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是府兵首领汪海。他一见我,行了一礼,道:“真是巧,大人正要我叫你呢,你就来了。”

我呆了呆,道:“大人叫我?”

汪海道:“正是。不但是你,还要我去通知邓将军、毕将军和邵将军他们。楚将军,请你先进去吧,大人在书房等你。”

虽然我来过好多次,一个司阍还是照例领着我向文侯的书房走去。一边走,我的心里迷惑之极。文侯这么急叫齐四相军团究竟有什么事?难道出事了?

到了书房前,我在门口整了整衣服,大声道:“大人,末将楚休红求见。”

门开了。让我吃惊的是,开门的竟然是个陌生人。这人满面于思,但年纪还很轻,他一见我,躬身行了一礼,道:“小将西狄沙吉罕,见过楚都督。都督请进。”

他是个狄人!他的帝国话说得字正腔圆,极是标准,如果不看他的穿着,都让我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狄人。前些年狄人五王合盟,联军犯边,驻守西北的青月公抵挡不住,是文侯亲自领军平定,后来狄人便十分恭顺,年年入贡,帝国军的军马不足时也向他们收购,只是我没想到文侯麾下竟然会有个狄人。我满腹狐疑地走进书房,却见文侯正在写着一幅字。我走到文侯跟前,行礼道:“大人,末将楚休红有礼。”

文侯没有抬头,道:“楚休红,你来得倒早,先坐吧。”

我有些犹豫。如果这狄人不在,我当然马上就要禀报,但现在却不知该怎么说。我低低道:“大人……”

我的话还没说完,文侯头也不抬,道:“坐吧,有什么事过一会再说。”

我的心一下凉透了。文侯的话中,分明有点不耐烦之意,虽然现在文侯对我已经冷淡了许多,但这样子还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看了看边上那狄人,他倒会意,又躬身一礼,道:“楚都督,请坐。”

我还没有回话,文侯在一边道:“楚休红,沙吉罕殿下是狄王太子,以后要编入你营中,你先和他聊聊吧。”

凡是帝国藩属诸王,都要将王子送到帝都为质,等国中先王去世,才将质子送回继位。一来是防止藩属作乱,二来也是让这些藩王早受帝国王化,以利与帝国结为一体,像句罗现在的国王,当年就曾在帝都住了十余年,连正妃都是帝国宗室之女。狄人归顺未久,沙吉罕来帝都也不会有多少年,但话说得如此流利,这人倒也聪明得紧。只是看到他,我心里却很不好受。曾几何时,我也常常随侍文侯身边,现在这个位置被沙吉罕顶了,难道文侯有让这狄人取我而代之意么?

沙吉罕自然不知道我在想这些,他见我坐下,站在我边上,小声道:“楚都督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沙吉罕三生有幸。”

他的话倒甚是文雅,而且他年纪和我差不了多少,对我却恭敬之极,倒让我对他也有了几分好感。我道:“沙殿下请坐。”

沙吉罕道:“楚都督今之名将,小将绝不敢冒渎,还是站着吧。”

虽然狄人只是藩属,但他终是王子的身份,长相虽然凶恶,却能如此谦和,实属难得。只是他站着,我也不敢坐了,忙站起来道:“沙殿下过谦了,末将岂敢如此无礼。”

文侯在一边忽然道:“沙吉罕,你坐吧。”他仍然在写着这幅字,头都不抬。沙吉罕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道:“楚都督请坐。”

这个沙吉罕对文侯竟是视若天人,尊崇已极。我也听说过狄人生性剽悍,向不服人,但一旦服气,便忠贞不贰,看来文侯将他们已是打得口服心服,西北一带终文侯之世,恐怕不会有战事了。我看了看正在写字的文侯,如果走在街上,只怕没人相信这个貌不惊人,面团团如寻常富家翁一般的老人会是让狄人都尊崇之极的文侯吧。

沙吉罕虽然说了要坐,但还是等我坐下后,他才侧着身子坐下来,以示不敢和我平起平坐。我扫了一眼,发现书房里已经摆好了五张椅子,正围绕着文侯那边,看来是为沙吉罕和我们四相军团的四个都督预备的。这更让我吃惊,文侯这样的举措,竟是将沙吉罕和我们相提并论了,这个一脸胡子的狄人青年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

沙吉罕这时低声道:“楚都督,小将自幼便听大人与妖兽征战的故事,不胜向往之至。今日有缘得见,实是沙吉罕之福。”

我又是一怔。我随武侯南征时的事,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传闻的,真正能传的,大概是从符敦城一战开始。那只是五年前的事而已,他说自幼听闻,现在那该是几岁?我道:“沙殿下英武过人,不知今年春秋几何?”

