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亮光一闪:

“郑大哥他们,眼下就在东夷山?”

之所以能识破李堂夫妇的阴谋,实在是上一世也好,几年前也罢,陈毓都到过这里,知道从这里往东夷山,除了这李家村外,再没有其他村落。

而之前李堂却说什么十里外的郑家村,这会儿想想,说的应该就是郑家吧?

听陈毓说的亲热,郑子玉终于觉得有些不对——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更何况兄长们杀的是严家那样的京城贵人呢?以致这些年来,一大家子四处漂泊,居无定所,还是两年前,才来到远离故乡的东峨州,本以为这里远离京都,当能安定下来,哪知道打听之下却惊闻,镇守东峨州的将军却正好是严宏的叔叔。

彼时父母病体老迈,还有不良于行的自己和尚且年幼的侄子侄女,一大家子已经再禁不起那般颠沛流离的生活,无奈何,大哥终于决定,投入东夷山,落草为寇。

方才陈毓认出自己时,郑子玉还以为是官府对自家的追缉并未撤销,怎么听这位传言中“无恶不作”的富豪县令的话,似是和家里有旧?

郑子玉慢慢抬起头来,注目陈毓,神情有些恍惚——这么出色的容貌,自己好像真是见过呢。

这边陈毓也是百感交集,当初第一眼见到郑子玉,是如何潇洒自负的一个富家小公子?现在看着,却是一潭死水一般。探手扶着郑子玉坐下:

“子玉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陈毓啊,西昌府知府,陈清和之子——”

陈毓?郑子玉瞳孔瞬间猛地一缩。

同一时间,李大娘也一路打马如飞来至山门外:

“快,快开山门,我要见,大当家的——”

一路上都没喘口气,李大娘已是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怎么了?”郑庆阳正好带人在山寨中巡查,听见喊声往外一瞧,蹙了下眉头,“李大嫂?”

这些年来见惯了人间寒凉,尤其是每到一处,莫不要受些官府盘剥,更是看尽了人间不平之事,依照郑庆阳原来的性子,势必要针锋相对的,却又碍于自己逃犯的名头,唯恐给家人招祸,不得不把所有的苦楚全都咽下去。

自从在东夷山落草为寇,却是把从前的忌讳全都丢了,更是定下规矩,贪官恶霸之类的人物,乃是山寨必劫的对象。

也因此,听说有一个捐了县令的官宦之子要经过东夷山,郑庆阳就早早的派了李堂夫妇下去望风,当时只嘱咐他们有机会的话就动手,不然切不可打草惊蛇。

现在看李大嫂的模样怎么不大对劲啊?

“老大——”李大嫂也瞧见了郑庆阳,好险没哭出来——

都是自己和相公太想立功了,又瞧着那小公子白白净净的,甚而还骗过了他的那些手下,哪成想最厉害的人偏就是他们以为最无害的那个公子!

“七爷,七爷和大小姐,被人家,给捉了!”

郑庆阳一下僵住,后槽牙几乎咬断:

“去把二爷几个全都叫来,点齐寨中兄弟——记得,莫惊动老太爷和老太太。”

语气中全是戾气——

一家人家破人亡、四处飘零,才保住小七的性命。那个县令竟然想要动小七,早年连严宏都敢杀,这么一个县令又算得了什么!

第174章 闹剧

东峨州将军府。

一个内着天青色武士劲装,外罩一件同色系大氅的男子正居中而坐。

可不正是东峨州最高军事长官严钊严大将军?

严钊身材高大,但看外貌也算得上英武过人,只是额角有些窄,连带的衬得一双眼睛也不免有些阴鸷。

严钊的面前,这会儿正坐着一个身着副将服饰人,那人手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竹筒,边递给严钊边笑嘻嘻的道:

“三哥你果然神机妙算,咱们守军前脚撤回来,后脚东夷山的匪人就有了动作,据斥候来报,那李家村这会儿已是混入了不少匪人,但等着那陈毓一到…”

后面的话却是咽了下去。

这几年来,并非没有和东夷山匪人交锋过,奈何对方竟是非同一般的勇猛,更是对官军仇恨的紧,那般不要命的血淋淋的打法当真令人胆战心惊。

更离谱的是一群匪类罢了,偏纪律还严明的紧,着人多方探查之下,愣是除了新任匪首是从外地流落而来之外,再查不出丝毫有用的信息。

只时间长了,却也摸透了这一群土匪的习性,虽是做事肆意妄为了些,倒是并不扰民,很多时候就是夺些财物罢了,还专对着那等富商恶霸,临撤退时还不忘特意送到穷苦百姓家些。再有就是贪官污吏,若然落到那些东夷山匪首手中,下场更是尤为悲惨。

