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做‘真人’。”始皇帝坐在床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内侍为他套上的望仙履道,“你听说过‘真人’吗?”

站在一旁的李斯茫然地摇了摇头。

“入水不濡,入火不熟,凌云气而飞升,与天地共久长。啊——”始皇帝慨叹一声,声音中充满了向往,“我仰慕真人。以后不要称朕‘陛下’,要叫朕‘真人’。还有,朕需要清静,你以后少向朕身边的人打听朕的行踪。”

李斯心中微微一惊,垂首道:“臣不敢。”

“你不敢?”始皇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已经这么做了!”

李斯跪下,不敢抬头。

始皇帝站起来,内侍为他穿上新制的丛云短褐。“上次朕在梁山宫,从山上望见你出行的车骑,随口说了句:‘排场好大啊!’第二天你就减少了随行车骑,对不对?李斯啊,你这个人就是聪明过头了。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么?”

李斯身上直冒冷汗,伏地颤声道:“臣…臣死罪。”

始皇帝对着内侍捧着的铜镜,转侧检视着自己的新装束,满意地点点头,又瞟了一眼李斯,道:“起来吧,这一次就算了。事可一,不可再。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朕可不敢肯定自己会怎么处置你了,知道吗?”

李斯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是,谢陛下…”

“唔?”始皇帝不满地哼了一声。

李斯一愣,随即明白了:“谢…真人。”他觉得说出那两个字实在很别扭。

内侍开始为始皇帝戴上纻制的凌霄冠。始皇帝仰起头让人系冠带:“那天梁山宫侍驾的宦官宫人共有四十二人,已经全让朕给——哎,松一点!赵高,你想勒死朕啊——已经全让朕给杀了!我懒得一个个来审。记住,这些人可全都是因你而死的。”

李斯背上一阵阵发寒。

始皇帝走过来,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李斯左肩,悠然道:“其实事情也没那么严重。朕知道你不会有异心,你那样做只是为了揣摩迎合朕的心意。可朕现在要修成‘真人’,求得长生。朕的居住若为臣下所知,尘俗之气沾染太多,会妨碍神灵出现。所以不得不这样,朕想你应该能理解的,是不是?”

看着始皇帝穿着这样的奇装异服,神态平静地说着这些疯狂的话,李斯有些毛骨悚然。

始皇帝举手做了个手势,内侍们簇拥着他向殿外走去。

李斯忙赶上去,道:“陛…真人,咸阳宫那些奏呈…”

始皇帝头也不回,一挥手道:“不是早说了吗,你和冯去疾商量着办!”

李斯有些着急地道:“可是有些事只能由…真人拿主意啊。”

“朕信得过你,”始皇帝转过头来,有点不耐烦地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斯道:“已经三个月没有举行朝会了,国事…”

“国事!国事!”始皇帝发怒道,“上人有些事比国事更重要,你不懂!”说罢拂袖而去。

李斯怔怔地看着始皇帝渐渐远去的身影。这就是二十五年前,他上《谏逐客疏》时接见他们的那个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青年君主吗?

“丞相,还是回去吧。”李斯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哦。”李斯回头,“是仲太史啊。”

太史仲修走到李斯面前:“丞相,回去吧。现在就是这样,什么办法也没有。”

李斯心中一酸:“我真想念过去的秦王。”

仲修叹了一口气:“我们也一样。学学国尉吧,道不用则隐,省得伤心。”

李斯转头看着始皇帝离去后空空的甬道,惆怅许久,忽地一顿足,恨恨地道:“都是那个妖孽!国尉说得不错,妖孽祸国,从来如此。”

仲修眼中闪过一丝迷惘:“谁知道呢?我治史三十余年,从未听说过那种事。也许他真是神灵也说不定…”

“妖孽!绝对是妖孽!”李斯咬牙切齿地道,“哪有神灵这样蛊惑人主祸乱天下的?”

始皇帝热切地盼望着早日成仙,获得长生。然而,就像存心跟他作对似的,不吉利的事情偏偏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占候者禀报:荧惑星犯心宿三星,天象示警!

