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思鉴心中抽痛,望着叶长流,终于沉痛地说:“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起我的。”

“在灵隐寺时,三廉王默认这场寿宴中有他的人…能够得悉灵隐寺秘密的、能够与三廉王同仇敌忾的、能够有能力与三廉王互通消息之人,呵呵,不过是排除完所有人,唯余八王爷您一人尔。”

孟思鉴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沉静下来,淡淡道:“原来你早就看穿,那之后,你又何必要配合我将这场戏演下来?”

“因为我和王爷一样,都想除掉西门傲,”叶长流顿了一顿,凝视着孟思鉴疲惫的神眸,“因为我原本以为,王爷拿到这兵符,能够对抗外敌,平定天下,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而不是干这种谋反的勾当。”

“你…”孟思鉴浑身剧颤,“你知道什么,我孟思鉴在南境征战多年,从未想过染指皇位,你根本就什么都…”

“我知道。”叶长流清清楚楚地道:“我知道王爷并非贪恋权位,王爷是为了给当年的太子殿下讨个公道…当年的真相,是当今圣上听了华亚卿的谏言,设计的一场阴谋,害死大皇子,更让三廉王蒙受不白之冤,而他坐收渔翁之利,至于八王爷您,却是在近年才得悉真相,所以才想着利用华国这一战,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孟思鉴骇人望向叶长流,叶长流的所知所想早已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他甚至不赶想象叶长流还知道什么,“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为什么会…”

“原来三廉王没有和您说啊…”叶长流眼中凌厉得不合常理的光芒一闪而逝:“我是十二年前旧事的故人…和王爷您一个战线的人。”

孟思鉴难以置信地凝视他半晌,幽幽地道:“你不告知你的身份…是何缘故?”

“我…这么多年熬下来,不大愿意相信人了…我知道王爷对故人的一片执着与真心,可叶某下棋,不容错失一步。”叶长流眉睫微动,“比起复仇,我想,当年的太子殿下也好,赵将军与将士们也罢,都更希望大雍能够安定繁荣,而不是为了内斗耗尽了兵力,让敌国趁虚而入,百姓苦不堪言罢?”

孟思鉴脸上神情还是木然,眼神深处,却起了天翻地覆变化,仿似无数的惊涛骇浪,在他的眸子深处,咆哮奔腾,他反手一掌拍在桌子上,整张桌面被他打破,烛台落了下去:“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此战一结,皇上定会提前收回兵权,即便抗命不遵,他也有足够的时间从南方调军,待到那时,我就再无机会替大哥报仇…”

一片黑暗中,连呼吸之声,似乎都听不到。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才有叶长流低沉的声音响起来:“敢问王爷,若没援兵,阳谷关如何御敌?”

“我已筹谋,阳谷关目前兵力至少还能撑过半月,彼时我定亲上战阵,一举破敌。”

“即便是这半月没有意外,那五万精兵为了王爷的‘大业’耗尽了体力,又能有多少人保留足够的体力与敌国殊死一战?好,王爷是想说会借此调回南军么?那么,庆国若趁机袭击南境,岂非一击即破?就算庆国履行盟约,将南军调至北境,快马加鞭至少月余,到那时,华国恐怕早已突破东渠府,越过雍境了…”

孟思鉴脸色白了一白,强词辩解道:“即便如此,我亦能将东渠府夺回…”

叶长流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喝道:“八王爷!”

这一声暴喝,竟是饱含着愤怒、痛楚、气恼,竟令得孟思鉴震了一震,忽的一窒,再也说不下去了。

叶长流沉痛道:“东渠府现下已是全民皆兵,待你有能力去应战时,夺回的,也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八王爷,你凭什么为了给你的亲人报仇,为了所谓的真相大白,而牺牲别人的性命?”

“王爷您的性命不比任何一位军士来得矜贵!当年的大皇子的冤屈不比任何一个人平民百姓的幸福来得重要!你要有本事,大可趁着皇帝在金銮殿上一刀斩杀——不过在此以前,您首先是一名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若连自己的百姓子民也保护不好,遑论其他!”

“大敌当头,王爷却要把兵力耗在内部的权力纷争上,百姓在你心中是什么?你让战火烽烟毁掉他们安宁,你又和害死当年太子殿下和赵帅的罪魁祸首有什么分别!”

