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再猜不到穆侯身后有高人,说不定是和叶歆瑶一样的修真者,那可就真是傻瓜了。

每每想到这里,初七就忍不住发愁。

叶前辈说过,段水衣与少主的关系无一人知道,也就是说,叶前辈与对方的交情并不算好,她从始至终都防着对方,而穆侯府那位强大的存在,也压根不知道叶前辈真正看重的人是少主。偏偏这时候,皇帝竟要带着群臣打猎,各国质子也要出席?天啊!这简直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往敌人的刀口上送!

“七叔,你也莫要太过担心。”萧云霈笑了笑,安慰道,“在外人眼中,我可是被广德郡王殴打过好多次,导致元气大伤,不知还能活多久的病秧子。到时候我说我无力上马,谁又能说我的不是呢?实在不行,再向师傅求助也来得及,您说是不是?”

初七知萧云霈极有主见,自己劝不动,便暗暗打定主意,哪怕拼上这条命,也要保护少主。

秋猎那日,萧云霈顶着一张“长年病弱”,从而“苍白无血色”的俊脸,十分识时务地站在一旁,时不时与关系不错南楚质子的罗宇衡聊两句。

众人见他这模样,纷纷觉得让他多走几步路都是要他的命,避嫌都来不及,怎会凑上去让他骑马?

与萧云霈关系不好如广德郡王等人,自然是趁此机会大肆嘲讽,百般挤兑,萧云霈则充耳不闻。好在皇帝面前,这些人也不敢做得太过分,也就过过嘴瘾罢了。

尽情地玩闹了一日后,众人都免不得有些疲累。

见夕阳西下,日已黄昏,在皇帝的示意下,众人按顺序站好,听皇帝发表一点感慨,就各自回到各自的营地。

北齐皇帝迎着烈烈秋风,看着威武的军队和排列整齐的宗亲、勋贵、群臣和质子,志得意满,打算发表点感慨,力求如先帝一般文治武功样样俱全的时候,整个世界,突然陷入一片漆黑。

绝对的黑暗中,惊声尖叫纷纷响起,混杂着皮肉撕碎,骨头挤压,仿佛什么野兽闯入人群中,肆无忌惮地大嚼着美味一般。

“护驾”之声不绝于耳,一阵高过一阵,许多人都下意识地朝着皇帝的位置靠拢,倒不是真那么忠勇无双,而是觉得皇帝身边肯定有很多人保护,怎么说都要安全许多。萧云霈却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几步,混在纷乱的兵丁中,而非朝臣宗室的人群里。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也不知是夜色淡去了一点,还是人们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这份黑暗,逐渐能将猎场的情况看得清晰分明。

不过,很多人宁愿他们没有看到,毫不知情。

数以千计的腐烂尸体好似从坟墓中爬出一般,拖着迟钝的步伐向他们走来,一步步地走进,数万的猛兽围住了所有的人群,没用冲进来的意思,却常常冷不丁扑腾一下,拖拽几个站在最外面的人入猛兽群,快活地品尝着美食。

见到这一幕,有人不住呕吐,有人腿软难移,有人尖叫着往人群中挤。

猛兽到来之时,不用跑的比猛兽快,只要跑得比你快就好,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此时的情状。

回过神来的众人纷纷往人群中挤,好像越在中间,自己就越安全。哪怕几个将领模样的人勉强平稳呼吸,大声喊着“护驾”,也没人有空理。

生死攸关之际,什么忠心、荣誉,全是空话,纵你想秋后算账,也得有本事活下来才行吧?

萧云霈见状,从善如流地用他那“病弱”的小身板,装出一副左支右晃的样子,也努力往人群中挤,边挤还边思考,对方若真有师傅的实力,直接冲进来将他们全宰光都不是问题,为何要这样做?弄出这么恐怖的场景,除了吓吓人,见识人性的丑陋外,还有什么意义么?

这种时候,哪怕真有人打算表忠心,目标也冲着皇帝去了。至于平日对他颇为倾慕的姑娘家,估计吓得花容失色,魂都没了,也不会注意他这个质子。正因为如此,初七的出现,竟没人察觉到异常,还当这哥们本来就是谁的暗卫,眼下人被挤成一团,去不了自己的主子那一边呢!

