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不大,却给人一种十分臃肿的感觉,鲜血与黑发混杂的数十道锁链如蛇一般,紧紧缠在一个紫袍男子身上,地面的血红法阵源源不断地汲取着他的精血与修为,让他的面色苍白如纸,看上去没有半丝生机。

容与上前几步,刚要挥剑斩断锁链,就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你有剑丹?”

“无。”

越千钊抬头,深深地凝视容与一眼,又问:“你懂阵法?”

“不懂。”

见他回答得这么直接,越千钊自嘲地笑了笑,他整个人看似折磨得全无力气,目光却比明煌剑的剑锋还要锐利千万倍:“既是如此,以我左手开始的绳索为一,按照方位排序,你将四、九、十三、二十三、二十七、三十五和四十九这七条锁链斩断!”

容与二话不说,剑芒吞吐,“断”字收尾的时候,七条凝聚无数鲜血和怨气的绳索便应声而断,如千万次演练后安排好的一样,不给敌人丝毫喘息和反应的机会。

就在他收了剑势的一瞬间,越千钊周身绽放万丈金光,好似佛陀临世,神明天降,充满着神圣和威严。

这些金色的光芒圣洁且霸道,顷刻之间,就将一切血污融得一干二净。原本阴冷昏暗的囚室,霎时间变得如圣堂一般,给人以大气恢弘又庄肃的感觉。

“我当她为何不怕死,还有个不长眼的家伙,潜入了我的宫殿,放出了我的囚犯。”下一刻,温柔娇美的声音自幽幽响起,盛装华服的郑姬款款走了过来,身姿曼妙,仪态万方。好似她并不在阴冷灰暗,吞噬千百少女生命,承载她们怨气的地宫,而是在郑国金碧辉煌的朝堂。

她眼波流转,美目顾盼,观之可亲,见之忘俗。可一想到这种令人难以忘怀的艳丽竟是由无数少女的性命堆砌,凝脂般的肌肤也是活生生的人皮铸就,就让与她屡屡肌肤之亲的越千钊汗毛倒竖。

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哪个男人不爱,但血肉堆积的妖魔鬼怪…那就只能看自己口味重不重了。

叶歆瑶跟在她后面走进来,神情呆滞,双目无神,就好似一个做工精细的木偶般,不带半点人气。

越千钊见状,神色悲痛,愤然质问:“你将阿琼怎么啦?”

“叶姑娘有勇有谋,看出我计划的破绽,宁愿以身犯险也要救出你。可惜啊,她唯一的金丹朋友早在一年前就遭遇不测,下落不明。偏偏你的身份,又是这么的见不得人,云笈宗再宽容,对你这么一个神道修士,态度应当不会好到哪里去吧?再怎么聪明,实力不足,终究落了下乘。”见越千钊愤怒得失去了平常的冷静理智,郑姬以袖掩口,轻轻地笑了起来,“看在你好不容易晋了金丹的份上,叶姑娘救下了你,赔上自己,这笔买卖,倒也不亏。”

“我…”越千钊双目充血,怒吼道,“我杀了你…”

说罢,他双手凝出金色的拳套,竟好似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不顾就站在郑姬身后的叶歆瑶的安危一般,身形变幻,转瞬之间,就至郑姬面前。

他从来不用兵刃,只用一双拳头,一拳挥出,断金碎玉。

面对霸道如斯的一拳,郑姬身如柳絮,正准备化作流光,闪避开去,偏偏这再自然,再流畅不过,早就千万次做出,熟练得不能再熟练的一个动作,却由于她突如其来的头疼,顿了一瞬。

仅仅一瞬,一个秀美绝伦的美人儿,就这样被裹挟巨大力量的拳头,直直地击飞出去,撞到坚硬的石板中,溅起一地碎末。

喉头腥甜,视线模糊的前刻,郑姬看见了叶歆瑶。

这个被她“控制精神”,应当“成为她的傀儡”,拥有她羡慕无比的姿容,却在关键时刻以自身强大的神魂将她的精神悉数驱逐,害得她连祭起防御都来不及,就被越千钊的姑娘,冲她落地的地方,微微一笑。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多年挚友。

不需言语传达,不需眼神交汇,甚至不需任何暗示,彼此信赖,为救对方离开险地,甘愿出生入死。

生长于后宅,厮混于宫闱,辗转于各方权贵,习惯以美色攫取一切的郑姬,见到的女人多半或自愿或被迫与众多女人争夺同一个男人。而她见到的男人,更是习惯地将“责任”“家族”之类的名词挂在嘴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然没办法理解如此豪情,更没办法理解这样的默契信任,竟在一男一女之间。

男女之间,除了爱、恨、欺骗和利用之外,竟还有别的关系…么?

