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徐家院墙内伸出的一丛树梢,雄心膨起又缩下,缩下又膨起。
三房又没有什么小姐了,她冒冒失失进门算哪门子事呢?
算了,不去了。
可是不去,难道就要永远这么守下去吗?你看表嫂连孩子都生了……
她掐着手心纠结了片刻,最后咬咬牙,推门下了地。
冒失就冒失吧,她就假称是来给表嫂传话的好了。
她鼓足勇气,像个无畏的女战士一样带着丫鬟过了马路,然后拐个弯走向三房的角门。
只是才拐了弯看到那扇门,她又怂了。
到底这样好不好呢?
再抬头看看四处,她目光就停在前方不远的梧桐树下了。
树下居然也停了辆车,而且也站着个人。
这人四旬有余的年纪,文士打扮。身材却保持得很挺拔修长,白面墨须,一袭低调的湖蓝色直裰,质地却是极佳的蜀锦。腰上垂着块晶莹美玉,与髻上所簪之冠遥相呼应。从这人的乌黑须发与并不过份白皙的修长双手来看,他必然是个平日里养尊处优不必为世事家事而忧虑的人。
此刻他正负手在后望着徐家角门出神,他身后还站着的两名一长一少两名长随,皆是着杭绸制的青布袍子。背微垂着,面目和善,下意识分开的外八字双脚显示出平日里必定谨守着大家规矩。
许是站得久了,年长的那名长随上前道:“老爷,要叩门么?”
这老爷幽幽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长随只好又退下了。
程淑颖打量他半晌,瞧着不像坏人,便抿了唇上前:“先生是来找徐将军的吗?”
徐镛如今是堂堂的金吾右卫指挥使,京师人都尊称他为徐将军。
这文士被打断遐思,垂下眸。扭过头来,目光在她身上顿了一瞬,点头道:“莫非姑娘也是来寻将军的?”
“我不是。”她摇摇头,垂首望着脚尖。她该怎么说她是来看他们家表少爷的呢?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文士望着勾头忧愁的她,面色却是放得极温和了,身子也转过来:“姑娘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算是吧。”她叹气道。她抬头望着前方的角门,心里的纠结全都溢在脸上了:“其实我就是想见这院里头一个人,但是又没想好怎么见他……”
文士略略点头,探究地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说道:“姑娘想见的人。不知道又会是谁?”
程淑颖没有回答,却抬头望着他:“既然先生是来找人的,那么为何在此地徘徊?”
文士微顿,而后溘然叹笑:“在下。或许是有些‘近乡情怯’罢。”
程淑颖讶道:“先生是徐家的人?”她盯了徐家好几个月,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徐家还有族人在外的呀!徐家接连几代单传,直到徐少泽这代才繁荣起来呢。
文士微微扬唇,不置可否。
“总之就是不敢见了。”别人不想说,她也不勉强,这种想进但又不想进的感觉她太了解了。她侧转身望着院墙。怏怏说道:“其实我也是不敢。”
文士静默无语。
程淑颖沮丧半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间转过身来,带着丝兴奋说道:“既然咱们都是要进去找人的,那不如我们一起叩门罢?就当是相互壮个胆?”
文士挑眉,还未及反应,她却已经像只小鸟一样蹦上去把门叩响了。
……
王府里宾客尽散,徐滢也得以让浑身香喷喷的宋韬躺在旁边玩耍。
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身上有着奶香和衣服上清爽的皂角香,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亲近爱抚。不过小家伙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睡觉,除了饿了要吃奶的时候,没几个时辰是睁着眼的。以至于宋澈老想把他弄醒来玩玩儿,不过在满屋子里三层外三层人的监视下,他也很难得逞。
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徐滢侧身喝汤的时候宋韬还是被他爹掐屁股掐醒了,张着小喉咙哇哇大哭。
奶娘赶紧抱过去哄着,但醒过来的他真的张大了眼睛,安静地瞪着立刻凑过来的他爹。
徐滢褪下腕上的金镯子砸宋澈的后腰,正这会儿,厉得海进来了。
“江南杨家的人,也到京师来了么?”他这么问。
“没有吧。”徐滢被转移注意力,“怎么了?”