腐尸群步步逼近,野兽群紧随其后,纵它们杀得人不多,但就凭那狰狞外貌和吃人的娴熟劲,就能将人吓得屁滚尿流,哭天抢地。

北齐的军队到底训练有素,短暂的混乱过后,还真被几个有为的将领组织起一波兵士,朝猛兽和腐尸群射。

腐尸感受不到痛苦,身上挂着箭矢,仍旧一步步地往前挪。野兽群却被箭矢惊动,龇牙咧嘴不说,有些已作出冲刺的姿态,打算冲入人群!

“哼!当真是没用的东西!”伴随一声冷哼,腐尸和野兽如潮水般地分开一条线,一男子突兀出现在道路中间,缓缓走了进来。

此人身材高大,样貌不凡,眼珠却腥红如血,带着兽性的狰狞。他的目光落到北齐皇帝的身上,勾起一个扭曲的笑容,一字一句,都好像从牙缝里迸出:“我可以让它们退下。”

感觉到周围的人松了一口气,萧云霈真想扶额。

这群笨蛋,都在想什么呢?以为人家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就是想吓你一吓,向你索求荣华富贵,等你们脱困了再找和尚道士来收他?

事实上,倒也不是这群人傻,只是人到绝境的时候,往往会垂死挣扎,抓住救命稻草。宁愿相信人的善意,也不愿相信人的恶意。何况这群人平素所见之人,都是汲汲营营,为求荣华富贵不择手段的,自然也认为权势、地位和金钱能解决一切问题,包括打动举世无双的强者。

“但是——”封仁的神情越来越扭曲,带着压抑的变态和疯狂,几乎要咧开嘴大笑起来,“死得人越多,我让它们退下的速度就越快;死得人身份越高,我放回去的人就越多!如果北齐皇室和宗亲全部死绝,我就将你们全部放走!”

此言毕,全场静。

被奴性思想束缚,还有些畏惧君王权威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迟不敢动手,准确地说,是不敢第一个动手。

相比起半狂化的,还素未谋面的封仁,他们似乎更信任军队…一点?

封仁也不说什么,双手抱胸,站在一旁,无视众人的求饶、谈判、恐吓和警告,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见好说歹说都不管用,腐尸野兽却没停止它们的步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众人都被吓得不轻。

这时候,一声惨叫,自人群中响起。

众人下意识地看过去,就见一衣着华贵,须发皆白的矍铄老者左手按住一身着亲王服饰的中年男子,右手高举匕首,一刀一刀,狠狠地往中年男子的身上扎去。

与其说他在杀人,倒不如说他是在虐杀,偏偏这位老者在行凶之时,泪水却布满了双颊,颤颤巍巍,却又止不住愤懑地向苍天高喊:“我的儿啊!老父为你报仇了!”

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人努力回忆,才想起来,三十年前,这位老者的儿子是亲王的伴读,亲王不学好,闯下弥天大祸。皇帝舍不得杀自己的儿子,就让老者的儿子却成了替罪羊,被残忍地处死。

明明与自己的孩子无关,却要为了家族的安宁,忍着巨大的悲痛,将儿子驱逐出家门,让已经死去的他得不到亲人供奉的香火,沦为孤魂野鬼,自己则跪在殿前几天几夜,等待君王虚伪的“赦免”。

靠着自我催眠,说“我是对的,我是为了家族的繁衍和荣耀”,自欺欺人地活过了三十年,却在这一刻,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沉淀了半个甲子的怒火。或许,从头到尾,他就没有甘心过。现实磨平了他的锐气,强权逼迫,让他俯首,让他称臣,让他违背良心,做着拿儿子来换富贵平安的事情。但在这一刻,他不想忍,所以他用匕首狠狠地凌虐着所谓的天潢贵胄,报这迟到三十年的血海深仇。

第一百三十二章 孤注一掷为深仇

老者的动作,就好像开了一个充满血腥意味的头,又好像点醒了在场的许多人一样。

那些昔日耀武扬威的皇室宗亲,乃至皇子王孙,公主妃嫔们惊骇地发现自己竟从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沦为了待宰的羔羊。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就被刀兵加身,甚至被裤腰带紧紧勒住脖子,就连“至高无上”的皇帝,也被捅了不知道多少刀。