“你说当今皇帝十恶不赦,在叶某看来,他当年纵是嗜杀冷酷,残虐无情,这一次,却强过王爷数倍。他为什么要在贵府埋下火药,因为他恐你有异心,但他宁可冒着你会谋反的危险,还将兵符交予你,又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只要八王爷你亲征,才能拯救大雍!”

孟思鉴全身一震,但觉自己费心费力砌起的一堵高墙轰然倒塌,叶长流所言虽是以下犯上,却犹如寒风把人的心肝都吹得冻住了,他忽然没有立场再去辩驳,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毫无抵御之力的泪流满面。

叶长流一时怒极便将八王爷骂了一顿,言毕又是满心苦涩,黑暗中他看不清孟思鉴的神情,也知自己当说已然说尽,若孟思鉴一意孤行,他也只能走那最后一步了。

叶长流长叹一声,“下官冒犯了,八王爷若要追究,亦或杀人灭口,那就请便吧。”

孟思鉴忽然道:“可惜我心思费尽,人算终难及天算。”

“王爷此话言重了,叶某不过是大理寺少卿,无权无势,呵,即便百般阻挠,亦是有心无力。”

“你三言两语便绝了本王的心思,所谓不战而胜,乃是兵家至高境界。”孟思鉴声音里也不知是喜是悲,“你说的不错,我年前得悉真相,复仇心切,竟是忘了,我是一名军人,是三军总帅。”

叶长流只觉得眼眶已阵阵发烫。

“大雍内忧外患,我不但不去抗击外患,还想着增添内忧,确是可笑之极。”孟思鉴慢慢地直起身子,定定看着叶长流,郑重地道:“此战,我必全力以赴。”

“京城滋事,王爷不必过于揪心,在王爷归京之前,叶某会替您扫平一切障碍。”叶长流袍袖微拂,已是飘然转身,“那年王爷失去一个大哥,而我却是满门,若论复仇之心,尤甚王爷。”

孟思鉴难掩震惊之色,低低“啊”了一声,“你…你是…”

他是谁。叶长流没有回答,他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施施然离开。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叶长流踏出平南王府,脑中忽然冒出这么一句离谱的诗。

门前依旧停着叶府那辆显眼张扬的马车,木揽风倚靠在马车前,静静的看了他一眼。

叶长流恍然发觉,自己每每精疲力竭之时,都会有这么辆马车和车夫停在他的跟前。他上前拍了拍木揽风的肩,道:“离寅时还差得蛮久的,这么早就赶来,是不是特担心你家公子我啊?”

木揽风仍是那冷冰冰的态度,“我不过是赶着替你收尸。”

“哎呀呀,瞧你说得这话,小舒若在这儿,肯定会说…”叶长流掩唇一笑,“你有恋尸癖。”

木揽风懒得理他:“上车吧。”

叶长流钻入马车,裹了件绸衫,随着马儿的奔行,在宽大摇晃的车厢内滚来滚去,木揽风深深鄙视他这种孩童行径,“公子,你能不能消停会儿。”

叶长流难得停了下来,就这么直直平躺,看着马车天花板,伸手拉开了裸。露在腕上的伤疤,呆呆望了片刻,忽然说:“用万骨谱替容辞解毒吧。”

木揽风迟疑了一下,才说:“救他不属于我的责任范围。”

“你说过,答应替我一个事。”叶长流唇边掠起一缕笑,“任何事。”

木揽风闭了闭眼,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要抑制自己的情绪,“就这件事?”

叶长流“唔”了一声,“怎么了?”

“容辞即便不解毒,也不会死,若慢慢调理,终有康复之日。”木揽风眸色幽深,“我不认为你要求这件事是一个好提议。”

“…那什么才是好提议啊?”叶长流翻过身,托腮看着木揽风的背影:“我又不缺什么…顶多缺女人,你的品味和我又不一样…”

“至少。”木揽风截断他的话头,道:“你可以要求我不杀你。”

叶长流垂下眼帘,又翻过身,头枕着手臂,笑了笑,“我觉得,我会死在你杀我之前,所以那个要求不要浪费了。”

“你不会。”斩钉截铁的声音。

叶长流一直保持着那抹微笑:“就算不会…我想,死在你手上,对我来说,应该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你兵不血刃,想来我的死相应该还能保持风流倜傥,彼时你肯定会给我风光大葬,唔…这样说来,到时候你要记得给我定做红色的棺材,显得比较喜…”

他扯得正欢,声音竟是戛然而止!