不过一个念头的功夫,越千钊的身形已出现在郑姬面前,只见他狠狠地扼住郑姬纤细的脖颈,毫不犹豫地将之扭断,又将她跳动的心脏给逃出来,手中燃起金色的火焰,将之燃尽。

做完这一切后,越千钊神色如冰,在郑姬的头部、双手、双脚和五脏六腑的关键位置,按照顺序大力拍了几下,郑姬的身体四周就燃起熊熊大火。不消片刻,倾城佳人精雕细作的躯壳,徒留一地灰烬。

叶歆瑶上前几步,沉声道:“她没死。”

“她这种蠹修,别的本事没有,隐藏和逃命的本事一等一,断不可能被我这样轻易地杀死。”越千钊站起来,转过身,“烧掉她的肉身,好歹能重创她一段时间,让她不敢回来找茬。”

听他这样说,叶歆瑶静静地望着久别重逢的挚友,目光在他苍白且略带阴郁,却俊朗依旧的脸上留恋许久,眼中不知不觉有了泪光:“她不敢回来,可你…却要死了。”

第九十二章人情练达即文章

面对死亡,身为当事人的越千钊却比旁观的叶歆瑶要平静许多,他点了点头,就好似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我见这位道友剑丹未成,修为及不上郑姬,又见你拿自己当诱饵,将事情托付给他,可见你的修为也没到金丹。既是如此,为了我们三人的性命着想,总要有一个人做出牺牲。”

容与握紧剑柄,没有说话。

他对神道修士不甚了解,才无甚疑惑,如今一想便知,越千钊让他砍断的七根锁链,未必束缚住了越千钊全部的修为,却定是让他无法使用类似“天魔解体大法”之类能在段时间内提升功力,却后患无穷的法门。

阴神到金丹,看似不过提升一个境界,实则是凡人到人仙的跨越。哪怕是一个借外力成丹的水货金丹修士,都能生生拖死十个以上的精锐阴神修士,“人多势众”这四个字全然无用。也正因为如此,在紧要关头,越千钊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快也最伤身的途径,以雷霆之势击退郑姬。

胜利归胜利,可强行提升修为,让自己于一瞬之间,由“人”至“仙”,这等代价岂是能轻易支付的?短暂的强大之后,肉身的破败甚至灵魂的消亡,便是应有的下场。

“此事…”

“此事因你而起,却源于我没慧眼识人。”越千钊打断叶歆瑶的自责,正色道,“你既觉得亏欠我,就为我办一件事。”

说罢,他望着自觉往外走的容与,喊住对方:“这位道友不必离开,我亦有事与你交代。”

容与停住脚步,心中微微讶异,不知他俩挚友嘱托遗言与自己这个外人有什么关系。但越千钊都发了话,他亦不好再走,便转过身,站定。

越千钊见他停下,也不先与叶歆瑶交代什么,而是先望着这位冰冷若剑锋的修士,问:“敢问阁下,你可是剑丹碎裂,以性命所养的本命之器,与你的联系亦被抹消?”

容与轻轻颌首,不知他怎会知道这件事。

“我曾遇见一位剑修,他同样是被人击碎剑丹和本命飞剑,寿元不足十年,与你如今的情状略有相似,是以我一看便知。”慢条斯理以这句话开头后,越千钊淡淡道,“他不甘认命,堕入魔道,一面用邪恶手段维持自己的寿命,一面苦苦寻找传说中的‘养魂之器’,以修补自己被本命飞剑褫夺的神魂。”

见叶歆瑶和容与听见“寿元不足十年”时,神色都有些微的变化,越千钊就知他俩还不知此事,指不定中了别人的算计,比方说十年之内不与敌人动手之类的,口气越发笃定起来,“可惜天意弄人,他有遇见养魂之器的机缘,却无得到养魂之器的命。历尽千辛万苦,寻得青莲剑胚,偏生青莲主浩然长歌,与他所修功法大相径庭。”

