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半晌后楚河叹了口气道。

“……”

“我只是想把天谴时你父亲的做法,来解释给你听……但你说得对,有些事情已经没法改变了。”

他们相对而坐,远处海涛声声,从幽暗的天空下传来。

“我们来商量件事吧,”楚河突然说。

摩诃抬起头。

“周晖作为地狱魔寿命是有限的,推测还有这么多年。”楚河比了个数字:“而你天人五衰的症状在血海中有所缓解,撑到那时应该没问题。”

“您是说他临死前我能去补最后一刀吗?”摩诃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从此只在神魔两界来回,不去进犯人界的话,周晖死后,我就把我的神格给你。”

楚河的神情十分平静,甚至连语速都没有半点停顿,听起来和“从此以后要乖乖的哦”或“我的遗产总归还是给你继承”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然而这话在摩诃耳朵里不啻于炸弹,让他当场就愣住了。

“……您不是开玩笑?”

楚河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不是。”

摩诃唇角紧抿,面色有点苍白,难以置信的盯着他母亲。

凤凰在升上无色天弑佛前,也说过同样的话,然而在当时的语境下被摩诃理解成了开玩笑。

这种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根本无法想象有一天会实实在在地发生!

在他身后不远处,周晖本来拿了个草棍儿蹲在地上画圈,这时动作突然顿了顿。

“……我以为……”摩诃声调不稳,仔细听的话尾音有点颤抖:“我以为您会去给父亲抢一个神格……之类的……”

“神格是大白菜,说抢就能抢到吗?”楚河反问,“何况跟地狱魔契合的神格太少了,总不能去阿修罗部族那里搞大屠杀吧,要不然去抢迦楼罗?”

摩诃无言以对,唯一的感觉是荒谬:“但如果这样的话,您的生命也很快就会……”

“我知道。但世事就是这样的,没有一条路能通向两全的结局。”

他们对视片刻,楚河微微笑了一下。

“摩诃,像你我这样的神灵,生命几乎与天地齐寿,因此你我的所有选择都注定将是生命中短暂的过客。就像开客栈的人,目送着一个个旅客来了又走,总有一天你会遇到想把店关了,背起行囊随他一起上路的人。”

“对我来说,原本你父亲只会占据我生命中的某一段时光,然而对他来说,我却占据他有限生命中无限大的分量。这本身就是一场不公平的博弈,我不过是想改变这种不平等的情况而已。”

摩诃脑子里嗡嗡作响,直觉还想反驳,但楚河已经站了起来。

“好了,别再去找人界的麻烦,乖乖待在血海里吧——你手里这把剑是须佐之男的天丛云,他出生后的确因为过度思念母亲而遭父亲贬斥。但那时候他妈已经死了,我还没死呢,你还是少折腾比较好。”

“……”摩诃尴尬道:“我不是仅仅因为这把剑才……”

楚河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头。

虽然这个动作居高临下,但他的声音却是很柔和的:“你会找到一个代替父母来陪伴你的人,只有这个人才能伴随着你走到终点。以前是我的想法不对,从今以后不会了。”

楚河转过身,穿过高耸入云的水壁,向血海对岸的周晖走去。

摩诃回头注视着他。那一瞬间孔雀明王周身的暴戾和焦躁仿佛都褪去不见了,只是目光有些放空了的迷茫。

周晖站起身,楚河走到他面前。

“回去吧,那边还没结束呢。”

周晖点点头,神情若有所思,嘴里还叼着那支草根。

楚河只作没有看见,向远处灰暗天空下连绵不绝的铁轮山走去。周晖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开了口:“那个,如果有一天……”

“嗯?”

“……我死了的话……”

楚河目视前方,不动声色。

周晖舌头突然打了个结,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你觉得把我埋在哪里比较好?”

“……”楚河缄默片刻,缓缓道:“不周山。”

“为什么?”