虽然一脸的胡子,但我还是看到他黑黑的脸上一紫,道:“小将过年便要十九了,让楚都督见笑。”

他现在才十八岁!虽然狄人食肉多,又是风吹日晒,看去显老,但我实在想不到他居然才十八岁。转念一想,却又不由好笑,狄王自己也只有四十余岁,他实在也该是这点年纪而已,我倒是被他的样子骗了。

知道他还只是个少年,我心底对他的防范之心不知为什么一下淡了许多,不由微微一笑道:“沙殿下英雄年少,令人佩服。”

这也只是寻常客套而已,哪知沙吉罕大是兴奋,道:“多谢楚都督青眼。”看他的意思,居然有站起来行礼之意,我忙道:“沙殿下,末将营中监军是安乐王的小殿下,过年十八,便可以介绍给你。”

小王子今年才十七,和沙吉罕应该有不少话好说的。沙吉罕一怔,道:“小殿下原来比我还小啊?”他的脸一下沉了下来,我呆了呆,不知这话有什么触犯了他,哪知他道:“楚都督,小将还不曾上过战场,和小殿下比起来,实在差得远了。”

我这才明白他是自觉连小王子都比不过,大为灰心,忙道:“小殿下也是今年刚从军校毕业的,呵呵。”狄人性子很直,沙吉罕的帝国话说得那么好,谈吐也颇为风雅,但性格仍然保留着狄人的直率,倒是大得我心。虽然在军中心计少的人没有心计多的人用处大,但我还是喜欢性子直的人,五德营中,虽然陈忠和曹闻道两人能力不及另外三人,我却和他们更接近一点。

沙吉罕听我这么解释,舒了口气道:“那以后可要楚都督多多栽培,莫要怪沙吉罕才疏学浅,贻笑于方家。”

他的样子实在谈不上文秀,又是王子之尊,但说话倒让我想起当初的朴士免,一想到朴士免,我便又想起壮志未酬,中道云殂的李尧天,心里不由一阵黯然。文武双全,惊才绝艳的李尧天,死得太不值得,岂但是他,甄以宁、路恭行这些人何尝不是国之栋梁,却死得无声无息,还有的就是……郡主。

一想到郡主,我的心里更不好受。大概是脸上也露出来了,沙吉罕大为惶惑地道:“楚都督,小将说错了什么话么?”

我强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已经为国捐躯的几个同袍。”

沙吉罕道:“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楚都督也不必难受。沙吉罕虽是化外小民,亦知忠君爱国,子民之责。”

我又强笑了笑。沙吉罕能得文侯欢心,这一类话张口就来大概也是一个原因。我还想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汪海的声音:“大人,邓将军、毕将军、邵将军已到。”

邓沧澜他们和我平级,他们进来自然要向文侯行礼,我当然没有大剌剌地坐着的道理。我一下站了起来,沙吉罕也随着我站到一边。文侯将手中笔一掷,长了长身,道:“进来。”

他个子不高,但这般一长身,真有睥睨天下之势。我不由一凛,看看边上的沙吉罕,心头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沙吉罕双眼发亮,眼中尽是神往,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当中还有一丝阴沉之极的痛恨!沙吉罕年纪还轻,说话也谦和,我根本想不到他还会有这样的眼神,这个人分明不是个善类!文侯将他带在身边,只怕会养虎为患。只是我知道现在我在文侯眼里定比不上沙吉罕的分量重,这席话就算说了,文侯定会觉得是我在妒忌沙吉罕而已。好在沙吉罕会编入地军团,到那时……

门开了,邓沧澜他们同时踏了进来,躬身向文侯行了一礼,文侯道:“坐下吧。”

他们看到沙吉罕,也不由一怔,文侯道:“这位是狄王王子沙吉罕,以后就会编入地军团中,是你们的同僚了。”

沙吉罕十分恭敬地向他们行了一礼。现在他又成了一个谦和的大胡子少年,眼中已没有半分桀骜,但方才他那一瞬间的眼神流露我仍然记忆犹新。

文侯等我们都坐了下来,才慢慢道:“今天把你们叫来,是有一件事。”

他抬起头,扫视了我们一眼,低低道:“诸位,蛇人的末日到了。”

当我到营中,杨易他们仍在等我。我不等他们开口,先道:“马上到我帐中吧,有紧急命令。”

到了我的营帐,我让冯奇他们带领亲兵在外守卫,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再煮了一壶茶,曹闻道再也忍不住,道:“统制,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给他们倒了一杯,道:“郎莫开口了。”

杨易呆了呆,道:“文侯真的使了掉包记?”

我点了点头,道:“是。”

方才文侯没有再隐瞒,将他的计策全都说了出来,我猜得并没有错。这两天,他一直在文侯府中加紧审讯郎莫,郎莫倒也刚硬,一直到了现在才开口。

在朗月和南宁两省西南边界,有一条极长的山脉。那一带因为地势极高,山也高峻之极,虽然地处西南,仍是四季如严冬,山头长年积雪,得名为大雪山。地势稍低一点的地方,也是森林密布,奇禽异兽极多。隔山便是帝国藩属香虎国,只是因为有这条山脉阻隔,香虎国与帝国也是十年一贡,极少往来,就算往来走的都是海路。当年大帝得国,为征服香虎国,想水陆并进,发兵两万探路,准备打通大雪山通道。但这两万人一去便失去消息,两年后才有百来人回来,说路实在太艰险,根本无法行走,统军大将不顾一切,结果在山中迷路,又遇到雪崩,两万人竟然有一万八千多人被山巅崩塌的积雪掩埋,剩下两千人在回程中也因为严寒和怪兽袭击,得以生还的只剩这百来人。大帝征战,战无不胜,唯独在大雪山损兵惨重,幸好走海路的两万人顺利抵达,七战灭香虎国。只是因为去香虎国实在太艰险,无法收其收归版图,只好让他们就地驻扎,成为藩属国。