厉得海凝眉道:“先前库房典房登记今儿的洗三礼时,发现有一大匣子的金锁金麒麟并玉如意,还有些小衣服鞋子什么的,送的礼十分不轻,全是按照世子妃娘家外祖及舅父的规制送的,而上面记的正是江南杨家的名号,但今日进门宾客里并没有杨家的人。”
这下连逗着宋韬的宋澈也转过身来:“杨家来京了?”他怎么不知道?
这里正说着,门外侍棋又匆匆进来道:“禀世子妃!大舅爷着人来报,说是江南杨家大老爷来京了,此刻与颖姑娘正在徐府!”
徐滢立马撑着身子坐起来。
第325章 我来救你(求月票)
徐家前厅里,程淑颖睁大眼望着身旁的杨沛,已经保持着张嘴屏息的动作有片刻没有动了。
“您,您是他的父亲?”
她的脸腾地就红起来了——急的!她怎么把他父亲给拐进来了?她可是记得他说过是偷跑出来的,那他父亲来了,他现在怎么办?他是不是来捉他儿子回去的?她心里乱得跟被风连吹了三天的麻团一样,完全扯不清哪根是哪根了!
“在下正是杨沛。”杨沛扬唇望着她。
已经从惊讶与激动中平静下来的杨氏也微笑望着她。
程淑颖窘死了。这么说来她刚才跟他吐露的话一定是瞒不过他们了,杨氏他们肯定能猜到她是来见谁的了,她从来没丢过这样的脸,现在怎么办?
她脸上跟发了烧似的望着地下,强撑着给自己找台阶:“我就是,就是路过,才想起表嫂先前说,说盼着伯母能常去王府走走,想帮她传个话来着,我,我说完了,我先告辞了。”
说完匆匆一施礼,勾着头便朝门外去。
哪知才到了门槛下,却忽然与门外来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住对不住!碰着你了!”少年清亮又透着焦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一双手也及时地将她稳稳扶住。她立刻抬了头,对上一张错愕的脸,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又欢快地说道:“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
淑颖心里的窘迫倏然就不见了。他还记得她呀!
她瞬时就安定了,怀着砰砰跳的心情说道:“是哦,好久不见。”
叶枫抬头看一眼屋里坐如宏钟的杨沛,双手颤了颤,说道:“我先不跟你多说了。我爹八成是来揍我的,我去打个招呼就得溜了!”
说完将手从她两臂上放下来,迈着如同灌了铅铁的双腿走了进去:“孩儿,拜见父亲!”
杨沛左手捧茶,眼角也不曾溜他一眼,齿间吐出个“打”字,跟随来的那两名长随立刻就颌手上前。一个从带来的包袱里拿出绳索来。四平八稳地走向叶枫,一个上前将各处出入门口皆给关了,那气韵简直不能再淡定。手法不能再娴熟,逃窜无门的某人立刻就被绑成了粽子。
“姑母快救我!”
叶枫立刻扯嗓子叫起来,程淑颖望见这模样,一颗心都提溜到了嗓子眼儿!
“大哥!”杨氏忍不住上前求情。“枫儿在京这一年,镛哥儿都有敦促他读书的。”
“正是!今儿皇上考问他的功课。都对他赞不绝口,还请舅父网开一面。”徐镛也上前道。
杨家的家法他们再清楚不过了,当年杨氏不过是一时犯了糊涂,他们都能这么多年不予原谅。这小子今儿还不被他爹给活活打死?虽说是皮了点儿,但好歹没闯出什么大祸,这大半年天天在家里读书。也没想着再逃,他也不能不帮。
杨沛凤眼睃着他们:“你们要是拦着不给打。那我这就押着他回江南再打。”
杨氏徐镛顿时噤声。
那长随等得他们让道,立刻就举起板子往叶枫屁股上抽来了。
“慢着!”
程淑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挡在他身前:“杨先生,请您先不要急着罚他!他现如今帮着我表哥办案,您要是打坏了他,他怎么给朝廷帮忙啊?您督促他读书不也是为着有朝一日他能报效朝廷吗?”
