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日落,夜尽天明。眨眼就到了袁紫伊相约的日子。
徐镛虽说早有了心理准备,但要说十分平静也不见得。
夜里早早地吃过饭,看着暮色渐深,再吃了两泡茶,估摸着铺子该打烊了,便就带着金鹏骑马往东直门去。
绸缎铺每天戌时打烊,这个时候路上往往没有什么人了。其实他是刻意拖后了些时间过去,目的也是想跟她静静说会儿话。不管她是愿意相嫁还是不愿意,他都已经打算要尽全力说服她。
往东直门去要穿过小半个城池,半途有繁华大街也是清静小巷。京师的夏夜还是很美的,月色下层层叠叠的屋宇静静伏在天幕下,像画上的九天幻境。
袁紫伊也早早把人都支走了,只剩下几个回头陪同她回去的护院及丫鬟。
那天跟徐滢提过这件事之后。她心里倒像是清明些了。她本不是什么矫情的人,论心智比起徐镛还要大上几岁,如今倒是在个毛头小子面前矫情起来了,算什么呢?自己又觉得脸热,这两日反来复去地想了想。到此刻,心情已十分坦然。
这里抄了几页经,铺子门就被叩开了,徐镛走进来,先抬头看了眼楼上,才吩咐金鹏留下守着,自己上了来。
她搁了笔,迎到门口,徐镛便把一撂三个纸包递过来:“我母亲做的点心,说是带给你尝尝。”
铺子对面巷口里。有目含精光的黑衣人在张望。
“准备好了吗?”有人粗声问。
“一切就绪。”
对话声随着掠过的晚风化于无形,相隔两三丈远的铺子门下几个护卫,并没有察觉。
屋里袁紫伊和徐镛都已经坐下来。
袁紫伊给他沏了茶,说道:“听说你前几日去找过我父亲。”
“正是。”他并不避讳,“我向他提亲,令尊并没有反对。”
袁紫伊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他好歹也是武举进士,朝廷里新晋的将军,王府世子妃的亲哥哥,就袁沽那个德性。能反对么?被他求亲,不被吓着已算不错了。她说道:“他倒是也跟我提过了。不过我就没想明白,你怎么就找上了门不当户不对的我呢?”
虽然说不矫情,但作为女孩子。总还是想知道知道的。
徐镛没出声,直到把面前的茶喝了才说道:“因为你长的好。”
袁紫伊倏地沉下脸来。
他接着道:“古人云相由心生。”
袁紫伊略顿,脸色更黑,但瞬间,那嘴角却是又扬起来了。
算了,就接受这个理由好了。她打小接受的教育教会她。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命,这辈子她能自己挑夫婿,已经算顶好的了。徐镛虽不属凤毛鳞角,但衬她也绰绰有余。
“但我家里两个弟弟还小,继母又是个糊涂虫。倘若我嫁了人,家里生意怎么办?”她顾虑的仍是这个问题。不是她对袁怙有多深的感情,而是她不想做个言而无信不负责任的人。
徐镛想了下,“如果令尊不反对的话,我对你继续帮娘家掌铺子是没有意见的。”
关键是袁家能不能同意。毕竟嫁了人就算是徐家人了,这牵涉到的利益,将来会不会成为破坏他们姐弟关系的因由?