这香虎国的始末,我早先便曾读过。而郎莫在严刑之下,终于说出,在大雪山北麓,相当于朗月与南宁两省交界处最偏僻的地方有一个山谷,那儿四季如春,蛇人称为伏羲谷,便是蛇人的大本营,伏羲谷地形险要之极,只有一个山口与外相通,而外面则是茫茫林海,自古便无人烟,因此从来不曾见过人。

蛇人在山谷中生息百余年,首领称为巴山王。巴山王以下,有相柳、烛阴、共工、禺强四职,称为四弼,郎莫担任的,正是禺强之职。而巴山王之上,还有一个天法师发号施令,但天法师极其神秘,以郎莫四弼之尊,竟然从来不曾见过天法师一次。就算巴山王,一共也只见过天法师三四次。

“身形极小,但声响极洪,手有雷电。”巴山王有一次和他们四弼说起天法师时,是这样来形容的。天法师教他们生火打猎,铸造铁器,在蛇人眼中,天法师就是它们的始祖大神伏羲女娲的化身——天法师也是这样对它们说的。只是蛇人天性畏火,而猎食猎物实在不需要太多铁器,一直进展甚慢。

蛇人在伏羲谷中休养生息,在林中猎取猎物为生,但随着蛇人的数目增多,猎物越来越少。虽然天法师教它们驯养野猪野羊野牛之类,仍然无法满足它们所需。虽然蛇人饱餐一顿可以数月不食,但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会粮食不继,因此有少数大胆的蛇人便离开伏羲谷到了外间,这也是六十年前天法师陪同太子周游天下,在南疆首次发现蛇人的原因。只是天法师严命不得出谷。

渐渐的,伏羲谷的蛇人已有了二十万之众。虽然蛇人吃的不算多,住也简单,伏羲谷地方也大,但二十万蛇人挤在一个山谷中,到底已相当困难,许多蛇人都开始有了怨言,说天法师不准出谷的禁令下得太不通情理,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猎物吃光,驯养的猪牛羊之类也接济不上,统统都要饿死。

正当蛇人开始抱怨时,天法师突然发出一次新的命令,由四弼将二十万蛇人分为四部,分批出谷。天法师告诉蛇人,远古时天地由伏羲女娲执掌,当时二肢人——也就是蛇人,是大地的主人,但后来出现一种四肢的妖兽,得妖魔之助,席卷大地,夺走了二肢人的世界,现在二肢人终于到了夺回这世界的时候了。

蛇人开始出发了。率先出谷的是相柳和烛阴二部,共有十万之众。这十万人兵分两路,一路由天法师直接发布命令,攻向高鹫城,另一路则扫荡四野零星村落。在伏羲谷时,蛇人只觉得伏羲谷就是天下,而出了谷才知道世界有多大。想到这么大的世界原本都是二肢人的,却被四肢人夺走,蛇人更是愤怒万分,士气大盛,连战连捷。仅仅用了不到一年,就已经扫平了一块让它们都不敢相信的庞大地盘。

初期的胜利,使得蛇人冲昏了头脑,觉得用不了多久,世界就重新是它们的了。事实上,大部分头脑简单的蛇人已经心满意足,现在这块地方到处都是食物,除了四肢人本身,四肢人所驯养的家畜也比蛇人驯养的要肥大可口许多。有些蛇人甚至打了主意,觉得让四肢人生活在世上并没有什么不好,虽然蛇人是世界的主人,但四肢人的灵巧也让它们惊叹,让四肢人去养殖家畜,侍奉它们,远比直接吃了更合算。抱这种想法的为数极多,郎莫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天法师不同意。天法师要它们不得与四肢人联系,一定要将四肢人消灭干净,绝不能剩余。虽然蛇人觉得消灭四肢人有些可惜,但它们还是照办了。这时候它们的武器和智慧在与四肢人战斗中大大长进,本来觉得手到擒来,但奇怪的事,这时的四肢人突然变得厉害了许多,原本势如破竹的蛇人军越战越艰难。权衡之下,蛇人的厌战之心越来越强,几乎有一半蛇人不愿再与四肢人交战了。

但天法师的命令极为严厉。而蛇人虽然遇到了不少困难,还是攻到了四肢人的帝都,准备发动最后的决战。因为觉得胜利即将到来,虽然不少蛇人并不觉得天法师的命令是什么高招,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

然后,就是雾云城的守城之战。这一战的结果让蛇人大吃一惊,四肢人的反击凌厉之极,竟然将蛇人消灭了近一半。这是蛇人有史以来最惨重的大败,愤怒之下,就有蛇人建议聚齐军队,以全部力量再次进攻四肢人的帝都,势必要将帝都打成齑粉,不惜同归于尽。可是意外的是这个计划却被天法师否决,天法师要求蛇人各自为战,拼命扩大地盘。

