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姜道:“忙什么?不知道啊,成天叫人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把西配殿都腾出来堆放这些玩意了。打仗好像是用不着这些东西的吧?”
剻彻道:“打仗?哼!丹砂、雄黄、铅…这些不是炼丹用的吗?”
季姜呆住了,许久,才猛地摇着头道:“不!不会的!大王不是这样的人,不会做这种荒唐事的!”
剻彻道:“我也不信啊,我认识他比你还早呢!可你看他现在这样子,跟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唉…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对了,季姜,你在大王身边,你想想看,近来大王有没有接触过方士之类的人?”
季姜道:“没有。哦,前两天倒是来过一个神神秘秘的黑衣人,样子冷冰冰的,自称什么‘沧海客’。大王和他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我也听不懂。只是他们话里好像没提到什么神仙丹药之类的事啊!”
剻彻一顿足道:“那还不就是了?你以为方士都是直接打着神仙丹药的旗号来的?这正是他们的狡猾之处啊。山遥路远地绕过来,最后叫你堕入他的计中还不知道。唉!大王一世英明,怎么会…”
季姜越听越心惊。
剻彻摇头叹息着走了。
季姜走进密室,齐王正呆呆坐着出神。
季姜道:“大王。”
齐王“嗯”了一声,眼睛却没朝她看。
季姜心里忧虑,走到齐王对面坐下来,看着他。
好久,齐王才像是突然发现了季姜似的,道:“哦,季姜啊,有什么事吗?”
季姜道:“大王,剻先生的话,你考虑好了吗?”
齐王笑笑,道:“哦,那个啊?小事。这两天我有别的事要考虑,等我忙完了再说。”说完,又两眼望着前上方,出起神来。
季姜看着齐王,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坐了一会儿,又烦闷又难过,只得站起来向外走去。
沉思中的齐王一点也没发觉她的离去。
季姜坐在花园的池塘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倒影: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女孩,相貌平庸,惟一略有可取的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却又有着和年龄不符的忧郁。池边的垂柳、假山都在水中有着美丽的倒影,惟有自己的倒影那么丑。唉!
那个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国王,怎么会在意这样一个丑丫头呢?可她却在意他啊…齐王啊,齐王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她叹了口气,想起身离去。
突然,她全身一震,两眼死死地盯着水中的倒影。
对面的假山倒映在水中,假山上站着两个人,一个头带紫金冠,依稀就像是齐王——可刚才她明明看到齐王正坐在他的密室里苦思冥想;另一个,瘦瘦小小,看不清,可她有一种可怕的直觉。
她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
对面的假山上,齐王就站在那里,搂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的肩头。那女孩又黑、又瘦、又小,相貌平常,但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那个女孩,简直就是她在镜中看到的自己!
那个“齐王”开始说话了,晴空丽日,周围静谧无声,所以她听得清清楚楚。
“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季姜心里在大喊,身体在发抖。
李代桃僵!
偷天换日!
“我明白了。”那一个“自己”点点头说道。
天哪,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季姜呻吟一声,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她恍惚看见有光芒一闪。
醒来时,齐王坐在她床边。
“好点了吗?”齐王关心地问道,“好点了?我扶你起来喝药。太医说你惊吓过度,开了药,已经熬好了。”
季姜点点头,勉强坐起来,齐王扶住她,在她背后垫了个枕头,又端过药来,亲自用汤匙喂她。
季姜一边喝,一边牙齿不停打架,磕得汤匙不停抖动,里面的药汁都溅到齐王崭新的锦袍上了。喂完药,齐王放下药碗,拿丝巾为季姜擦了擦嘴角,再揩了一下自己的锦袍,道:“到底怎么啦?莫名其妙地昏倒在池塘边,把我吓了一大跳。”
季姜怔怔地靠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我看见了…看见了…”忽然扑到齐王身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大王,我怕…我真的好害怕…”
齐王轻拍她的背,柔声道:“别怕,别怕,慢慢说。我是齐王,没有咱们对付不了的事。”
季姜哭道:“不是的,不是的,这次连你也对付不了的。他们…他们有了跟追风一模一样的马,有了…跟你一模一样的人,还有…还有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在战场上打不过你,就…就用这阴险的法子…他们知道别人都不敢正眼看你,更不会怀疑你的真假,只有…只有我跟你没上没下…只有追风不认衣冠只认人。大王,我好怕,我好怕啊…假如有一天,他们把我们全都暗中替换了,谁也没法发现。我们死了都不会有人追查…大王,大王,我们怎么办啊?”