“这样不行。”她摇头道,若路氏是亲娘,这是不会有问题的。可她虽然跟两个弟弟感情都还行,对路氏却实在没有把握。
“万一没办法,只能让我父亲找个得力的大掌柜了。”袁怙在生意场上还是识得许多人的,要找个人管管这些铺子不是很难,只是想到眼下这间铺子乃是自己一手打理起来的,突然要交给别人来管又有些不舍。
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始终要嫁人的。
屋里烛光幽暗,在整条商铺林立的大街上像片绕月之云。
这街头静寂了小半个时辰,铺子门开了,徐镛打头出了来,随后是披着薄披风的袁紫伊。
他扶着她上了马车,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随着她往袁家宅子而去。
一行十来个人影在路面迤逦游动,随后稍远也有两道影子在悄声缓行。
徐镛一直送她到府里,直到看着她进去,才带着金鹏往回赶来。
他心情安定,开始也欣赏这月色。
繁华处的酒肆娼馆还没有打烊的意思,沿途的民居倒是十分安静。
他本来还要用大力气将她说服,没想到竟是意外的顺利。
她这么讲道理的样子,才是他印象中该有的样子,比起斗嘴,他更希望她能够跟他安然的相处。
穿过青月坊,避开酒肆林立的大街,他选择从民坊中直穿而过的小胡同插过去。
胡同两边俱是民居,靠近尾端还有个小庙宇,儿时他常带着徐滢在这一带玩耍,直到徐少川过世,他开始逐渐被逼着接触家务,保护母亲和妹妹。后来就算结识朋友,他也总是以对方能否自食其立为标准而结交。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已有二十七岁,而不是十七岁。
第309章 中了圈套
他竟然偶尔也会有沧桑的感觉。
他遇见袁紫伊,就像遇见一个可以结伴走到终点的伙伴,他无心旁鹜,唯求一个安稳而已。
眼下这一遭,他总算如愿。
“蹭”地一声,金鹏擦着了火折子。
胡同里月色有些暗,两边的民居又早就熄灯歇下了。
这样使得他们行走的速度也有些慢。
走了片刻,已经能看到小庙宇突出的飞檐。
徐镛惯性地往门口看了下,这一看,突然就见一道灰影嗖地闪进了围墙。
他倏地顿住,是眼花了吗?还是当真有人?侧耳倾听,并不见有声音传来。
他狐疑地继续向前,哪知道才走几步,后头就忽然传来女子惊慌失措的呼救声,这声音虽然一闪即逝,可还是清晰地落到他耳里了!
莫非有人采花?!
他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随着这个念头的诞生,他已经如闪电一般从马上跃起,直直往那庙宇里掠去!
前后两进的庙宇在夜幕下像只蜇伏的巨兽。才落到前院地上,后院那头传来的悉梭之声就越来越频繁清晰。当中有女人的挣扎和粗喘,呼不出来但强行呼喊的声音,还有男人沉重的气息声,都表明了在这清净之地正发生着一桩怎样丑恶的勾当!
他不由分说跃上墙头,朝着正在施暴的那厮猛喝:“淫贼住手!”
那厮被惊住,猛地扭回头,这瞬间徐镛掌风已带到,他侧身一转,徐镛又一腿扫过来。到底没顶住,滚了两滚停在南墙下。
徐镛扭头看这妇人,只见她抖抖瑟瑟抱着两臂号啕大哭,连忙帮她捡了衣裳披上。
正要问住处,这边哐啷一响,那奸贼竟然已跃墙而逃!
徐镛飞奔上墙,正好金鹏已点着火折子进了来。他急声道:“金鹏守着这位娘子!我去把他给捉来!”
话没说完人便已经追了过去。
这采花贼身手居然很不错。轻功和提气的功夫竟属上乘,而且对京师地形十分熟悉,一路都在往易于躲避的角落窜去。徐镛并不泄气。一路追随,也不知追了多远,那厮渐渐有些吃力,在街角处停了停。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便慌慌张张进了前面一道院墙。
徐镛到了此刻怎么会放手?眼见他进了去。一提气也跟着翻了围墙。
竟也是座寺庙后院!
京师大小寺庙太多,他不知道这是哪座寺,但这厮居然逃到了这里,那他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的了。
身手这么高超的采花贼。一旦放走又不知多少无辜女子遭殃。
他像只羽燕一样急速地掠进那厮进入的后殿。寺里的僧人想是已然就寝,这后殿也很安静,隐约只见几尊半人高的佛像立在殿中。四面如黎明的山谷一般幽静,只传来屏息之下不经意传出的呼吸声。
他凝神侧听了半晌。忽然间暗光里双目如电,一双手如钢爪瞬间扑向当中最高的那座释迦像!
掌风带到佛像前,惊起一方衣袂,那背后的人却忽然抬手抱着佛像朝他掷来!
他腾身而起欲要透过佛像将之击倒,然而这迎面而来的释迦却是令得他半途怔了一怔,如此新崭而又铸造得栩栩如生的佛像怎么会摆在这后殿之中?他脑海里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蓦地一惊,生生将拍出去的右掌挪偏了几寸!
