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越猛的一下子站起来,因为动作过猛还差点摔一跤。只见龙纪威脸色疲惫的走进客厅,看上去仿佛几天几夜没睡觉一样,声音沙哑的问:“有吃的吗?”

韩越急切的问:“楚慈情况怎么样?”

龙纪威摇摇头,并不多说什么,又问了一遍:“有吃的吗?”

韩越毕竟是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人,比较能沉住气,先把疑问咬着牙吞进肚子里,去厨房随便弄了碗泡面出来。好在龙纪威并不挑食,他看上去饿狠了,三口两口就把泡面扒得干干净净。

不知道是不是韩越的错觉,龙纪威看上去好像突然长了几岁。他原先面相极其的年轻,说他是二十岁的年轻人都有人信,现在却突然显出了一点成年人的味道,有点像二十五六岁那样了。

吃完泡面他把碗一放,又转身进了卧室。韩越也没心思收拾,在客厅里呆呆的坐着,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他甚至也不感觉到饿,只觉得全身发软,没力气,不多会儿竟然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恍惚间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楚慈离开的那两年里,一个人住在酒店,房间空空荡荡的,人也空空荡荡的,整天游魂一样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韩越被胸口一阵强烈的压力惊醒了,一睁眼就看见老龙趴在他胸前,探头探脑的到处乱瞅。这东西长得有拳头那么粗,重量少说也有五六公斤,难怪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可能是那两片阿司匹林起了作用,韩越一试温度,已经降下去了不少,只是喉咙还有点发烧,扁桃体可能稍微有点发炎。

他顾不上自己的事情,立刻起身冲进卧室,动作之快让老龙闪避不及,砰的一声滑到了地板上。

卧室的门大开着,老远就听见楚慈剧烈的咳嗽声。那声音简直是撕心裂肺的,韩越冲进去一看,就只见他伏在床头上,不断咳出色调暗沉的血沫,隐约还夹杂着碎肉一般的东西。

“你怎么回事?怎么搞的?”韩越脸色铁青的扑过去,刚要扶起楚慈就被龙纪威拉住了,说:“你让他咳,没有关系,以后会咳出更多来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样了?”

龙纪威脸色实在是不好看,甚至比楚慈还要差点,“不怎么样,我稍微看了一下,他身体里不好的东西——你们称作癌细胞的那玩意儿,已经扩散得非常厉害了,这给我的感觉也非常不舒服。他应该早点开刀的。”

这时候楚慈勉强止住咳嗽,韩越立刻端了杯水给他,小心翼翼的让他漱口。

楚慈虚弱的喝了两口水,抬起头来望着韩越,视线停顿了好几秒,又转去看龙纪威,沙哑的问:“我怎么怎么样?”

龙纪威说:“不要问我怎么样,你是病人,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才对。已经扩散的癌细胞一次是消除不了的,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应该是控制它,控制完了以后再说消灭的事情。”

他转向韩越,说:“我这段时间每天都会来,等他情况稍微好一点,我就把他带到九处去。他这个情况要借用九处的一些放射性仪器,机器的效果虽然比老龙差点,但是比它更加稳定,也更加安全。我不敢肯定他最后需不需要动手术,如果治疗过程顺利的话,也许病灶会被还原到最初的状态,就像早期肿瘤一样,伽马刀就可以切除了。”

龙纪威这人虽然平时性格比较偏激,为人也非常冷淡,但是这番话却说得十分有条理,可以看出他确实是尽了心的。

韩越从来没有这样感激过龙纪威。在盘山公路的那时候,他对龙纪威真是恨出血来了,千刀万剐都难以消解他心头之恨。然而现在哪怕龙纪威开口要他的命,他都会毫不犹豫并且心甘情愿的拿刀砍自己脖子。

“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一步。”龙纪威看了看时间,对盘旋在他脚下独自玩耍的老龙招招手,老龙立刻嗷的一声,欢快的窜进了他衣服里边。

这东西现在又变小了,两根手指粗细,在龙纪威肩膀的位置上拱了拱,很快安静下来。

韩越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外,龙纪威不是能站着跟人寒暄的人,很随意的对韩越挥了下手,说:“你回去吧,不用送了,我晚上还约了纪委的人见面。”

韩越立刻敏感的问:“纪委?”