齐王听了半晌,忽然展颜一笑,道:“季姜,我明白了。别哭,没事,真的没事,相信我。”
季姜泪眼朦胧地看着齐王,道:“大王…”
齐王道:“好了,你睡吧,不会有事的,放心。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将来你一定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睡吧!”说着拉过被子给季姜盖上。
季姜却向里一缩,泪水未干的眼里露出戒惧的神色。
齐王一怔,随即笑道:“你怀疑我是假的?我还要怀疑你是假的呢!剻彻给我看相的事我只对你说过,他说我‘相君之面,位不过封侯,且危险不安’,还有呢?”
季姜心里松弛下来,道:“‘相君之背,贵不可言’。”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齐王轻轻拍拍她的脸蛋,道:“小丫头,记性倒不错,好啦,乖乖睡一觉,别胡思乱想了。”
说是别胡思乱想了,哪能真不想呢?乱七八糟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渐渐睡着,又净是做噩梦。一会儿梦见成千上万匹一模一样的追风马挤在马厮里,自己拼命要找出真的,却怎么也找不着;一会儿梦见齐王微笑着看着自己,然后慢慢从头顶撕下整张脸皮,里面是一张青惨惨冷冰冰完全陌生的脸;一会儿梦见王宫成了荒草丛生的废墟,只有几只野鸡在其中漫步觅食,她站在其中,又孤单、又恐惧…
五月,那个神情冷漠、面容瘦削的黑衣人又来了。
自从被剻彻提醒,季姜就对这黑衣人满心反感。可齐王依然待他很客气,季姜只能憋着气看着。
“我主人同意了。”黑衣人道,“我把你的话转告给他,他似乎对你发生了兴趣,很愿意见你一面。”
齐王似乎在意料之中的样子,道:“什么时候?今天能去吗?”
黑衣人道:“可以,不过今天我们未必到得了,顶多能到海边吧。”
齐王道:“海边?”
黑衣人道:“我主人住在海中一个岛屿上。”
齐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道:“怪不得你用的化名都带一个‘海’字。那我们该先到海边哪里?”
黑衣人道:“芝罘。”
季姜越听越疑心。
当齐王出来吩咐人备好马车时,季姜跟过来,悄悄地道:“大王,你别去。”
齐王道:“为什么?”
季姜道:“我看这个沧海客有问题。”
“哦?”齐王回过头来,“有什么问题?”
季姜道:“他在把你往邪路上引。”
齐王道:“邪路?”
季姜道:“秦始皇出海寻仙,就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唔——”齐王若有所思。
季姜道:“大王,秦始皇东巡,到过最多的山,就是芝罘山,那上面还有秦始皇立下的两块颂德碑,我们齐国人都知道。他自己出海,还有派徐市、卢生、侯生他们出海求药,也多是从这里出发的。大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别去了,好不好?”
齐王摸摸季姜的头发,又轻轻拍拍季姜的脸蛋,笑道:“别担心,我不是秦始皇。”
齐王走了,说好三五天才能回来。哪知第二天,碰巧剻彻就来找他了。
季姜吞吞吐吐地把齐王随黑衣人出海去了的事说了,剻彻仰天长叹一声,道:“天意!天意!大王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季姜,等大王回来后,你跟他说,我不能再事奉他了,让他好自为之吧!”
季姜拖住剻彻的袖子,焦急地道:“剻先生,剻先生,你不要走,再试试吧!你口才那么好,如果连你都不能劝回大王的心意,还有谁能啊!”
剻彻摇摇头,道:“不管如何精明的帝王,走到这一步,都无法挽救了。”
季姜哭着跪下道:“删先生,你再试一次吧!你再试一次吧!”
