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湑君公子酉时被押回金城了。”
“关在哪?”
“城郊,先王为公子时的府邸。”
怎地押去那里了?我蹙眉,思量一下:“哪位将军负责看守?”
“白将军。”
我揉揉额角,负手踱了几步,又站定,沉吟许久后,问他:“秦总管可将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秦不思点头:“公主放心。”
我闻言拂衣袖,撩起袍袂,快步下塔。
回首的瞬间,但见檐外那只灰雁趴在窗棂上往里瞧了一眼后,便轻快地跃进了塔内。
鲜有人迹的庭院,静得匪夷所思。一廊宝彩灯笼冷清地照着凄迷夜雨,满园听到的除了我和秦不思的脚步声外,唯有雨水打落在绢伞上的簌簌声响。
斗篷衣飘长,不经意间拖在地上卷起了凋谢落红,泥水污泞了光洁的银色,我皱了下眉,不耐烦地抬手便扯下斗篷扔到身后秦不思手中。秦不思本举着伞,又抱着一酒壶,接过斗篷后,双手差点忙不过来。
待他边走边整理时,我已走近了那件阁楼——园子里除了那些灯笼外唯一光亮的地方。
阁楼外密密麻麻站着约莫百名的侍卫,铠甲沥水,锋芒冷重,诸人一字排开,如大石般动也不动地立在雨中。我欲入阁时,脚步刚移,那些大石便瞬间都有动静了,耳边锐利声倏然,低眸,刹那竟有双剑互交拦在了我身前。
秦不思厉喝:“放肆!”
侍卫闻声不动分毫,目不斜视,面色冷冷,仿佛根本就不识得我是谁。
而实际上,这些玄甲侍卫我也从未见过。
“公主?”一声略带惊讶的低呼自阁间飘出,我闻声望去,只见白朗已急忙走了出来,脸色一沉,朝两旁侍卫低喝,“大胆!敢对公主无礼?”
侍卫这时方神色一惊,收剑,单膝弯曲欲下跪时,我挥了衣袖:“免。”
上若怪下敬忠守责,那就昏庸过头了。我虽不至于明智聪睿,但大概也不至于摊上那个词。
白朗迎着我进入阁中,待我坐定,他递来一杯热茶,似是不解地问:“公主缘何深夜来此?”
我饮茶不答。晚春寒气料峭,尤是夜雨,行路半日,早冻得我手指冰凉。拿着茶杯暖了半日的手后,我这才伸指轻敲着杯子的边缘,慢慢道:“白将军不是领着军队在南国作战,为何你今日又在此地?”
“龙将军去前线换下了我,侯爷命我押送湑君回来,说另有事要末将去办。”
“何事?”
“末将刚到金城,尚未见侯爷,心下不知,也不敢乱猜。”
我斟酌一会,搁下手中的茶杯,抬眼望住他,言词直接:“我要见见湑君,白将军让不让?”
俊面上神色微微一凛,白朗看了看我,又垂眸,思了许久。正沉默得气流异常时,他忽地撇开身子坐去一旁,执了案上卷至一半的竹简,淡淡道:“白朗一夜守护重犯,谁人未见。”
我起身,颔首,低声道:“多谢将军通融。”
白朗静静看书,置若罔闻。
我转眸示意着秦不思,秦不思递来酒壶,担心:“公主不要老奴跟着有个照应?”
