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当时的凄凉场景,张媛话语中就带了几分怜意:“不仅是村落,还有临近的城镇与几个村庄,估计是赶集的时候…也不知病症从何而起,估摸着是家禽犯病,又传给了人吧!一开始只是普通的发热,看上去就像不小心吹了凉风,闹得有点头疼脑热,身子不大舒服般,谁都以为是小事,发发汗就好了。谁料过了两日就全身无力,下不了床,再然后就是呼吸困难,最后便…从发热到离世,竟连七天时间都不到,这瘟疫着实厉害得紧。我在那儿待了四个来月,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才将情况给稳了下来。”
她心底纯良,一时半会没联想到有人下手的事情上,只以为春季恰好容易得病,才闹了这么一出,叶歆瑶却知,这事八成是对山河扇有觊觎之心的人做得。
猜到敌人打算对山河扇动手后,叶歆瑶就一直在想,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
诛灭数亿人的性命,这么大的一份因果与杀孽,肯定是不能由一个人来担的,也没人傻到会真背这么一份黑锅。莫说是元神真人,便是五大具成的地仙,或是得天眷顾的神兽如龙、凤等族大能,贸然背上这么一份杀孽也够要命的。
既是如此,那就只能分割。
将数亿人的性命,分割成无数细碎的区域,你杀这边,我清那边。等到人死得差不多的时候,再起移山倒海之术,将千波洲彻底倾覆。
这等拿人命全然不当回事,冷酷地以区域和数字衡量的做法,张媛是想都不敢想的,是以叶歆瑶虽将敌人的手段猜得分明,却未曾对张媛透露一丝。毕竟,能执行这一政策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但能想到这一举措的…也会让人投以异样的目光。
叶歆瑶倒不介意别人怎么看自己,但她还想在云笈宗混下去,还是不要太与众不同,令人侧目的好。
为确定自己的推测,叶歆瑶露出几分悲天悯人之态,叹道:“虽说春季病症多谢,但起瘟疫…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若是洪涝干旱一起来,蝗灾虫灾轮番上,安家派去的税官却仍是那副模样。怕是百姓明知不敌,也要揭竿而起,轰轰烈烈一场罢!”
张媛听了,也十分感慨:“可不是么,这些年,千波洲内就没太平过,倾城前些日子还和我抱怨,说安家供奉的修士本就不多,这个跑去东边镇压造反,那个跑去西边平叛。我说修士就应该安安稳稳地闭门修行,别仗着力量欺压普通人,却…唉,安家人到底是蒙长辈庇佑,衣食无忧,才腐朽堕落至斯。若非山河扇的结界,安家维持不过来,我觉得长辈们真想与这一窝子没用的东西断了联系。”
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叶歆瑶更知敌人来势汹汹,势在必得,心中拟定逃生计划的同时,面上却安慰张媛:“你该庆幸千波洲安家的金丹修士就那么一个,还是靠丹药强行提升,就比外丹好那么一点点的金丹,严格来说连人仙都算不上。其余的修士呢,大部分也被腐朽的厉害,力量远不及正统修士,境界又摆在那里。千军万马之中,想对付敌人还有些困难,更莫说一挥手就…”
说到这里,两人心下黯然,对面长叹。
到底是接受了正统教育的修士,对恃强凌弱之举,二人皆是一般的反感,奈何到底是客居之身,不好插手太多安氏内务。且叛乱快点镇压下去也好,省得战火再燃,世道变乱,可…明知依附安家的贪官污吏极多,逼得百姓不得不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实在让张媛心中沉重极了。