一颗陨星坠落在东郡,陨石上记着:“始皇帝死而地分”七个字。

一个来去无踪的鬼魅现身于华阴平舒道,留下一句“今年祖龙死”的不吉之言。

件件都是最触他忌讳的事。他的脾气越来越坏,左右近臣越来越提心吊胆。

威慑性的大规模屠杀似乎已没有什么效果。始皇帝决定,再一次外出巡游,以祓除不祥,消解心中的烦闷。

这一次伴随着始皇帝出游的,有左丞相李斯和始皇帝的幼子胡亥。没有人能料到,这次随驾人员的组成,竟会对帝国的命运产生巨大的影响。

始皇帝巡行到云梦,在九嶷山望祭虞舜。再沿江而下,兴致勃勃地观赏了沿途风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塘,渡浙江,登上会稽山,祭祀大禹。并和以前一样,面向茫茫大海,立下了为自己歌功颂德的石碑。然后过吴县,从江乘县渡江,沿海北上,到达瑯琊。

方士徐巿等曾声称:海中确有神山仙人,也有长生不死之药,他们之所以耗费繁多而未得,只是因为在海上多次遭到大鲛鱼的袭击,无法到达。不知为何,本已对这帮方士深感失望的始皇帝居然相信了这个可笑的说法,这次出海还命人带上巨型渔具,自己也备上强力连弩,等候这种大鱼的出现。

从瑯琊北航到荣成山,没见到什么大鱼。再航行到芝罘山,见到了巨鱼,还射杀了一条,但不知是否就是徐巿他们所说的那种。

回来的路上,始皇帝与沿途接驾的官员见面的次数渐少了。行至沙丘以后连随从百官都难以见到始皇帝一面,只有丞相李斯、内侍赵高等少数几个人才能进皇帝的辒辌车。

一骑快马飞驰上郡。

轻柔的帛书从扶苏手中飘落到地上。

扶苏颤抖着接过佩剑,慢慢拔剑出鞘。使者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蒙恬从外面冲进来,一把抓住扶苏的手:“公子,你要干什么?”

扶苏指了指地上的帛书:“你自己看吧。”

蒙恬捡起帛书,看了一遍,抬起头对扶苏道:“公子,千万不要自杀,诏书有诈!”

扶苏茫然地看着前方:“是父皇的笔迹,是父皇的印玺,是父皇的佩剑,有什么假的?”

蒙恬用力抓住扶苏的肩头,大声道:“印玺和佩剑可以盗用,陛下的笔迹李斯、赵高都会摹仿!公子,你好好想想:陛下命我率三十万大军驻守在此,又任命你为监军。给予我们如此重任,却突然下了一道诏书要我们自裁,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使者不耐烦地佯咳一声。

扶苏慢慢将目光移向蒙恬,惨然一笑:“不,这确实是父皇的意思,我知道。”

扶苏按照父亲的要求自杀了。蒙恬拒绝自杀,但同意交出兵权,被关押起来。

车驾到咸阳,治丧文告发布,群臣才知道:始皇帝已在归途中驾崩了。

丞相李斯传达了始皇帝的遗诏:立幼子胡亥为太子。

始皇帝的遗命太离奇了:赐死长子,传位幼子。此前他还从未表露过要废长立幼的意向。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作出了如此异常的决定?

有人开始怀疑:遗诏被人动了手脚。

有人开始猜测:最接近始皇帝的李斯和赵高一定隐瞒了什么。

然而,不管有什么样的怀疑,什么样的猜测,都不能阻止胡亥以太子的身份理所当然地登上皇位,成为秦朝的二世皇帝。

新皇帝的残暴和无能很快显现了出来:一即位,他就下令,让后宫所有没生子女的嫔妃都为先帝殉葬;他在赵高的唆使下,诛杀了一大批功勋卓著的先朝老臣和数十位公子、公主,以确保无人能对他那来历不明的帝位造成威胁;为了树立起自己的威信,他仿效他的父皇,也浩浩荡荡地东巡南下,到处刻石颂德——尽管他实际上无德可颂。

从当年四月开始,他下令继续修建阿房宫,同时征五万精兵屯卫咸阳。说是屯卫,其实是充当皇帝游猎时的侍从。咸阳人口激增,导致粮食匮乏。于是他又下令各郡县转输粮草到咸阳,而运粮者又需自备干粮在途中食用。

庞大的工程,惊人的耗费,使百姓日益贫困。民间的愤怒情绪在迅速滋长,二世皇帝没有采取任何安抚措施,施行法令却日益严厉起来。

这样做是很危险的,但没人敢说出这一点。

严酷的法令,加上血腥的清洗,使朝中大臣人人震恐,为保住禄位性命,不得不阿谀取容。所以,甚至没人敢告诉新皇帝:荆楚故地,有人造反了!