然而即便他反应快,在那样的速度和内劲之后,碰到了指尖的佛像也还是砰地崩塌了一块……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寺庙应是清云寺,这批佛像则是金陵送到相国寺来的那批珍贵佛相!
徐镛停在滚落在地的佛像前,怔怔不能言语。
而那藏在佛像后的人影则嗖地一声不见了踪影。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队由盔甲将领领着的大批官兵呼啦啦到了跟前。
“徐镛,你毁坏佛像想往哪逃?!”
崔涣的声音响彻这殿宇,像是惊雷一样将他从神游中唤醒过来。
是他?徐镛心下又是一动,猛地转身,看到他身后手执长刀的官兵们,忽然明白了!
这哪里是什么官兵?这分明就是广威伯府的护卫!没有什么采花贼,有的只是崔涣派出去引他上当的假贼,为的就是栽赃他蓄意破这批佛像……他居然中了他的圈套!
相国寺乃是大梁的国寺,栖霞寺送来的这批佛像也就等于是赠给朝廷的重礼,寓意的是祈福大梁江山不倒昌盛永年,他毁坏圣物的罪名一旦成立,那他这官位是八成保不住的了!
崔涣这老不死的居然施下这么卑鄙的手段来栽赃他?
他凝眉望过去,往前走两步:“不知道崔伯爷有何指教?”
崔涣摘了头盔,冷笑一声走到那佛像面前,盯着那被毁去半边脸的佛像看了片刻,回身望着他道:“这可是圣上钦命严加看护的圣物,你可知道照眼下这毁坏的程度,皇上会怎么处置你?”
“既是钦命看护,那么崔伯爷又如何擅离职守,任凭外人闯入?”徐镛也回转身来面向他,“伯爷有这份心思来提醒我,何不想想自己的下场呢?崔家如今几乎成了京师的笑话,伯爷难道连手上这点权力都要给折腾没么?”
“这个就不劳贤侄费心了。”崔涣扬起唇来,往门口一挥手,等护卫们尽皆退去,才说道:“今儿我带来的这些人,除了我府上的护卫,剩下的全都是跟随过我多年的亲兵,今夜的老夫是否擅离职守,他们是绝不会说出去一个字的。
“不但不会说出去,而且,他们还会帮着我证明,今儿夜里,你这位身手高超的武举进士是如何趁着酒劲强闯清云寺对着我等拳打脚踢强行毁坏佛像的,我敢保证不会有一点疏漏。”
说到这里,他击击双掌,门外就有人拎了只沉甸甸地坛子进来。
他接到手里将封口一拍开,浓郁的酒气随即扑面而来。
徐镛纵是不惧事,心下也不由微沉。
这么一坛子酒泼到身上,那么没喝酒也成了喝了酒。
这要是“喝了酒”,乱闯佛寺的理由也就有了。
加上他又是从袁紫伊处回来,杨氏会相信他或许是高兴之下喝了酒,而袁紫伊和徐滢指不定也会相信他是失意之下喝了酒。不管是得意还是失意,他都有醉酒的理由。
第310章 成了笑话
崔涣脸上有着偷着了鸡的老狐狸般的笑容。
“怎么样,你想想,是不是已经没有办法替自己开脱了?”
徐镛没说话。
崔涣放了酒坛子,走了几步,说道:“你这么聪明,想必已经知道我寻你来是为什么了。你方才说,我崔家如今已成了京师里的笑话,若放在从前,我早已经暴跳如雷将你扇了耳光,但是如今我不了,我变得很淡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徐镛抱臂,摸摸鼻子,仍未开口。
“那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习惯并且也认识自己逐渐在走向笑话的人,再听到这样的字眼,是不会轻易愤怒的。然而,我越是清楚的知道这点,我就越是恨你们,若不是你和徐滢,我威风凛凛的亲军十二卫副都督,何至于成这个笑话?
“冤有头,债有主,谁使我走到这步,我都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你想怎么讨?”徐镛道,“只是让我丢官?还是索性杀了我?”