却也正因为这个特点得到了东夷山周围百姓的大力拥护。因有官员折在东夷山中,严钊也不是没有派人进山剿贼过,只一则那匪首颇通军事,二则东夷山易守难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官府这边刚刚有个风吹草动,便马上有那等愚蠢小民跑着通风报信。

以致严钊数次出兵都是举步维艰、无功而返。

又有东峨州作为大周朝的东大门,无论如何不能把时间都花在几个小毛贼身上吧?无奈何,严钊只得分出部分人马守在东夷山下,以备不时之需。只要那些匪人不是闹得太过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噤声!”却不妨严钊猛地低喝到。

更是快走几步,唰的一声拉开房门,耳听得“呯嚓”一声响,连带的一个颇受惊吓的女子虚弱声音传来:

“老爷——”

严钊蹙了下眉头,声音明显有些发冷:

“夫人?你怎么在外面?”再想不到外面的人竟是自己夫人华婉蓉。

后面的男子也跟着探出头来:

“三嫂——”

“老爷不是有些咳嗽吗,”华婉蓉神情明显有些受伤,“妾身就熬了碗冰糖雪梨水,想着给老爷送来…”

说着委屈的朝地上瞧去,脚下撒了一地的可不是几片雪梨?

“有劳夫人了。”严钊神情稍霁,“我和四弟还有事商量。夫人先回去吧。”

华婉蓉低低的应了声,神情里明显有些哀怨,又跟有些不自在的站在后面的男子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嫂子是不是生气了?”待到完全瞧不见华婉蓉的身影,男子才小声道。心里却是腻味的紧,也不知当初三哥怎么想的,放着京城中那么多大家闺秀不选,偏要把这么个整日里病恹恹的女人娶进门。即便是续弦,还是觉得三哥亏了的。

严钊皱了下眉头,却是并没有回答:

“好了,你下去吧。对了,派人去知府衙门一趟,告诉梁景文一声,后日一道去靖海关巡查。”

靖海关号称大周东门锁钥,最是东方边境的门户所在,正好就在苜平县境内。

至于说陈毓,自己既然出手了,就断没有让他还有留在苜平的机会——

单凭陈毓是成家的女婿,这靖海关就绝没有落入他手中的道理。更不要说那陈毓还和大哥及侄子的死有关。

顺手摘下挂在墙上的那柄宝刀——

这宝刀乃是东泰国皇室所有,最是一柄神兵利器,自己当初见了一眼,便说不出的喜欢,谁成想转天二皇子就亲自送了过来。

当然,会选择踢开成家,追随二皇子,并不仅仅是因为二皇子先后大手笔馈赠的其他价值连城的东西,还有其他方面——

自己明明是和成家更亲近的严家子弟,成家倒好,竟是对自己没有丝毫优待,就比方说如今的军中新贵顾云飞,成家对他竟是比对自己还要看重。

还有华婉蓉——

再没料到,自己当初心心念念的女子,竟是那顾云飞不要的。

一想到当初华家那个庶子的话,严钊就觉得整个人都要气炸了。还以为成家有成人之美,才会帮自己求娶华家女,再不料却不过是帮那顾云飞解决麻烦罢了。

这样也好,即便投靠了二皇子,算计成家,自己也不必有丝毫过意不去了。

听严钊如此说,严钢顿时眼睛一亮,笑嘻嘻的就退了出去。待回到家中,先抱着刚纳的爱妾瑞娘亲了个嘴儿,然后才道:

“你哥哥的机会,来了…”

瑞娘的哥哥名叫杜成,正好是苜平县县丞。

别看三哥是个武人,却最是个心思难测的,更妙的是,后日可不是陈毓到赴官任的最后期限所在?

既然做了这般安排,那陈毓铁定是当不成苜平县令了,说不好,小命也得搭进去。到时正好让杜成补了缺去。

同一时间,李家村周围也响起了骤雨般的马蹄声。

被捆着扔在地上的李堂拼命支起脖颈,恶狠狠的扭头瞧着房间里——

就在方才,那个自称陈毓的小子说了“西昌府”这几个字后,七爷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是眼瞅着往地上倒下去。再然后,那陈毓,就直接抱了七爷进了房间,这都小半个时辰了,都还没出来过。

要说自从换了老大,整个山寨的面貌就大大不同了,寨里的兄弟终于能吃饱饭了,哪个不是从心里崇敬老大他们?