养魂之器的大名,叶歆瑶自然听过,那是天生地长的灵物,能根据宿主所需变化不同形态,与之心血交融,成为宿主最需要的助力,最后大半都成了宿主的本命法器,绝对是能令万千修士疯狂的宝贝。但她倒没想到,越千钊手上,竟有这么一件东西。

容与定定地站在原地,孤寒依旧,漠然不语。

他知道,越千钊这是在提要求,想拿青莲剑胚与他换。可他并非为了一线生机就失去原则之人,在对方没说清楚需要做什么之前,他绝不会贸然开口。

越千钊也不急,明明生命的沙漏不住流淌,正在倒计时,他却不紧不慢地说下去:“希望就在前方,却怎么也抓不住,那位剑修离疯狂只差一步,却无意中得知与青莲同出一源的莲子还有四枚,分别为金莲、白莲、红莲和黑莲。这其中,青莲主浩然长歌,金莲主功德香火,白莲主净世济民,红莲主业火杀戮,黑莲主吞噬毁灭。剑修认定红、黑二莲才适合自己,又花费了无数年去寻找,最后…白白便宜了我。”

说到这里,他望着容与,无半丝遮掩之意,十分坦然地说:“红莲位于险地,需青莲剑胚成你性命祭炼之器,真正心意相通,心血交融之后,方能作为第二道大门的钥匙,至于第一道和第三道…”越千钊抬起手,指着叶歆瑶,说,“我会交给阿琼。”

没想到这事扯上了自己,叶歆瑶刚要说什么,越千钊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说:“我赠青莲剑胚给你,路线图和两把钥匙都交给阿琼,作为交换,你将一直保护她,直到你得到红莲剑胚。若是同意的话,就拿你的剑道发誓,如何?”

“等等,千钊,我…”我不需要什么保护啊!

越千钊轻轻摇头,反驳她的未尽之语:“不,你需要。”

“我…”

“以你的谨慎,还有之前的遭遇,能猜到抓我得人是郑姬的可能不大。你敢来,就是请了帮手,而且是你足够信任的帮手,但对方没来。”越千钊斩钉截铁地说出残酷的事实,情绪激动,声音高昂,“我了解你,你由于过往的遭遇,信一个人是非常不容易的。好容易再相信了旁人一次,却又遇上这种事,自是芥蒂种下,再难根除。可你一直身处云端,哪怕前世落魄,修为也是足够,顶多比之前凄凉一点罢了,又何尝知道污泥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又何尝将眼睛放低一些?我告诉你!哪怕你的本事比现在强一千倍,一万倍,若是没适应散修的活法,你就莫要起什么离开宗门之心!”

叶歆瑶闻言,不由颓然。

越千钊字字句句,都戳到她心口上,面对挚友的好意和关怀,她无力反驳。

不知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必须一次性交代完,还是说到激动处,越千钊完全没停下去的意思:“你生长于名门正派,在那种地方,再怎么肮脏龌龊的阴谋算计,都不会越过一个度。加上你的运气实在不够好,所以你习惯了事事掐在手心,非得弄个清楚明白,才愿意走下去。但我告诉你,世间之事并不能皆如谁的意,一时之想,一念之差,甚至一个你瞧不起的小人物制造的意外,都能让你盘算好的局面彻底溃散。你就像一张网,将自己和别人缩得太紧,可网总有漏洞,世事也总有意外。这时候,你需要一柄剑,一柄无坚不摧,劈开一切的利剑!而这位道友,你…”越千钊望着容与,神情诚恳无比,眼神却异常锐利,“你太过锋芒毕露,又不屑掩饰,注定会引起无数人的妒忌。这些人中不仅有你看不上眼的小人物,甚至还有一些高高在上,却喜欢倚老卖老,最爱打压甚至扼杀新人的大人物。你不爱阴谋算计,暂时又没有挑翻一切的实力,所以你还是会中别人的算计,甚至会由于自己的高傲,不是被害得实力大损,被迫与之玉石俱焚,就是被小人弄得身败名裂。”

说到这里,越千钊有些支撑不住,叶歆瑶前去搀扶他,他轻轻摇头,婉拒叶歆瑶的好意,自己扶墙站着,声音也弱了几分:“你们两个的性格中,最本质的东西极为相似,旁的却又互相弥补,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将此事拜托于你。至于逼着你发誓…哈,并非我信不过你,而是因为凡事都要留后手,哪怕再信任,事关挚友的安危,我宁愿做这个恶人,也不敢真拿自己的眼光来判定一件事,而非像阿琼一样,信任了,便是全心全意。在这一点上,我做人不如阿琼。”

听见他这样说,叶歆瑶潸然泪下。

明明此事就是由于自己太过信任沈清辉,才…千钊居然还这样说,让她,让她情何以堪?