“嗯,侯宏昌的事情。”龙纪威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很快钻进了门口的红旗轿车里。

侯宏昌的事情,司令夫人的事情,这些几天前还藤蔓一般困扰着韩越的问题,突然间好像都跟他没关系了。他只惦记着家里的楚慈,仿佛在绝境中突然升起了一点希望,一时间连脚步都轻快了很多。

出乎他意料的是,楚慈竟然下床了,还打开了卧室的窗户。他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黄昏温柔的风微微拂动他的头发,看起来神情颇为悠闲。

韩越一开始还以为他想跳窗,惊得手脚都凉了,扑过去砰的一声关上窗户:“你想干什么?!”

楚慈仿佛觉得有点好笑,歪着头反问他:“你说我想干什么?”

“靠,没事别吓人啊,老子我都快被整出焦虑症来了。”韩越拍拍楚慈的脸,去抱了床毯子仔细的盖在他身上:“傍晚天凉,少吹点风。”

楚慈安静的盯着他,突然低声问:“你生病了?”

韩越一怔。

他刚才冲过来看楚慈的时候,神经实在是绷得太紧,以至于搞忘了自己还在发烧的事情。现在楚慈一提醒,他头重脚轻的感觉突然又回来了,而且还更加的变本加厉。

“你熬出黑眼圈了。”

韩越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因为他看到楚慈抬起手,轻轻在他额头上贴了几秒钟。

韩越瞬间感觉自己血一阵一阵往头顶上冲,额头上温度一定在急速升高,说不定脸都烧红了——但是那跟发烧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楚慈把手从他额头上拿开的时候,他心里简直在咆哮:“不要!再多贴一会儿!就一会儿!”

不过楚慈当然听不见他内心的波涛汹涌,很平静的把手放回椅子扶手上,说“还在发烧,我看你还是去床上睡一会儿吧。”

事后韩越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动作,觉得实在是丢脸到家了。因为当楚慈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竟然忍不住把楚慈的手往自己这边一拉,然后膝盖一软,情不自禁的半跪在了靠背椅边上。

他后来想起来,这个动作简直就像是在求爱,而且姿态还十分低微和虔诚——果然是里子面子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楚慈当时也实实在在的愣了一下:“你你不舒服吗?”

韩越咳了一声,结结巴巴的说:“没、没有,我是在想,你一定能活下去的,龙纪威一定能治、治好你的,我挺、挺高兴,真的。”

楚慈一言不发,沉默了好一会儿。正当韩越即将恼羞成怒转身逃走的时候,突然只听他问:“韩越,龙纪威告诉我说,为了请他过来你闯进了国安九处,他说这是要被枪毙的事情,是真的吗?”

韩越下意识的点点头,然后看到楚慈的脸色微微变了。

“没,没有!没发现就不用枪毙!”韩越立刻改口,又觉得不妥:“我的意思是我不会被人发现的,而且我也不在乎你看我不是好好在这里吗?龙纪威那老小子也请过来了是不是?真的,我一点也不在乎的,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楚慈皱着眉头,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听起来就仿佛是叹息那样。

“你在外边睡觉的时候,我跟龙纪威谈了很多事情。这几年来我跟你的事情闹得太大,根本瞒不住人。为了维护一个情人而闹出这么大风波,这感情用事的名声对你以后的仕途和升迁都会造成很大的影响。说句难听话,以后前程很难再有什么大 的作为了。我想就算是韩家的亲戚,本来最应该帮你的人,对你应该也有很大意见吧。”