连带的也就自动自发的把保护身有残疾的七爷当做自己分内的事。

之所以如此,一则就没见过比七爷生的再好看的人,就是原来山寨老大的女儿李信芳大小姐,都没七爷长得俊;二则,七爷的性子也和善的紧,最是个怜老惜贫的,若然寨中兄弟犯了错,去求七爷一准儿好使。

而且七爷的性子大家也都明白,最是不耐烦陌生人靠近,像信芳大小姐,也是屁颠屁颠的跟在七爷身边这都几年了,才算是能挨着七爷的边了。

而就在方才,那个陈毓不但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七爷囚禁在他身边,倒好,还直接把人抱进去了。更要命的是,到现在都没出来…

好在听声音应该是老大他们来了,敢轻薄七爷,待会儿一定要把这混蛋县令给碎尸万段。

正自咬牙切齿,便听见一阵□□声响起,却是李信芳,正悠悠睁开眼来。一个骨碌就想从地上爬起来:

“阿玉——”

下一刻却是浑身一僵,不敢置信的瞧着身上的绳子,暴怒无比:

“是谁?哪个王八蛋敢暗算老娘——!”

一句话未完,房门忽然啪嗒一声打开,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可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阿玉和,那个也是生的顶好看的陌生男子?

李信芳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又因为转变太为突然明显有些拿腔拿调的古怪和别扭:

“阿玉,你也在啊——”

又忽然意识到一件了不得的事,那个男子,竟然抱着阿玉,直气的一张俏脸都扭曲了:

“你你你,你是谁,怎么敢抱着我家阿玉?我和你拼了!”

明明之前在山寨中,除了郑家几位哥哥,阿玉也就允许自己一个人靠近罢了。

说着就要往前冲,却是浑然忘了,自己本来是被绑着呢,竟是咚的一下趴在地上,好巧不巧,正好趴在陈毓和郑子玉的脚前面——

看向郑子玉的眼神可怜巴巴的的,真是要多温柔就有多温柔,至于再转向陈毓,那眼睛中却是嗖嗖嗖的不停往外放小刀子:

“贼子,快放了我家阿玉!竟敢对我家阿玉下手,老娘和你拼了!”

陈毓真是哭笑不得,心说难为这姑娘了,还要一心二用,这动作难度可真不是一般的大。又默默看了一眼郑子玉,刚要说话,一个粗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院子里的人听着,赶紧把我们山寨里的人放了,不然,定叫尔等尸骨无存。”

陈毓闻声抬头,正好瞧见四面高树上正对着小院的明晃晃的箭头,不由苦笑,郑大哥果然还是原来的性子。

刚要开口,李信芳已经嘶声道:

“郑大哥,快来救阿玉,这混蛋竟敢抱着我们阿玉!”

又冲着陈毓嘶声道:

“小兔崽子,王八蛋,快拿开你的臭手,谁准你搂着我家阿玉的。”

正在外面指挥众人埋伏的郑庆阳脸一下变得难看之极,脚尖在地上一点,下一刻人就落在了墙头上:

“贼子——”

一直在院子里警戒的赵城虎几个抽出武器就围了上去。

“城虎回来!”

“大哥不可!”

陈毓和郑子玉的声音同时响起。

李信芳不可置信的昂头——阿玉他脑壳撞坏了吧,不然,怎么竟会护着那个欺负他的男子?

就是李堂也有些发晕,还以为七爷是被胁迫着呢,怎么这会儿瞧着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郑庆阳也怔了一下——自从被严宏凌虐,除了家人外,子玉就排斥每一个靠近他的人。怎么今儿个却会和一个陌生男子如此亲近?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陈毓已是扶着郑子玉齐齐上前一步,含笑瞧着郑庆阳:

“郑大哥,是我,陈毓啊。”

“陈毓?”郑庆阳也傻了,不是说来的苜平县令,是个贪官的儿子吗,怎么竟是陈毓?

第175章 难得有情人

再次见到陈毓,郑庆阳也是百感交集。

这些年里见惯了人情冷暖,拖家带口四处漂泊时,郑庆阳不是不恨的——

想郑家自先祖以来,那一代不是本本分分靠自己本事吃饭的?郑庆阳自问,平生不曾做过一件亏心事。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逼到走投无路、不得不落草为寇的境地。

这么多年来惶惶若丧家之犬,也曾想过去投靠昔日交好的兄弟,无奈那些豪气干云的兄弟之前胸脯还拍的啪啪响,可等自己说出事情缘由,却再没人敢留下自己一家,好的还送些银两,更甚者还有直接跑去官府告密的。

