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时候起,她就问过,她为什么不和爹爹一个名姓,当时一直以为是林锦堂是亲爹,阿娘直接就告诉了她,说她亲爹姓顾名瑾,说她是顾家骨肉。

她怔怔看着书房门,亲生伤心,不是亲生也伤心。

门内,又是一番光景。

景岚何尝不伤心,她双眼红肿,已是再三忍住,才没大哭。

顾瑾手里拿着个帕子,不停给她擦着脸:“好了,以后还有更多更多的日子能见,你和容华还活着就好,这么多年就苦了你了,我顾家对不起你,委屈你了。”

景岚摇着头,直拉着他的袖子。

当年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而立的男人,光只看着他,都觉心安:“不委屈,我没想到那天晚上分别之后,竟然一直到今个才见面,我记得很…记得很清楚,月亮很圆,很亮,几乎都看不见星星,你说家中有我所以心安,还想去参军打仗。让我守着爹娘,守着容华…没想到…没想到一语成谶,我现在总算觉得对得起你了,二老的后事操办了,容华和今朝我护住了,我一直等着你,我还等着你回来跟我说,我做得好…可是你怎么才回来啊!”

眼泪在眼眶当中转着,景岚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放手。

顾瑾伸手覆住,也红了眼。

少女已变成了少妇,少年早已成人,十几年过去已是物是人非。

当年之事到如今还是秘密不能透露出去,他轻轻拍了她的手,轻轻颔首:“做得好,月华做得好。”

一句做得好,景岚登时落泪。

她扬着脸,任泪水滑落:“哥哥现在可有家室?这么多年了,定是有了。”

顾瑾定定看着她,好半晌才点了下头:“她是异族王女,从前有过夫君的,因我救过她结缘,后来投诚我朝,已是拜堂成亲。”

他拿着帕子,又来给她擦泪:“容华不让我来,怕你见着我伤心,可我走在街上听着喜乐声音,不得不来,你若出嫁,怎能这么轻易嫁过来?我顾家还有人在,就算要嫁也必当亲眼看着,好好嫁出去。”

当年说过的话言犹在耳,景岚眨眼,努力睁大眼睛,不再让泪水掉落下来。

他说过的,不能当她的夫君,那便做她哥哥,总要护着她一辈子的。

景岚冷静下来,想起门外还有人,当即倾身凑近了些:“容华可与你说了今朝的事?”

顾瑾当然点头:“她是我顾家血脉,她说了。”

景岚自己抹去脸边泪珠,好好揉了把脸,才算是破涕为笑:“哥哥还活着是好事,本不该哭,今日当真是吉日吉时。今朝这孩子你该见见,她长得很像容华,现在还不知那位心意,不敢冒然告诉他,只等日后容华愿意说了,再从长计议。”

顾瑾点头,这就站了起来:“我还得回宫复命,黄昏时候再拜堂不迟,那时我也该回来了。”

景岚点头:“放心,我等着哥哥送嫁。”

当年有多亲厚,如今就有多少唏嘘。

当年有多少情意,如今就有多少生疏。

实在是岁月无情,光只看着彼时,都觉错过太多。

有些事有些话不必多说,都懂。

他站起来先还未走,景岚泪已干,对着他便是笑了:“我最不喜欢哭了,哥哥还活着,已别无所求,这么多年了,已无岁月可回头。”

顾瑾点头,四目再相对,心照不宣。

他这便往外走去,她紧紧跟了他身后,打开书房房门,谢聿正与谢晋元说着什么,今朝丢了魂似地站在石阶下面,怔怔看着门口。

顾瑾目光灼灼,直盯着她眉眼。

景岚快步下了石阶,一把推了今朝上前:“不是总问你爹么,如今人就在眼前,还不见礼?”

阿娘何时骗过她,顾今朝撩袍便跪了顾瑾的面前。

她余光当中瞥见谢聿侧立在旁,低下了眼帘,磕头:“爹!”

顾瑾赶紧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好孩子,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等我复命回来,安顿好了再来接你。”

今朝当即应下,顾瑾还需回宫复命,这就离开了世子府。

景岚哭得两眼红肿,妆容也乱了,脸上的胭脂水粉花得厉害,她拉着今朝,心情复杂。谢晋元在旁看着她,目光灼灼:“我让人去打点水来,先洗洗脸。”

景岚点头,看见他了,方才想起来,现在可真明白过来了,谢晋元生怕顾瑾回来再生意外,才想提前婚期草草拜堂的,他的心她如何不知?