“咱们,咱们…到底是修士。”过了好半天,张媛才艰难开口,也不知是想说服叶歆瑶,还是想说服自己,“到底,应,应以闭门自修为要。”
说完这句话,她满面疲倦之色,竟有些自我厌弃之感。
力量越大,责任越大;干涉越多,因果越多。
对修士来说,世间最要命的,不是障碍,不是心魔,而是“因果”。所以越是高阶的修士,就越小心翼翼,不轻易插手事情,唯恐沾染了什么大因果去,闹到最后自个儿被卷了进去,千载修行成为画饼。
能晋至人仙即金丹一境的正道修士,少不得将这一点给看破,过自己的良心这道坎,至于没晋的…正道弟子之所以必须下山历练,过“入世”这么一关,也就是为了这么个道理。
少年热血,奋发意气,希望凭自己的力量改变世界,却不知为了修行,应放弃对世道诸多不公的痛恨与怜悯,专心为自己考虑。
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足以令任何一个人难过,沮丧,犹疑,动摇,甚至…坠入邪道。
叶歆瑶看不上这些蠹修的行为,却也不似张媛这般感触深,陪着感慨一二后,便宽慰张媛:“咱们…也没办法,将来遇上为非作歹的魔修邪修,左道旁门,又或是兴风作浪的妖魔精怪,多杀几个就是了,也算…也算做了些好事,弥补今日之愧罢了。”
她这话倒没什么敷衍之意,反倒句句真心,毕竟对这等屠杀无辜之事,叶歆瑶心中十分看不过。眼下是没有能力,无法力挽狂澜,但她已打定主意,若能看到几分敌人的面目,定要将那些人的身份一一记下。将来若修为足够,又或是有了合适的机会,少不得坑死他们,也算为如今无能为力的自己出些力,为注定枉死的千波洲百姓做补偿了。
张媛僵硬地点了点头,心中仍有些郁郁不快,见叶歆瑶无甚装饰的洞府中,竟破天荒养了几尾金鳞银波鱼,便转移话题:“难得见你有养宠物的闲情逸致,却是养这琉璃水世界最常见的小东西。”
琉璃水世界海水乃清灵之气构筑,至清至纯,都说水至清则无鱼,这琉璃水世界中,却偏偏有尾鱼儿,金色的鳞片,遨游起来荡起银色的波纹,便被人命名为金鳞银波鱼的,在其中生存。
自孕育开始,就与清气相伴,浑然不沾半点浊气的金鳞银波鱼,无论炼丹、烹制膳食还是炼器,都算得上不错的材料。千波洲安家作为云笈宗的附庸,见自个儿世界好歹有一样东西拿得出手,自然没有不送上去的道理。
在别的世界,金鳞银波鱼或许称得上稀罕的玩意,许多姑娘家觉得它可爱,拿它当宠物养,在琉璃水世界,这等小东西却完全算不得什么珍宝,是以张媛才有此一言。
叶歆瑶闻言,神色淡淡,还带了一抹黯然,却不说话。
张媛见状,忙问:“可是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叶歆瑶敷衍地笑了笑,却架不住张媛关切的眼神,才无奈地说,“我只是觉得非常不安,却说不清理由在哪,倘若,倘若真出了什么事,宗门那边又…不瞒师姐,我是真感觉到了地脉的变动,虽然你说没事,我也安心,可这几天…我就想着,若我的命这般不好,倒不如,不如化成一尾鱼儿,自由自在,指不定还能逃得性命。”
张媛本压下了怀疑,不过因郁姝的事情才挑起,带了几分不确定,如今见叶歆瑶神色苍白,精力有些不济,还带了些难以言喻的惶恐,下意识想到了自己…她们可不是一样在琉璃水世界呢,倘若真遭了难,叶师妹倒霉,身为主使的自己还能逃脱?
被叶歆瑶这样一引,张媛也忘了之前自个儿的信誓旦旦,觉得危机就在左近,心中泛起一股凉意的同时,也狠狠对郁姝记上一笔,随即才望着叶歆瑶,带了几分犹疑地说:“师尊曾,曾赐予我三丸‘如初丹’,一旦服下,即可在段时间内修为全散,藏于身体各处。此药权作伪装保命之用,我曾遭逢生死之劫,用了一丸,如今…”
叶歆瑶一听,就知张媛打得是若真出了事,他们躲到琉璃水世界的大陆上,服下丸药与常人混居的心思,立刻阻止道:“万万不可!”