“地方大,你跟我都埋得下。”

风从他迎面吹来,发梢和衣襟都瞬间向后扬起,映在周晖深邃的眼底。

楚河头都不回,只反手拉起周晖。两人五指相交,掌心相贴,周晖紧走两步来到他身侧,只见不远处铁轮山顶上的天空中,缓缓裂开流光溢彩的时空通道,人界碑正从宽阔通道中闪现出洁白的碑身。

那是人界每天新死的亡灵来到地狱的入口。

从那里可以返回人界,他们来的地方。

“喂,”周晖眼睛直直望着天,终于道:“关于莎克提,其实我有话想说……”

楚河断然道:“别说。”

“不不,这些话在我心里很久了。你知道吗她现在入了魔,其实她入魔以后放飞自我就好多了,当年真的是太装。我倒不是那种背后说人闲话的人,何况自己傻逼的往事也不想老拿出来讲,但如果你介意的话……”

“我不介意。”

“不不不,介意也没关系的。我想说的是任何事物都有发展的过程,就像莎克提在几千年内从常年装逼转成放飞自我一样,当年我只是个刚刚化形、稍微开了点智商、经常还处在钻牛角尖状态的魔兽。现在回想起来应该等成熟一点后再去找你,但头脑一热就……有的时候会犯傻逼……”

“别说了,”楚河忍无可忍道,“我当年在意的根本不是她这个人好吗!”

周晖盯着他,一脸破釜沉舟的表情。

“我只是很在意你会不会像释迦一样!”楚河说,“当时我已经开始怀疑他了,我怕你也跟他一样当面背后两副面孔!至于雪山神女这个人本身我从来都没在意过,我真纠结的话什么鬼神女都早死一千次了,何止烧她个房子那么简单?所以你想解释的事情根本不重要,我会从其他的、更多的方面去寻找我关心的答案,明白吗?”

周晖不信任地打量他,半晌问:“……那你当初从莎克提的镜子里看到的恐惧是什么?”

“是你宰了摩诃烧孔雀煲,”楚河随口道。

周晖刚想无情戳穿他的谎言,突然只见楚河站在半山腰,眯眼向上望去:“哎?”

“你别想转移——”

“不是,”楚河指向半空中的时空隧道,愕然问:“那不是颜小哥吗?”

周晖的唯一反应是你特么不要想转移话题,但紧接着回头一看,也愣住了。

只见千万魂魄形成洪流,穿过人界碑,从时空隧道中向地狱奔涌而来。在灰色半透明的潮流中,有一个灵魂夹在其中闪闪发光,犹如庞大鱼群中一只细小的星星;仔细看的话,那是因为这个魂魄胸腔中闪动着一颗五芒星,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减弱。

——只见那赫然是颜兰玉的阳世魂。

“等等!”周晖猝然道:“还有老于!”

楚河定睛一看,只见颜兰玉的灵魂面对着人界方向,似乎离开时还有不舍;而在他身前不远处,另一缕灰白透明的魂魄正穿过洪流,竭力向他伸出手,那竟然是于靖忠!

“——抓住他们!”周晖瞬间就气急败坏了:“这怎么搞的,为啥两个人魂都飘地狱来了?!”

楚河纵身紧跟周晖而上,从他身侧爆发出凤凰明王绚丽的佛光。那光芒所到之处,无数灵魂即刻飞升,飘扬着脱离了地狱道的桎梏,向着人界和三十三重天上四散飞去。

一时地狱漫天全是魂魄,半空中颜兰玉的阳世魂也飘飘悠悠的要散,被楚河一把按住。虚幻的魂魄如有实质一般被他抓在手心,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周晖也抓到了于靖忠,啪叽一声直接把五指插到了魂魄的脑子里。

“你他妈怎么来了?!你死了吗?你怎么死的?!”

于靖忠的魂魄被左右摇晃,呆呆看着周晖,明显已经有了快要飘散的迹象。

“回人界!”楚河当机立断,飞过去一把抓住周晖,直接就把他往时空隧道里拽:“他们的身体还没完全断气!现在回去还有救!”

周晖反手抓住楚河,两个人分别提着于副和颜兰玉的魂魄,刷地一声被反冲力吸进了时空隧道。

下一秒,人界伊势山,周晖和楚河双双“扑通!”摔在崎岖的地面上。

周晖被垫在下面,灰头土脸爬起来一看,只见前方一座巨型土坑,颜兰玉的身体就静静躺在坑底。而于靖忠俯在他身侧,一只手与他交握,另一只手还维持着向上爬的姿势,显而易见是最后一刻还在试图带颜兰玉逃生。

这个姿态其实惨烈到有点荒诞的地步,周晖回头看看于靖忠木木呆呆的魂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立刻拽着他冲下土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把魂魄狠狠踹回了于副的身体里!