她一口气说完,胸脯起伏得都快令她窒息了,使她有点发晕。
屋里人都静下来看着她,尤其杨沛的目光深深地落在她身上,但是她也没有害怕的感觉,就像是那次在那么混乱的人群里,从来没有遇险的她居然义无反顾地跟着她救起了火。
她甚至为自己终于勇敢起来而高兴,原来她并不是那么没用!
“办案?”杨沛果然没有再下令开打了。
“对对对!”机灵的徐镛连忙出来作证:“就是中军营卫所这几年出了个有人蓄意侵吞卫所屯田的大案子,案子自打世子接手,如今已有些眉目,枫弟机灵又是生面孔,而且还会一手临摹字画的好本事,王爷和世子对他器重得紧,上次立了功,世子就指明让他跟进!”
杨沛往后仰靠着椅背,眯眼望着如同只呆鸭一般伸长脖子望着他的叶枫,又看看挡在他身前的绷着一张小脸、紧张里带着几分孤勇的那小丫头,说道:“既是还要帮着办案,那就吊一天好了。”
程淑颖一脸错愕:“吊一天?”
“就是拿牛筋皮拴住脚脖子,倒吊在房梁上。”叶枫苦着脸跟她解释。
这么吊着虽然不会皮开肉绽,但是那滋味也很不好受。不过这也算是让步了,就杨家家法罚子弟的名堂多的很,说起来简直字字血泪。他曾经就试过被倒吊了一整天还要抄出十篇家训,连字也不能抖,要是抖了就得重抄。
——当然杨家被罚得最多的除了他外也没有别人了。
“杨先生……”
“太太,世子爷过来了!”
程淑颖正要再替他求情,金鹏就进来禀道。
杨氏才挥手,这里宋澈就身着身常服跨进门来了,进门先看一圈,在程淑颖和杨叶枫脸上各扫了一一眼,说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又指着程淑颖,“你怎么在这儿?”
程淑颖窘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氏忙站起来:“颖姑娘是路过。”又道:“世子来的正好,这位便是滢滢的大舅父。”
杨沛走上来,宋澈连忙跟他行礼:“舅父既是到了京师,又着人到了王府,如何不着人通报,也好让宋澈出来迎接?”一面虚扶着他就坐,自己则乖顺地坐在下首。虽然他心里对杨家不理杨氏他们这么多年也有几句微辞,但是皇帝对杨家印象可好得很,他可得谦逊点。
他们这里寒暄上了,叶枫这边自然失了掌控。
他连忙咬住程淑颖袖子,悄声道:“快帮我解索!”
程淑颖恍然回神,七手八脚帮他把绳子解开。
等他自由了,便偷觑着正说着话的杨沛,然后拖着她的手悄悄出了门槛,一路往外狂奔起来!
杨沛一面与宋澈叙话,一面溜着那偷溜出去的两只,把眼淡淡撇了开来。
第326章 另有它事(求月票)
叶枫一路拖着程淑颖跑出家门又绕到府后的小巷子才停下来,两个人都不是惯常做这种活的主儿,顿时气喘嘘嘘瘫在地下,喉咙里跟拉风箱似的喘起气来。
“多谢你了!”叶枫稍等气息转匀,便就冲她笑道,“要不是你出手,今儿我肯定被我父亲揍了。”
程淑颖心里揣着娇羞,抿唇道:“没有什么。还不知道回头表哥走了,你父亲还会不会罚你呢。”
“嗨,罚就罚吧!”叶枫无所谓地,就地坐下靠墙上,墙头十字花窗里探出垂下的几枝蔷薇垂在他脸旁,他顺手折了一朵下来,“反正从小到大我也没少挨罚。我觉得要不是我读书用功,只怕被打的次数还要多。”
他眯眼笑一下,又道:“回头等我作篇文章给他看就好了!”