第七十一章 地裂山崩皆不动
见叶歆瑶不同意自己的主意,张媛会错意,连忙解释道:“我知你想说什么,两个弱女子封印修为去世俗界,的确难以谋生了些。但我身为云笈宗派至琉璃水世界的正使,哪怕千波洲有难,也断没有弃自身责任于不顾,抛下你们离开的道理。咱俩一起去大陆,自然问题多多,若你与陈康一道,则…”会好很多。
叶歆瑶一开始拒绝张媛的提议,还真点有两个姑娘家去世俗界混实在太不方便的原因在内,听见张媛这样说,不免有些惭愧,更多得则是动容。
置生死于度外,说来简单,真能下如此决定的又有几人?再说了,修士,本就是最不甘心,最不认命,也最惧怕死亡的存在。
她先前所思所想,到底将人看得太坏,也…小觑了张媛。
心中存了这个念头,叶歆瑶越发想救下这位师姐的性命,便找了个理由,劝说道:“若真有敌人存在,咱们万万不能将希望寄托于他们的仁善之心上,倘若咱们避难的举动,倒成了琉璃水世界世俗界的祸端,咱们纵侥幸活着,还能抬得起头来么?”
事实上,叶歆瑶压根就没认为敌人发动攻势后,他们还能安然无恙地跑到世俗界的大陆去…多少高阶修士看着,神念一遍遍扫,连只蚊子飞过去都会被拍下来,何况两个大活人?可若不到了世俗界再服下“如初丹”…你打算怎么过去?
张媛一听,眉宇间忧色更重,刚欲分辨一二,就听叶歆瑶自言自语:“不对,是我想岔了,敢做这些事情的,无非是些不拿人命当回事的魔修邪修乃至妖族,他们甘愿为人马前卒的原因,未必不是看在安家先祖能以步虚修为得至宝垂青的份上。也就是说,他们愿为人驱使,说不定也是起了浑水摸鱼,看看能不能得山河扇认主的心思。若真是如此,山河扇的结界一旦碎裂,这些敌人的注意力,怕是会全部集中在如何争夺宝物上,没空关心咱们。”
听见叶歆瑶的分析,张媛的神色松动了些,笑意也重新浮现到脸上,却不料叶歆瑶抬起头,正色道:“这两丸‘如初丹’,师姐与师兄拿着,若感觉神思不属,感觉自身被人控制,就将之服下,省得造孽,我不要。”
“师妹…”张媛怒道,“这不是谦让的时候!”
“我说得是真的!”叶歆瑶也微微拔高声音,做出激动的样子,随即自知失言,沉默片刻,才轻声道,“若咱们三人一道落入敌手,我才是最有可能活下去的那个,既是如此,怎能夺去你们的机会?”
听她这样说,张媛险些落下泪来。
叶师妹生得极好,风仪气度又是张媛见过的女修之中数一数二的,与她站在一起,任何女子都要生出几分嫉妒之心,夹杂着更多自惭形秽之情,就更别说男子见到她该是如何地惊艳。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风仪,这样的才智…的确,若他们三人都落入敌手,叶师妹才是最有可能活下来的那个。可这样的活着,这样的活着,难道会是叶师妹所希望的么?按叶师妹的性子,说不定保下他们之后就…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张媛用力握住双手,都有点语无伦次,“肯定是,肯定是我们想多了!”
叶歆瑶见状,知张媛是如何想的,不由咋舌。
我说,张媛师姐,你什么时候觉得,我是那么伟大的人了?