此时男人眸光深邃,光看着她已是小心翼翼。

她吸了下鼻子,轻咳了一声,左右看看:“我的盖头呢?”

刚才一听见顾瑾说话,一下掀开不知扔了哪里去,这会儿想起来,找不见了,谢晋元见她问起,忙是从怀中拿出盖头来,递了过来:“这里,只怕是无用了…”

景岚瞪了他一眼,伸手夺了过来,转身往书房走了进去:“快点让人打水来,我洗洗脸,盖头还得盖上,还未拜堂,总不能一直这么露着头脸的。”

男人登时抬眸,跟了她去:“何时拜堂?”

景岚头也不回:“黄昏,自然是尊礼行事。”

谢晋元当即给她推开书房的门:“好。”

景岚提起了裙摆脚步匆匆:“我答应嫁你,自然是因为心生欢喜,因为你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十几年过去了,哥哥他回来我当然高兴,但是岂有不知珍惜眼前人的道理?”

他与她一起走进,还伸手虚扶了一把,房门当着那双儿女的面合上了,啪嗒一声。

顾今朝与谢聿四目相对,都别开了眼。

随即,今朝干笑两声,后退了两步,她甩了甩手,还大大抻了个懒腰:“太好了,好像没什么事了,现在就等着一拜堂,我就多了个哥哥呢!”

谢聿回眸:“是你的真心话?”

她心虚,不过她向来擅于遮掩,只是摆着手臂,走开了些:“当然啦,其实我想起来一些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就天天缠着你呢,直想让你当我的好哥哥,现在想起来,也算是得偿所愿。”

谢聿看着书房的房门,动也不动。

今朝往一边走了走,花圃当中扯了把草来,她口中念念有词地,不知嘀咕着什么,手上动作飞快,一会儿功夫就编了两只小兔子来。

简易的,光能看出个兔子的轮廓,她回身坐了石阶上面,对着谢聿招手,示意他也坐过来。

他向前两步,依言坐下。

书房当中的那两个一时半会不会出来,顾今朝与谢聿坐看一阶上,她们当中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她将两个小兔放了她们中间。

天上白云懒懒,这会风也轻,云也淡。

谢聿目光幽远,望着云端出神。

顾今朝将两只小兔子放了一起,也望着云:“就让顾小朝同谢小聿在一块吧,至于你和我,就这么一起看看云海翻腾,看看星月星河,以后若能一起走遍千山万水,也是不错。”

谢聿嗯了声,很轻。

她回眸再看他,他微扬着脸,眉眼间都是柔情。

她一直看着他,看了好半晌,他始终没有回头,只淡淡地:“看够了吗?”

今朝笑,左右看看真是无人,伸手在他脸上点了下:“好不羞的,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了?”

他蓦然回眸,也定定看着她。

今朝笑,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行了,我得走了,哥哥随意。”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谢聿一直盯着她背影,直到再看不见,也才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眼那两只小兔子,眸色渐沉。

微风拂面,他也该走了,伸手拂袖,谢聿朝着另一个方向,也是头也不回。

片刻之后,书房的门开了,景岚头上顶着红盖头,谢晋元牵着她的手,在旁扶着她,小心翼翼地下了石阶,往喜堂走去了。

日头偏中,春暖花开的好日子,石阶上只剩一双小兔子,并肩而立。

第116章 仙君在上

拜堂的时候,顾瑾回来了。

他作为顾家人观了礼,此时因才回京中,被几个京官围住了说话,一时抽不开身,敷衍片刻,避开众人,进了前堂来。

红烛跳着火花,夜色如水。

顾今朝呆呆坐在红烛前面,一定盯着火苗,拜堂之后,景岚去了新房了,堂口的宾客都被迎了出去,唯有她心情复杂,还不想走。

顾瑾走了她的面前去,细细地打量着她:“今朝,怎么在这坐着?”

今朝抬眼看见是他,慌忙站了起来。

其实这个亲爹对于她来说,并没有真实感,她侧立一边,毕恭毕敬地叫了声爹。

真是个乖巧的孩子,顾瑾点头:“你娘今个肯定顾不上你,我才到京中此时已是安顿下来了,你同我去府上跪拜祖父母,也算认祖归宗了,这就去吧!”