程淑颖稍稍放心,又忍不住回眸去看他的笑脸,他那么大一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牙齿好白。
她觉得今天真是意外的惊喜,不但真的见到他了,而且他还真的记得她,如今她又能得以跟他坐在这里回味刚才的紧张刺激,这秋叶飘零的街道,人烟不多,但是这份宁静却让人欢喜。
“其实,我二哥也常常闯祸被我父亲打。”她抱着膝盖说道,“尤其我表哥,也是常常被王爷打。他们只要在一起,闯的祸比你严重多了,被我表哥打过的朝廷命官和勋贵都不知有多少,但是都是些该打的。”
“其实我也是因为没武功,打不过别人,这世上也有很多坏人我想打的。”叶枫转着手里的花朵说道,“我们苏州有好几个恶霸。专门欺负老百姓,被我撞见好几次了,有两次我让家丁出了手,结果反被他们告状。
“我并不是不想读书,我逃出来一是因为父亲逼我逼得太紧,二是觉得学了武功就可以说打就打那些恶人,比起读书当官再来主持正义可快多了。不过如今我觉得学武也不容易。恐怕等我学出一身武功。也跟读书作官的时间要差不多了。”
“你别灰心啊。”程淑颖安慰道,“只要坚持就会有成绩的。”
他点点头,唔了声说道:“你是第一个这么安慰我的人。”说着他忽然抬头。把手里的花儿递过来:“这个送给你!”
程淑颖盯着花儿看了会儿才接过来,脸红红地垂头,将它插在自己鬓上问他:“好看吗?”
“好看!”他双眼亮晶晶地,像夜幕里的明星。
她闻言垂下头。抱着双膝默片刻,再抬头看他。两人就在摇曳的花枝下噗哧笑开了。
宋澈此番过来乃是以外甥女婿的身份拜见舅父的,同时邀请杨沛改日上王府作客。这边厢徐少泽因着知道杨家大老爷上京,立刻也摆开阵势招待,一面让大厨房里设了宴。一面又往三房这里来亲自邀请过府赴席。
宋澈惦记着老婆儿子,先且告了辞。
墙外二小见得他出来,便也起了身。程淑颖不便进内告辞了。自己上了马车,遣了丫鬟进去跟杨氏致歉。这里叶枫趁着院里人多。也悄悄地回了自己院子。
徐滢这里已经摆了晚饭,见宋澈回来便就让人把他的饭也端过来。
问道:“可见到了?那小子可挨了打不曾?”
“自然是见到了。我去的时候已经绑起来了正要打呢,还好我及时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成功把他给救下了。”宋澈搓着手跟才吃完奶抱过来的宋韬扮鬼脸,吓得小家伙打了个奶嗝,他却嘿嘿嘿地笑起来。
徐滢无语地瞪他。忽又问:“那颖丫头呢?”
宋澈愣住:“我转移他们注意力的时候,她就跟那小子跑了呀!”
徐滢也愣在那里,程淑颖跟叶枫跑了?
杨沛到底婉拒了徐少泽的好意,留在三房里用晚饭。既然三房都跟府里分了家,这下他连登门礼都可以免了,不过杨家不差这点钱,他还是着长随杨恩将带来给老太太及长房二房的手信给送了去。
晚饭杨氏以要徐镛好生招待他为由,把叶枫支开留在他自己房里吃饭。
杨家规矩是食不言寝不语,席上并没有谈论什么。
散了席之后,苏嬷嬷也着人将留宿他的清荷苑收拾了出来,前来问及他的行李,他说道:“不必麻烦了,我的行李都在顺天府学附近的杨家帐号里。三日前我就已经上京来了。”
徐镛不由问:“舅父既然到京几日,如何未曾直接往家里来?”
杨沛退身在椅上坐下,眼望着他,说道:“说句恐让你们生恼的话,这趟我并不是因为你们而来。”
徐镛颌首:“镛儿知道,是为的枫弟。”
“不。”杨沛摆摆手,“也不是为他。我年初就已经接到你们的去信,若是因为他,我不须等到今日。”
徐镛顿住。
杨沛凝眉道:“这些年,你们是不是一直在恨我?”