“总管怕什么,他不会吃了我。”
言罢,我抬步上阁楼。
阁楼本是王叔为公子时的书房,行至门外便能闻到里面那充溢得已漫出来的竹简清气。我站在门口徘徊一会,手指触上门扉时,却还是没有推开的力气。
门突地嘎然一声大开,我吓了一跳,怔怔看着那个陡然间站在我面前的白衣公子,一时没准备好,呆住。
“进来。”
疲惫而又清瘦的面庞上露出几丝笑意,他微抬起手臂,想来握住我的手。
我避开,无声地绕过他径直入了房内。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反手关上门。
阁上窗户半开着,烛火被风吹得忽暗忽明,雨丝映着晕黄的光线斜斜飘入房内,湿意凉凉,流窜蔓延,使得本就久无人居住的房中更添了几分清冷和孤寂。
我垂手将酒壶放在了书案上,瞧见横在一卷打开的书简边侧的那只翡翠笛子,心下奇了奇,便伸指拿过,凝望半响。
“这笛子你还留着?” 我问他。
当初为保金城以假宋玉笛离间楚梁,也正是因为此笛的出现而坏了楚梁的联盟,累他一蹶不振,以至落得今日的田地。谁料他竟一直留着这笛子,让我意外,也让我困惑。
湑君站在门边望着我,衣着虽整齐,但身上的长袍显然还是那日西陵城战时穿的那件,纯净的雪色间夹着点点狰狞腥艳的血迹,对比鲜明,张扬而又刺眼。
他笑了一下,看一眼笛子,言词简单:“你送的。”
原来他早知道那时回金城的人是我而非无颜。嘴里隐隐啖出了苦味,我蹙了眉,见他向我走来便伸手将笛子递给他,问道:“你往常最爱雨天吹笛,今夜怎地不吹?”
他闻言瞳眼明亮,含笑接过玉笛后,叹息:“没人听得懂,吹了作甚么?”
我沉默不言。
他看看我:“你想听?”
我摇头,低声道:“我今夜来此,想问清几件事。”
“好,你问。”他言词爽快,拢指将玉笛插入腰间金丝带时,宽长的袍袖被飞吹得鼓起。一缕熟悉的芙蓉香气忽地钻入鼻中,我正惘然时,不防他卷袖拂上我的脸庞,嘴里在柔声责:“外面雨大,你其实何苦来此?弄得一脸都是水,满身都湿了,不怕冷坏?”
我抬眼望着他,一时恍惚似回到了三年前。
雨声沙沙作响,风又吹入,室内却似乎没有那么凉了。
我拉下他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慢慢道:“王叔待你可谓不薄,无颜和太子大哥待你亲厚如兄弟,阿姐对你更是情深似海。如此情义,为何你当初还要与楚合谋齐,杀我百姓,毁我城池?”
宝石般的眸子在摇曳灯火下渐渐有了些光彩,湑君轻笑:“你想听我的解释?”
我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酒壶。
若你不解释,我怎知今晚将做的一切是对还是错?
他低低叹了口气,涩然:“夷光,你虽年少失父母,但有庄公的宠爱,无苏和夷姜的关怀,无颜的倾心相护,自然不知我这个自他国来齐做质子的苦和无奈。我在齐国,处处受屈人下,梁弱无法,我不怪也不怨,只恨自己是公子身份,有些事、有些时候不仅我忍气吞声就能逃过的。其中如履薄冰的谨慎和小心,小小年纪便要费心讨好身边每个人的疲惫和伤痕,你可能想象?”
说到这,他扬唇,似是笑,又似是嘲讽,“而那些要讨好的人,不止你们这些公子公主、王亲贵族,但凡一个普通的侍从仆役,我都要揣其心思,成日惶惶不安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传入了庄公的耳中而招来杀身之祸。”
我心中黯然,胸口猛然一阵窒息。虽之前曾想到过他的日子不好过,但心里一直以为有我们兄妹的真心陪伴,至少有些时候,他的笑容,可以是快乐无忧的。谁料他活的世界原来我一点也体会不得,他的快乐,原来是那么地艰难辛苦。
“不过,这些都不足为道。我最不忿的,却是对你我当年婚事的放手。”
我一惊,抬头诧道:“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缘由不成?”
湑君冷声笑,暗灰的脸色渐渐青白,目色凌厉犀绝,眨眼间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横眸看着窗外的天,咬牙道:“这便是我誓死也要攻齐灭庄公的原因。夷光,你及笄时,不是我不愿娶,而是你的好王叔……是他迫我断不能应允你的婚事。”
“什么?”我大惊,身子忍不住晃了晃,无力且无措。
“他说我配不上!他的夷光公主,当配天下英雄,而我只是个软弱无能的质子,寒星之辉也妄想接近骄阳,那是自寻死路!”湑君笑着,一字一字自齿缝间慢慢吐出,看似温和如常,只是那素日清俊优雅的五官却仿佛因为那些已诞入骨髓的恨而极度扭曲起来。
我伸手扶住书案,冷汗沾额,眸间一片湿凉。
湑君沉默了许久,半日,他终是缓缓松出口气,而后又笑起来:“梁楚谋齐虽败,纵使国亡,我亦不悔。庄老儿已被我逼死,当年的屈辱,我至少也讨回了几分。”
“你……”我看着他,说不清因为什么声音在不断颤抖,“你就不想想阿姐?”