“我答应。”如冰晶撞击的声音在囚室响起,“我会一直保护叶琼姑娘,与她一道去寻红莲剑胚,若我见财起意,对叶琼姑娘下手,我的剑道便会彻底摧毁。”

容与痴迷于剑,不滞外物,明明对世情看得通透,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一举一动都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意味,像神多过于人。但在这一刻,被逼着发誓的他非但没有动怒,眼中反倒多了一丝动容,也多了一丝人情味。

越千钊见他发完誓,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方转到一开始的话题:“阿琼,我知你心中认为,我是受你连累才死。但我这一生活得实在不堪,心更是肮脏到像地沟里的老鼠,永远无法以光明磊落的想法去揣度他人。来生觉醒记忆也好,不觉醒记忆也罢,一切随缘,你莫要来找我。”

“千钊…”

“若是觉得亏欠了我,就帮我做一件事,这份因果就两清啦。”力量的反噬汹涌澎湃,压迫着越千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血肉。他撑起全身的力气,露出一个苍白且疲惫的笑容,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这件事很重要,事关一个人的一生,你答不答应?”

第九十三章 此情只待成追忆

听见他这样说,叶歆瑶努力阻止不争气的泪水落下,对他扬起微笑,哽咽道:“好啊,你说得,我都会去做。”

“昔年的我狂傲自负到极点,认定凭一己之力就能破解道门压制神道亿万载的镇鼎锁龙之术,从而纳九州气运为己用,一举成就人皇之位。”越千钊的声音很轻,唇角带着清浅的微笑,追忆着美好的过往,“有个出身极好,一直被家人宠爱着,听见联姻的消息觉得天塌地陷,一气之下偷偷溜家门的姑娘,不知怎得,竟迷上了我这个冷漠自私,无情无义的家伙,天涯海角都愿跟着我去闯。偏偏我习惯了将人想得很坏,总觉得她存了什么坏心,一路试探、算计、使坏…她那么娇气的姑娘,从没吃过苦头,偶尔受不了抱怨两句,被我凶巴巴地吼一声就不说话,努力学着适应。在我面前,她从不发什么大小姐脾气,始终怯生生地跟在我后头,怎么赶走赶不走。”

“后来呀,我渐渐地习惯了她的存在,何况她出身道门隐世家族,对道家典籍领悟很深,每每能给我不一样的启发。我经常从她那儿得到灵感,对镇鼎锁龙之术的破解又进了几分,在破解了几个小型的类似阵法之后,自信心膨胀到受不了的我,竟去了一个仙道昌盛的大世界,胆大包天地寻到了一洲镇鼎锁龙之术的所在,与她偷偷地潜了进去。”

越千钊说得平平淡淡,叶歆瑶却能想象到其中的惊心动魄。

道门与神道走完全不同的路子,为争夺各大世界的所有权,斗得十分激烈。这么多年来,道门能将神道狠狠地压制,虽有神道修士一盘散沙的因素在,镇鼎锁龙之术亦功不可没。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足以扭转乾坤的阵法,竟被越千钊一个连人仙都算不得的神道修士摸索出了七八分破解的门路?但…这么重要的阵法,道门修士怎会不考虑,倘若阵法被人破解了,应当采取什么措施呢?

纵越千钊不说,叶歆瑶也能看到结局。

“当时的我真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想着什么破解此术,成就人皇。”越千钊自嘲一笑,声音低沉下来,也将叶歆瑶带入了他的痛苦之中,“阵法的反噬和攻击来得那么快,我们根本无力抵抗,我一边抵挡,一边还在怀疑着她,是不是她故意藏着重要的事情不说,是不是她背叛了我,是不是她立场仍在道门一方,打算害死我这个会损害道门利益的神道修士…可她启动家传法宝,拼尽全力将我送走的那一刻,我绝望地看着她留在原地的娇小身影,才发现,自己竟是那么的不堪。”

“她…还活着么?”