韩越直觉想反驳,但是话还没出口,就被楚慈用眼神压了回去。

“韩越,你已经为我做到这个地步,老实说再推三阻四的话就是矫情了。如果我刚才打开窗子跳下去的话,说真的,对你也很不公平吧。”楚慈顿了顿,有些不确定的补充了一句:“也许会伤害到你也说不定。”

韩越听得呆住了,心想你何止是伤害到我,你简直就是在拿刀杀我啊。

“我只是有点搞不明白”楚慈吸了口气,有些迟疑的皱起眉头:“我想知道哪种会让你更后悔一点,现在把我交给侯宏昌的父母?还是十几年后想起今天的一切,觉得你为我所放弃的东西——包括前程和地位等等,其实都非常划不来?我不想看到你很多年后用年少无知、愚蠢莽撞之类的词形容今天的自己,你那样会让我觉得很对不起你,说真的,韩强那件事情本来就让我对你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很抱歉的感觉。”

这话说到后来其实已经非常不连贯,楚慈仿佛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以至于话说得断断续续,中间还停顿了好几次。

但是韩越一直静静的半跪在那里听,或者说他除了本能的听之外,其他任何事都做不到了。

过了很久以后,窗外渐渐暮色四合,房间里一片沉寂。最后一抹余晖透过玻璃窗,勾勒出房间里摆设模糊的影子。

楚慈低下头,看见韩越仍然仰望着他,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感觉韩越想说什么,但是几次张开口,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突然韩越站起身,因为长时间保持半跪的姿势腿脚还麻了一下,踉跄了一步之后,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你等着我!”说完就匆匆跑出了房间。

楚慈目送他出去,只听见咚咚的脚步声跑到书房,一分钟不到后又大步流星的走回来,手里多了两个天鹅绒的小盒子。

“你还记得那年你过生日,我们本来计划出去玩的对吧,可惜后来没能走成。这个戒指就是我当时买的,你看,是一副对戒。”韩越又跪到楚慈身边,把两个盒盖打开,里边是两只一模一样的卡地亚LOVE螺丝男戒。他拿了一个套在自己无名指上,然后又笨手笨脚的摸出另一个,紧紧用手指捏着,忐忑不安的问楚慈:“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愿意成为我的遗产继承人吗?”

楚慈久久的凝视着他,半晌突然微笑起来,说:“怎么看我都不会成为你的遗产继承人吧,你成为我的遗产继承人倒是说不定,只可惜我没有遗产让你继承”说着从韩越手里拿过那个戒指,也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他这个动作其实非常随意,硬要形容的话,就跟在旅游胜地的小摊子上买了佛像,然后随手挂在脖子上一样,并不十分的郑重,但是也不能说完全的漫不经心。

韩越紧紧攥着那两个空的戒指盒,突然猛的一低头,肩膀微微的抖动着。楚慈还以为他怎么了,刚一低头看他,就只见傍晚昏暗的余晖中,韩越一只手捂着脸,无声而剧烈的哽咽了起来。

楚慈愣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拍韩越的背。就在这个时候,韩越突然把他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抓过来,凑到嘴边重重的亲吻着他的手指,哽咽着说:“你要好好活下去,别让我所有的付出都白费了,好吗?”

他说话时颤抖的热气喷到楚慈的手指和掌心上,有些痒痒的感觉。楚慈闭上眼睛,几乎无声的叹了口气,说:“嗯,好。”

第60章 The End of Story

侯瑜给裴志打电话,气急败坏的问:“你知道韩二大爷最近抽了什么风吗,中央纪委把我叔我婶给拘留了!动静闹得特别大!他成心想暴露我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

裴志说:“这你可误会韩越了,中央纪委的老梁平时看到他都绕着道走。你知道他最近把龙纪威给弄醒了吗?”