崔涣讥诮地看了他一眼,走到他面前停住道:“若论你们做下的事情,我就是亲手宰了你们也不为过!可你父亲总算与我有几分交情,看在他当年也算救过我的份上,我还是可以手下留情的。”
“那真多谢了。”徐镛道,“既然伯爷都认定我逃不脱了,那我这就上都察院自首好了。”
说着他抬脚便往门外走去。
门两边顿时倏地伸出两把刀来架在前方挡住去路。
“想走?”崔涣道,“当年徐少川走我手上拿走的那半枚印章,你若是交出原物来,我不但立刻就让你走,而且还让你平平安安地继续当你的守备!”
“那真是对不住,你要的印章我还真不想给你。”徐镛摊着手,拿住面前两把刀柄,用力往两边一甩,人便已经走了出去。
“哪里走!”
崔涣怒斥道,然后人随声动。手里一柄剑已经往徐镛头上劈来。
徐镛跃起于旁边柱子借力,夺走扑上来的护卫手上一柄刀,一个急转便迎向了崔涣。
两人就在院子里厮杀起来。
随着打斗的声音,四面顿时涌现出大批的官兵。不是一圈。而是许多圈,组成的宽而厚的人墙。
徐镛纵然深信自己的武艺,却对于能否成功突围出去也没有底。
但他更没有底的是,在惊动了这么多人的情况下,他即便能逃走又是否还有用处?
“拿来!”
正在分心之时。随着崔涣一声大喝,他身后的护卫忽然朝他丢过来一只大酒坛子!为免击中头部,徐镛本能地出手阻挡,坛子应声而破,一汪泛着迷人香气的水酒当场在他头顶炸开……
杨氏知道徐镛是去见袁紫伊,因此本该早睡的她硬是掌着灯等他回来。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也盼着他能够早些确定心意把终身大事给定了。
但是戌时过去了,亥时过去了,甚至子时也过去了,却还是没见到他回来。
她开始频频地探首张望。
也许是因为谈的投机。舍不得分开了罢?可是天都这么晚了,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决不是那么不知分寸的人,他决不会在婚前对女孩子做些不好的事情的。那么,也许是半道上又去别的友人处了呢?毕竟他有时候也会晚归。
她心里做着各种假设,终于顶不住了,强定着心神准备熄灯,这个时候阿菊却忽然推门进了来:“太太!金鹏一个人回来了,他问爷回来了不曾呢!”
金鹏问徐镛回来不曾?!
她顿觉心下一沉,金鹏跟徐镛一道出去,徐镛有没有回来他怎么会不知道?
她迅速又把衣裳披了回去。掀了帘子出来。
金鹏满头大汗候在前厅,见到她来连忙道:“小的该死,竟不知爷去哪儿了!”
说罢他便将路遇的匪徒的事情说了,然后道:“我们从袁府告别袁姑娘的时候是亥正。到达青月坊也不过亥时末刻,小的在那里等了爷近两个时辰,也不见他回转,便就先把那娘子送了回去,然后先回来了!”
杨氏脸色白了白,徐镛虽然身手不错。但谁又知道他遇上的是什么人呢?
京城里治安向来不错,又怎么会突然冒出个武艺高强的采花贼?
“带人去四下找找!”她大声下令,又望向金鹏:“再着人去袁家问问,他有没有向袁姑娘提过还要去别的地方?”
袁紫伊回房洗漱完,哪里能静得下心来歇息?
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前世今生,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叹气,如此神神经经地直到黎明才有睡意。这里正梦见还坐在前世的花园里赏荷,忽然就被人推醒了:“姑娘,徐家太太派人来问,徐大人先前可曾跟姑娘说过还要上哪儿去的话不曾?”
她顿了一瞬,翻身坐起:“怎么了?”
丫鬟道:“徐大人方才回去的路上遇见贼人,追贼之后到如今也不见人影。”
袁紫伊只觉有盆冷水当头浇下来,不见了?
她下了地,推窗往外望去,只见对角穿堂里果然站着徐家的人。
她二话不说走出去,到得来人面前:“怎么回事?”