蛇人终于开始怀疑天法师的用心了。头脑简单的蛇人想不到,但蛇人中还是有一些相当聪明的,它们觉得天法师的命令越来越有偏向于对蛇人不利的意思。四肢人战斗力虽然不强,但人数众多,远远超过蛇人的数量,几乎有无穷无尽之势,而蛇人兵员损失却往往得不到补充。另外尽管蛇人的战斗力远远超过四肢人,但四肢人层出不穷的新武器抵消了蛇人体力上的优势,事实上,现在蛇人并不能占到多大的上风,长此以往,仍然各自为战的话,最有可能就是被四肢人各个击破,最终全军覆没。然而怀疑归怀疑,天法师在蛇人中的威信仍然无可比拟,而且蛇人的各自为战并不是全无战果,天法师不时调度分派,也带来一些胜利,使得大多数蛇人仍然对天法师仍是深信不疑。郎莫虽然有所怀疑,却也不得不听从调度,率八千蛇人坚守一个毫无必要的南安孤城。

我说到这儿,只觉口干舌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廉百策却叹道:“原来南安城才八千蛇人啊,我们还以为有两万呢。”

我点了点头,道:“如果真是两万,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打下来。”

蛇人的战斗力有目共睹,如果一对一,大概只有陈忠这种神力之士才能抗衡,别的人肯定要败。南安城有两万蛇人的话,我们起码得有八万才能攻下。杨易也诧道:“是啊,只有八千,而且南安已远离前线,归路被我们截断,那天法师为什么命令这些蛇人坚守孤城?”

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了。我记得当初在东平城与山都换俘时,曾经有个天法师的使者过来制止山都换俘,却被不顾一切的山都杀了。天法师到底打什么主意,却是谁都不知道。我清了清喉咙,道:“郎莫交代的话便是如此。它说的话中最有价值的,便是伏羲谷的所在。据它说,大雪山绵延数千里,自古便无人迹,从伏羲谷到高鹫城,大约有两千到三千余里,当中有数百里是茫茫林海,而出伏羲谷的百余里又是一片冰雪,即使是蛇人,要出来也极其困难。”

杨易忽道:“那蛇人的繁衍生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们在外面似乎并没有多起来。”

曹闻道也插嘴道:“对,统制,那郎莫说没说蛇人是胎生还是下蛋的?”

我摇了摇头,道:“大人转述的话也没说这些。”说到这儿,我不禁有些茫然。的确,和蛇人作战多年,知道蛇人中也有女的,按理,蛇人在外面也有五六年了,总该会生下一些来,但我从来没见过小蛇人,那些蛇人即使身体有大小长短不同,一个个却都像正当壮年,真不知它们怎么冒出来的。

杨易喃喃道:“小时候读过一部书,说到海里有种鱼本是生活在河中,每年游归大海,但到了一个季节又会游回那条河里产卵。难道蛇人也是这样,只有在伏羲谷才能出生?”

我将桌子一拍,道:“杨易,你说的正是!”远征伏羲谷不是一件易事,比当初武侯南征更要困难,文侯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远征军成行,我先前总觉得有点异样,但杨易这般一说,我才恍然大悟。的确,文侯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在外面不论对蛇人打了多少个胜仗,既使那些蛇人被全歼,但伏羲谷中总有一天不定期会杀出一批蛇人来。唯一一个釜底抽薪这计,就是索性毁掉伏羲谷。

杨易皱了皱眉,道:“看来要破蛇人,最直截了当的就是毁掉伏羲谷,让蛇人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但我觉得,劳师远征大是困难,伏羲谷地处那么偏僻的地方,我们就算找到它们,趋百里而蹶上将,实是以疲兵犯强敌,大是不智,单是补给就困难已极了。”

我道:“这些就不是我们要考虑的,文侯大人自然会布置周全。”我从橱里取出一幅帛书地图挂了起来,指着高鹫城西南道:“郎莫说伏羲谷就在这一带。”

他们都凑过来看着地图。曹闻道哼了一声,道:“这鬼图。统制,什么时候出发?”

虽然文侯命人绘制地图,但那一带亘古便无人烟,绘得也相当粗糙,只能看个大致情形而已,要在那里行军,这地图等如无用。我道:“事情紧急,但准备还要一点时间,大概……”我心里估算了一下情形。辎重、粮草,都非一朝一夕能预备的,我想了想道:“大概总要两个月吧。文侯大人也说,明年二月初出发。”

杨易皱起了眉头,道:“从帝都到伏羲谷,大约有五六千里的路程。就算行军,也得花上两三个月,何况这一路大概还会有不少征战。就算明年二月出发,八月能杀到伏羲谷,那也是个奇迹。”

我道:“奇迹也要人创造的,首先要有信心。大人既下了这个决心,势必不能回头,我们做好准备,这消息先不要透露出去。而且,”我指了指符敦城的方向,道:“大人下令,往这条路走。”

我刚说完,曹闻道已叫了起来:“这儿?那可是难走得多了。”

天水省以下都是崇山峻岭,人烟稀少,路也很少。虽然从那里向伏羲谷一带进发,路程要短一些,但艰险不能与转道五羊城一带相提并论。杨易喃喃道:“往那儿走,就不能搭水军团的船了。”

我道:“是啊。大家努力,这一战,定要成功,不能失败。”

虽然这样说着,但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没多少底气。文侯的计划总让我想到武侯南征,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杨易他们脸色也凝重起来,同时站起身,道:“遵命。”

也许,这就是我的最后一战了吧。分派完任务,我突然觉得心烦意乱,走出营帐在操练场走了一圈。白天这里十分喧闹,现在却空空荡荡,只有偶尔几个轮岗的士兵走过。我找了块旗竿石坐下,看到边上有一小段木头,是一截断了的枪柄。我从怀里摸出刻刀,随手几刀,已刻出了一个鱼形。现在我常常刻上一会儿,手法已相当熟练。当初文侯让我学吹笛,但我对吹笛实在没什么兴趣,倒是雕刻有了点名气。周围虽然漆黑一片,但刻这样一条线条简单的鱼根本不会戳在手上。

正刻得木屑纷飞,身后忽然响起了廉百策的声音:“楚将军。”我转过头,见廉百策站在十几步外,道:“廉兄,你还不去休息么?”