这般毁人性命,夺取宝物的事情,地仙多半不敢亲力亲为,否则天仙就敢直接将他给灭了。就好似小辈争斗,长辈不能出手,你若是贸然破坏规矩,以大欺小,我也能毁你根基,任谁也不能多说半句。这样一来,地仙的手段,多半是诱之以利,聚集起诸多元神、步虚等实力的修士,让他们为自己效力。
敢做这种事情的人,肯定没几个正道,而邪门歪道之中,不怕娘娘的还真没几个。就凭“娘娘指点她突破瓶颈”这一事实,敌人也不敢对她怎样,少不得将她送到娘娘面前,请娘娘过目,所以叶歆瑶真不需要这东西。而陈康与张媛都被敌人中下种子,很可能感染得极为厉害却不自知,若能在敌人将要操控自己的时候,及时吞下这玩意…不仅能将威胁降到最小,说不定还会打乱敌人的许多计划。
再说了,张媛和陈康作为主副二使,负责镇压结界阴阳两极,以自身之力维护法器自如运转,得以维系结界,显然是敌人绝不会放的重要角色。毕竟敌人不清楚云笈宗在山河扇上动了什么手脚,肯定得将这两人牢牢捏在掌心,或者杀得干干净净。叶歆瑶则是过来避难加镀金的,修为低微不说,从头到尾也没插手过山河扇结界的事情,看上去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否则以敌人的谨慎,哪怕叶歆瑶再怎么闭门不出,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在她身上做手脚,岂会轻轻放过?无非觉得她是个小角色,还没掌握什么值得重视的秘密,轻轻一捏就死得不能再死,才不怎么关注罢了。
叶歆瑶本有意解释一二,告诉张媛自己实在没那么伟大,但她之前故意诱导张媛,让她一心往“若是出了事该怎么办”的方向想,压根没让人想过还有不出事这一可能,倒是将张媛吓得不轻。
她之所以如此做,一是反复提醒念叨,让张媛防范于未然,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二是让张媛对她产生依赖性,不求百依百顺,但求情急之下,或是危难关头,能够听得进一两分,甚至下意识地按照她的话去做,也就足够了。
既是如此,让张媛太过提心吊胆也不好,若是旁人看出端倪,心狠手辣来一下,这位师姐的命可未必能保得住。所以叶歆瑶想了想,还是按下辩解的念头,故作没事地笑了笑,附和道:“的确,咱们俩胆子就是小,胡思乱想都能将自己吓成这样,实在太没用啦!”
听见她这样说,张媛勉强点点头,心里比方才好受许多,却到底少了几分初进叶歆瑶洞府的玩乐、赌气和抱怨之心,变得慎重起来。
一路送张媛出门,折回洞府后,叶歆瑶收敛强颜欢笑的不安与惶恐。她微微停住脚步,凝视着清水中欢快游曳的金鳞银波鱼,神情犹如霜雪,带着难以言喻的凛然与傲然。
片刻之后,叶歆瑶轻轻地,冷冷地嗤了一声,一拂衣袖,走入静室,坐于蒲团之上,竟全身心底继续投入修行中。
大难当头又如何?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她不敢说全部都列了出来,却猜到了七八成。与其惶恐不安地等待未知的攻击,徒劳浪费光阴,还不如趁此时间,提高修为。
打通中丹田的关窍,再逐一打通周身关窍,随时随地纳天地灵气为己用,这,才是她应该做的。
任他地裂山崩,我自岿然不动。
更何况…想到一处关节,叶歆瑶的神色越发冰冷。
能忍,善忍,伪装得完美无瑕的人很多,真正能笑到最后的却不到三成,为什么?因为很多人都在快要胜利的那一刻,得意忘形,认为事情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稍微放纵肆意也无妨,才会被对手翻盘。
不骄狂也没关系,一群狼盯着一块肉,总不会对旁的细节太过在意。
静也好,动也罢,她在等待的,便是这个机会。
第七十二章 无知蠹修自比神
接下来的三年,千波洲的局势每况愈下,恶化到非常糟糕的程度。
安樘坐在冰冷磕人,却极尽能工巧匠心血雕琢的宝座上,一面听着属下的汇报,一面在心中勾勒千波洲全境地图,圈出部下连连失利的区域。眼见红圈覆盖了半壁江山,安樘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在他看来,所谓的平民,都是一群胆小怯懦的家伙。这群无能又无力的存在,天生就应该匍匐于他的脚下,贡献他们全部的血汗来修筑华美的宫室,开垦荒芜的农田;或者用凄厉的哀嚎和卑微的死状取悦于他;又或是用天赐的美貌、玲珑身段和嫣然笑语来服侍他,这三种事情,也就是平民们存在的全部价值了。
冤屈?不甘?造反?那都是对同样无力,哪怕身披龙袍,刀兵加身时也与凡人无异的普通人才有用的,对自己没半丝用处。因为自己与凡人的差距,就好似神与人的差距一般,相隔天堑,无可超越。
没错,神与人。
拥有超凡脱俗力量的自己,在孱弱无力的凡人眼里,岂不是神明一样的存在?而神明,天生就应当享受凡愚的跪拜,屹立于众生之上!