徐镛垂眼不语。打从他进门那刻起,他就知道终究会绕不过这个话题,但是面对这么直白的问题,他一时真拿捏不好怎么说这话合适。
要说恨,那些年并不知道这些因由,应付眼前的事情还来不及,又哪有心思去恨?而后来知道了,他们的处境也已经改善了,也就无谓再去自寻烦恼。再者他们的境况让杨家来全部担责也不合适,毕竟杨氏的糊涂总是因由。
他没说话,好在杨沛也撇开了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起来:“我原本在得知枫儿在京之后也是打算派你二表兄即刻过来,却又正好收到滢姐儿嫁入王府的消息——”
他凝眉停顿,没有把话尾说完。
徐镛却是明白,杨家数代清贵,从不屑攀附之事,倘若当时便进京来,少不得与王府有些牵连,——宋家总算对杨家不错,难道因为这层私怨,连王府也不要来往了么?但是这么一来,外人指不定又要有闲话。
于是这大半年里杨家没消息他们也没作做多想。
但是既提到这个,他不免有了疑问:“舅父说的镛儿明白,事情过去便过去了,只是如何这次您又——”
这次岂不是也碰上小王孙的洗三礼了么?
“我也不知道这次会赶上。”杨沛道,“我不得不进京前来,是因为杨家在年前发生了一点事。”
第327章 生为手足(求月票)
徐镛神情变得郑重,说道:“愿闻舅父详解。 ”
杨沛道:“三年前你大表嫂生下对双胞胎,都是男孩儿,是目前杨家唯有的一对双生子,也是第三代中现仅有的两个男丁。但是去年腊月,也就是枫儿出走,家里正乱成一团的时候,这双孩子却突然遭了场意外。”
“什么意外?”徐镛忍不住问。
杨沛目光变得幽黯,双眉紧拧着道:“那天你舅母带着那双孩子去你叔外祖家里串门,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他们俩忽然就倒地不起,脸色煞白,双唇却发着紫。所有人都吓坏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夫来后说他们俩乃是中了剧毒。
“谁也说不清这毒是怎么来的,一则杨家后宅没有这些肮脏事,二则那毒药据大夫说乃是种罕见的剧毒,莫说后宅妇人弄不到,就是我等想求也是难求。”
“竟有这等事?”徐镛也皱了眉头,“那孩子们如今呢?”
“如今性命倒是无碍,但是那毒性太强,留在体内竟是驱散不去。每隔段时间便疼得满地打滚,才四岁不到的孩子,本来健健壮壮,如今愣是被折磨得瘦成了皮包骨。我着人四处走访名医,却遍寻无果。直到上个月,我才起了上京师来问问的念头。”
他望着徐镛:“这才是我上京来的目的。原先也着急枫儿,但因为知道他在徐家,反倒是放了心。我知道你们会善待他的,你母亲始终都是个善良的人。我也知道我迟早会要来见见你们,但这次并没有准备好,然而谁知道——这或许也是老天爷的意思。”
徐镛道:“舅舅来家。何曾还需要什么准备?”
杨沛默语。垂下的眼眸里似含着千山万水。
他望着窗外:“家父二十岁就任了京官,家母带着子女在京师长住。我只有你母亲这个妹妹,小时候,我带她的时间比你外祖父带她的时间还要多。”
徐镛抬头望着他,只见一贯挺拔的他的背影竟有些微驼。
杨老先生过世已有十三年,杨家带着他的棺椁举家南迁的时候他与徐滢伴着杨氏到过江南,而在他们南迁之前。他对这位大舅的印象是很深的。那时候杨老先生虚怀若谷。德才兼备,长子杨沛也是才华横溢,乃是京中有名的才俊。
杨沛往徐家来得多。印象中常与徐少川在如今他住的拂松苑里喝酒,徐少川学问平平,但他们俩却很投缘,以至于杨沛扶灵南下之后与他也保持着密集的书信往来。
记忆温柔了岁月。使那些本该逝去的心结越发松散。
他说道:“不知舅父可曾查出这究竟是何人下的毒?他怎么会冲个孩子下手?”