首先造反的是一群戍卒,为首的叫陈胜。他起事后自为王,建号“张楚”。随后,久已为秦所苦的百姓纷纷杀死郡县官吏,响应陈胜。

陈胜遂命吴广西攻荥阳,命武臣、张耳、陈馀攻取赵地,邓宗攻取九江郡,周市攻取魏地。响应起义的军队越来多:陵县秦嘉、符离朱鸡石、沛县刘邦、吴中项梁项羽…

崤山以东的秦各郡县迅速土崩瓦解,崤山以西,已不复固若金汤:陈胜命周文西进击秦,很快攻入了咸阳的大门——函谷关。

人人都相信:秦国就要亡了。

孰料,形势急转直下。

周文在离咸阳仅百里之遥的戏亭遭到秦少府章邯的致命打击,败退出关,功亏一篑。

而且没有人来救援这支深入险地的孤军。原因很简单:人人都知道秦国将亡,所以人人都开始考虑,如何在秦亡之后的角逐中获取最大的利益了。

以现在的形势看,如果周文灭秦,陈胜必然势力大增。而陈胜自称王以来,架子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有个以前和他一起受雇耕作的老朋友来看他,就因为还像以前那样跟他拍肩膀称哥们儿,跟这位楚王陛下没大没小,结果被他杀了。这样的人若是得了天下,以后谁还会有好日子过?

所以,当周文一败再败,直至兵败自杀,都没人来管他。各路义军都忙着割据称王或争权夺利。

肯为陈胜效命的人越来越少,背叛他的人越来越多。

十二月,在秦军的连番追击下,陈胜败退到汝阴。这里成了他的葬身之所。他的一名车夫,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砍下了酣睡中的他的脑袋,献给了秦军。

乱世中的人是很容易喜新厌旧的。没人有闲心来悼念这位率先反秦的勇士,很快又有人拥立了新的楚王。和陈胜不同,这位新楚王是真有楚王室血统的。他是项梁项羽叔侄从民间找到的楚怀王的孙子熊心。为了激起楚人对故主的怀念,连名号也袭用了他祖父的,依然叫怀王。

仗,还在打,不过不再像以前的那样子。

齐心协力共讨暴秦的局面已一去不复还。曾被秦始皇一一平灭的六国已全部重建,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老样子。

上部:韩信篇

秦二世三年,章邯三十万秦军围赵军于世鹿,楚怀王派宋义、项羽率军援救。大军行至安阳,停留了四十六天不前进。

项羽冲进了上将军行辕,质问元帅宋义:“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进军?你要眼睁睁看着赵国灭亡吗?”

“你着什么急?”宋义慢条斯理地道:“赵王歇跟我们有什么交情?犯得着为他去跟秦军拼命?不要忘了,秦军比我们多四倍不止!章邯也不是好惹的。你叔父就是因为不听我的劝告,贸然出击而被他杀了的。”

“你也不要忘了。”项羽强忍着怒气道,“怀王派我们来,就是为了救赵!你现在按兵不动,算是怎么回事?”

宋义道:“这就叫计谋!现在秦军攻赵,若秦军胜,必然已疲惫不堪,我军正可乘其疲惫击他们;若秦军败,那更好,我们就可以乘此大举西进,入咸阳,灭秦朝,建不世之功。所以,我们不妨让秦、赵先互相厮杀,拼个你死我活。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你懂吗?”

项羽道:“我读过兵法,不用你来教我!不战而胜有两种,‘上兵伐谋,其次伐效’。你用的是哪种?靠谋略?靠外交?你靠的是赵国的牺牲!以秦军的强大,去攻新建立的赵国,其势必灭赵国。这也算‘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屈的是谁的兵?”

宋义冷笑道:“难怪你叔父说你读兵书只读一半!牺牲赵国以拖垮秦军,不正是最好的谋略?匹夫之见,不可理喻!”