但是,他没有死。

因为封仁将皇帝拎了过来,尖锐的指甲化作刀锋般的利刃,一片片肉精准又缓慢地离开皇帝的身体,将痛感放大到极致,却又没那么快迎接死亡的怀抱。

做着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眼珠因杀戮和对血肉的渴求变得无比红艳,但他却强制压下本能,一刀一刀地凌迟着自己的仇人。

就是因为你,让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亲人,全部死去。

斩草除根,哈哈,斩草除根。

倘若你有半分仁慈之心,给穆家留了一条血脉,保下一个后代,哪怕只是个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我也会将他带走,悉心教导,绝对不谈报仇之事。因为我知道,我兄弟的后裔不是好人,个个都是为富不仁的恶棍,若论罪行,他们早该死了。我只是希望他们这一支的血脉不曾断绝,可…谁让你做事不留后路呢?

无论是三千六百刀,还是血脉尽断,子孙全无的后果,都是你应该受的!

哭喊,尖叫,扭打,挣扎…一时间,猎场之中已成森罗地狱,许多人杀红了眼后,急于寻找昔日高高在上的女子,撕碎她们的衣衫,发泄着满腔的兽性。

萧云霈猜到猎场可能出事,出行之前就已做好准备,华贵的衣裳内穿得是黑色的夜行衣。场内混乱的时候,他就趁人不注意,干净利落地把外头的衣服给扒了,还顺手抽出一块黑布往自己的脸上裹。乍一看过去,他和初七就像两个落单的暗卫,既不是什么皇子王孙,也不是什么公主妃嫔,还可能身怀武功,点子扎手,暂时没人敢惹。

本着助人为乐的心,萧云霈混在人群之中,将差点给人活生生踩死的罗宇衡给救了出来。

他三人猫在一块地方,看上去好像两个暗卫保护着主子,大家定睛一看,哦,这小子我认识,眼睛不好使的南楚质子。

“我说,萧老弟。”罗宇衡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妙,苦笑一声,说,“若是他们真杀红了眼,你莫要管我,和你这位暗卫一起走吧!”

萧云霈早捏了求救符咒,正十分淡定地等着叶歆瑶来救,听得此言,自是连连摇头:“宇衡兄你助我良多,我视你为兄长,自然不能抛下你不管。”

罗宇衡生长于乡野,过了好些年的苦日子,因南楚需要向北齐送质子的缘故,他这个皇孙才被匆匆找来,连礼仪都没学多少就被赶到异国他乡,自然成了北齐人找优越感的对象。未免得别人嘲笑他对礼仪和常识的缺乏,他十分不喜欢说话,院门能少出就少出,加之他身怀“本我观”,与人对视的时候,往往给对方一种“他好像把我看穿”的感觉,因此不大敢和他交往。

也不知为何,在外人看来,萧云霈不说话,那是沉静稳重,罗宇衡不说话,那就是清冷孤傲。按道理说,这两人的关系应当不大好才是,事实却不然。

同为大国质子,一个在冷宫长大,被身为废后的母亲抚养;一个待了好几年荒郊野外,与老迈的爷爷相依为命。两人望着对方,皆有同病相怜之感,平素也比较亲近。不过,二人称兄道弟虽有,却没到刎颈之交的程度,至少在罗宇衡看来,他没办法做到性命攸关之时还想着萧云霈,更别提冒着生命危险拯救对方。所以听见萧云霈这样说,知晓妖魔鬼怪可怕的罗宇衡十分动容,又有些自惭形秽,几种感情交织于心中,竟是哽咽难言,说不出话来。

萧云霈见罗宇衡神色奇异,不由疑惑,哎?我刚才说错了什么么?

他左思右想,将事情全部过了一遍,琢磨了大半天,这才明白,罗宇衡误会了。

正当他打算解释一二,告诉罗宇衡自己真没这么伟大的时候,柔和的清光拂过,还给杀红了眼的众人一片清明。

伴随着清光的到来,黑暗彻底散去,光明照耀于身,野兽回归山林,腐尸纷纷倒地。轻柔优美的女声响起,幽幽叹道:“你既愤恨于兄弟后裔的灭门,决意复仇,又为何驱使这些尸体,干扰死者的宁静?”