来人连忙把来龙去脉说清了,“到小的出门之前,还没有我们爷的消息。”
袁紫伊沉默下来。成年男子在外晚归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尤其徐镛还有一身武艺,可是他的的确确是追贼而去的,而且他行事也并非那种不带脑子的人,如果没出意外,怎么可能会一去几个时辰不回转呢?
“你等着,我跟你回去瞧瞧!”
她交代着,立刻转身回房去换衣。
清云寺这里,徐镛被逼退在殿角已经有一个多时辰。
天边鱼肚白已经出来了,晨曦正在渐渐偷觑着京师。
毁坏的佛像还躺在地下,堵住门外的伯府护卫也还精神抖擞地举着刀,崔涣却已经坐在一旁喝了有好几泡茶了。
“刘将军午时正会带人来接班,眼下已近卯时,你还有三个时辰时间考虑。如果不交出那印章,你也讨不着什么好。”崔涣阴惨惨地望着他,“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做无谓的挣扎。”
第311章 我有条件
徐镛在身后蒲团上坐下,看了眼身边这些佛像,说道:“的确,我现在是无路可走了。 ”
“明摆着的事。”崔涣摊手,“总之你努力了几个时辰也没有办法。”
徐镛嘴角扬扬,说道:“看来我这印章,非拿给你不可了。”
“要不然呢?”崔涣眼神阴冷起来。
徐镛撇开脸,双手随意搁在膝上,说道:“既然非给不可,那我也没法子再反抗。但是,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崔涣一杯茶停在半空。
“我想知道当年家父是怎么跟你订下这婚约的?”徐镛折了根垫在佛像下的稻草在手,然后捡了颗因打斗而弹进来的小石子把玩着,“家父素来疼爱舍妹,正常情况下,他不可能会那么匆忙地定下她的婚事。所以这婚事背后除了这印章,必然还有起因。”
崔涣顿住,脸上的得意退去,换而之是因为意外而出现的深沉。
徐镛望着他:“你若不说,那恐怕我就是丢了官之后回头再把这印章捅到皇上那儿,那也很值了。”
崔涣咬咬牙,杯子拍在案上。
都到了这会儿,他居然还能想到要从他口里套话?
也真是胆大!
他说道:“那你不妨试试!”
徐镛笑了下,没有做声,反倒是放松地靠在柱子上假寐起来。
崔涣等了片刻,眼见得日影渐亮,却逐渐有些心浮气躁。他除非要了他的命,否则光一个宋澈徐滢就让他收拾不了,如此熬下去。等到刘将军来接班,他也只能把徐镛当成毁坏佛像的凶手推到朝上,除了给他安上个罪名使他丢官,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到底底他的目的是拿回印章得到那笔钱,至于怎么收拾他们,日后等他手上有钱了,还怕没机会吗?
他握着杯子斟酌片刻。吸一口气站起来。说道:“我与你父亲相交一场,你又何必如此与我作对?那印章你拿了没用,不过是关系到我崔家一笔钱财。你何不将它交出来,让你我两家化干戈为玉帛,日后相互照应,共谋前程?”
“有用还是没用。伯爷不把真相说出来,我又怎么知道?”徐镛并未起身。只是微微地撩开眼。
崔涣微哼望着门外:“若你真想知道,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当年我带着窦家一家十三口上京,在京郊外正逢夜雨,只得留宿驿馆。然而谁知半夜竟来了伙身手极为厉害的人偷袭劫囚,我带着弟兄们力撑之时,正好少川赶到解围。为了报答他,我便就提出来缔结儿女亲事。”
他说的十分流利。仿佛这番说辞已经在心里默念过无数遍。
徐镛道:“那伯爷还真是大方,甚至连舍妹都没见过,就认定了她做世子夫人。你当时就不怕她是个痴傻儿,或者相貌上什么毛病什么的?”
崔涣脸上现出些冷色:“事实不是证明并没有么?再说了,她越是身有残缺,岂非更能显示出我报恩的诚心?”