宋义最后两句话声音不大,似是自言自语,但足以让项羽听到。

“你说什么?”项羽勃然大怒,手扫剑柄,便欲站起,“你再说一遍!”忽然,他感到有人轻按他按剑的手,他回头一看,是他的侍卫。

那侍卫轻声道:“将军息怒。”同时以目示意。项羽向四周看了一眼,重又坐下。

“这就对了。”宋义悠然道,“你那火爆脾气,最好不要在我这里发。这是我的行辕。而且,我是上将军,你是次将军,你知道,这可是怀王封的。”

项羽咬一咬牙:“你不救赵,我去!”

宋义瞟了他一眼,举手拍了拍:“来人。”

一名士卒走进来,躬身道:“上将军有何吩咐?”

宋义道:“传我将令:军中上下,务须严守号令,不得擅自行动,凡有好勇斗狠如虎狼,强悍不遵令者,皆斩不赦。”

士卒应声退下。

宋义又转向项羽道:“项将军,这可是怀王给我的权力,你没有异议吧!”

项羽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怀王,怀王,你还真以为那小子配坐那张王位?”说完,项羽起身就走。

宋义拍案怒道:“项羽!你不要太放肆!别以为你是项梁的侄子我就不…”

项羽已经出去了。

什么怀王?狗屁!项羽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边走边愤愤地说:“连秦始皇我都敢说他可取而代之。熊心算什么东西?要不是我叔父,他大概现在还在给人家放羊呢!宋义居然拿他来压我,你说可笑不可笑?楚国的大业,早晚要败在他手上!”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道:“宋义的话,其实也不是全无道理,但只顾眼前之利,目光不免短浅了些。”

项羽停住了脚步,回身打量着这个侍卫:“韩信,你这个执戟郎中,好像总是有许多见见呀!那你倒说说,宋义的话有什么道理?他又怎么目光短浅了?”

韩信听出,项羽的话中,有一股讥嘲的味道,但话已出口,不能不说下去:“宋义的意思,无非是想待秦、赵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单以此役而言,此举确有可取之处,但从长远来看,恐怕还是失多于得。第一,若照宋义的做法,赵国必亡,我们也就失去了一个盟友;第二,别人会说,楚军只顾保全自己的实力,不顾盟国的安危,算什么王者之师?以后我楚国要在诸候中建立天下宗主的威信,就很难了。”

项羽道:“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韩信看了一下项羽,一时看不出喜怒,想了想,终究还是说道:“我军可以先大张旗鼓做出进攻的态势,但不去接触秦军的主力,只要激起巨鹿城中赵军的信心,让他们倾全力与秦军决一死战。秦军久围巨鹿而不下,其势如久绷的弓弦,现在突然加上一股强力,那么弓弦最容易绷断的地方必须会暴露出来。我军就可抓住机会,从此处入手,变佯攻为实攻,与赵军里应外合…”

“哈!”项羽冷笔一声,“我当你有什么高见,搞了半天原来还是宋义那一套!赵国危在旦夕,你还有闲心玩什么佯攻实攻的把戏!”项羽向远处秦军营垒方向一指,“章邯是我的死敌,他跟我斗了那么长时间,还杀了我叔父,可我佩服他!为什么?人家是真正的忠臣良将,凭自己的真本事打仗,可你呢?你给我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你想让我被赵国人戳着脊梁骨骂么?宋义的做法不是王者之师,你的倒是了?世上有这样的王者之师?笑话!”

韩信知道,项羽根本没有理解自己的计策,只得耐心解释道:“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和宋义的做法不一样…”

“不错,你和宋义不一样,”项羽一挥断他,“你比他高明,你高明就高明在,不出死力,还要捞个出过力的好名声!你把我项羽当什么人了?告诉你,伪君子比真小人还不如!”说完,项羽甩下他,大步走进前面范增的营帐去了。

韩信呆呆地上在原地。项羽最后一句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问题是,这样毫无理由的羞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乎每次他进言献计,项羽都会有反感之意,就算事实证明他的预见是对的,项羽也没有因此而给他好脸色看。

这到底是为什么?

项羽进了范增的营帐卸掉盔甲,扔下佩剑,坐下就道:“我非杀了宋义不可…”

范增大惊,道:“将军慎言。”说着起身走到军帐门口,掀开帐门张望了一下,又放下帐门,向项羽道:“出了什么事了?”