明明是血腥污秽的修罗场中,她的“降临”,却把一切杀戮转化做空山新雨的胜景,涤荡了无尽的欲念与血腥。

柔和的月色映在她举世无双的秀丽面庞上,清晰了轮廓,却带来难以描绘的朦胧诗意。

在见到她之前,任何人都无法想象,世间竟有容貌风华出众至此之人。她仿若集天地灵气而生,似高悬苍穹的明月,清冷高华;又如长居洛水中的美丽女神,温柔优雅;还像一个不甚清晰的梦,飘渺却悠长。

萧云霈心头大石落下,却见罗宇衡有些痛苦地按着太阳穴,不由关切地问:“怎么了?”

“眼睛有些痛。”罗宇衡故作轻松道,“放心,没事。”

他只是…又一次习惯了漫长且单调的黑白,猝不及防看见明丽万分的火光,有些不习惯,罢了。

封仁提着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皇帝,话语中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快意:“前辈,你来晚了。北齐皇室和宗亲,死得死,伤得伤,真正血脉相近的,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叶歆瑶不疾不徐,轻描淡写地回答道:“那又如何呢?”

听得她的反问,封仁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是了,是我想岔了,在您心中,帝王将相,贩夫走卒,皆是一样的。北齐元氏皇族死多少人,与您确实没什么关系!”

“话虽这样说,但是…”叶歆瑶轻叹一声,有些惋惜地说,“你堪不破心魔,为一己私欲害死这么多人,我却不能放你继续留在世间了。”

本应溢满杀意的一句话,却被她说得如此轻柔平静,甚至带着说不出的婉转味道,看上去当真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封仁却知,自己定难逃此劫。

“我做下的恶事,自然由我一人担当,前辈要杀我也在情理之中。”封仁一边说,一边用手插入北齐皇帝的心中,用力捏爆他的心脏,然后将这位九五之尊随意扔到尸体堆中,对叶歆瑶说,“穆侯府被灭后,晚辈心中一直燃着一团火,纵杀光这些实权派的人物,也不能减轻我心中彻骨的恨意。为此,我深入元氏皇族的祖坟,污染了他们的龙脉,又借山川地势之利,将元氏皇族三百年的国运锁在自己的身体里。”

哪怕他当着叶歆瑶的面杀死了北齐皇帝,叶歆瑶也没有丝毫动容的意思,更没有出手相救的打算,毕竟若真算因果罪孽,还保留着部落酋长风俗的北齐达官显贵们,没人手上没沾过人命,所以她只是问:“然后呢?”

封仁惨然一笑,绝望道:“封某全仗一份思念,才生生地从死人堆中爬出来,只为与亲人相聚。如今家族直系血裔悉数断绝,我已是生无可恋,不过想多拉几个垫背的罢了,怎能污了前辈的手,还要让前辈背上摧毁北齐国运的因果?”

他说得可怜可悲又大义凛然,叶歆瑶心中嗟叹之时,却觉得封仁偏激、狠心太过。

报复元氏皇族和摧毁北齐国运,二者的概念全不相同。倘若封仁真像他自己所说得那么明事理,给他留下一条后裔性命便不向北齐皇帝复仇,并懂得祸不及稚儿的道理,又怎会心心念念,要毁去北齐国运?分明是怨愤至极,自家血脉已绝,也要对方断子绝孙。

要知道,北齐皇帝还有好几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小儿子,这一次并没有跟来。倘若北齐国运尚在,一定时间的混乱后,众人少不得立个年幼的皇帝,顶多过几十年主弱臣强的日子罢了。虽苟延残喘,却能维持得之不易的和平,可北齐国运一旦被摧毁,便是国内处处烽火,其他国家趁虚而入…如此一来,不知多少本该幸福平安一生的黎民会卷入战火之中,满腔怨愤,枉死而不得超生。