叶歆瑶口中的“活着”,自然不是问肉身,而是问那位姑娘的灵魂还在不在。

越千钊轻轻点头,答道:“她受长辈宠爱,身上法宝众多,侥幸保住真灵不散,却也止步于这般。破解镇鼎锁龙之术带来的气运反噬和无尽惩罚,必须由最后留在阵中的她一人担。由于此术事关人族,算不得罪孽,她不会下十八层地狱,也不会转生为飞禽走兽。可她转生成人的每一世,都将遭受人所能得到的一切苦难,无法解脱,亦无任何仙缘。”

想到倾心爱着自己,并为自己而死的女子遭遇,越千钊不自觉颤抖起来,话语之中,也多了摄人心魄的力量:“她一心为我,却落得这样的结局,我怎能甘心?我开始混迹于宫廷,收集王气乃至皇气,秘密地供奉于她。我没办法改变她孤苦的命格,可我能让她每一世都手握重权,屹立于万人之上!”

“你一直未晋金丹,就是因为此事…”叶歆瑶之前不解越千钊的奇怪爱好,如今才明白,在他每每看似轻描淡写的“我乐意”三字之后,隐藏着多么沉痛的往事。

一次的错误,用一生来恕罪。

“不错!”生命快速地从越千钊身上流走,几乎能看到他的苍老与憔悴,可他眼中的星火却那么亮,如夜间寒星,慑人到不敢直视,“我被郑姬关押,无法时时供奉于她,她这几年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差,若是我死了…我的洞府在哪,你知道,你去那里,拿钥匙,借传送阵去她的世界。”

说到这里,他又剧烈地咳了起来,纵以手相捂,却无法阻止鲜血从指缝间流淌。

叶歆瑶眼眶含泪,不住点头,近乎宣誓般地说:“我会好好待她,哪怕拼着性命不要,我也一定要为她寻得仙缘,让她过上好日子!”

“没有用的,傻瓜。”越千钊虚弱地笑了笑,温柔地责备道,“神道乃是天下最容易速成的法门,我逆天行事,褫夺皇气,都没办法真正改变她的命格。这样一世世地活着,哪怕痛苦,却好歹有个期盼,至少魂魄还在,等你修为足够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垂死之人的无力和暮气,可他的左臂却快如闪电,叶歆瑶和容与甚至来不及阻止,就见他毅然剖开了自己的肚腹,从中取出一枚金光熠熠的丹丸。那是由他多年积攒下来的香火、愿力、功德和信仰凝结的…金丹,也是神道修士一身性命根本所在。

“你用这枚金丹,才能无视任何禁制和机关,打开我洞府的大门。我给你,给静雅,给阿箫都留了东西,算个念想吧!”越千钊郑重地将金丹放到叶歆瑶手上,恍惚之中,又多了些释然的意味,“以我毕生修为做供养,将之放于祭坛,如此,方能进一步逆天改命,给她一个孩子。”

她受气运诅咒,生生世世尝遍众生苦痛,纵被秘密供奉,身汇帝王之气,享尽荣华富贵,却仍旧是一生孤苦,无人爱恋,更无人惦记的命格。自然也无后人香火祭祀,年年岁岁供奉,让她得以在地府做个老封君,偷闲数十载光阴。

越千钊之死因叶歆瑶而起,未免得这位挚友心中愧疚,修为无进,也免得她真欠他这么一分因果,影响未来,他选择因果转嫁。可叶歆瑶能庇佑对方尚有他香火祭祀的一世,若真让她庇护对方生生世世,不过空耗两人年华,最后谁都落不得好罢了。唯有牺牲自己的一身修为,给对方一个本不该诞生的孩子,本不会存在的后代,让对方享子孙后人祭祀,生时荣华,死后富贵,拖延几十甚至数百载,待叶歆瑶修为大进。如此,方能两全。

“千钊…”

“不必说了,什么都不必说了,我意已决,你莫不是想让我含恨离去?”