大不了事后就再给崔嘉娶个平妻或者妾,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如果纯粹只是为了报恩,那么敢问,这半枚印章又是怎么落到家父手上的?”徐镛不急不徐,仿佛一点也不担心时间。
崔涣皱了眉。他倒是没料到他心思如此清晰。
“那还不是你父亲怕我反悔?”他沉下脸来,略带着点不耐,“他知道我这枚章子对我很重要,所以提出来要劈开拿走一半!”说到这里他目光也闪出几分戾气:“若不是他如此刁钻,我崔家怎么可能落到如斯田地!”
徐镛站起来,“方才伯爷说,这趟差事十分要紧,那么敢问伯爷,这么要紧的差事,你为什么会带着这么重要的东西在身上?还有,家父在这之前与爷并无交情,他怎么会知道这枚印章对你来说很重要?”
崔涣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而且竟然还有些辞穷。
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是他的话里破绽太多,还是这小子太过敏锐?
徐镛扬扬唇,负手道:“我听说,当初去云南押解窦旷的差事本来另有其人,伯爷在其临行前探望他,结果此人的母亲当夜却突发重病,伯爷自告奋勇接下这趟差事,帮助此人全了孝道。如果我猜的没错,此人的母亲重病,应该跟伯爷脱不了干系吧?”
崔涣怒道:“你休得胡言乱语!”
徐镛神色不变,又道:“根据崔嘉上次所交代的,伯爷曾与人合开私矿,而伯爷手上的那份东西又如斯重要,我猜测,这个与你合开私矿的人就是窦旷无疑。
“但是你们还未曾动手,窦旷就被人参了,你投进去的全部家当眼看就要打水漂,你心急火燎,听说你这位友人担下了押解窦贼的差事,于是就想了这么一出计替他去了云南。
“所以你去云南押解窦贼的目的不过是想从他手上拿回这笔钱财,但窦旷既然已经被捉,又怎么甘心再把这批银子再吐出来?他还要养妻儿老小,左右他将要入狱受审,自然也不会怕你威胁。何况他是钦犯,途上出点什么差池,到时也要唯你是问。
“你拉着他一路北上,沿途不停地逼问他钱财下落,但直到京师也没有得逞。眼看着就要进京了,而你还没有把东西从他口中撬出来,你急了,于是故意留宿在京郊驿馆。这一次你知道自己必须成功,所以你就炮制了一出劫囚的戏码,逼得窦旷不得不把东西交出来。”
“错!”
徐镛说到此处,崔涣忽然打断了他,他大步走到他面前,瞪眼失望着他道:“那帮劫匪并不是我的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不是?”徐镛挑眉。
“自然不是!”崔涣咬牙,目光投向门外渐明的天色,“回京这一路上,我都是与窦旷住同间房的,那天夜里,我正跟他说到紧要处,屋顶和窗外就突然蹿进一伙黑衣人,他们身手极高,我当时因为不欲人知,把人分开得极散,竟然无力阻挡。
“而这个时候,你父亲徐少川正好就赶来了!”
第312章 查无此人
“他来了之后怎么样?”徐镛问。
“他带来的是锦衣卫的弟兄,来了之后立时扭转了局势,那伙人死的死伤的伤,但是也逃走了一个。”崔涣看了他一眼,咬紧牙关,“他们上来便冲向我,连我亲身护卫都好几个送了命,怎么可能会是我的人?”
“那他们是什么人?”
“从当时地上的死尸来看,他们的衣裳是用云南那带独产的丝葛制就,可以肯定他们来自云南,而且他们的衣饰从里到外虽然都不相同,但是他们的腰饰上却都刻着一个窦字。这也成为了后来朝廷认定这伙人的确就是窦家族人前来劫囚的最大证据。”
徐镛哼笑:“刻着窦字,可不一定就是窦家人。”
“谁说不是?”崔涣凝眉望着前方,“但是遍查下来,除了这个解释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更何况,当时朝廷也的确查到窦家有个儿子不知去向。而且这个人,他还刚刚好会一身精湛的武功。”
“那这个人后来找到了吗?”他问。
崔涣转过身来,冷笑望着他:“如果没找到,你觉得我还可能高枕无忧到如今吗?不管怎么说,当年劫囚他可都是冲着我来的,留他在世上,我岂能安心?这件事过去不到百日,就有人在黔地发现了他的尸首,当时尸身完好,面目清晰,经过多方确认,就是窦家失踪的那个子弟无疑。”
徐镛眉头顿蹙,停住了询问。
基于卫所屯田的事起于十年前,而崔涣这事也起于十年前,因此他和徐滢一直以为这两者背后有着紧密干连,但既然唯一逃走的这人也已经死了,那还能有什么联系呢?难道这两桩真的是独立的事件?只是刚好巧合才会都发生在十年前?