若非叶歆瑶修为远胜封仁,封仁兴许会做得更残忍,更过分。

没办法以强权镇压,就婉转地示敌以弱,让敌人放下心防,封仁这百年的历练,可真没落下。

“既是如此…”叶歆瑶叹道,“你自绝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封仁转过头,不甘地看了修罗场一眼,自嘲地笑了笑。

下一刻,他的唇角沁出绿色的诡异血丝,剧烈的痛楚传遍四肢百骸,明明无力再站着,摇摇欲坠,却强行支撑着身子,倔强着不肯倒下。他望着叶歆瑶,眼中又释然,又不甘,更有一分祈求之色。叶歆瑶知他不愿在仇人面前死亡,轻轻点头,成全他临死之前,最后一个愿望。

第一百三十三章 荣华富贵险中求

封仁倒下的那一刻,猎场之内莫名地刮起狂风。

这阵莫名其妙的歪风吹得人东倒西歪,晕头转向,连站都站不稳。待狂风消失,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也不知落到什么犄角旮旯,愣是不认识路,更不知该如何回去。

且不提北齐帝都内遭此大变,该是怎样的人心惶惶,鬼哭狼嚎,单说萧云霈这里。

狂风袭来之时,他暗运内力护体,双脚如扎根地下一般,牢牢地将自己固定在原处,纹丝不动。偏偏这时候,一股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拂过,生生地将他带离了原地,也传来一声轻柔的话语:“跟我来。”

叶…前辈?

萧云霈听得此言,下意识地放弃了反抗,被看似张狂,实际上十分温柔的风卷入云端。初七见状,心下焦急万分,不知少主为何在这种时候出漏子,下意识想要去抓住他,却在听见一句话后,愣在原地。

立刻通知钟离先生和段水衣收拾行囊?难道说,北齐…算了,叶前辈吩咐的事情,应当不会有错,等这阵歪风一过去,自己便赶去东岳质子宅,再去郊外的段家庄,让钟离先生和段水衣拾掇重要东西,做好逃难的准备。

萧云霈被无形的风所笼,一直升高,当真是云山雾罩,不知身在何处,迷迷糊糊就随着这阵风飘来荡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脚踩到了实打实的硬土地上,终于不在半空中晃悠。

站定后,他环顾四周,但见视线所及之处,苍山负雪,巍峨庄肃,天空澄澈,苍茫辽阔,心旷神怡之际,又免不得被如此玄奇宏伟之景色所震慑。加之他习武多年,修为算得上十分高深,六识敏锐之极,一落地便察觉到叶歆瑶非但带了他来,不知为何,还将罗宇衡也弄了过来,便沉默不语,待看叶歆瑶怎么说。

罗宇衡见到幼时恩人,心中激动非常,已是拱手作揖,语气中也带了丝丝惊喜:“宇衡见过前辈!”

叶歆瑶轻轻地笑了笑,温言道:“昔年萍水相逢,又一别多年,未曾想到再次相见,竟是在此等境遇之中。”

听得此言,罗宇衡十分欣喜,努力与叶歆瑶攀谈,萧云霈认真想了想后,心领神会,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

叶前辈为了看他,来往东岳和北齐之间不下百次,早就将他身边的人摸得清清楚楚,此时却这样说,明显不打算暴露他俩的关系。他既已明了,自然不能傻傻地凑上去多嘴饶舌,坏了叶前辈的一番布置。

正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脚下冰雪凝结的土地却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好似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似要破土而出。

叶歆瑶微微蹙眉,凝神望向远方,过了好一阵子才转过身来,似是极为无奈地对二人道:“北齐国运被毁,象征杀戮的孽龙即将出世,凭我和同伴之力,无法做到十全十美,还望二位襄助一二。”

说到这里,她抿了抿唇,温言道:“作为报答,事情结束后,我就送二位及你们在意的人去天下任意一个地方,为你们办好身份凭证,如何?若是应允的话,我们便立个誓约,这样大家都安心一点。”

萧云霈和罗宇衡不是傻子,哪怕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稍微琢磨一下,也清楚叶歆瑶为何提出这么一个交换条件。

北齐本就是游牧民族创下的蛮夷之国,纵立国数十年,文化礼仪尽力朝东岳、南楚二国靠拢,但在权力和制度方面,仍残留着十分浓厚的奴隶制和部落酋长制,这让他们的国家在兵力强盛的同时,兵权也显得颇为分散。