嗡——灵魂入体时仿佛金属震响,久久回音。

紧接着于靖忠的手指动了一下,又是一下。他整个人身体骤然痉挛,捂着胸口弓起身,发出激烈变调的剧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

于靖忠颤抖爬起来,紧接着天旋地转,又哐当摔下去。如此重复摔了两三次后,周晖终于大发慈悲地一把抓住他后领,把狼狈无比的于靖忠从地上提了起来。

“颜……咳咳!颜兰玉……他……咳咳咳!……”

周晖兜头给他一巴掌:“多大人了还玩殉情!那不是颜兰玉吗?!”

于副剧烈喘息,好不容易才止住胸腔内几乎要震断肋骨的咳嗽,勉强抬头一看。

只见阳世魂悬浮飘在颜兰玉身体上空——它现在只是一个普通半透明的魂魄了,五芒星的光辉已经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楚河单膝跪在边上,喃喃念着什么,一只手按住阳世魂的心脏位置。

他手掌仿佛覆盖着一团温暖的光晕,将魂魄完全笼罩在里面,几分钟后轻轻地、不容拒绝地将它按回了颜兰玉已然冰冷的身体。

于副连滚带爬冲过去:“兰玉!”

光晕尚未散尽,颜兰玉苍白的脸颊仿佛被染上了微末血色。于靖忠紧紧抓住他的手,仓促间突然觉得手指触感一动。

——那是从手腕上传来的脉搏。

颜兰玉缓缓睁开眼睛,数秒钟后,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转向于靖忠。

“……”

他口型微微一动,但没发出声音,半晌才浮起一丝疲倦至极的笑意。

于靖忠长松一口气,如同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摇晃了几下,再也支撑不住,咣当一声软倒在地。

第90章 让我随你去那个世界,为你我永远所向无敌

两个小时后,伊势山。

吉普车门大开,颜兰玉披着大衣,头发凌乱地露出绷带,精疲力尽地坐在后座上喝热水。

不远处于靖忠席地而坐,周晖颐指气使地骂他:“一把年纪了做事都不动动脑子!为什么不把吴北一起拽去!为什么不在原地等待救援!一个人扛密宗掌门,你好了不起是不是?雄性激素分泌过多青春期终于来到了是不是?下次再这样休想我帮忙!别做梦当我的三女婿!”

“……”于靖忠虚弱道:“你特么闭嘴……”

伊势山灯火通明,带着探照灯的直升机缓缓降到树林上空,气流掀起巨大的呼啸。

日本警方和中国大使馆外交人员同时赶到了,双方隔着一片狼藉的伊势山展开了激烈交涉。

吴北好不容易收拾完自卫队和密宗门弟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装死企图蒙混过关,结果被东北洗剪吹小哥带人从死人堆中扒了出来。一群人围着二组长哭天喊地,正闹得开心时,周晖一个箭步大脚开到,瞬间只见吴北闪电般一骨碌起身,活了。

吴北被周晖拎着耳朵拽去对付日本警方,二组长全身皱巴巴的阿玛尼黑风衣,一手抄扩音喇叭,一手呼地从地上扛起单人火箭炮,沾着硝烟和血迹的帅脸异常凝重:“咳——咳!上面的人听好了!国安六组任务清场,你们有三分钟的时间逃离,你们有三分钟的时间逃离——!”

周晖在不远处听得额角抽搐,一时竟分不出是于副更欠揍,还是二组长更讨打。

然而吴北的威胁还是管用的。二组长身为一个伤春悲秋、心黑手狠、杀人毁尸灭迹前还要感叹两句“风儿为什么这样大”的灵魂艺术家,常年在东北境内搞黑帮活动,中日边界赫赫有名。如果举不太血腥的例子,据说日本一半的盗版光碟都要走他的流通线路;血腥点的例证就更多了,什么跨省联合福建人上门追砍山口组啦;当着日本某参议员的面深情抚摸樱花树说“我想让这里的樱花来年开得更红艳”啦……

国安六个组长中,吴北在日本的知名度一骑绝尘,吊打周晖都绰绰有余。

二组组员们也没闲着,洗剪吹小哥带人摞起袖子,把密宗门弟子的尸体拣出来,绑成一排,如人肉盾牌一样顶在前面。警方从直升机上往下一看,满地是身着狩衣的阴阳师尸体,顿时毛骨悚然。