廉百策走了过来,道:“楚将军,方才我见你脸色不太好啊,是在担心么?”

廉百策察言观色之能便也厉害。我强笑了笑,把旗竿石让开一块,道:“当然,又要远征了,哪能不担心的。坐一下吧。”

“文侯大人定计,应该不会有错。”廉百策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只是,楚将军,文侯大人为什么要瞒着共和军?”

我道:“大人的心思,我也不敢瞎猜,你说呢?”

廉百策道:“末将觉得,文侯大人似乎想要收伏蛇人。”

我叹了口气,道:“你怎么这么想?”

廉百策道:“既然蛇人只有在伏羲谷方才繁殖,要控制它们并不难。按理说伏羲谷在南疆,五羊城离那儿要近得多,从五羊城补给后再出发,要比从帝都直接出发方便许多。文侯大人命我们舍近求远,不去和共和军合作,自然是想收伏蛇人。”

我浑身一震。廉百策说的完全没有错,文侯正要我们攻破伏羲谷后,查明蛇人是如何繁殖的,将它们的种子带回来。早在高鹫城时,路恭行就和我说过,万一有人能驯养出一支蛇人军来,那当真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当时我们怕蛇人是苍月公驯化的,后来才知道不是,但驯服蛇人的念头文侯一定也有了。

以蛇人的战斗力,加以兵法指挥,这支部队几乎可说是无敌的。今天听文侯分派任务时我就想向文侯进谏,劝他千万不要动这个念头,蛇人现在已经如此难对付,等它们也有了雷霆弩神龙炮铁甲车一类的武器,万一那时叛变,还能用什么克制它们?但看文侯的样子,我又丧失了勇气。现在文侯对我不比以前,他大力栽培沙吉罕,安知不是要取代我的位置,如果我再顶撞他,恐怕更会让他猜忌我。

我看了看周围。现在周围漆黑一片,边上也没有人。我小声道:“你不要乱猜,回去吧。”

廉百策道:“楚将军,末将大概狂妄了。但末将以为,文侯大人此举实是不把我们的命放在心上,明明和共和军联手胜算更大一些,却要我们单独行动。转战五六千里,不知多少弟兄又要倒下了。”

我的心头像刀绞一样一阵阵地疼痛,小声道:“别说了。”可是我知道,廉百策说得一点也没错。我们单独行动,伤亡肯定要比与共和军联手行动大得多,但文侯既然下了这样的命令,我又该怎么办?

虽然叫廉百策别说了,但他今天居然特别执著,小声道:“楚将军,乱命有所不从。末将觉得,蛇人这种妖兽万万不可留,否则后患无穷。将军,你一直有点优柔寡断,但这等大是大非一定要拿定主意。”

我吃了一惊,看着廉百策。他在五德营五大统领中向来最为低调,但今天却像变了个人。我道:“你向别人说过么?”

廉百策道:“我与杨将军他们方才都商议了一下,觉得楚将军你还是该三思而后行。兵法有云,乱命有所不从,纵然定计的是文侯亦然。”

我的心头猛地一跳。他说的,可是让我不服从文侯的命令啊,虽然我暗中已答应向帝君效忠,但文侯所颁命令我向来不敢违背。现在廉百策居然要我不再听文侯分派,一旦文侯知情,只怕后果难料。但我也觉得文侯这等计策实在太不识轻重了,他要收伏蛇人,自是要用来对付共和军。共和军现在也有了神威炮,火器上并不落后,铁甲车他们多半也会做出来,如果收伏了蛇人,将来与共和军开战必然大占上风。可是我实在无法认同他这样的做法,不仅仅是这样令得我们损失更加惨重,而且我也不相信蛇人能真的被收伏,一旦蛇人都有山都、木昆、郎莫这样的智力,再有了我们的武器,我根本想不出我们还有什么本钱可以抵挡蛇人。

文侯是在玩火。也许可以得计于一时,但我绝对不相信永远不会出乱子。

我咽了口唾沫,道:“你的意思是……”

廉百策道:“我们还是和共和军合作吧。文侯不让我们行动,那就暗着来。”

我怒道:“胡说!这岂不是等于叛乱?大人纵然定计有误,也不能这么办。”

廉百策吓了一跳,一下站直,道:“是,是,末将知错。”

他一脸的惶恐,站得笔直,动也不敢动。我小声道:“文侯大人所虑也不是多余,安知共和军会不会也打这个主意。”

廉百策道:“那楚将军您的意思是……”

我想了想,道:“不能先行通知,但可以将伏羲谷的消息透给他们。到时两军共同攻打伏羲谷,将伏羲谷摧毁,谁也不要再用蛇人。”

廉百策道:“楚将军明鉴。”

我道:“休息吧,现在得好好训练。这一趟远征将要横跨半个帝国,不是简单的事。”