“我并没有查出来。”杨沛摇头往前踱了两步,“而且当时也并没有人看到有人接近皓儿他们。于是这么看来,下手的就只能是个武艺高强之人。然而杨家并没有习武之人,所以我又猜想,或是有人路过误伤所致。”
“误伤?”徐镛凝眉。
“没错。”杨沛道。“我进京之前,听说前军营辖下的苏州卫所日前也正在奉旨清查屯田的事,加上这几在京师也听到了不少关于端亲王世子的传闻。我想既然连宋世子去卫所查案都曾受伤,或许皓儿他们也是被人误伤也未定。”
徐镛沉默了一下。说道:“舅父的意思是说,前军营也出现了侵吞田地的事?”
“并没有确切消息说屯田流失,毕竟江南重镇紧要度不输北直隶,寻常人轻易哪敢打主意?只听说是奉旨进行例行清查。”杨沛转身面向他,“我也是下晌听你说枫儿被世子留下办案才想到此事。”
徐镛沉吟点头。
这时候杨氏走进来:“你们还在这儿呢?我听苏嬷嬷说你们吃完有一段了。”
她面上萦绕着淡淡的喜悦,徐滢生下了小王孙,徐镛又觅得了贤妻,如今杨沛又到了京师,于她来说近来的日子是再没有这般愉悦了。
徐镛跟杨沛抱拳:“我这几日托友人帮舅父访访名医。若是不成,便请滢儿请个太医瞧瞧,总之先治孩子的病要紧。”
“不用。”杨沛摆手,“你若方便帮我探访大夫我已满足,不需要去惊动滢儿。况且,他们不在京师,就是请了太医出来也治不了病。”
徐镛不置可否。
读书人心气高,尤其他们冷落他们这么多年,如今有事便来求他们,也恐人家说闲话。
但他们又岂会狭隘至此?请个太医对徐滢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岔开话说道:“家里有地方住,舅父既来了,自然没有住别处的道理。何况我想母亲也是很想念江南的,舅父即便是不缺住处,但又何苦辜负家母这份孝心呢?您若是能留下来住着,一则我有消息方便即刻告知您,二则您二位也好叙叙旧,如此岂不是好?”
杨氏立刻凝了双眉:“哥哥还要去别的地方住?”
杨沛讷然。他倒不是成心矫情,只是这么多年未见,有些礼节不知不觉便施了出来。
徐镛笑道:“房间都打扫好了,舅舅就将就着住下罢。家里还有好些老仆人也想来拜见舅舅您呢。”
杨沛看了眼抿紧双唇的杨氏,无奈道:“那就叨扰了。”
“舅舅客气。”
徐镛笑着退出。
杨沛张嘴唤了句:“镛儿——”
他在门下回头,而他缓缓吸了口气,又摆摆手让他下了去。
徐镛步出门来,沉吟着在廊下回头,敞开的大门里传来杨氏的声音。
“大哥是真不把我当妹妹了。”
“说什么浑话。”
“你既不想认我,为什么又要来?既来了,为什么又不肯住下?”
“……我只是路过,走累了。”
徐镛扬扬唇角,抬步回了自己房。
谁曾说儿女再老在父母眼里也是孩子来着?在杨沛眼里,也许杨氏也并不是那个错到永不能原谅的幼妹吧。规矩不外乎人定,如果杨家真的以礼仪传家,那么又怎么会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同胞呢?
第328章 有多厉害(求月票)
杨沛住了下来,叶枫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到底翌日还是在早饭桌上被他爹逮了个正着。
不过他早有准备,在他开骂的时候适时拿出篇写的工工整整的文章来递给他,于是本来要被吊一天的,最后改为只需要禁足三日,并且背出指定的几篇文章来便算数。
但是他还是很不开心,因为他爹居然不去住苏嬷嬷给他收拾的小精舍,偏要住到他的拢秋苑来,平白多了双眼盯着,简直做什么都不自由。
不过当他得知两个小侄儿居然受了那么大的苦,他又立刻把这层束缚感抛到了九宵云外,当庭跳起来拍着胸脯道:“我就说了吧?学武功还是有好处的!如果您让我打小就学武,这次我便不会出来,我不出来不就可以护着皓儿他们不是?”