这种阴阳道之间杀来杀去的纷争,当地警视厅知道自己做不了主,要是武力羁押的话谁知道这帮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会干出什么事情来。警方只能暂时退避,丢下几句“我们将汇报上级警视厅,由被害者的门派进行交涉”,然后直升机掉头,飞快地下了山。

吴北摔了单人火箭炮,一屁股坐到地上,深情凝视着远去的直升机:“妈的,早这么听话不就好了。”

周晖咳了一声,继续转过头骂于副:

“就你能,就你会装逼,不是想当正常人吗?正常人早被那密宗掌门搞死了好吗?老牛吃嫩草枯树开新花,看你那怂样儿,年薪没有两百万还敢学人谈恋爱。中国三千万剩男就是三千万个你,这年头搬砖的工资都比你高,再给老子逞能下去,总有一天作死你自己……”

于靖忠一边点头称是一边低头摸烟,烟盒浸透了血,甚至连滤嘴上都染了血迹。

不远处颜兰玉想帮忙劝解,挣扎着要下车,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你怎么样?”

颜兰玉回头只见是楚河,正从另一端上了吉普后座。

他迟疑了下,坐回去笑道:“谢谢您,明王殿下。如果不是您的话……”

楚河打断他:“这种话不用说了。”

他探身拨开颜兰玉的头发,看见他头顶上那道可怕的撞伤已经结了痂——那是之前被凤凰血稀释过的水洗过的缘故。除此之外,他身上到处是撞伤、擦伤,非常严重的是一只手被烧得皮肉黏连,另外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这两处都只被周晖做了初步应急处理。

楚河维持这个探身的姿势,一动不动盯着他。

两人在昏暗的车厢里近距离对视,颜兰玉清晰地从楚河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不由微微向后一仰:“这……明王殿下……”

“别动。”

“……”

颜兰玉满心问号,半晌只见楚河眨了眨眼,睫毛微湿。

足足过了三十秒,楚河又眨眨眼,这次眼眶已经风干了。

颜兰玉嘴角微微抽搐:“殿、殿下……”

“没办法,”楚河无奈放开他,扑通坐到车座上:“我就是哭不出来。”

颜兰玉:“……”

楚河非常遗憾,只得再次咬破无名指,取一滴心头血,滴在颜兰玉的水杯里让他喝。

那水刷然沸腾,立刻散发出浓厚的铁锈味,颜兰玉只得捏着鼻子小口小口的咽下去。很快,随着液体进入胃部,他快要麻木的剧痛的肋骨和手臂都渐渐轻松起来,内脏仿佛被暖流熨烫过一样妥帖,不由自主长长出了口气。

半杯水喝完,他低头一看自己的手,烧焦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结痂。

虽然手臂伤痕累累的模样非常丑陋,但比起之前血流不止的样子已经好太多了。

“真……真神奇……”

楚河说:“对全无法力的人起效比较快,因为没有自身抗体的干扰。”

这句话尾音刚落,车厢骤然陷入了静寂。

颜兰玉长长的眼睫低垂,定定地盯着水杯。

袅袅白雾中他的身影清瘦而疲惫,眼神朦胧不清,仿佛连俊秀的脸颊线条都融进了昏暗里。

“我试图保住你的五芒星,但从地狱回来的时候它就熄灭了。但我想它应该保护了你的魂魄,不然像你这么衰弱的灵魂进入地狱时,有很大的可能性会直接魂飞魄散。”

楚河伸手从裤袋里摸出一条红绳,递给颜兰玉:“不过镜心还在,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用,总之先帮你拿了回来。”

颜兰玉的目光有些涣散,半晌才动了动,慢慢抬手接过那块八咫镜碎片。

“……我刚才就察觉到了……”他轻声说,“只是一时不敢确定,太突然了……”

楚河看着他,目光中浮现出一种微微的怜悯。

颜兰玉把玩着那只碎片,白皙的指尖在尖角上轻轻摩挲。楚河曾经见过这块镜片从周晖、张顺、于靖忠等等人手里经过,然而从不像现在这样,觉得它与其相接触的手是如此匹配。

密宗门费尽心机,挑中颜兰玉炼成阴阳双面魂,想必是有必须要选择他的理由的。

“本来我就是个普通人,学这些东西不过是为自保,没想到现在突然没了,还挺不习惯的。”颜兰玉顿了顿,苍白脸颊上短暂地笑了一下:“不过没关系……反正密宗门灭了,需不需要自保也……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