一股剧痛从头至脚骤然传遍全身,突如其来的痛楚令他浑身战栗起来,一分一毫都难以动弹,叶长流猛地咬住下唇,将脸微侧,看着几乎痉挛的双手,还有那道青色的疤痕——

此刻,在光线灰暗的车厢内,竟泛着幽幽的蓝光。

叶长流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眸色烈烈:这怎么可能!母蛊早已死去,子蛊怎么还会有反应?

第三十四局:闲情逸致

待木揽风发现不对劲,将马车停下这期间,叶长流周身痛觉逐渐消散,气力亦恢复些许,趁机将袖口翻下,掩去手腕上隐隐发光的青疤,颇有几分狼狈的擦了一把额角的汗,笑道:“没大事,就累着了…”

木揽风兀自替他把脉,见脉象确是微弱,便让他躺平继续赶马车,思索着回去要煲什么参汤给公子进补,叶长流慢慢闭上眼睛,思考这种异状的来龙去脉,却因过分疲倦,当真熟睡过去。

待到再次醒转,已是第二日清晨。

叶长流恹恹从床上坐起,伸手揉了揉头,余光瞥见腕间疤痕,神色略僵了一下,恰见木揽风推门而入,端着洗漱热水和毛巾,叶长流嘿嘿笑道:“护卫兼车夫兼厨子现在兼管家,木头你真是全才。”

木揽风有些无奈的垮下肩膀,道:“容辞醒了。”

叶长流全身微颤,怔了半晌,唇边漾起一丝苦笑:“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但…”木揽风道:“昨晚的事,他似乎都不记得了。”

叶长流一呆,“不记得?”

“他只说昨夜在云阳侯府不经意睡去,依稀记得有人同他说话,但具体情况是想不起来了…”木揽风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他现在外院等着,等公子您的解释——为什么,他醒来会在叶府,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哦…”叶长流洗了一把热水脸,再睁开时眸中已清平如水,木揽风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道:“你即便今日不说,终有一天,他也会想起来的。”

“到时如果我还活着,自会负荆请罪。”

木揽风眉关紧锁,叹道:“至少此刻说了,不至令他遗恨终身…”

“木头。”叶长流定定抬起头,“我接下来的每一步,均是拿性命去赌,可容辞是绝不会允许赵永陵受到一丝一毫伤害的,那么…他就将要变成我走向终点最大的阻碍。”

木揽风神情微微一变。

“如今的叶闲,早已堕入魔障…这世上,除了我死去的亲人,真正能够用性命来结交我这个朋友的,不过也就两人罢了。”叶长流的笑容悲怆,“那么,我昨日可以杀死谢留宵,保不准明日,也可以对容辞痛下杀手。”

不知为何,那一声声“杀”字明明说的很轻,却似乎随时都会将眼前这人的意志摧毁,木揽风强行忍住短短一瞬间的怅然,“我明白了。”

叶长流拍了拍他的肩,便快步走了出去,木揽风没有立即跟上去,只是遥遥看着远处。

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没有告诉公子,昨日容辞产生幻觉,或许只是一个意外。如果仅仅是意外,那么,容辞在云阳侯府出现,本就是专门为证实叶长流身份所布下一个局。

这个过程也许他暂时没能记起,但,当叶长流追到那儿时,所有真相不也就呼之欲出了么?

既是能够用性命来结交得朋友,那么,又怎会不了解公子的性情呢?一个不愿意说,另一个又怎会咄咄相逼?只要,在心里认定,也就够了,不是么。

这一刻,木揽风莫名的希望真相能够如己所料,他期待这场较量,容辞能够占据上风,那样,终有一日,当他会成为公子最大阻碍时,是黎民百姓还是良朋知己,是国之大义还是千秋情谊,公子还会一如既往的选择前者么?

木揽风缓缓捏紧了拳头,他告诉自己,如果公子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么,他是不是就能够原谅他杀死谢留宵这个事实?那么,他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对他最敬重的人,伸出屠刀?

“我真的是把慕容执打趴的那个新任武林盟主,你不信,这有令牌,盟主有令,江湖豪杰莫有不从的喔。”

叶长流走到后院时,远远看见自家四师弟坐在小桌旁的锦墩上摇头摆尾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而那在树下凝然站着那人,消瘦的影子落于满庭芳华处。

舒子筠率先看见他,挥手笑道:“师兄早师兄好师兄吃过了么?”