等廉百策一走,我叹了口气。其实我这个主意也和廉百策所说的差不多,唯一的不同就是他说要主动去和共和军联系而已。

我看着天空,夜深了,一阵阵寒风吹来,如刀锋掠过。现在天上堆满了云,无星无月,周围越发的黑暗。我想起在五羊城海老曾和我说过,世界万物都是平等,都有生存的权力。即使蛇人不是人类,也和我们一样是生命,如果能够共存的话,未必不是件好事。

只是,现在已经太不可能了。打了那么多年仗,蛇人也曾经想和我们有过沟通,但都断绝了。现在蛇人和人类已经站在同一个悬崖上,只能留下一个来。

你们可以做对手,却不能做奴隶。我默默地想着。

还是决一死战吧,木昆,那也是对你的尊敬。

我站起身,向营帐走去。刚走了两步,忽的站住了。猛然间,我又想起了在得意居所见到的那块烧焦的手帕。

丁亨利为什么要烧掉一块手帕?

我打了个寒战。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忽视了什么。丁亨利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奇怪的举动?手帕不便宜,脏了洗一洗便是,丁亨利并不是不知稼穑艰难,花钱如流水的世家公子,他到底为了什么?

手帕上有什么非要毁去不可的东西么?我想不出来有什么东西非得让他烧掉一块手帕不可。就算写了字,揣在口袋里带回去,也没人会发现的。这种丝帕烧起来很臭,相当惹人注目,以丁亨利之能,他这么不小心么?

我只觉身上寒意更增,隐隐的,我觉得自己又坠入了一个圈套之中。不对,丁亨利这人不是等闲之辈,得意居的二楼雅座也只有他们这几个人,难道他们在里面做这机密事项,居然没有放风的?

我抹了一把脸。虽然寒风凛冽,但我额头已见了汗。这件事越想越奇怪,我怎么都想不通丁亨利为什么要烧掉一块手帕,除非,他是故意想让我知道……

故意?我身上又是一凛。那么,丁亨利其实已经知道我跟着他们进了得意居了?他在手帕上写字给郑昭看?可是就算这样,他也不必烧一块手帕,而且丁亨利既然已经发现了我,又为什么仍要说那些机密之事?

我闭上眼,回想着在得意居中听到的那些对话。我听到丁亨利向南武公子说了我的好话,还说了他在关押郎莫的笼子上装了天遁音,结果发现我没有私自审问之事。

我一下张开眼。方才也没有在意,现在回想一下,才发现我听到的那些话,居然都是在谈我!只怕,丁亨利已经发现我跟着他进来了吧,也猜到我多半会在隔壁偷听,才故意说那一番话的。那么,他烧毁手帕的用意,也是有意要提醒我一下,让我知道他已经发现我了吧?而他们说没有发现文侯已经审出结果,那也是骗我?

我心头忽地一沉。也许,不知不觉地,我又坠入一个圈套中了。他们究竟是什么用意?丁亨利所说的“天遁音”,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继续在石郎庙审问。郑昭今天倒来了,现在知道那蛇人并不是郎莫,但我仔细看来,仍然没发现这个蛇人有郎莫有什么不同。文侯的计策当真厉害,居然找到一个与郎莫如此相像的蛇人。我偷偷看看丁亨利和郑昭,他们面色如常,似乎毫无怀疑。上午审了半天,刑具用了许多,仍然没有什么用。卫宗政正在下令用新的刑具,边上一个小吏过来道:“卫大人,地军团冯将军有事禀报楚都督。”

这是昨天我交代过廉百策的。让他去通禀冯奇,再让冯奇进来禀报说地军团有事,让我速速回营。就算郑昭对冯奇用读心术,他也读不出什么意外来。果然,卫宗政也不疑有他,郑昭和丁亨利也不觉得意外,我告退后,随冯奇出门。一到门外,我道:“冯奇,你先回营吧,我还有点事。”

冯奇怔了怔,道:“可是营中……”

“营中之事有杨易弹压,不会出大乱子,我马上回来。”

我不和他多说,掉头向工部走去。要瞒过郑昭可不容易,冯奇作为我的亲随队长,还会来见我的,这些秘事还是瞒着他为好。冯奇倒也不多说,点点头道:“是。”

到了街头,走在人群中,我才有种安全之感。现在不管是什么地方,我总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在盯着我。混在那些芸芸众生之中,才不会感到突兀吧。我长舒了一口气,看了看周围。这里是个十字路口,有一大块空地,原本是逢年过节时那些富户请戏班来唱戏还愿的所在,现在却有一些工匠正爬上爬下地搭着一个台子,台上竖着一个高高的架子,约略像一张椅子,只是椅背是两根旗杆,足足有丈许高,也不知道谁坐的椅子那么怪。

我到了工部,刚到薛文亦的工房,便听得里面有笑闹之声。走进门,却见小王子正和薛庭轩在院子里玩枪。薛文亦现在常年坐轮椅,人也长胖了,薛庭轩没有他那么胖,也是个小肉球子,手里拿了一把木头枪,正和小王子比试着。一见我,小王子有些局促,叫道:“楚将军,你也来了啊,我正要回营呢。”

薛文亦坐在一边面带微笑看着,见我进来,道:“楚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小殿下正要我给他做一把手弩,他马上就要回营了。”

军有军纪,士兵轻易不能离营。小王子是地军团监军,身份特殊,他要走也不须向我告假,但他回家后一直没有再来营中报道,多半是因为训练很枯燥,他耐不住。见到我,大概怕我怪他,所以说在头里。我笑了笑,小王子和别的监军相比,不知好到哪里去了,那些监军不遵军令还是小事,更麻烦的还是要多嘴。邓沧澜营中的玉公公,就是不懂装懂,老喜欢干涉军务,连向来沉稳谦恭的邓沧澜在私底下也向我吐出苦水。我道:“这两天枪术没有练吧?”

