有什么对不住他兄弟之处,那她嫁别人就嫁别人罢,总不能拦着不叫人出嫁;若不好,那这种姑娘本也配不上他兄弟,去祸害别人最好。
他说服了自己半天,但这会一见岑永春那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样儿,全部破功了,就想把他从马上拖下来一顿揍。
“寒霄是他叫的!谁跟他那么熟!不要脸!”薛嘉言被拦着窜不出去,气得只是碎念。
方寒霄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的,他从前跟岑永春真的不熟,几乎陌路。
所以,要不是有徐望月这一出,他都不会确定他对他有这么大怨念。
京中子弟无数,分门第分文武分才能,各自有各自的小圈子,从前方寒霄领头的这个小圈子,跟岑永春是没有交集的。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双方就是合不来,他们相同的只有出身,志趣都不相投,自然而然渐行渐远——这是曾经的方寒霄以为的。
他那个时候,太年少太飞扬也是太天真了,他不知道对于岑永春来说不是这样。
岑永春曾经努力接近过他们的圈子,但是没有成功,被排斥了。
那个时候,方寒霄自己是平江伯世子,将来要接方老伯爷的要职;薛鸿兴没有子嗣,薛嘉言过继给他是早晚的事,薛鸿兴掌握的都督府虽然捞钱比不上漕运总兵官,但是是中枢要职,位高权重;而岑永春呢,那个时候他的父亲隆昌侯身上只有一个闲职,于是他这个侯府世子,其实还比不上薛嘉言这个二房长子值钱——
外面看着差不多的子弟们,里面扒一扒,其实是差挺多的。
所以,对岑永春来说,他不觉得方寒霄他们不带他玩只是跟他玩不到一块去,他认为自己是被人瞧不起。
这些都是方寒霄到了外面,因故要查隆昌侯府的时候才顺带着查出来的,他为此有一些惊讶,惊讶过后,就没什么了,只是把它作为一桩事备案着,暂时并没想到要怎么用,又能不能用。
但世事吧,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没料到他孤身返京没几天,岑永春就自己挥舞着把柄扑到他面前来了。
现在,方寒霄在众目睽睽中,微笑着看着岑永春跳下马来,昂首挺胸地走过来,忽然变得很熟络地跟他打招呼:“寒霄,你能来,我真高兴,以后咱们做了连襟,就是亲兄弟一般的交情了,一会我单敬你三杯,你可不许早走,我不放人的!”
方寒霄笑着点了点头。
他看上去仍是当初那样耀眼,站在人群里仍如鹤立鸡群,所以岑永春还隔着一段距离,都可以一眼把他认出来,岑永春心中为此有一点堵滞,但旋即又舒服起来——他怎么可能不郁怒,不肯示弱在面上露出来罢了,表面上装得越好,心里肯定越呕!
岑永春的目光还往薛嘉言面上去转了一圈,看见薛嘉言瞪眼看他,心中更抖擞了——风水轮流转啊,当年一个二房的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如今他伯父自己得了亲生子,他一个侄儿,屁也不是了,想一想都痛快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