叶长流听他满口师兄的喊,自是理解他的用心,却不理睬他,伸手拍了拍容辞的肩,“阿容早。”

“你叫我什么?”容辞问他。

“阿容。你又不是耳聋。”叶长流笑容并不褪色,“总是容大人容大人的叫,怪见外的,咱们共事这么久,总该让彼此的关系更加亲密些。”

舒子筠扬起下巴,顺势道:“是啦,三师兄最喜欢叫人名添‘阿’字,不过偶尔也喜欢叠着名儿喊,好比他家小徒儿大名谢涔水,可总‘水水水水’的叫,叫的无比销魂。”

容辞的视线转回来,神色安宁:“如此,我该如何称呼叶大人好呢?”

“叫长流挺好的。”叶长流笑如春水,并没有往日阴郁气息,他拉住容辞,大步流星往前园就走,容辞回过神来,“你…干什么?”

叶长流也不答话,径直拖着他走到府邸最大的客房门前,往门内一指,道:“从今天开始,就劳烦阿容你在我府上小住半月,我这四师弟医术高明,我那护卫内力雄厚,定能化解你身上曼陀罗之毒,往后就不必担心忽然产生幻觉啊或者做噩梦什么的了。”

容辞微仰着头,视线穿过已然布置妥当的客房,许久许久,才慢慢收了回来,投注在叶长流身上,“昨晚,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蓝公主啊,她听说你闹失踪,急的到处乱窜,我们在路上碰到的,”叶长流笑道:“后来我负责背你,我们坐公主的马车回来的,不过…她似乎不大愿意和你…就先走了…”

叶长流这话说的七分真三分假,容辞一时也未有怀疑,他容色淡淡,仿若挂着张安静面具一般的脸:“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被阿容你抱着我喊阿陵的场景吓坏了,老实说…”叶长流深深吸了一口气,踏前一步,双手用力握住他的肩头,“昨日你家那书童把你的故事都告诉我,我被你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所以,我决定,做你容辞的朋友。”

容辞心头微凛,他深深地看了叶长流一眼,本已坚定的信念,被这人这种随和的语气撼动了。

最爱乱起外号,最爱唤他小容的是阿陵,而叶长流叫他阿容,他没有避讳与赵永陵相似的地方,没有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那么,倘若他当真是阿陵,直说又有何妨?

容辞这么想着,眸子蒙上一层雾气,等叶长流细瞧他,那层雾气又没有了,他霍然转身离去。

叶长流叫住他:“诶,你…”

“既是朋友邀约,自当恭敬不如从命。”

送走容辞后,叶长流缓缓收淡面上的笑容,舒子筠闲适的在院中踱了几个来回,笑盈盈道:“今后叶府可就热闹了,那我便等元宵后再走吧。”

叶长流心中透亮,舒子筠素来四海为家,此次肯在这儿呆上这么些日子,自是为了帮助自己,他有些疲倦的笑了笑,正想说些什么,但听大门处“啪啪啪”传来极为用力的拍门声,有人高呼:“叶兄——叶兄——”

舒子筠离门较近,顺手拉开门栓,叶长流扶额,喂喂,这家伙该不会是——

屈平休砰然推门而入,险些将舒子筠撞个满怀,他一眼望见站在侧前方房檐下的叶长流,招手唤道:“叶兄——”

叶长流反倒一怔,并非因为屈平休这般突兀闯入,而是他的衣着——军袍战甲,喂喂,这傻瓜该不会真的…

“叶兄,我从军了,”屈平休笑晏晏奔到叶长流跟前,“上回说好我若参军为国效力,你便收我为徒,现在我说到做到,你可不能食言…”

叶长流被他这番话给噎住:“你…”

“我爹也全力支持我,这次刚好能与小西门并肩作战,叶兄,待我回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喊你师父了吧?”

叶长流看着那灼热真挚的眼神,不由心头一沉,原本只是推脱屈平休的借口,谁想他会当真?这白痴笨蛋蠢材…“上战场是闹着玩的么?你回的来回不来,还是个问题!”

屈平休道:“大丈夫既生在人世,为文臣当辅佐圣上心忧黎民,鞠躬尽瘁,为武将当力守疆土,报效朝廷,马革裹尸万死不辞,才不枉这一遭。”

叶长流哽了一下,若换平时这大少爷这么说,他准该笑出一地鸡皮疙瘩,可眼下…屈平休一身戎装,言辞振振,竟是有些难以作答。

原本一头雾水的舒子筠,听着听着倒有几分明白,他摸着下巴绕着屈平休走了一圈,“行,小师侄是吧,快叫我一声师叔!”