小王子叫屈道:“哪里,武昭老师天天教我呢。对了,你学过交牙十二金枪术么?”

我摇了摇头,道:“这是武昭老师的十二种枪法吧,我没学全。”

小王子大为得意,道:“哈,原来你也不知道啊。嘿嘿,这是一种枪法,是武昭老师的不传之秘,楚将军,我们来试试。”

我虽然没心思练枪,但小王子兴头那么大,我也不好回绝。而且交牙十二金枪术原来是一种枪法,我倒也想看看,便道:“好吧。”

工部木府承担着制作兵器的任务,边上枪杆也多。小王子拿了一根枪杆扔给我,自己也拿了一根,道:“楚将军,你可要当心点。庭轩,你看好,大哥我可要使出真本事来了。”

薛庭轩“嗯”了一声,拿着那杆玩具枪站到一边。小王子将手中枪杆一抖,道:“楚将军,我可来了。”

他现在长得快,个子已经追上我了,握枪的手法也老练之极,看来天天练枪之说不假。不过他的枪术虽精,我自信仍然斗不过我。只是他与我比过几次,每次都败,不让他赢一次,只怕他要死缠滥打,觉都睡不好。我道:“好吧,你上来。”

如果我先出手,小王子的动作仍然没有我快,他刚学的这一路交牙十二金枪术只怕没有使出来便要被我扎中前心了。军中说到枪法,有种说话是“一力降十会,一快伏九牛”,说力量大,足以克制种种花哨枪术,而出枪快,就算对方力量再大,仍有机可乘。想想也是,一个人枪法极佳,号称“滴水不漏”,可以格挡飞箭,但人力终有穷时,如果把一具雷霆弩放在身前几步内射出,他枪法再好也挡不开的。

小王子嘿嘿了一声,道:“小心了。”他脚下一错,人踏上一步,枪已当胸刺来。这一枪力量、方位、手法都大有可观,小王子的枪术又有长进。我喝彩道:“好!”手中枪探出,便去格挡。

只消将这一枪格开,下一枪便顺势刺出,足以将小王子逼开数步。哪知两枪甫交,我只觉枪尖一沉,头上像是系了万钧重物一般,小王子的枪竟然将我的枪压了下去。

败枪势!这是枪术大忌,两枪相交,如果枪尖被压住,那就败了七分了。小王子的力量不及我,但他居然毫不费力就压住了我的枪,当真令我大感意外。

小王子压住我的枪,他自己恐怕也没想到,登时满面欣喜,手下却顺极而流,长枪一缩一伸,枪头忽地弹了起来,刺向我前心。这时我中门大开,已是根本闪不开,他手中是根枪杆,虽然没有枪尖,但毕竟不是白垩枪,我身上又只穿了便服,这一枪只怕要刺得我吐血。他枪是发出来了,但脸上喜色未褪,马上又是一片煞白,想必连他自己都没想交牙十二金枪术的威力一至于斯。

我也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小王子虽然上过战场,但他经验到底不足,这路枪术他自己也不会太熟,手下拿捏不准。现在我的枪已经被他压制在下,再抽枪阻挡已是来不及,我也不及多想,索性手腕一压,枪头在地上一抵,猛一提气,人已一跃而起。而这时小王子的枪正从我脚下掠过,被我一脚踩中,小王子已握不住枪,枪杆“啪”的一声被我踩在地上。

我落下地来,小王子已抢上来道:“楚将军,你没事吧?”

我惊魂未定,道:“好枪法!”小王子的枪术我已经很熟悉了,没想到这交牙十二金枪术居然如此神奇,短短几天就有了那么大的长进。如果是真个搏杀,我固然还不至于败北,但这样下去,迟早他会超过我的。

小王子见我没受伤,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道:“楚将军,你说我的枪法有没有进步?”

我苦笑了一下,道:“进步太多了。小殿下,我已经打不过你了。”

小王子打了个哈哈,道:“楚将军,你也别乱拍,我知道我还斗不过你。不过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的。”

如果别人这样对我说,我总会觉得不舒服,这话明摆着是挑衅了。可是小王子说来,我却并不觉得不快。小王子比我更痴迷于枪法,他才是武昭老师真正的传人。怪不得武昭老师向来眼高于顶,从不媚上,但对小王子却从来都赞不绝口。

小王子将来,会是我一大臂助吧。帝国诸军中,有哪个军团的监军也能领兵打仗的?我拍拍他的肩头,道:“不是拍马,小殿下,你的枪术已经不下于我了。现在是在步下,我有这种怪招,如果马上交战,已经被你一枪挑下来了。小殿下,你多学些兵法,过两年也能自统一军了。”

小王子眼里却有些黯然,道:“还要过两年?”