剻彻看着季姜,叹了口气,扶她起来,道:“大王果然没有看错你,可他却不能看清自己。唉,那你就去给我拿支竹简来吧,我留几句话给大王。”
季姜抽泣着拿来竹筒,看着剻彻写完,交到她手里。剻彻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回转身来。
季姜心中生出一丝希望,道:“剻先生…”
剻彻道:“季姜,请你顺便转告大王,以前我跟他说过的面相背相的话,并不完全是游说的措辞。我确实学过一点相术,大王五岳丰隆,但肩削如刀,是大贵之中藏有大患的相。请他善自珍重吧!唉!他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值得辅佐的明主,可惜…”
齐王终于回来了,一脸的疲惫,什么话也不肯多说,一进内殿,就往榻上一躺,呆呆地仰面看着屋顶。
季姜道:“大王,剻先生他…他走了。”
齐王道:“哦,是吗?”眼睛还看着屋顶。
季姜道:“他给你留下了这个。”说完将竹简递给齐王。
齐王接过,眼睛一扫,往旁边一丢,道:“咳!这个剻彻,当我在干什么啊!”又仰着脸出神起来。
季姜拿起竹简,怔怔地看着上面的字:“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足下将安所归乎?将以丹药御藏弓烹狗之祸乎?惟足下三思之。”又看看齐王,道:“大王,他还有话要我转告你。”然后就把剻彻关于面相的话说了一遍。
齐王“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许久,齐王忽道:“季姜,我记得你说你读过《春秋》?”
季姜一愣,道:“是啊。”
齐王道:“那你读过《尚书》吗?”
季姜道:“读过。差不多上古典籍只要能流传到今天的我都读过。”
齐王转过头来,惊奇地看着季姜,道:“哦?谁教你的?”
季姜眼圈一红,两颗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齐王有点慌了,忙道:“别哭,别哭,我问错什么了吗?”
季姜摇摇头,擦了擦眼泪,道:“我的学识都是父亲教的,我父亲是秦朝的博士,始皇三十五年,受侯生卢生案的牵连,在咸阳被活埋了。娘和我逃回老家胶东,在海边打鱼。后来天下大乱,日子太苦,娘改嫁了,不要我了。”
齐王眼眶有点湿润,拉过她小小的手,轻轻拍着道:“好了,苦日子过去了。那时世道不好,大家都不好过。我还差点掉过脑袋呢,信不信?可现在咱们都好了不是?别哭了,我是齐王,要什么有什么,我会给你很多好东西,让你过得快快乐乐的。等你长大了,再给你找个年轻英俊又有才学的夫婿,让你这一生不再…”
季姜忽然把手抽回,板着脸别过身子坐着。
齐王道:“咦,怎么啦?”
季姜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满心不舒服,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齐王看着她,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过了一会儿,轻轻抓着她的肩头将她身子扳过来,道:“好季姜,帮我一个忙:给我查查看,上古有没有一个叫篯铿的人?”
“篯铿?”季姜心里奇怪,一动脑筋,忘了刚才的不高兴,沉吟着道,“篯铿…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人啊!嗯,我去给你查查。”说着站起来向外走去。
齐王道:“他可能比夏禹还要早一点。”
季姜道:“嗯,比夏禹还早,夏禹之前是尧舜…那得去查《虞书》…”忽地站住,大叫一声道,“啊!你是说他啊!”
齐王一下坐起,目光炯炯地望着季姜,道:“你知道了?”
季姜笑道:“谁不知道他啊,这么大的名声,想不知道都难!你怎么跟我说这个名字?这是他的本名啊,现在没人这么叫他了。”
齐王催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季姜道:“他就是彭祖啊?”
齐王失声道:“彭祖?那个长生不老的彭祖?”
季姜道:“是啊,大王,你那么大声干吗?”