苍白的面庞上飘过一丝怜惜和愧疚,他伸手摩娑着腰间玉笛,眸间恨褪去,暗色渲染,幽幽沉沉地,不知所想。
“我负夷姜的,今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我听着心念一闪,忽地明白过来心中一直存着的疑团,忙攒住他的衣袖,急急道:“是你放走阿姐的!是你不让她在两国大战中纠葛难受的,对不对?对不对?”
湑君默然,眸色更加黯淡。
可是我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心下豁然开朗,再不存死结。我扬手抹干脸上的所有湿润,定了定心神,指尖探去碰那酒壶。
湑君笑:“这酒带给我喝的?”
我不置可否,只道:“无颜说明日午时要处决你。”
“无颜说?无颜说?”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我的称呼,好似根本就没有在意到我话里的重点,问,“你怎地不叫他二哥了?”
我垂了眼帘。
湑君轻声一笑,淡淡道:“他从小就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我不应声,只低头随手拿过一个茶杯。酒液纯亮莹透,自空中滑过一道美丽的弧度后,哗啦啦落入杯中。
他无视我的举动,只笑意轻轻继续说着:“那日在战场上见到你那么紧张他,为了他甘愿只身引去保护我的一半骑兵,我便已猜到了……夷光,你爱他?”
捏住茶杯的手指狠狠一颤,杯中液汁荡了个圈。
我抿了抿唇,低低“嗯”出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等到发现时,他就已经在心里了。”
湑君咭地一笑,转瞬,声音又蓦地苍凉无比:“傻瓜……傻瓜!你从小就爱着他,你不知道?”
我眼圈一热,泪水又自翻滚起来。一滴掉落,直直坠入了酒中。
忽地,湑君垂手夺过我指间的杯子,仰头喝下了杯中酒汁。
“这酒,能免你受明日的极刑之苦。”我也不急,甚至口吻轻得有些淡漠。
湑君扔了杯子,抹了抹自唇边迅速滑下的殷红血丝,伸手抚住胸口,笑:“我知道啊。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扶住他摇晃不止的身体,蹙眉:“是不是很痛?”
他皱着眉摇头,笑容干净粲然得仿若重生。唇边此刻流下的已不再是道道血丝了,而是浓浓的血液,一滴一滴,滑落他白皙完美的下颚,沾上了那本就污匮的白衣。
他挨着我的身子,软软倒在了我的怀中。
“夷光,还有一事……”他微笑。
我不负重力,抱着他坐在地上,一边伸手擦着他唇边的血,一边柔声问:“何事?”
“那次帝丘救你的,不是我,”他虚弱笑着,眼瞳虽在紧缩,但里面绽放的光华漂亮得惊世难见,“射你的人……是我大哥汶君,救你的,是晋国公子穆。那日我找到你时,他正吻你……我不知他在救你,便和他打了一架,夺下了他的面具。他的真实模样不能道与别人知,而我大哥也还要在晋国生存立足……兄弟手足,血浓于水。我,那时不是诚心骗你的。”
我垂眸望着他,安慰:“我不怪你。”
“不过还有一事,你一定会怪我……”他笑得仿佛有些得意,轻轻道,“西陵决战时我放出了百姓抵挡齐军,南梁民心素来能降不能杀,服软不服强,经此战,无颜今后要安稳地控制南梁属地,怕是难得多了……夷光,你说我坏麽?”
我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你不是坏。立场不一样,你宁愿牺牲百姓也绝不让齐国好过,给齐留下如此长远的麻烦……很聪明。”难怪,难怪无颜誓要杀你才安心。这一瞬间,我心中也开始隐隐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来错了。
怀里的人不再说话了,只静静地望着我,手移了移,将冰凉的指尖搭上我的脉搏。
“南梁的瘴毒?”他脸上笑意一瞬全无。
我苦笑。
湑君胸口大恸一番,喘息急促:“我久离梁国不熟毒性……但天下会此毒者尽是南梁王室中人。你……与何人结了仇,会下如此阴狠的毒瘴于你身上?”