屈平休怔住:“你是?”

舒子筠指着叶长流的鼻子:“我是他最宝贝最珍惜最疼爱的师弟,我叫舒子筠。”

“武林盟主?”屈平休双眼一亮,“你是叶兄的师弟?”

舒子筠洋洋得意:“不错。”

“师叔好!”

“师侄乖!”

“…”叶长流淡淡瞥了他们一眼,踱回书房,屈平休见他冷冰冰的态度,心下黯然,勉强朝舒子筠笑道:“那师叔,我走啦,再不走可就成逃兵了。”

舒子筠点头,“路上小心一路平安祝你马到成功。”

“…”

“屈平休。”叶长流再度走了出来,将手中厚簿丢到屈平休怀里,“行军打仗除了勇气,更需要的是智慧,这札记得闲看看。”

屈平休依言翻开手上的札记。

白纸黑字,其间记载各种兵法韬略,城守布阵图记,刚劲有力的笔迹,记下了许多许多精心整理的点滴。

屈平休不明白为什么商人出身的叶闲要花费那么大心血写下这么厚一本册子,更不知道这本札记战略部署、练兵实纪俨然已是世上最精妙的兵书,可他能感受到这沉甸甸的重量,是叶长流的情义。

“叶兄,我一定会好好…”

叶长流皱眉:“叫我什么?”

屈平休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整张俊朗的面孔容光焕发起来:“师父!”

叶长流嘴角微勾,伸手给他摆正了盔甲,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肩,道:“走吧。”

屈平休振作精神,正正经经的跪下,行完三叩首之礼,竟也未再多说什么,抱着那本厚厚的札记转身离去。

舒子筠笑笑,“你这小徒弟甚是有趣,我瞅着喜欢。”

“有趣?”叶长流深吸一口气,按捺住焦躁,“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战场。”

“你当年出征的时候也是他这般岁数吧…”

“所以我死了,死得连渣也不剩!”叶长流怔怔看着院内花柳如荫,“老四,我究竟在做什么…因为我,西门轩和屈平休都上战场了,他们才十八岁…”

舒子筠走到近前,“那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三师兄,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习惯不好。”

叶长流定定看了看这个难得正经的师弟,忽然失笑摇头,转身懒洋洋摆了摆手:“罢罢罢,我没事,饿了,早饭还没吃呢。”

舒子筠双手抱在胸前,静静盯着那孤独的身影。

犹记三师兄离开醉峰那日,站在绝壁之上,微微颔首,看那浩浩江流万千风波,仿佛天地都被他从容踏于足下。

他有多高的武功,有多深的智谋,有多渊博的才学,普通人怕是根本就无法想象吧。报仇么?呵,京中的那些老头子,那些玩弄权术的人,莫要说是三师兄,便是他舒子筠动动心思,又何尝对付不得?

可他花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心思,费心聚拢天下钱财,搜集诸国情报,是为了什么?他舍弃与最珍贵的亲人挚友相认的机会,又是为了什么?大雍啊大雍,只因十二年前的那场触目惊心的政斗,以致朝堂污秽、民不聊生,这些年来天灾人祸、内忧外患,早已让这个国家破败不堪了,那么,是谁悄无声息的改变了一切,难道就没有人发现么?

舒子筠唇边溢出一声长长的感慨,“就看谁有本事,能撼动这天下第一白痴为自己活一次,那可功德无量了啊。”

天鼎十二年春,八骏王孟思鉴任三军总帅,率援军三万北上,蓝族公主携军助阵,孟思鉴终究守诺,没有酿成不可收拾的事端。至于后备军粮草则由华亚卿负责筹备补给,通关开路,一如初时所计。

那日早晨,容辞仰首立于寒露霜阶之上,静默遥望那支远去的队伍,良久良久一息长叹,仿佛叹道了时光的另一边。

上元节就快要到了。叶长流悠闲的侧卧闭目,这段时间他每日除了例行公事外,不是负责监督水水的功课,就是带着茶茶四处溜达,白天得空看看闲书,晚上就拉着容辞舒子筠木揽风打马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很多闲话,日子过得甚是惬意。

是非常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