龙椅上坐得若是一个颇有才干的皇帝,倒能勉强压制得住这些蠢蠢欲动的家伙,可如今北齐国运被毁,元氏皇族嫡系又被杀得就剩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儿,加上许多达官显贵手上也染了皇室成员的鲜血,将来被清算肯定逃不脱家破人亡的下场。难道就没人想过趁此机会,一不做,二不休?至高无上的皇权,本就是凡俗中顶顶诱人之物,哪怕北齐皇帝有手腕,犯上作乱起兵谋逆得都不止一个,何况眼下这种烂摊子?

北齐内乱,已成定局。

东岳、南楚和西秦可不是什么软柿子,北齐强盛之时,几国都少不了摩擦甚至小规模的交战,若知北齐乱成这样,定会趁火打劫。

在这样大的利益面前,哪怕是最疼爱的儿孙的性命都能放到一边,何况各国送到北齐来的质子,普遍是国君不在意的人?各国的大军,岂会为他们而停滞半分?而北齐…将他们这些质子押在阵前,杀了祭旗,指不定还能激发士气,也算废物利用,不是么?

纵早早接受了命运的不公,可想到自己注定的命运,罗宇衡仍十分悲凉。

萧云霈虽因叶歆瑶之故,没罗宇衡那般沉恸又绝望的心态,可思及前路,也有些迷茫。

他答应了生母顾明宪,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活下来,返回东岳去孝顺奉养她。但这些年见得事情多了,又知自己若是回去,也顶多是跪于生父膝下,摇尾乞怜,方能恳求他略微动容,施舍一星半点的爵位。

没错,他可以争,但东岳世家势大,诸般势力盘根错节。莫说他身份尴尬,名不正言不顺,哪怕顾明宪还是东岳皇后,他是正儿八经的嫡子,想得到那些老狐狸的支持也难上加难。

再说了,想得到他们的支持,就不能触犯到他们的利益,可萧云霈…他可没那种自信,认为这些世家大族愿意和他一起做着将头拴在裤腰带上的事情。

他这十年的日子过得实在不怎么好,纵许多事情不放在心上,仍有很多事让他郁气难平,偏偏又无能为力。每逢如此时候,他就将钟离先生解说的天下大势和叶歆瑶信手拈来的只言片语细细揣摩,也将许多事情看了个清楚明白。

叶歆瑶装作不认识他,他也就装作不认识这位心中认定的师尊,沉吟片刻,方强行压下话语中的恭敬谦和意味,用一种温柔有礼,却显得十分冷淡疏离的语调问:“此话当真?”

对他的态度,一直惦记着恩人的罗宇衡略有不满,却不好说什么,便听得萧云霈缓缓道:“晚辈的要求不高,若前辈能带晚辈和晚辈的几位属下去齐武郡,自是最好不过。”

齐武郡?

在北齐待了这么多年的罗宇衡自然知道,齐武郡为北齐军事重地,又为商路流通之要道,扼守关隘,毗邻西秦,境内泰半是连绵的群山,山贼盗匪不绝,民风凶悍至极,还有大军驻扎。若北齐和西秦打起来,齐武郡前方虽有一个小小的荆国为缓冲,但大家都知道,荆国国主懦弱无用,素来是墙头草,两边倒。西秦说要借道,从国君到大臣都不敢说一个“不”字。

按照罗宇衡的想法,纵不回国内,也需找一处山清水秀,远离战火的世外桃源隐居,过着小桥流水,竹海松涛的美妙日子。听见萧云霈好地方不去,专门要往必定开战的地方赶,罗宇衡不由微微皱眉,陷入深思之中。

叶歆瑶见萧云霈的神情,知他做了决定,心中欣慰的同时,也微笑着问:“齐武郡?何处?”

“关内,山中。”

罗宇衡闻言,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半晌后,竟慢慢地笑了起来。只见他望着萧云霈,似是想通了什么,过往的冰冷阴郁竟是一扫而空,毅然道:“既是如此,我与你同去!”