被他爹当场又扔了一堆功课下来,立马闭嘴了。
徐镛上晌当差,晌午趁着歇息这会儿,拐到中军营寻着了徐镛。把杨家的事一说,再顺便把前军营的事给交代了,然后道:“杨家这事不管是否被寻仇,都逃不过下手的人绝非寻常之辈。如果说前军营也查出什么猫腻来,那这伙人闹的动静可就大了。”
宋澈即刻着人去往前军营打探消息。
最近因为当了爹,也爱心泛滥,关心起杨家那双孩子来:“怎么没直接把人带到京师?宫里那么多太医,起死回生之术都有,还能救不了两个孩子?”
徐镛想着他也不是外人,默了下遂就道:“是不愿担着趋炎附势的恶名。”
宋澈冷笑起来:“这会儿倒会装腔作势了。”说完顿一顿,接着道:“不过昨儿夜里我们老爷子听说枫儿父亲来京了。还着伍先生安排时间请他到王府来吃饭。今儿早上皇上听老爷子说了,也说要赴这趟饭局来着,他们若要请太医,倒不见得还得四处求人。”
徐镛没有言语。
外人每每提到杨家都满含钦佩之色,可说真的,可能是因为杨氏这些年过得太窝囊,又或者是杨若礼在世的时候他还太小不懂事。总之他知道杨家厉害。却不知道到底厉害在哪儿。
昨儿个皇帝在王府召见了叶枫,今儿端亲王又特地挪时间邀杨沛,搁从前。真的很难想象。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宋澈耸肩摊手,“不过我太子哥哥可能了解些。小时候杨老先——啊不,外祖父大人曾经当过他的老师。外祖父大人不但当过皇上的老师,还当过太子的老师。光凭这个也是很牛的。”
徐镛挑挑眉,在他这里吃了碗茶。又拐了他一罐茶叶走了。
夜里宋澈自然也将这事告诉了徐滢。
徐滢对杨家完全没有印象,也不认识杨沛,对于这件事的看法就完全趋理性了。
杨家孩子受伤的事她没法儿判断,只说杨沛这趟进京。如果他真为了当年杨氏犯的错而疏离这么多年,那么有什么理由忽然之间又全盘接受了杨氏?很明显杨家并不是冲着她这世子妃来的,否则为什么当初她成亲的时候也不见他们有半点音讯?
综合世人对杨家的各项口碑来说。杨家治家应是不存在什么大问题——当然除了徐少惠那桩,因此她觉得杨家当年疏离杨氏或许还藏有别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很可能连杨氏本人也不知道。
“哟,小王孙都尿湿了!”
侍棋的低呼打断了她的沉思,她连忙抬臂,果然小家伙把尿布也踹散了,翘高的一条小肉腿儿底下湿漉漉一大片。
“我来我来!”
刚换好衣的宋澈赶紧走过来,倒提起宋韬的两条腿。这提腿的手势竟然练的很纯熟,就是让人看了替孩子心疼,也不知道小家伙有没有在心里暗骂。
奶娘正好借势把尿布换了,又把小衣服裤子换了新,包好放到徐滢被下。
宋澈趋过来合住他们娘俩,说道:“真希望这三个月快点过去。”
徐滢笑笑没说话,宋韬却打了个喷嚏,喷了他爹一脸口水。
坐月子是极难熬的,好在陪伴的人多,东扯一日西唠一日也就过去了。
程淑颖依旧隔日便往王府来一趟,不来的时候就在府里做针线,或者与沈曼打发时间。
其实她还想去徐家串门,但是又实在不好意思再去。
她很担心叶枫有没有被打,又担心他很快就要随着杨沛回苏州,所以这几日其实也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自己不觉得,徐滢却是全看在心里,只是不问罢了。
她不问,不代表别人不会问。
她与沈曼在园子里下棋的时候,沈曼就忍不住了。
“已经接连错了好几颗子,你这魂儿到底跑去哪里了?”她轻戳她的额尖说道。
她连忙咳嗽,执着子在半空停半日,到底又给扔回棋罐里了。
“怎么了?”沈曼认真起来。
她红着脸把头垂下,捉着噤步捻了半日,说道:“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沈曼略顿,笑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很正常。是哪家公子?”