那么假如侵占屯田的这人与窦家没关系,那么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做下这么大件事呢?
窦旷在云南任官多年,与边界定然有所联系,从他和徐滢查得的资料来看,窦旷不但口碑极好,而且在任上也多有政绩,那么这样一个人,他通敌的动机是什么呢?他私自开矿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什么事情迫使他以这样的方式赚钱?
他想了想,再问道:“这么说来,你之所以跟家父提出订亲,乃是因为他撞破了你跟窦旷的秘密,为了使他封口,所以你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我还是疑惑,家父如果知道你们暗行不轨,他又怎么还会冒险跟你成亲家?”
“那是因为他并不知道我们的秘密。”崔涣眉头紧皱,手也握紧了刀柄,“我说过,那批黑衣人先到,他们之后才到,他是不可能知道我跟窦旷说些什么的。但是不巧,打斗之中我掉下了那份东西,正好就落在他脚边,被他看到了。
“我当时十分心虚,因为跟他没有交情,生怕他就此宣扬出去,于是情急之下提出跟他结下儿女亲事。他当时很意外也很犹豫,可见从那时起才怀疑我和窦旷有什么秘密。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我既知兹事体大,又怎么会放弃?于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得他答应了我。
“而他显然心下还有疑虑,我不知道他是害怕我反悔还是怎么,他提出要拿我私印的一半作为信物。而那枚印章则刚好是我盖在那份文书上的印章!”
“那究竟是份什么文书?”徐镛紧问道。
“是窦家存在钱庄里的一笔三十万两银子的文书!”说到这里崔涣眼里放了光,就如同饿了半个月的狼听到肉字,“我知道窦旷私下里肯定藏着笔银子,因为他来找我合伙的时候曾说过,他急需要用钱,而后来朝廷却并没有在窦家搜到大笔银子,可见他一定藏了起来。”
“那他究竟为什么要用钱?莫非他当真通敌?”徐镛索性问起来。
“通敌什么的,自然是有些痕迹的。”崔涣冷笑道,“当今圣上手上还没出过什么冤案呢。只不过他为什么通敌,我却不清楚了。”
“那朝廷当初查窦家这案子的时候,没有查到他与你私自开矿的事吗?”
“怎么可能查得到?”崔涣冷笑摊手,“知道此事的人无非他窦家以及我,只要我不说,窦家绝对不会供出来。窦旷办事严密到什么程度?如果不是我亲自去看过那座矿山,连我都会觉得他是在空手套白狼!”
徐镛颇有些无语。
看来这个窦旷虽然最终失败,但他手段能力还是俱备的,这样的人教出的子弟应该也不会太差。而卫所一案的主谋也绝对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如此看来,又还是有相似之处。
案情竟然有些扑朔迷离了。
“现在,你总该把印章给我了罢?”
崔涣一句话,打断他的沉思。
他说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父亲的死,跟你究竟有没有什么关系?”
“没有!”崔涣斩钉截铁地,“我这辈子除了罪大恶极之人,从来没杀染过血!而且,你父亲可是朝廷命官,杀了他,我还能安心至今吗?!但我知道,窦旷下了天牢之后,他曾经试图进去见他,但天牢把守森严,他没有找到机会。”
徐镛没说话。
他对于崔涣乃是杀死徐少川的凶手一直都半信半疑,如果他真是穷凶极恶之人,又怎么会按捺得住这么多年也未曾向他们下手夺章子?这章子早一日到手,他们就早一日脱离困境不是吗?
但徐少川真的会是意外致死吗?