我道:“战争还久着呢,你急什么。”

战事是不会那么快结束。我们攻破伏羲谷,接下来肯定就要和共和军对上了。只是小王子大概根本没想到这些,喃喃道:“这两年蛇人大概要被消灭得差不多了。唉,我该早生几年就好了。”

我道:“你先和庭轩玩玩吧,我有些事和薛大人商议。”

我向边上的薛庭轩招招手,他跑过来叫道:“楚叔叔。”口齿还有点不清,说起来三个字连成一片。我一把抱起他,笑道:“庭轩,你喜欢练枪法么?”

薛庭轩道:“殿下叔叔还说要带我骑马呢。”

我笑了笑,摸摸他的头,道:“好厉害啊,我和你那么大时,连驴子都没骑过。和小殿下去玩吧。”

放下薛庭轩,让小王子带他到一边练枪,我拣起地上的两根枪杆。刚拿起小王子那根枪杆,不由一怔。小王子的枪头那边,有一小块地面的浮土也被逼开。虽然不明显,仔细看还能看得清。我暗自吃惊,只有枪术极高之人刺出一枪才会如此,小王子实在不知轻重,大概他自己都不知自己这路枪法的厉害之处。

当初见到徐蒙的黑眚枪已令我惊叹不已,但交牙十二金枪术,已远在当初徐蒙的黑眚枪之上!而且小王子枪术上的进益,实在也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料。

如果能学到这路交牙十二金枪术就好了……

薛文亦推动轮椅过来道:“楚兄,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我把枪杆放到一边,看了看左右,道:“去屋里说吧。”我看了看拿杆玩具枪正在摆架式的薛庭轩,道:“你儿子可不像你,大起来说不定会成为武人。”

薛文亦笑了笑道:“这样不错啊。我正想让他发蒙后就请你教他兵法呢。”

她的儿子也有薛庭轩那么大了吧?我心里忽地一疼,不知是什么滋味。曾经见过一次那个小太子,一身华服,虽然年纪幼小,却一脸都是一本正经。不知不觉,又是一代人,我也快到三十了。

薛文亦在一边忽然叹道:“楚兄,你也结婚吧,你也不算太年轻了。”

我讪笑了笑,向小王子努努嘴,道:“小殿下可是看着呢,我要敢娶别人,他宰了我。”

薛文亦也笑了起来,道:“那只是说说的。这小子,对你可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刚才教庭轩枪法时,就时不时说他要能有你的枪法就好了。”

我听他老牵扯着说这个,忙道:“别说这些了,对了,路上我看见十字路口在搭一个台子,上面有个椅子一样的东西,那是做什么的?”

薛文亦道:“那个啊,是断头台。”

我吃了一惊,道:“断头台?”

“文侯大人说,现在刁民日众,为杀一儆百,以后处斩就会在大众之前。以前的刽子用刀砍,看到的人不多,因此他投计了这个断头台,让木府做出来的,装好了上面会有一把闸刀。把闸刀拉上去,一放,一下把人头砍落。”

我只觉周身一阵阴寒,身体也有些发木了。在文侯看来,杀人也是一种威吓的手段吧。可是,这样下去,百姓明着不敢说,有什么话都在私底下说了,只会使得帝国更不稳定。

我正想着,薛文亦道:“楚兄,你不是说有事找我么?”

我摇了摇头,道:“是啊,我有件事要问你。”

我推着他进了屋,小声道:“薛兄,你有没有一种不用线也能偷听的东西?和你以前给陈忠的传声筒差不多,但不用线。”

我也只是碰碰运气,哪知薛文亦眼里忽地亮了起来,道:“你耳朵可真长!”

我呆了呆,道:“怎么了?”

“你是从谁那儿听来的天遁音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震惊。我怎么都想不到居然从薛文亦嘴里听到这三个字,我一把抓住他的肩头,道:“你也知道天遁音?”

薛文亦道:“不是我想出来的。上半年有个法统的法师来找我,还是小殿下陪着来的,就说起这个东西。我以前做了传声筒,也觉得拖根线太不方便,但要拿掉线却实在麻烦。那法师居然也在想这个,这人当真了得,被他做成了。你听过说钟妖之事么?”

我道:“没听说过。”

“那是东平城的事。东平城有座大涤玄盖观,山门前后有两口大钟。那还是当初东平两大富豪斗富,同时给大涤玄盖观还愿,结果铸了一模一样的两口……”

我急道:“这些事以后说吧,你快说说那天遁音。”薛文亦一肚皮的掌故,我怕他说起来没完没了。薛文亦笑了笑道:“那法师和我说,每当一口大钟敲响,另一口居然不敲也能响,因此他就想到了这一切。”

他转动轮椅到了桌边,两手伸进抽屉里,左手取出一个盒子,道:“你看,这就是天遁音。”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喇叭形的东西。薛文亦道:“你放到耳边听听。”

我刚将那喇叭口贴在耳朵上,只听得有刮动的声音,好像里面有个虫子。我连忙拿下来看了看,但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不由诧异地看着薛文亦,薛文亦带着得意的笑容,将右手从抽屉里拿了出来。右手也放着一模一样的东西,他的右手手指正在那东西的喇叭口刮动。我心中一动,道:“是你在刮?”

薛文亦点了点头,道:“这就是天遁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