安樘一直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正因为如此,对于这七八年来,在他眼里不知死活的虫子们,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跳起来反抗他不说,还不似从前一打就溃,反倒越战越勇,人也多得好像永远死不干净一样,让安樘感到非常奇怪。更让他不解得是,竟然有修士加入其中,也帮着那群贱民,反抗起他的统治来。
前者的任何举动,都无法引起安樘一丝半点的兴趣;后者的蠢蠢欲动,才是这位城主忌讳的关键。
若说这几年千波洲越发糟糕的局势没人在背后鼓动,号召了一批人公然与他唱反调,安樘相都不会相信。
想到这里,安樘的眼皮跳了跳。
云笈宗修士的存在,对他来说无疑是一根刺,时时刻刻告诫着沉浸于天神梦的他…你并非天生的神明,只是披上了一层光芒万丈的外皮罢了。你的一切荣耀都来自于云笈宗的赐予,只要你这个棋子不听话,我们可以随时随地换一个同样流淌安氏血脉的人来当城主,甚至随意在荒郊野外找一个贱民,只要我们愿意,也能让他黄袍加身,享尽尊荣。
每每想到这里,安樘心里就不舒服极了,非得虐杀好些人,看他们受尽折磨,在痛苦中挣扎,不甘却绝望地死去,才能让他心中的无名火暂时熄灭。尽管如此,对安樘来说,这根嵌入骨髓的刺,也没有拔掉的道理。
云笈宗修士的正义脸孔虽然让人讨厌,却大都是不喜俗物,不涉权欲,也比较好哄骗的人。哪怕看不上我,也不会真做出什么,顶多避而不见,觉得污眼罢了。右手反复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新生的胡茬略有扎手,养尊处优惯了的安樘却没停下,他琢磨着眼前令他不爽的局面,神色也略有凝重,无论如何,安家总是要找个依靠的,云笈宗称得上是上上之选,若是换了别人…怕是不大好啊!
因为金丹的缘故,安樘再怎么纵欲无度,暴饮暴食,也不会太凸显到面向上,从外表看上去,他仍旧是个英武威严的中年人,但好色、贪婪、残暴、无情…能毫无异议地承载这些负面词汇的安樘,显然不是什么善类。
事实上,任何熟悉安樘的人,都不敢轻视他,更不会对他有丝毫的放纵大意。因为他们都清楚,安樘不仅拥有狼一般的狠辣,还有更胜狐狸的狡猾,以及岩石般冰冷坚硬的内心。
作为一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一个无情无义到令人唾弃,又卑鄙虚伪到足以成为伪君子教科书的家伙,安樘看不上云笈宗的修士。准确地说,像他这种自恃聪明又耽于享乐的人,与正道修士完全就是两类人,从头到尾就没在一路上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迫不得已,必须找个靠山的时候,会选择与他“志趣相投”的魔道修士。
是想杀了我,然后以我残暴不仁的名义,向云笈宗要求让自己继任家主;还是巴上了别的宗门,觉得背后有靠山,就能搅风搅雨?
左思右想觉得就这两种可能的安樘,称得上细小的眼睛眯了眯。
事关自身安危,怎么着也不能安家一家出事,外人独善其身吧?
老奸巨猾如安樘心念一转,便挥挥手,无视汇报之人戛然而止的话语,诚惶诚恐的目光和汗流浃背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这些小事不需关心,左右是些贱民,成不了大器,你们去派人将三位云笈宗的修士请来,说是我想问问…继承人的事情。”
作为云笈宗派遣的正使,张媛肯定是第一个被邀请的,何况她为了维护结界,十年都无法闭长关修炼,这点大家都知道,张媛也没有拿闭关当借口,将来客拒之门外的道理。但听见安樘的理由,张媛还是觉得非常荒谬…你选择继承人,关我什么事?我连你的儿子孙子叔叔伯伯都认不齐,做什么咨询啊!
张媛本打算直接拒绝,又觉得不大妥当,斟酌片刻后,方肃然道:“叶师妹在闭关修行,你们派的人怕是喊不开她洞府的门,还是我去请她一道吧!”