“我…”

越千钊吃力地抬起右手,他的视线已经彻底失去了焦点,沉入无边的黑暗中,只是凭着记忆,好似温柔的兄长安慰天真的妹妹般,轻轻碰触了一下叶歆瑶的额头。

剧痛侵蚀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感知到挚友悲伤,却没办法再帮助她的越千钊,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

他这一生命途多舛,哪怕功成名就,为人处事也先带三分恶意。本以为如此才算做聪明,能于夹缝之中保存自身性命,豪气干云不过一场自欺欺人的悲剧。直至遇见她和几位挚友,才知道,原来心胸坦荡,一片赤诚,光明磊落的感觉竟是这般之好。只可惜,他本性已成,心中阴霾始终未去。

小心谨慎,处处留心,阴谋横行,背地算计…这样的日子,过一生就够了,为何还要留着一身功力,转世数载之后觉醒,再活同样的一生?

他想拭去挚友眼角的泪水,却无一丝力气,因为他的生命,已然走到尽头。

饶是如此,他仍旧不甘心,张开口,用尽自己能做到的最大力气,努力想告诉她:“别再为我流泪了,我很开心,真的。”

若有来生,不求富贵,不求闻达,不求凌驾众生之上,不求长住久生,与天同寿。唯愿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生光明,一世磊落。

第九十四章 宁舍前程行歧路

右手无力垂下的那一刻,生机也彻底地离开了越千钊的身体。

由于长年褫夺帝王气运受到的反噬,天道的惩戒,加上强行提升修为的后果,让他的灵魂飘渺清浅到像一缕青烟,莫说五官轮廓,就连大致的人形都无法瞧见。

叶歆瑶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挽留他的灵魂,却在快触及这一抹苍白时,如触电般地将手缩了回来。

千钊之死,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她的过失,她这种不详之人,带累旁人一次就够了,岂能再,再伤害到他的灵魂?

出于这种心思,叶歆瑶木然地看着越千钊的魂魄受到黄泉府的接引,于突兀出现的黑色旋涡中消失。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失了神魂一般,心中的悲伤却覆盖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让人鼻头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

容与有心劝慰一二,却不知该说什么,便上前几步,默默地站在她的身旁。

“千钊他,就像我的兄长。”见越千钊的遗体有沙化的痕迹,叶歆瑶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这具逐渐冰冷的躯壳,不知不觉中,泪水已布满了脸颊,“时不时对我冷嘲热讽不说,还是唯一一个扇过我巴掌的人,可他的心却是好的。”

她并不是想向全世界证明,越千钊有多好,事实上越千钊也算不得什么好人。她只是情绪太过紊乱,需要一个发泄口。

容与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那么谨慎的一个人,从不愿招惹麻烦上身,为了帮我找到线索,却天南海北地跑,也不知开罪了多少人。偏偏就是这么一个热心为我们的人,却总觉得自己不够诚挚,不够磊落,为了避嫌,稍微有好事临门的时候,他就避得远远的,怎么拉都拉不过来,只因不想我们夹在神道与道门中间难做…”叶歆瑶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明明还算比较有条理的话,却由于她的情绪,硬生生听出几分语无伦次的感觉。

无论再怎么抱紧,都无法阻止沙化的蔓延;他的音容笑貌仍旧回响在眼前,细碎的沙粒却透过指尖,垒起一个小小的土堆。

这就是神道修士。

拥有香火和信仰时,金光万丈,神力加身;一旦失去了信仰,神力又半点不存,身躯就将彻彻底底地化为飞灰,除了些许沙尘,什么都无法留下。

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叶歆瑶取出一个绿色的香囊,一点一点地将灰尘收拢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入香囊之中。

这时,石室之中,多了一道清光。

匆匆赶来的沈清辉见状,心中一凉,他的视线落到叶歆瑶左手握着的功德金丹上,原本的侥幸,化成难以言明的愧疚与惆怅。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收好越千钊遗体化作的灰尘,珍之又重地将它们和金丹一起放入储物袋中,叶歆瑶这才站起来,望着沈清辉,轻声问:“拖住沈师兄的,是人,还是事?”

她一向注重仪容,纵一人独处,衣着发饰亦纹丝不乱。此刻却发髻松动,衣衫沾满灰尘,秀丽的面颊上犹有泪痕。

饶是如此,她仍不改清冽傲然,虽是浅浅一问,却重逾千斤,令人生不起辩驳之心。

沈清辉沉默半晌,方道:“人。”

叶歆瑶定定地望着他,讥讽之中又带了一丝凄然的意味:“周霓虹?”