程淑颖鼓足勇气抬头,“就是江南那个杨家,他们家出了很多大官。”
“江南杨家?”沈曼凝目,屏息了有片刻才吐出声音:“前任国子监祭酒杨若礼家?”
“嗯。”程淑颖点头,“他是杨老先生的孙子,去年到的京师,也是滢表嫂的表弟。”
沈曼目光定在她襟前的绣花上。
“表姐?”程淑颖推推她。
她目光微闪,扬起唇来:“杨氏家族历代出过皇后,首辅,尚书,知府等封疆大吏。但这倒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杨家个个子弟不论为官与否,都对朝廷与百姓尽心尽职,而且他们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很为许多人称道。
“至于在外的德行操守,久远的祖辈不说,就说杨老先生与其父,一个是国盛之时的帝师,一个是开国之初主持朝纲的首辅,至今国子监与翰林院还藏有杨家好几本不为外传的著作,他们的品德,是各世家之中口碑极佳的几家之一。”
程淑颖很高兴:“这都是真的吗?”
“当然。”沈曼微笑,“至少外头都是这么评价杨家的。要论家世,杨家或许富贵不足,但论清贵却是绰绰有余呢。”
程淑颖脸上飞起红霞。
她很高兴听到别人盛赞杨家,尤其这个人还是极有品位的沈曼。
第329章 天在助人(求月票)
沈曼拈着棋子看她,眼底隐隐有抹忧色滑过。
程淑颖沉浸在少女情怀里,却浑然未觉。
“可是尽管这样,我心里却还是患得患失。”她伏在桌上喃喃地说,“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江南,说不定一个月,也说不定明天就走了。他只要回去,说不定这辈子我跟他连面都见不上了。等待的时间多么漫长,而我又害怕这一眼就真成了永远。”
沈曼仍拈着那颗棋子把弄着,温言道:“别想太多,如果杨公子也有意,那么这婚事不会成问题的。”
“说到婚事又太遥远了。”她脸红了红,把身子坐直起来,倏而,又问她道:“表姐怎么也不说我?”
沈家规矩也不小,沈曼这样德言容工皆是上等的大家闺秀,再与她要好,不说说她总让人不习惯。
沈曼笑着把那棋子放下,说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什么都照规矩来,你得有那个命才能遇到情投意合的人。而既然有了情投意合的人,再说些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就假了。我虽然时常满口的道理规矩,但身为女子,没有什么比找到个合心意的人共度余生更难得。”
“表姐!”
程淑颖扑到她身上,搂着她脖子。
她笑一笑:“改天有机会,也让我见见这位杨公子。”
“我要是能见到就好了。”程淑颖又沮丧起来,“我可是没脸再到徐家去了。”她把那天在徐家的事跟沈曼也说了,“现在徐伯母指不定怎么看我,还有滢表嫂——我最近都不大想上王府去,就怕她会提起这事来。”
沈曼愣了愣:“杨沛也到京师来了?”
“是啊。”程淑颖听她直呼起杨沛的名字。也是愣了愣。
“你们俩到底是下棋还是聊天呢?”
这里正说着,忽然程笙的声音从墙上的镂花窗后传来,把发愣的二人皆吓了一跳。
程淑颖不依地起身跺脚:“二哥来了也不先打个招呼,看把我们吓的魂都没了!”
程笙微笑走进来:“我不就是见你们发着呆所以才说话的么。”
说着在一壁坐下,垂眼看着她们的棋局。
向来淡定的沈曼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失神的表情花了有那么片刻才消散。
“你今儿怎么有空?”她拾着残局,一面问他。她知道他最近在忙着帮程筠打听谢惠母亲的下落。
“我才从宫里回来。王爷挑了时间。要在后日夜里宴请杨先生,因为皇上也说要赴宴,所以与景王在东宫看看太子殿下有没有什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