叶师妹比自己聪慧许多,不问问叶师妹的意思,张媛不放心。
“问问继承人的事情?”叶歆瑶一听,就知局势十分恶劣,敌人十有八九半年内会动手,心下凛然的同时,面上却露出半是赞叹半讥讽的神情,似笑非笑地来了一句:“不愧是千波城的城主,果然是踩着诸多同族上位的高手,阴谋诡计中打滚的枭雄。”
“啊?”
猜到敌人近期八成要动手,叶歆瑶怎会愿意让张媛去趟浑水?无论如何,躲在洞府里,可比去内城安全多了。所以她故意用轻松语调,不以为意地说:“我想,眼下千波城的政局一定很糟糕,有人看不惯安樘,想对他动手,夺取他的城主之位。他请咱们去,这是不愿自己的势力受损,想让咱们给他当靶子,为他保驾护航呢!只是奇怪,安樘乃是琉璃水世界唯一的金丹修士,虽说这个金丹的水分太大,理应也…”
听见是安家争权夺利的一档子事,张媛就没什么兴趣,懒懒地应了一声,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拒绝安樘,就发现洞府的结界被触动了。
说来也巧,洞府外的人,他们都认识。
安樘之女,安倾城。
“她倒来得快。”叶歆瑶一哂,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淡态度,张媛倒有些尴尬…她听了叶歆瑶“为对方好”的建议,这几年虽然刻意避开安倾城,但在安倾城强大的牛皮糖功力下,却到底保留着几分联络,勉强能称得上有交情。见叶师妹摆明了看不上安倾城,张媛斟酌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不打算见她?”
“无非是争权夺利的那一套,没兴趣。”叶歆瑶望着张媛,纵猜到七八分,还是怀着一线希望,问,“师姐呢?”
张媛犹豫片刻,叹道:“罢了,她一个女孩子,到底艰难些,我还是出去见见她吧!”
哪怕知道以张媛的豪迈性格和软心肠,见到安倾城就会被对方哄过去,有意出言劝阻一二的叶歆瑶思忖片刻,还是决定放弃,因为她没办法像上次一样,拿“未来”和“注定”去阻拦张媛。
贸然为周霓虹做决定,全然不顾对方所思所想,那是因为叶歆瑶压根就不想与周霓虹结交,像周霓虹这般极端自我为中心的人,哪怕千百次的讨好与顺从,一次的不对付就会让她憎恨上你,就好似悲剧的沈清辉,可张媛…叶歆瑶几番明示暗示,甚至直接引导,并带了几分恫吓,这才几年呢,却…罢了,以师姐的性子,哪怕明知前路危险,为了救人,刀山火海怕也是会闯一闯的。
这样想着,叶歆瑶淡淡地,无意义地够了勾唇角,做最后一次的劝说:“这是安家的内务,咱们作为外人,只差三年就回去,还是少插手的好。”
张媛自以为听懂了叶歆瑶的意思,点了点头,叶歆瑶知她没明白,心中叹气,却正色道:“我改变主意了,师姐,我与你同去!”
第七十三章 危难临头义当先
待在防御森严的洞府中,显然是最安全也最稳妥的一种策略,哪怕敌人真打破结界闯了进来,看在叶歆瑶被娘娘看重的份上,都不可能真伤她性命。倘若在外乱逛,被敌人发现,生死可就说不准了。何况安氏嫡系族人所居的内城,乃是敌人重点关注的地方,鸡犬不留不夸张,化为飞灰都很可能,绝对是高危地带中的高危地带。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会出事还往那边走,绝对是脑子进水的行为,偏偏叶歆瑶略一权衡,却还是做了这一看上去极不明智的决定。
千波洲安家的人沉浸在长辈为他们构建的王国之中,用暴力奴役治下百姓,为非作歹,死不足惜。纵是没直接欺压过百姓的女眷,也享受着同族男人剥削百姓血汗得来的华服美饰,绝对称不上无辜。
这些渣滓般的存在,叶歆瑶压根不会将他们的生死放在心上,她之所以改变自己的主意,全是为了张媛。
张媛是个好人。
重情,重义;重视自身肩负的责任,也愿意揽下麻烦的事情;知道大难临头,先想着让师弟师妹逃跑,自身则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准备。
这样一个性情好,天赋也很不错,极有可能在百年之内晋级金丹,还对叶歆瑶挺好的姑娘。哪怕知道对方身为云笈宗的正使,肯定早被敌人盯上,也八成中了暗招,被敌人操控或影响一二,关键时刻可能会坑自个儿,叶歆瑶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算计,落得什么不好的境地。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能置生死于度外,我为何不敢龙潭虎穴闯一闯?