侯瑜一惊:“难道说”

“你要是有种,现在就打电话给龙纪威问他最近抽了什么风,搞出来这么大动静。你要是没种,现在就乖乖把电话挂了哪边凉快哪边去,别打扰我。”

“你在干什么呢?”

“享受生活。”裴志把电话一挂,手机随手塞口袋里。老龙眼巴巴望着他手里的果篮,一个劲的探头去够,每次即将够到的时候裴志就及时把手一抬,搞得老龙想吃又吃不到,急得嗷嗷叫。

裴志正玩得有趣,突然他面前的房门开了,龙纪威脸色微微发白的走出来:“你们干什么呢?”

老龙趁机猛的一窜,十分灵活的从裴志手上的果篮里叼走一个苹果,飞快的游到了龙纪威身后,紧接着就传来它耀武扬威啃苹果的声音,喀嚓喀嚓的,极度嚣张。

龙纪威疲惫的揉着眉心,说:“晚饭没得吃了。”

老龙的动作立刻一僵,半晌后灰溜溜的游出来,嘴里叼着半个吃剩的苹果,默默放回裴志手上的果篮里。

裴志嘴角抽搐了一下:“不不不,不用了,我还是送你好了”

“你最好别这样做,它的记性可好了。你今天这个时候喂它一个苹果,以后它每天这个时间都会找你要一个苹果,天天如此,你躲到什么地方都没用。它总要找到你,然后想尽办法逼你拿出苹果来。”龙纪威顿了顿,紧接着阴森森的笑了:“想当年它趁我不注意,偶然吃了一个人,然后”

裴志猛然感到脊椎上窜起一股凉气。

“——你有半个小时探视时间。”龙纪威突然正儿八经的看了看手表,说:“不要刺激病人情绪,不要问保密问题。九处的病房装备全天候监视录像,一举一动都放规矩点。”

裴志突然感觉那股凉气变成了冷汗,顺着脊背汩汩而下。

龙纪威挥挥手,悠闲自在的大步走远了。老龙亦步亦趋的紧跟在龙纪威身后,几次想窜到他身上去,都因为自己碗口粗的身体太过沉重而不得不作罢。

这里是九处研究所里的唯一一个病房,如果时间倒退到一个月以前的话,躺在那里沉睡不醒的人应该是龙纪威。

而现在,在里边接受治疗的是楚慈。

裴志对于楚慈为什么会被龙纪威带到九处去这一点,其实并不十分清楚。韩越肯定不会跟他说这么多,他只语焉不详的告诉裴志说楚慈的病有救了,龙纪威突然大发善心,想出了一个能把癌细胞的扩散还原回去的办法。

裴志当时追问是什么办法,韩越迟疑了很久,才说:“原理应该跟伽马刀十分类似但是光靠射线没用,这两天还要开一次刀。”

虽然韩越没说得很清楚,但是裴志能感觉到,这次开刀的结果将最终影响到楚慈能不能活下去,这个最关键的事实。

他推开病房的门,楚慈正疲惫的坐在病床上,一只手重重揉按着太阳穴。他看上去真是极度的苍白憔悴,但是情况并不太坏,要知道癌症晚期到了他那个地步,基本上连坐起来都不能了,普通人根本就是躺在床上等死的事情。

“你怎么就改不掉上门带东西的毛病呢。”裴志把果篮放到床头上的时候,楚慈随手在里边翻了翻,不禁叹了口气:“真可惜,都是我喜欢吃的,可惜现在吃不了了。”

“等你好了吃啊。”

楚慈笑起来,仿佛觉得很有趣一般:“哈哈,那行,承你吉言喽。”

他刚刚接受过治疗,可想而知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额角还残留着冷汗的痕迹,脸色苍白得就像纸一样。但是他笑起来的模样却非常明朗,仿佛对未知的命运非常的坦然,没有一点迷惘和畏惧。