齐王呆呆地坐了许久,才道:“跟我说说彭祖的事。”
季姜道:“这事说来就玄啦。有人说他活了七百多岁,有人说他活了八百多岁,从尧舜时一直活到商末周初。商末不是纣王在位么?纣王听说有这么一个异人,特地派人去向他请教长寿之道,然后他就开始胡吹啦!说什么他是个遗腹子,小时候怎么怎么啦;什么父死母亡,战火烽起,四处流浪啦,什么这么多年来,他死了四十九个妻子,五十四个儿子,饱经忧患,心力交瘁啦…总之把商纣王骗得晕晕乎乎,还想请他出山从政呢!再派人去找他,他却已经溜掉了。大王,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个商纣王,被人家涮成这样还不知道,难怪要亡国了。咦,大王,你问这事干什么?”
齐王道:“季姜,你再跟我说说,史书上说他到底是怎么得以长寿的?”
季姜道:“那肯定是蒙人的啦,谁能真活那么长?据史书上记载,他自己的说法是:他也没什么秘诀,只不过吃些桂芝,做些导引,注意冷暖,知足常乐罢了。这不是老生常谈么?还有个说法更可笑,据屈原在《楚辞·天问》里说:‘篯铿斟稚,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意思大概是说他做得一手好野鸡汤,奉献给天帝,天帝喝了高兴,就赐给了他长生。”
齐王道:“野鸡汤?天帝?嗯,也不尽是讹传,也许…”
季姜道:“大王,你说什么?”
齐王道:“没什么。哦,对了,你知不知道,篯铿的曾祖父是谁?”
季姜道:“大王,这你可问巧了,史书上还正好是有记载的,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颛顼帝呀!”
齐王像是很有些意外,道:“颛顼帝?那…史书上有没有关于颛顼帝的记载?”
季姜道:“有当然是有啦,他是五帝之一嘛。不过说来倒是很奇怪,正史上关于他的记载是五帝之中最少的,野史中倒很多。五帝之中的黄、喾、尧、舜,都有大德盛名传世,惟独没听说颛顼有什么盛德,也不知怎么会列为五帝之一。大王,你要听正史的记载,还是听野史的?”
齐王道:“不管正史野史,你都说给我听听。”
季姜道:“正史上说,他为人静默深沉,对鬼神的祭祀很虔诚,连礼义纲纪都是按鬼神的指示制订的。不知怎么回事,他这样治国居然还挺有效的,北至幽陵、南至交趾、西至流沙、东至蟠木,日月所照之处,动静大小之物,莫不前来归属。”
齐王道:“那野史呢,怎么说?”
季姜道:“那可就离奇古怪得吓人了!颛顼不是黄帝之孙,昌意之子吗?据说他出生前,昌意行走于河滨,见到一条黑龙背负玄玉图而出。后来颛顼降生,恰好左手有龙纹,右手有玉图。于是黄帝认为,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黄帝崩逝,果然传位颛顼。在他的即位仪式上,出现了许多吉祥奇异的征兆:高空的神鸟从云间降落,随着音乐起舞和鸣,海中浮现出奇异的巨鱼,也跟着音乐的节奏游动。颛顼帝甚至还向各方使臣展示了一样叫‘曳影剑’的奇物。传说那是一把有灵性的神剑,若四方有乱,此剑即会腾空而起,飞袭敌方,千里克伐,无可抵御。一演示之下,那些使者当然看得目眩心惊。回去以后,各方大大小小的邦国首领都服服帖帖地奉事中原朝廷,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不敢有误。”
齐王眼睛看着前方,自语道:“不错,他是做得到的…难怪篯铿要追随他…黑龙…‘曳影剑’…‘曳影剑’…为什么叫‘曳影剑’呢?黑龙…黑龙…”忽然将目光移向季姜,道,“季姜,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龙吗?”