“那你当年在伍门寺外再次遇袭又是怎么回事?”他再问。
崔涣顿住,脸色忽然变了变,
袁紫伊到达徐府,门房已经出门来吹灯笼了。
晨光照在门楣下,两盆已带残状的莲叶像是也熬了通宵而无精打彩。
叶枫陪着杨氏坐在堂内,不住地劝慰她但清澈的眼里又明显布满了忧急。
袁紫伊匆匆进来,跟杨氏行了礼:“徐大人他还没有消息来么?”
杨氏摇头,整夜未睡的她看起来有些憔悴。“也许是我多虑了,他行事素来谨慎,也许只是哪里耽搁了。倒劳烦你特地赶来。”自打徐少川死后她神经就容易紧绷,实在是太害怕失去。但话是这么说,她双手指尖又不觉地泛着白。
第313章
袁紫伊打量她片刻,温声道:“他可是一身硬本事,又是御赐的武官,没有什么人敢暗害他的。 就是有明着跟他过不去的,也迟早有消息传来。不如伯母先去歇着,我替您在这儿等。”
杨氏待要推辞,但想想若是推辞又显得口是心非,索性就站起来:“澜江的心思我清楚,那我就不说两家话了,家里人你都可以使唤。有什么需要的,可问苏嬷嬷。”
袁紫伊点头,送她到廊下。
院里景色渐明,灰灰晨曦下,一溜过去的鸡冠花正开得妖艳。
她心里忽然多了些哀愁,她知道,他追踪贼人失踪整夜未归,十有是出事了。她才刚刚准备好像这鸡冠花一样展开胸怀,眨眼他就传来这样的讯息,这是老天爷在考验她,还是在捉弄她?
除了哀愁,她心下竟然还有些痛感。
她像杨氏一样害怕他遇险。
她不想她和他才产生共鸣就遇到这样丧气的事。
“姑娘,进去等吧,都入秋了,早风也寒呢。”
苏嬷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恭谨地说道。
她下意识叫了声“苏嬷嬷”,而后才回神。回神再看看这庭院,她忽然又扭回头道:“嬷嬷先照管着家里,我去去王府。”
苏嬷嬷抢先一步挡在她身前:“姑娘不可!世子妃如今正身子重,不可受这刺激!”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昨夜里就着人上王府了,何用等到现在?杨氏虽然心急儿子,但女儿也是不能不顾的。
袁紫伊微微凝神,说道:“嬷嬷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徐滢岂会是那种经不得事的人?别人不了解,她却再了不解不过。想当年宫里异母的公主姐姐诬陷她弑杀幼小的皇子,几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是罪人,她却还是在毒酒摆到跟前来的那一刻替自己找到了反击的突破口,成功将对手撂了个片甲不留。
莫说眼下只是徐镛失踪,就是别人拿刀架在徐镛脖子上走到她面前,她相信她也不会失方寸。
她跟苏嬷嬷点点头。抬脚出了府。
徐滢睡了个很舒适很安稳的觉。宋澈不在家,大床容她一个人睡,简直随便怎么滚。
但因为月份大了。其实还是没有想象中舒服的,内衣府派来两个做稳婆的宫嬷,一个姓李一个姓汤,她们俩告诉她应该侧着睡。而且往左侧睡,然后往腰后和肚子下各垫个小软垫。这样会比较放松。徐滢比较过,果然还是有用的。
但是小家伙踢的真是太勤了,常常把她踢醒,然后她醒来了就想吃。最近真是胖得下巴都出来三个了,再胖点她估计都能被当成端亲王的亲闺女了。不过好在她随杨氏的小骨架,瞧着也不那么糁人。但是这么一闹就起得晚,常常日上三竿了她才被饿醒来。
今早也是。
五更才吃过一碗蛋羹睡下。感觉还没怎么睡呢,忽然就被侍棋给摇醒了。
“世子妃,您先醒醒,袁姑娘来了!”
侍棋叫的很小心,因为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试过这么早叫她了,或者说她好几个月都没曾叫过她起床了。她如今这样子,谁敢扰她呢?
徐滢盯着床顶有半刻才转动了一下眼珠儿,袁紫伊来了?
她看看窗外,还早得很,太阳都还没出来呢,她怎么这么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