裴志其实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所见过的楚慈,一直是比较隐忍而内敛的,心里满满的全是事情,表面上却分毫不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相当厉害的一个人。

“你要的东西我带过来了,按你吩咐的那样没跟任何人说。”裴志从包里抽出两本薄薄的文件,不知道为什么动作迟疑了一下:“——不过我还是希望你稍微考虑一下,现在要改还来得及。”

“为什么要改?我觉得挺好的。”楚慈接过文件随手翻了一下,紧接着丢到一边,微笑着道:“那广告词儿不是挺煽情的吗:希望我死以后,我的眼睛仍然能注视这个美丽的世界毕竟火里一烧什么都没了,感觉挺浪费的。”

“韩越知道这件事吗?”

“为什么要给他知道啊,又不是他的遗体。”

“但是”

“他肯定会反对的,他就是这么个人。”楚慈随意的挥挥手,说:“再说我也手术也不一定失败呢,那天照CT,肿瘤边缘形状非常清晰,医生说这是癌细胞未扩散之前的样子,手术成功的几率很大哦。”

裴志勉强笑了一下,看见那本文件搁在楚慈手边上,封面一排黑字十分刺眼。

那是一份自愿捐献遗体器官的公证书。

那天楚慈找他帮忙办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也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劝他打消这个念头。遗体器官捐赠虽然已经宣传了很多年,但是绝大多数人的观念都是要留全尸,要入土为安。这就像当年推行火葬一样,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好的,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情愿那样做。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龙纪威也支持我这么做。虽然我要切除一部分胃,可能身体其他几个脏器也不怎么健康,但是我眼角膜是好的吧,心脏也是好的吧?想当年我高考从城镇考到北京,又在国家事业单位工作过,国家培养了这么多年,而我却从没对社会做出过什么回报。现在想想感觉挺过意不去的。要是能稍微捐献几个器官的话,感觉至少能对社会做出点贡献,挺好的。”

楚慈这人是这样的,只要他一旦打定主意,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改变他的意志。最终裴志还是给他弄来了器官捐赠的表格和公证书,红十字会的人听说他即将接受胃癌切除手术,还都挺感动的,都祝他手术成功早日康复,搞得裴志哭笑不得。

“话说回来,签了这东西以后感觉坦然多了,前两天我真有点害怕手术失败,不管以前心理准备做得多么充足,一旦真面临死亡的时候又感觉有点退缩。可能我本身就是个意志软弱的人吧。”

楚慈承认这一点的时候竟然态度十分大方,坦荡得要命。裴志忍不住摇头笑道:“你要是软弱就真没人坚强了。”

“不,我本来很胆怯的。不过这两天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象万一我手术失败了,离开这个世界了,那么谁会拿到我的眼角膜,谁会拿到我的心脏,会有一个怎样的人,来替我看这个世界。可能是个生下来就没见过光明的小孩,可能是刚刚展开人生旅途的花季少年,可能是因为事故致使失明,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的壮年人。会有多少人因为我的离去而重获新生呢?一想起这个我就感觉很坦然,仿佛对明天的手术也不那么惧怕了。”楚慈顿了顿,笑起来说:“我现在心态真是好得不得了,不管即将到来的结果如何我都能承受,你不用替我担心。”

他偏过头来望着裴志,阳光越过病房的玻璃窗,洒在雪白的病床和他苍白的脸上,恍惚有些温暖的色泽。

如果手术结果不好的话,那么这也许就是他们最后一次彼此注视。

他们之间的每一个凝视都是那样短暂和慌乱,一如记忆中的吉光片羽,被湮没在灯红酒绿与世事沉浮中,往往除了自己以外便没有第二个人发觉。

裴志突然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雪白的天花板,感觉到一阵湿意从眼眶中缓缓倒流而下。过了很久他才咳了一声,勉强恢复比较稳定的声音,沙哑着嗓子笑道:“我真是我怎么突然有点难受抱歉,你明天就要动手术了,我应该说点鼓励的话的”