“宇衡兄,你…”

“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去哪里不是一样?”罗宇衡拍了拍萧云霈的肩膀,朗声笑道,“自此之后,愚兄的身家性命,可就系于云霈老弟你一身了!”

生于世间,若遇事只想着逃避,不思做出一番功业,又怎对得起“丈夫”之名?再说了,他本就是贫贱之身,幼年时也想过长大了给人家打短工,好好孝顺爷爷。虽说当了这么多年的质子,却也没真的皇孙贵胄一般折不下面子,萧云霈又是个赤诚厚道还不失睿智果敢的人。若追随于他,一世轰轰烈烈,无论留名青史,还是遗臭万年,听起来都挺不错的?

叶歆瑶一直开着“枯荣观”,自然能够察觉到,在罗宇衡说出那句相当于效忠的话语后,他头上原本十分浓郁,近乎华盖般的帝王紫气霎时间少了一大截,而萧云霈头顶原本只有小指般粗细的金色王气,竟渐渐褪去光芒,变成深沉却不失华丽的紫色不说,还慢慢膨胀,直到像一个七岁稚儿的拳头般大小才停了下来。

在这个过程中,萧云霈毫无所觉,也没半点不适之感。叶歆瑶轻轻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极细微的笑容,随即她望着罗宇衡,正色道:“既是如此,我们就立下誓约吧!我送你们去齐武郡,将你们放在关内的一处身上上,而罗公子…冒昧地问一句,这皑皑白雪之中,哪一座山峰在冒黑气?”

第一百三十四章 北齐国运于己身

听得叶歆瑶的问题,罗宇衡再次望向绵延的雪山,凝神注视半晌。

估计是由于天色暗沉,他怕自己观察失误的缘故,过了片刻,他还特意擦了擦眼睛,用力闭上又睁开,细细地搜寻了许久。见这样都一无所获,他方失望地摇了摇头,有些忐忑地看了叶歆瑶一眼,方支吾着说:“未曾。”

叶歆瑶笑了笑,也没说什么,身旁却出现一个身子轻飘飘,面庞像纸糊,看上去略微惊悚的姑娘,莲步轻移,也没见多用力,就将无声无息地软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罗宇衡给扛起。

偌大惊尘宫的一应杂物,泰半是由叶歆瑶弄出来的两个无生命的傀儡打理,萧云霈见惯了她们,自然不会觉得她们的样貌有多可怕,更不认为叶歆瑶会伤害罗宇衡。但他心中却攒了一大串问题,比如母后和小姨过得好不好?罗兄有什么特殊能力?我若想趁乱一争天下,您会同意么?

这些问题压得他的心沉甸甸得,偏偏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世俗界之人以龙比拟天子,是有一定根据的。”没等萧云霈想出来自己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便听得叶歆瑶缓缓道,“每个‘国家’的建立,都会让本国的气运凝聚在这方土地上,泰半气运则化作一条巨龙,镇压江山社稷。根据立国时的五德为甚,来决定龙的颜色,即金、绿、蓝、赤和黄五色巨龙。一旦国运走到尽头,镇压国运的巨龙便会消散,而这份气运…或分于众多诸侯身上,导致诸侯争霸,烽火连天;或凝聚一人之身,改朝换代,不在话下。”

萧云霈将叶歆瑶字字句句记载心间,揣摩了片刻,突然猜到一个可能,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望着这位对他恩遇有加的前辈。只见他眨了眨眼睛,清隽秀雅的面庞上露出一丝不可置信:“前辈,您的意思是…”

“北齐国祚本该绵延四百载,如今被封仁强行摧毁,世间命格随之改变,因果与反噬亦会一同到来,苍生陷入战火之中已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区别只在于乱世结束的早晚罢了。待我和容公子斩杀气运反噬形成的孽龙之后,能承载多少国运,就看你的本事了。”

见叶歆瑶无喜无悲,十分平静地说出这种窃一国气运,加之于一人之身的事情,萧云霈失神了片刻,才有些不确信地说:“可我…”

叶歆瑶见状,不由莞尔:“怎么?有拿性命去搏个前程的本事,却不敢光明正大地拿这无主之物?你也莫要想的太好,北齐三百余年的气运何等昌盛,你想凭一己之身吸纳全部,指不定还不够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