这一次,沈清辉许久无言。

纵宽厚如他,对周霓虹此次的行为,亦感到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淮青真人出关后,听闻周霓虹私自下界与人结合,被抛弃后差点灭情敌满门,自是勃然大怒,将周霓虹囚禁于罡风山道。让她日日在三道罡风的交错口,忍受着如刮骨一般的罡风淬炼,用以清醒心神,明白强大力量并非恃强凌弱之用的道理。

周霓虹自幼娇惯,受不得苦,才被关押几日就嚎啕大哭。沈清辉到底记挂这位师妹几分,每七日必去一次罡风山道为周霓虹渡气,凝成一道结界护体,将原本十二分的痛楚削减七分。

在这一过程中,周霓虹可以分心他用,沈清辉却必须全神贯注,若无人知会,几乎感知不到外界的动静。他本想着,左右是一个时辰的事情,也未必这么凑巧。为以防万一,他还特意叮嘱过周霓虹,事关人命,若求救符到了,定要及时告诉他。谁料周霓虹怕苦怕痛,接到传送符,没当场告诉他,等运功结束…事情也就无法挽回了。

“她告诉你,她怕苦怕痛,才没说出来?”叶歆瑶似哭似笑,凄绝之中,又带着难以言说的姝丽,“难道不是感知到了我的气息,故意拖延一时半刻,恨不得置我于死地?”

她自负一世精明,除却力量或智慧能与自己等同,又或是真正投契的存在能入她的眼外,旁人皆不被她放在心上,处理周霓虹的事情时亦是如此。她知周霓虹这般全然自我之辈十分难以结交,纵千次讨好,一次不如意便会反目成仇。为自身计,叶歆瑶插手此事,得罪这位元神真人的高足,还一点都不在意,想着对方犯下大过,定会被关押个百八十年才能出来,届时自己修为八成恢复往日境界,不用看对方脸色。谁料世事真如越千钊所说,细节、意外…这明明是她的错,报应在她的身上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连累千钊?为什么?

明明,我才是罪魁祸首,我才是…

“师妹,你莫要太过伤,我…”

“你们不会为这件事情重罚周霓虹,对么?”叶歆瑶打断沈清辉的话,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又执着地追问道,“她若是一口咬定自己实在怕痛,想着耽误一下无妨才延误时机,顶多就是再加一点惩罚,虱子多了也不嫌痒,反倒是你得被惩处。你们断不可能为这件事情,为一个外道修士的逝去,就将一个元神真人嫡传弟子给驱逐出门派,或者对她下死手,对么?”

沈清辉闻言,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唤道:“师妹…”

叶歆瑶的声音尖锐,带了几分蛮不讲理的质问:“你只要回答我,对还是不对!”

“好吧…”沈清辉轻叹一声,答道,“是的。”

他本以为,叶歆瑶会哭,会闹,会发疯,谁料听见这句回答,叶歆瑶的神情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只听得她轻声道:“这件事情大错在我,我不该生得如此容貌引郑姬觊觎;不该自恃才高,不将周霓虹放在心上;亦不该放松警惕,将挚友生死交予别人之手,对旁人寄托希望。周霓虹不过是与我有嫌隙,随手坑了我一把而已,对,她没做错什么,就是心胸不够宽大,顺手拦截了我的求救,没告诉你,仅此而已。”

沈清辉听见“旁人”二字,心中一沉,又见她喃喃自语,情绪极为失常,本想劝解一二,却发现再多的话语,都那般苍白无力。

“也好,这样也好,算是如了我的意。”叶歆瑶竟低低地笑了起来,只见她轻拂衣袖,九枚玉简已出现在沈清辉的面前。

“师妹…”

“云笈宗的功法与我家传功法略有冲突,我之前以家传功夫为主,导致自身受创,这点师兄想必知道。既是辅助,又是初解,算不得宗门秘籍,亦谈不上要封印记忆,自废修为的道理。”叶歆瑶淡淡道,“从云笈宗得到的,我都还回去了,劳烦沈公子对大家说一声,叶琼自请离开宗门,与云笈宗再无半点瓜葛。日后行走天下,若打出云笈宗的称号为自己谋利,便遭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