他想抬手揉揉眼睛,突然只觉得手指被轻轻的拉住了。

楚慈的手非常凉,因为重病削瘦的关系,手腕骨头都突出了起来,看上去十分虚弱。但是他握着裴志的时候仍然十分用力,仿佛有种非常沉稳和安定的力量。

“裴志,你是我来北京以后见过的最好的人。如果以后有谁跟你在一起的话,一定会非常幸福的。”楚慈顿了顿,又笑起来说:“如果我明天手术失败了,那这辈子最后的心愿就是你能长命百岁、子孙满堂,我觉得你一定会好人有好报的。”

裴志低下头去看着楚慈,不知道为什么却始终看不清楚,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不论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慈的脸。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着说了声:“嗯。”

楚慈的胃部CT其实还算乐观,肿瘤被还原到了非常清晰规整的形状,这就意味着癌细胞的扩散已经被完全控制住,可以用手术的方式物理切除病灶了。

他开刀的地方是一家普通医院,韩越本来想通过关系找比较权威的医生,但是被龙纪威阻止了。这人大概活得太久,所以看的也比较开,告诉韩越说现在情况已经足够好了,已经接近于良性肿瘤了,没有必要大费周章的转院找名医。如果普通医院开不了这个肿瘤的话,那就说明楚慈命数已尽,实在是命里注定没办法的事情。

楚慈自己也不在乎。他开刀那天韩越一大清早就赶到医院去,看见他穿着白色T-恤,一条灰色的宽松长裤,悠闲的光脚坐在床头上浇花。

要说心理素质,这位的心理素质实在是异于常人。韩越本来紧张得七上八下,结果看到他那么悠然自得的模样,反而一下子啼笑皆非起来。

“哟,你来这么早!”楚慈头也不抬的随口道,又招手叫韩越过来:“你看这花剪得怎么样?”

韩越走到他身边,看着那盆瘦骨嶙峋的月季花,沉吟了一会儿说:“唔给我一种非洲难民的感觉。”

“切,你懂什么!这叫风格,风格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楚慈瞥了韩越一眼,摇头叹道:“没有艺术感的家伙。”

“艺术感什么的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这花大概是活不过下个月了。”韩越把花盆从楚慈的魔爪下抱出来,放到窗台靠阳的位置,抚摸着花苞叹息道:“可怜啊,每次我看到有饭不吃拼命减肥的青春期少女都感到十分悲哀,就和我现在的感觉一样”

楚慈把喷壶一放,说:“活不过下个月我跟你姓。”

“哟,你不是早就该跟我姓了吗?”

韩越的调笑没有产生任何效果,楚慈只淡定的瞥了他一眼,就像看小孩一般懒得跟他计较。

这时候两个医生推门进来,要给楚慈做最后的术前检查。韩越心里还是有点慌,想陪在边上看着,但是突然手机响了,竟然是司令夫人的号码。

跟至今不大会用手机的韩老司令不同,司令夫人的手机都换了好几个了,时刻紧跟潮流。

韩越迟疑了一下,楚慈问:“裴志吗?”

“不是。”

楚慈一点没听出韩越的声音已经有点酸味了,只疑惑的问:“那你怎么不接啊?”

韩越满怀醋意的走到病房外,关上了门。

他站在走廊上,眼看周围没什么人,才接通了电话:“喂,妈?”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医院。”

司令夫人的声音迟疑了一下,才问:“你找了人给动手术吗?”

说到楚慈名字的时候她声音非常含混不清,韩越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是能猜出来,便“嗯”了一声:“马上就进手术室了。”

他以为司令夫人会说什么,但是她再开口的时候,生硬的转变了话题:“——那个,老侯他们家夫妇俩都进去了,你知道这回事吗?”

“嗯,我知道。”

紧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司令夫人也不说话,手机里传来信号不良的轻微的刺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