张媛不知叶歆瑶对安倾城的厌恶,也不知这位师妹究竟做了什么心理建设,才打定主意与她一起去安家内城,她只是惊讶于叶歆瑶改变主意之快,愣了一下才说:“哦,好。”
两人一道出去,安倾城已在门外站立多时。
这位天之骄女只身前来,脖子、手腕和耳朵上没有任何佩饰,脸上涂抹了厚厚的脂粉,却仍旧带着几分难以遮掩的苍白与憔悴。哪怕叶歆瑶与她交往不多,也能看出安倾城于无声处表现的疲惫和无力,更别说与她算得上熟悉的张媛。
果然,张媛一见就掩不住脸上的忧色,关切问道:“倾城,你怎么了?”
安倾城勉强地笑了笑,警惕地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轻声道:“父亲说,请三位去商量继承人的事情,偏偏我大哥…”
叶歆瑶站在略远的地方,心中冷笑地看着这一幕。
这个女人,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展现她的“美好品质”,拼尽全力踩着每一个能踩的人上位,本应是最亲的,也是唯一的同胞兄长,却成了最好的垫脚石,心性之恶毒,人品之卑劣可见一斑。偏偏很多人看事都只看表面,还就吃她这么一套,让她越发“谦恭忍让”,春风得意起来。
若是一辈子都得留在此地,叶歆瑶自不会让安倾城碍自己的眼,稍稍用计就能将安倾城给按下去,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可他们到底是过客,而安倾城…盯着对方头顶纯黑且狰狞的骷髅头看了一眼,叶歆瑶就知安倾城不仅会死,还会死得非常惨,自然懒得与她计较,乐得看她上蹿下跳,权当看丑角卖力演出,打发打发时间了。
张媛一听是为了这件事,皱了皱眉,却没做什么承诺,而是十分谨慎保守地说:“我…我尽量,你还是快回去吧,说不定安城主也派人找你了。”
她这样说,纯粹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怕安倾城为了兄长,偷偷溜出来的事情被安樘发现,必然讨不了好。叶歆瑶却敏锐地发现,在张媛说这句话的时候,安倾城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滞。哪怕她掩饰得很好,那一抹不甘和怨毒,还是被叶歆瑶给捕捉到了。
很显然,安樘从头到尾就没考虑过这个女儿当继承人的事情,这才是安倾城逮着机会就要踩自己亲生兄长两脚的原因…明明是同一个父母所出,就因为安倾国是男子,无论怎样纨绔不着调,平庸又无能,照样大批大批的人愿意追随,打算扶植他上位;自己明明比兄长强一百倍,一千倍,却无人考虑过让她继位的可能。
知道张媛的关心无意间戳到安倾城的痛处,估计这位看似优雅大方,实则阴狠刻薄的女人早将张媛给恨上了,叶歆瑶也懒得看对方再装模作样,出言道:“师姐,咱们走吧!省得时间拖久了,安城主又派人来催。”
张媛点点头,安倾城见状,也识趣地告辞了。
去千波城的路上,张媛忍不住抒发了自己的担忧:“此事与我们无关,为何…我实在不想拒绝倾城,可她的兄长,实在是…”
“既然与我们无关,师姐直接推了便是。”叶歆瑶按着太阳穴,有些尴尬地说,“我正在打通全身关窍,修为一时无法敛住,师姐替我向城主告罪,自然无人会说你的不是。”
叶歆瑶这样说,纯粹是给自己继续开“枯荣观”一个解释,顺便帮张媛找个借口,推掉这件事。张媛会意,点了点头,待入了正厅,见到陈康,友好地与师弟打过招呼后,两人在陈康一左一右坐下。
安樘见三人坦坦荡荡,还隐隐带了些不耐的样子,更加确定在幕后操纵这件事情的人与云笈宗无关,便温和地笑了笑,与张媛寒暄了好一会儿,才进入正题:“大地烽烟四起,百姓批我安氏暴政,宁死也不愿再被贪官污吏蒙蔽。纵处置了一批败类,却到底是我这个城主的过失,樘思来想去,心中惭愧至极。为全道义,救百姓,也化解如此乱局,樘决定禅让城主之位,带着妾婢云游四方,做个风流逍遥的富家翁。偏生这继承人的问题…手心手背都是肉,樘实在难以下决定啊!”