认、认祖归宗?

顾今朝错愕地看着她:“我阿娘从未隐瞒过我的身世,我…”

景岚同容华自然不能轻易离京,若想将今朝带离京中,跟着他去才是最好的办法,顾瑾见她拘谨,又耐心叫了她一次:“日后你就同我们一起住,有爹在,放心,什么事都不算事。”

可她不想跟一个才认识的爹一起住,今朝顿时急了。

顾瑾目光凌厉:“走。”

他是她阿娘亲自承认的,是她的亲生爹爹,她不敢违抗,可心中实在忐忑,只能上前跟了他走。顾瑾自然是留了话给谢晋元夫妇,带着今朝这就走了出来。

顾今朝心中再是不愿,也只能跟着他,

到了门口,遇着何老五往里走,今朝忙是叫住了他:“五叔,一会儿见着世子,跟他说一声啊,就说我爹带我去他府上了,今个不回来了。”

何老五也未多想,点头应下。

匆匆出了世子府,顾瑾带着今朝乘车往西去了,在他还未回京中之时,周帝便特意为他在西街上准备了宅院,扩建一番,才是竣工。

一路往西,顾瑾与今朝同乘一车。

今朝目不斜视,背脊溜直,定定看着车帘不做声。

顾瑾瞥着她眉眼,只觉得她太过安静了,尝试着与她说话:“你今年十几了?”

顾今朝应道:“十五了,快十六了。”

顾瑾点着头,与她交代家中事宜:“为父在西北时,为了收付蛮夷之地,与夷族王女有过婚约,回京时已先成婚。她之前有过婚事,那个夫君早不在人世,留下来的遗腹子原泓,也同我们一起,一会儿瞧见了,你就唤声哥哥,放心,他不会欺负你的。”

她这个亲爹才回来,她还不适应。

今朝倒不是怕欺负,只不过她习惯了同阿娘姑姑在一起,不想同顾瑾那一家子一起。

嗯了声,她沉默以待。

顾瑾见她不开口,又说道:“你的事我会尽快疏通好,早日离开京中,早日恢复女儿家身份。”

阿娘不在身边,今朝不知怎样才好,只是低眸:“爹爹挂心了,可我觉得我现在这样也很好的,不用离开京中,我不想离开阿娘和姑姑。”

顾瑾目光沉沉:“你听爹的,你在京中有危险,还是避开才好。”

越听越是糊涂,今朝不明所以:“我能有什么危险?”

她奇怪地瞥着面前的男人,越是看着他,越是觉得没有父女之间的那种亲厚之情,顾瑾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冷静得不可思议。

现在与其说,他想带着她走,是为了安顿她,更像是一种责任的背负。

顾瑾只当她听从安排,不多一会儿到了西边新宅院门前,他先行下车,顾今朝紧随其后。才到京中,不到一天的功夫,府院当中还有几个人在搬运东西,红灯笼高高挂起,前院都亮着灯。

走到前堂,顾瑾让今朝在石阶下面等候,他先进去说一声。

片刻之后,他去而复返,站在门口对她招手:“今朝,来,过来。”

今朝缓步上前,进了前堂了,还未等站稳,一个少年大步走了过来:“诶呀,这就是我妹妹今朝?怎么能生的这么好看?”

说话间,他站了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

顾今朝想起顾瑾的话,扬眉便笑:“对,我是今朝,这位一定是原泓哥哥了。”

少年此时同样一身白衣,捂了心口一脸笑意:“我的天,这一声哥哥唤我,我的心都要揉碎了,我总觉得好像不是第一次见你,莫不是天宫的小仙童,从前在梦里见过的吧!”

今朝失笑,她向来能应对各种人,这样油嘴滑舌的说话还有点像她的人,她更是不落下风:“我若是小仙童,那哥哥便是仙…”

仙君两个字才要说出口,一下想起谢聿来,立即改口说了仙人了。

原泓迎了她往里走,回头还喊了声阿娘。

女人坐在桌前,见着几人走近,立即站了起来。

她身形高挑,眉眼间都是英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淡漠。

顾今朝连忙上前见礼:“给夫人请安。”

她这时候可是真体会了一次秦凤祤秦凤崚那时候的心情了,幸好人家虽然看着淡漠,但还算客气:“之前还不知夫君原有个孩子了,今个看着你,比我儿子年岁小些,若是愿意的话,同他一样唤我阿娘吧。”

今朝乖巧地给她磕了头,叫了声阿娘。

顾瑾在旁看着,回身坐下,原泓过来凑趣:“阿娘,你不是总说想要个女儿嘛,现在也算儿女双全了,今朝,顾今朝,这名字起得可真好,您说是不是?”