这么多人里,倒是唯有当初不过数面之缘的陈毓,不独出手帮自己救出子玉,更帮着安排一家人潜逃出西昌府。

相较于之后所遇的不堪,陈毓的出手相助便显得尤其可贵。

郑家人恩怨分明,这么些年了,自然时刻念着陈毓的好。

还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却没料到竟会在东峨州再相逢,更甚者,对方就是自己谋划好要打劫的人。

郑庆阳直羞得满脸通红,当即就要磕头赔罪。慌得陈毓忙探手拦住:

“郑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又瞧一眼后面同样神情复杂、失去一条胳膊的郑家老五郑庆宁,不觉叹了口气:

“郑大哥一家义薄云天,当初若非郑五哥拼死阻拦,真叫武昌府奸计得逞,西昌府怕是早已沦为泽国。后来更是有你郑家鼎力相助,才能堪堪护住行将被冲垮的大坝…”

当日可不正是郑庆宁护送刘忠浩大师返回武原府时,正遇上武原府偷偷挖河堤的人?可叹郑庆宁既要掩护刘忠浩离开,又要护着河堤,硬是折了一条胳膊在那里。

后来严锋追踪自己到了堤坝处,依旧是郑家人出手,才推下巨石,挡住了洪流冲击…

“我只恨当日自己力量不足,才没能护住郑大哥一家。”陈毓这话也是发自肺腑。实在是上一世做惯了山贼,即便这会儿已是状元之身,却依旧改不了往日的真性情。

似严宏那样的人渣,便是死十次也不足惜。更不要说自己当初相助除了公义之外,更有着私心,不过是怕郑家走上上一世造反的老路罢了。结果郑家果然没反,甚而在还了自家一个大人情、为朝廷立下大功后,依旧不得不亡命江湖。

“好兄弟。”饶是郑庆阳这般铁打的汉子,听见陈毓如此说,也是红了眼睛。这些年来,郑家兄弟心里何尝不是不平之极,只觉老天无眼,迫害良善之家。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官家人替自己鸣不平,即便对方不过是个县令,还是个年纪这么小的、用钱买的县令。

却忽然想到一点,神情不由一紧:

“兄弟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当初你帮我们郑家的事,被有心人探查到了?”

虽然郑庆阳没有说清楚,可两人都明白,他口中的有心人自然指的是严钊了。

之所以如此说,实在是之前的流言传的太过奇怪,还有本来驻防在东夷山下的军队突然撤走,先时还觉得是巧合,这会儿怎么看怎么觉得是有意为之。

如果说之前还想不通严钊为何这样做,这会儿见了陈毓,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了。

当下就把之前关于陈毓的流言包括突然撤走的驻军一一说了。

陈毓还未开口,旁边的喜子就气的跳了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我们少爷什么时候花钱买官了?我们少爷考中了状元,还是六首状元好不好?”

一句话说的郑家兄弟都傻了眼,便是方才感动之下跟陈毓称兄道弟的郑庆阳也无措至极——

陈毓这个年纪做了县令,竟不是靠父荫,而是中了状元吗?还是,堂堂六首状元?

这般想着,看陈毓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却转而想到一点,神情顿时变得难看:

“兄弟以状元之名却被贬到这里,莫不是和,严家有关?你实话告诉我,若真是如此,郑家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定擒了那严钊来。”

堂堂状元却来东峨州一个穷山僻壤做县令,和发配有什么区别?想来想去也只有被人设计陷害这一条了。

“那严钊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陈毓失笑,还是郑大哥这样的性情中人合自己胃口,“就只是以后,怕是少不得有事情麻烦郑大哥。”

正发愁怎么样整支自己的队伍出来呢,郑大哥的山寨可不是现成的地方?更不要说有郑大哥这样的猛人相助,一个严钊又算得了什么?要知道上一世郑家兄弟靠几百人起事,愣是把严钊打的一愣一愣的,若非严钊后来整合了成家军所有的力量,更有朝廷的大力支持,怕是根本不可能是郑家军的对手。

“容小弟先卖个关子,”陈毓眨眨眼睛,明显心情很好,“慢则三年,快则两载,严家必亡。届时郑大哥你们就可重返故里。”

决定了,大舅子送的人到时候就直接送入山寨,归郑庆阳统领,也算是自己的一支奇兵。

“兄弟你是说——”饶是郑庆阳之沉稳都差点儿绷不住,所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不独郑家二老,便是郑家兄弟又何尝不日夜想着能重回西昌府?

一句话未完,却被一个气急败坏的女子声音打断:“混蛋,我要杀了你——”

房门随之被推开,却是李信芳正拿了把剑气势汹汹的站在门口——

就在方才,赵城虎得了陈毓的令,送了一颗解药过去,李信芳才明白,自己之所以会突然昏倒,却是之前就着了陈毓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