叶歆瑶冷眼看着,心道这家伙当真老奸巨猾,知道张媛嫌死了安氏一家子的妖魔鬼怪,不欲干涉安氏内务,就直接将这件事拔高到天下太平的高度,无非是看准了张媛心地好,责任感又强的弱点,逼着她上钩。
他的主意打得很好,先用继承人的香饵让儿子们眼红,观察一下谁最沉稳,一点都不急,估计挑事的就是那人;再引导张媛,选定那个事儿头子当继承人,弄个仪式什么的,稳住对方的同时,再派人去查这家伙的不妥,顺便罗织点罪状出来;最后借云笈宗的手,将敢与自己作对的人全杀了,张媛选错了人,肯定没脸面,说不定还得补偿一二。
安樘心里的小九九,叶歆瑶一听就猜得八九不离十,却压根没当回事。
无论安樘怎么奸猾,在这种特殊时刻没多大意义。黑色与灰色交织的气运,早就吞噬掉了这位城主象征权利与富贵的紫色,安樘的命,不长喽。
不出叶歆瑶所料,原本打定主意推脱的张媛,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踟蹰片刻后,方给师弟师妹一个无奈又愧疚的眼神,随即望着笑眯眯的安樘,毅然道:“我…我未曾见过诸位公子,不好下定论。”
安樘等得就是这句话,闻言立马道:“这容易,我马上将他们喊过来!”
安倾城能得到消息,安樘别的孩子也能,无论心里怎么想,来到大殿的时候,这些人个个打扮得玉树临风,力求让张媛一见倾心,再见倾情,天降个馅饼。
张媛后悔一时失言,硬着头皮挨个看过去,心道这能看出什么。叶歆瑶却惊讶地发现,千波城安家,城主唯一的嫡子,名正言顺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修为不上不下吊着,称不上天才也绝对不能说是废柴的安倾国,真正修的,竟然是魔。
第七十四章 大礼此番至门庭
一瞬的诧异后,叶歆瑶就想明白其中关键,不得不感慨敌人当真煞费苦心。
依仗强大力量的虐杀百姓,自身承担的因果太多不说,也比不上挑拨离间,导致天下战火四起,人民自相残杀来得效率高。底层的揭竿起义,对千波洲来说只能算是蚍蜉撼树,比不上高层内斗消耗的人命多。不将安倾国拉到自己这边,让他成为重要的棋子,简直对不起己方的一番谋划。只要挑一种亦正亦邪,没那么鬼气森森,明明白白展现“我是魔道”的功法让安倾国修行,凭千波洲这群心性早落了邪道的蠹修,想看出问题几乎没可能。
这种计策,也就放在千波洲这种仙道不昌盛,一家独大的小世界用用,换做旁的世界则很难实行。毕竟正道修士与魔修邪修的气运展现方式不一样,稍微探查一下就能发现不对…掩盖自身修为的功法与法器都好找,掩饰气运的功法却比探查气运的功法珍贵多了,该类法器更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贝,二者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偏偏在琉璃水世界…这招真是对了胃口!
想使出观察气运之术,修为至少得在金丹一境,可身为千波洲唯一一个金丹修士,安樘顶多想着靠这份强行提升来的力量御敌加自保,对观察气运等“小道”不屑一顾。反正他想谁活,谁就生,想谁死,谁就死,哪用得着看气运挑人?如此一来,对气运之术一窍不通的安樘,自然看不出儿子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