女人已打量过了,眸色微动:“你还笑,悄悄人家这孩子长得多俊俏,看看这腰板,这模样,可把你比下去了,若是个文静的柔弱姑娘,我还真不喜欢,不过看这样子,你娘把你教得不错。”

说着她还推了原泓一把,让他去叫人收拾房间,给今朝留了闺房。

原泓笑,忙是去了。

女人又问她年岁,都读了什么书,会不会些拳脚,今朝一一答了:“快十六了,现在就在应天书院读书,拳脚功夫从前会一点防身,不过因为力气不那么大,都是巧力,是以不会什么特别把式。”

原英自小在西北极地长大,从来都是刀棍自如的,最见不得女子柔弱之象,听她这么一说,竟是伸手来抓她肩头,今朝身形一动,下意识侧身躲开,动作也快,转眼间二人交换了位置。

顾瑾在旁不禁皱眉:“她还是个孩子,你这是干什么?”

原英一试之下,心生欢喜:“这孩子有点意思,也不会伤着她,你急的是什么。”

今朝忙是连连后退:“今朝不才,多谢夫人手下留情。”

女人一手扶了桌边,目光浅浅:“我可没手下留情,你倒是机灵,腿上更快些。”

顾瑾身形一动,似乎有要起身的意思了,她余光当中瞥见,走过今朝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肩头:“行了,今日有点晚了,等原泓帮你收拾好房间就去歇着吧,我们才到京中,日后还得靠你们多走动走动。”

说着先走一步。

今朝回头看着顾瑾,他目光沉沉,似盯着自己妻子的背影,不知想些什么,见她目光又垂眸遮掩些许:“嗯,今个是有点晚了,你先住下,明日起来再说别的。”

看他们府中模样,她更加确认了,不想留下来的念头。

顾今朝只说不困,想多坐一会儿。

片刻功夫,原泓果然回来了,说是亲手布置了下房间,让她过去歇下。

他们才到京中,身边都没几个小厮丫鬟的,今朝谢过,可这时候走了还心有不甘,正是犹豫着,前面一个小厮匆匆跑了来,说是世子府来人了。

她登时站了起来,不等这小厮通报完了,谢聿已然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身份特殊,顾瑾也不敢怠慢。

“受爹娘所托,过府上来接今朝回世子府,她向来怕生,还是与我们同住就好。”

“…”

原泓在今朝身边站好,微微低头,与她耳语:“这位是谁呀?”

顾今朝眉眼间都是笑意,定定看着谢聿,满心欢喜。

原泓脚步一动,又凑近了些:“谁?”

今朝听得真切,回眸:“还能有谁,天上的仙君呀!”

话音才落,谢聿冷冽的目光已是扫了过来:“顾今朝,你是想同他们一起住在这里,还是同我回世子府?还不过来?”

她忙是应了一声,快步走了他身后去,站下了。

谢聿打着景岚夫妇的旗号来的,顾瑾自然退步:“好,那回去同他们说,明日我们再会面。”

他亲自来送,谢聿带着今朝,转身往出走。

出了顾家宅院,外面漆黑一片,竟无车马,顾瑾不由多看了一眼:“怎不见来接的马车?”

谢聿淡淡道:“在巷口处候着,顾将军请回。”

今朝一直就站在他身后,等顾瑾走了之后,更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谢聿。

往前走了几步,等身后的大门关合上了,谢聿才是回头:“他让你跟他走你就跟他走,你是傻的吗?”

顾今朝低下眉眼来,叹气:“他是我爹,我有什么办法,你们都没人管我…”

她哼哼着,略显委屈。

谢聿扬眉:“谁不管你了?”

她抬头,伸手指他:“你!”

简直无理取闹,谢聿转身就走,往前走,再往前些,到了巷口哪有什么马车,倒是有一匹马拴在这了。他上前解开缰绳,站住了等她上前,见她还左右张望,垂眸:“看什么?”

能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