我抿唇,淡淡道:“你妹妹,明姬。”
湑君身子剧烈一震,陡然间喷出了一大口血来。
我望着地上的血迹惊了惊,心道:糟,莫不是那药量加得太重了?
垂眸,正见湑君那双已无光泽的眼睛盯着我,里面溢满了恳求:“夷光,放过她。”
放过她?她可是想要我的命!我忍不住冷冷一笑,不吱声。
湑君拉住我的手,神情哀伤痛极:“她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我一直无法在她身旁照顾教导……求你,放过她。”
我蹙紧了眉,望着他,心中迟疑良久。
湑君急道:“毒……会解的,找你师父……天下毒,他皆能解。”
“我知道,”我按住他的唇不让他再说话,微笑道,“我都知道了,你闭眼,休息吧。”
湑君摇头,他费力地抽出腰间的笛子,低低一笑,叹息:“不……今生最后一次,吹笛……给你听。”
我放下他,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笛子,柔声哄道:“你闭眼啊。我吹给你听。”
他神色一恍,然后笑了:“也好。”
夜凉风飞雨,我执笛靠近窗口,想了一会,方将那触手温润的翠玉靠近了唇边,吐气吹出音时,笛声呜咽沉浮于夜色下,缠绵萦转。
这是他以前最爱吹的曲子,悠扬的笛声在枫叶林里响起的时候,鸟雀停留,白云飘至,轻风仿佛也能在一刹愈加柔软。那些日子,天是蓝的,阳光熠熠,深秋季节枫叶染霜红,美得炫目的时候,有南飞的大雁也滞留树梢忘记挪步,痴痴听着,好看的羽毛在阳光下欲飞起舞。
我不能吹得那么好听,所以今夜那只避雨在清璃塔的灰雁势必不能飞来了。
泪水不知何时滑下了眼角,落在玉笛上,一声啪嗒的清响。
我回眸,瞧见地上的男子闭目睡着了,静谧的容颜上神色怅然而又甜蜜,满是血流的唇边淡淡露出一个笑容,看上去那笑意是那么地久远,久远得似再不可能回头和改变。
笛声顿歇。
房门被推开,白朗和秦不思终是不放心上了搂来,两人眸光一滞看向横卧地上的人时,脸色双双灰白发青。
“公主,这……”白朗惊诧。
“他死了,”我俯身将玉笛悬挂于湑君腰间,淡淡道,“白将军可是担心明日无法向豫侯交代?放心,豫侯若有责难,夷光会承担一切的。”
白朗皱眉,上前来仔细探过湑君的鼻息后,方道:“反正明日处刑,今日他既死了,那也算提前了了一事。公主放心,末将知道怎么向侯爷回禀。”
我看了看他,不言。
白朗却眸光一动,迅速起身揖手,道:“湑君已死,末将当即时去禀侯爷,以诏天下。”
我点头:“去吧。”
白朗转身,直接自窗口跃了下去。片刻,他的声音在楼下响起:“所有人,给我回营。”
“将军,这……”某侍卫质疑了半句,随后声音又陡然消失在风雨中。
雨声渐小,而铠甲声岿然。秦不思在窗口望了半天,直到脚步声远离后,他才回首,道:“公主,侍卫们离了园子。”
我伸手欲抱起湑君,奈何他太重,待我蹒跚起身时,脚步摇摇晃晃不得稳。
秦不思走来将湑君背在背上,朝我笑道:“公主,还是老奴来吧。”
我看着秦不思矫捷的身手,半天,才喃喃道:“原来总管也是如此高手。”
秦不思苍老的面庞上笑意幽淡,叹道:“奴本是先王的贴身侍卫,没有两下子,如何保护王上?”
我沉默,一声不发地下楼。
“公主,去城外秘道的出口是楼下屏风之后的那面墙。”秦不思提醒。
我低低应了声,表示知晓。
“公主不怕白朗即刻去报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