项羽道:“宋义不去救赵,我劝他出兵,他还搬出怀王的牌子压我。”

“哦!是这样。”范增踱了几步,坐下来,“那他说了理由吗?”

“说了,”项羽道:“又是那一套‘等秦军疲惫了再打’!”

范增道:“你是怎么看的?”

项忌道:“秦强赵弱,这是明摆着的事。巨鹿只日可下。到时,秦军得到赵国的粮草补充,只会更加强大。有什么疲惫之机可以利用?”

“唔——”范增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不语。

项羽有些急了:“亚父,难道你也认可宋义的做法?”

“不是。”范增摇了摇头,“宋义的做法,也许可赢得眼前一点小利,但会使我们失去赵国这个盟友,又有损于楚军王者之师的威名,不利于我楚国的长远发展。最好的计策是…”

范增沉吟着,发现项羽面色有异,道:“阿籍,怎么了?有什么事?”

项羽道:“亚父,你说的…你说的怎么和他如此相似?”

范增惊道:“谁?谁会有此见识?”

项羽道:“喏!就是外头那一位,我的侍卫,韩信。两前投奔我叔父的,叔父过世,又跟了我。”

范增道:“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项羽把韩信那番话复述了一遍。

“想不到你手下竟有如此人才!”范增激动地一把抓住项羽的手,“太好了!这人是上天所赐,阿籍,你一定要重用他。”

“亚父,不要说他了。”项羽抽回自己的手,“这人我不想用。”

范增愕然:“为什么?”

项羽道:“亚父,你不知道他在淮阴的事。曾有个无赖找他的茬,当街对他说:‘你要是不怕死,就拔剑来刺我;要是怕死,就从我胯下钻过去。’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当真乖乖地钻了人家的裤裆!满街的人都笑他,他还跟没事人似的。人家把这事告诉我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怎么会有贪生怕死到这种程度的人?”

范增眯起了眼睛:“你认为他怕死?”

项羽道:“当然!他这样的人还不算怕死,那世上就没有叫懦夫的人了。”

范增道:“他要是真的怕死,怎么还会来投奔你叔父造反?两年前你叔父的实力可不大啊。”

项羽一时语塞。

范增道:“受到侮辱,并不是被侮辱者的过错。况且,尺蠖之曲,求其伸也。他能忍人所不能忍,正说明其志非小。”

项羽道:“不止是这样,我…他其实已经向我献过好几次计了,我总觉得他的计策阴谋气太重,非大丈夫所为。”

范增看了项羽许久,才叹了口气,道:“阿籍,我受你叔父知遇之恩,他临终前又把你托付给我,我不能不尽心竭力辅佐。所以,有几句话,我也不能不说,希望你听了不要见怪。”

项羽道:“我怎么会呢?叔父要我叫你‘亚父’,就是要我拿你当父亲看待。亚父有话尽管直说。”

范增道:“阿籍,你为人磊落,襟怀坦荡,这正是我所钦佩的,但也是我所为你担心的。你的性格,不像是一个成功的帝王该有的啊!”

项羽道:“亚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范增道:“从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所看到的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杰,其实都有诡诈残忍的一面,只不过不为常人所知罢了。战场无情,宫廷无义,如果他们只是一味讲究仁义道德,一辈子也不可能成功!宋襄公打仗都要讲什么‘君子不乘人之危’结果呢?差点把命都丢了。”

项羽道:“我没有迂腐到那种程度,我不反对用计,只是不喜欢用那些过于阴险毒辣的诡计。”

范增道:“计策只是一种工具,有什么善恶之分?再卑劣的计策,只要它能成功,就是好计,就该用它。”

项羽道:“可是借助诡道而得来的一切,不能保持正义的本色吗?”

范增道:“齐桓公九合诸候,一匡天下,他的正义谁曾怀疑?但你知道他的国君之位最初是怎样来的吗?他是杀了他哥哥公子纠而得位的。在决定正义与非正义的,不是在斗争中走正道还是诡道,而是斗争的最终目的,就像你叔父拥熊心为楚王,不也是为了推翻暴秦而采取的一种策略?你自己也知道,他算什么楚王?不过是你叔父手中的傀儡罢了。只因为他的楚王血统,能为我们号召更多的人,你叔父才用他做招牌的。”

项羽听他用叔父项梁的行为做譬喻,心中有些不快,道:“那不一样。”

范增道:“有什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