季姜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有和没有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要说有吧,有谁能证明它真的存在呢?要说没有吧,为什么上古传说又那么言之凿凿地多次提到它呢?大王你看,你这锦袍上织的不就是夔龙吗?这种纹饰自古到现在,一直是极为尊贵的,总不会完全无缘无故吧。”
齐王看着自己身上的锦袍,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绚丽而又威严的夔龙纹,沉默了许久,摇摇头自语道:“不,不会的,他的脸明明很正常…唉,我想到哪里去了!太荒谬了。”
六月,齐王继续搜集那些奇奇怪怪的矿物,同时开始自己翻阅一些上古典籍,不懂的地方时常来问季姜。
季姜越来越担心,因为齐王问的东西越来越远离现实,全是些与军国大事无关的上古玄怪之事,有些连她也回答不出来。
七月,张良再次代表汉王出使齐国。
“汉王与项羽在固陵打了一仗,”张良道,“很不顺手。现在暂时退回壁垒坚守。汉王问你,齐国是不是平定得差不多了?可不可以来帮他灭项羽了?”
齐王估算了一下各方的实力,道:“楚军强悍,真要彻底歼灭,我需要有绝对优势的兵力。”
张良道:“汉王打算和你、还有彭越一起发兵,共击项羽。你任元帅,三路大军都由你指挥。可以了吗?”
齐王道:“可以了。就算再有不足,我也可以用阵法弥补,应该能击败项羽了。”
张良道:“好!只要你出兵灭了西楚,汉王说了:‘楚国自陈以东至大海,全都加封给齐王,剖符定封,世世勿绝’。”说着,张良将元帅虎符授交齐王。
齐王拜领后,道:“子房,今天就不要匆匆回去了。大局已定,我有把握在近期内灭掉西楚。来,今晚咱们把盏夜谈,一醉方休!”
张良笑道:“陪你聊天可以,饮酒可不行。我近来正习道家导引轻身之术,不能沾荤酒。”
齐王道:“开玩笑!你是尘世中人,学什么道家方术!走走走,喝酒去。季姜,你叫人去把那几坛上好的…”
张良道:“不跟你开玩笑,我真的在练。”
齐王一怔,道:“你真在修练?”
张良道:“真在修练。”
齐王上上下下打量着张良,道:“为什么?”
张良道:“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
齐王愣了好久,才摇摇头道:“我搞不懂你。这样吧,就来一点果酒,齐地的果酒清洌甘甜,不带人间烟火气,误不了你的修炼。”
话虽如此,当宴席罢上,季姜为张良斟酒时,张良还是只让斟了极浅的一小杯。席上珍馐美味很多,张良却只肯吃一味清淡的蔬菜,连蒜姜之类的都不碰。
齐王有点看不下去了,道:“子房,就算要修道,也不能这样过于节食啊。汉王对你多方倚重,你肩上的担子很重。饮食太少,会把身体搞垮的。”
张良道:“不少了。我已经几年滴酒未沾了,今天破例,还是看你的面子。我修习的是赤松子那一路,修到后来,是要辟谷的。”
季姜在旁边听得吓了一跳,道:“辟谷?是不是就是什么都不吃?”
齐王也吃惊不小,道:“子房,人生短暂,何必如此自苦呢?”
张良微微一笑,道:“苦?这就是要看你怎么看了。”轻抿了一口酒,道:“我幼年时,家里人曾抱着我请著名的相士许负看过相。许负说,这孩子眉目过于清秀,虽职颖异常,却是福薄之人。劝家里人让我从小吃点苦,粗养粗长,对我反有好处。可家里人怎么肯呢?我家五世相韩,是出了名的大族,怎能叫人说连个孩子都养不好呢?结果,锦衣玉食,挥金如土,小时候倒是舒服,长大可就不好过了:体弱多病,颠沛流离,没过上一天好日子。那都是我小时候把那点微薄的福份提前挥霍光了啊,无福可享,就只剩下吃苦了。我现在这样节食惜福,正是保命之道。而且我确实感到,自从节食以来,身体要比以前好多了。”
齐王怔了怔,摇摇头,道:“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套谬论?照你这么说,每个世家子弟都注定下半辈子要吃苦了?”
张良道:“这倒不一定。各人各福,我福分薄嘛。”
齐王笑道:“胡说!你那些苦都是找得出原因的,不就是为你在博浪沙给了秦始皇一下子,才弄得流亡多年,把自己身体折腾坏的嘛!说什么福薄福厚!”
张良道:“可我不正是因为出生世家,世受国恩,才会去刺杀秦始皇的吗?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韩国民众,至于这么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