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练家子的,这一路上从百绫姑娘撩开车帘时,前面抬辇的二位壮士就跟着我们了。咱与紫色流苏车的小哥说话的当头,他们的视线就没离开过我们这马车,那眼神恨不能从我们身上抠出点什么,想必是认识那车的主人。不然你道我在忙活什么。这儿客栈这么多,就算不入福颐楼,临街边的客栈也有好几家,我自个儿挑就成了,还会让他们带路?”我微微一笑,手掸了掸袖口,食指弯曲抵住下巴,“你可猜得出这两位是何门派?”

玄砚眉头更深了。

一声清凉柔软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肯定从辛召的嘴里流泻出来,他眼专注地望着前方二十步远,摇摇晃晃抬着辇的壮士,胸有成竹道:“九华派。招式以雄为气,以险为意。只可惜这二位是布衣弟子。来头不大。”

“原来是创出慈悲擒拿手的九华派。你倒是见多识广。”

看完风景的白少鹫,突然畅快了,手里的纸扇摇了摇,深吸一口气,抬眸直视我,“你把咱们里底子最弱的子墨兄拱手送到了他们手里,可舍得?”

“怎么舍不得。”我撇嘴。

心里道,摆在明面上,总比处处提心吊胆放着他们暗袭要来的好。

白少鹫听完后,眼弯弯,心情又好了几分,甚为亲切地握住了我的手袖,拉着走,“九华派里花花肠子的人可不少。你可留点心思。若是马车都进不去,这客栈还有何生意。我看他们是带我们绕小路。”

玄砚向来谨慎,白少鹫的话一落,他的右手握紧了左边的剑。

我按住小砚砚的手,把剑又压回了剑鞘。

“他们应该没恶意,不然早就在僻静地方就动手了,再说二人看起来武功尚浅,应该是用来打探虚实的小卒。我们切莫打草惊蛇。”

你当薛凰寐是吃素的。

他现在坐得这般怡然自得,定是吃定了那俩人不会把他怎么样,才这般得瑟。

任花花肠子再长的人也长不过薛凰寐。伺候他的这几年的光景,到让我琢磨出了一个道理来,恁再奸诈再心计重的人如若遇到了可疑的对象,一旦决计不杀他,定会在眼皮底下盯着。我倒很想看看,这二位壮士是想把我们往哪家客栈送。

一目了然。

“盼客来客栈。”

破旗子灰扑扑地迎风飘,三分的凄凉七分悲秋又二十分的应景。

五大三粗的汉子围着破旧的桌子坐着。

这不大不小的可站内,倒也闹腾,这人堆里有斗篷遮面的,有拿大马刀的。端的是浪迹天涯武林高手的架势,阵仗可够吓人的。

辇夫抬着戴着面罩子的薛凰寐进来。

顿时一屋子人便不吭声儿了。

百绫这黄花大姑娘脸皮薄,被这一屋的汉子瞅得扛不住了,缩到了她家师兄的身后。

店小二见怪不怪,擦了擦桌子,一溜索钻到门前,笑脸迎人,“住客还是打尖?”

“你们这儿还有空房么?”辛召微微笑,作势要掏银子。

“有。”

“先备些热水,弄些下饭的酒菜,我们在房内吃。”辛召还有些不放心,拉着小二到一旁说去了。

我落得悠闲自在,一双眼慢悠悠地扫过这些江湖人士。

而一旁的壮士们把辇一放,就很不负责地望着左边桌上那个喝茶的青布衫中年人。明显是交差完工讨赏的架势。

…唔。

在我印象中,九华派的掌门年过半百。而这位的岁数倒像是传说中的副掌门。

我蹙蹙眉头。

此人面相额头宽而广阔看起来慈爱,颧骨重,五官略有些削瘦,鼻梁尖薄,长成这模样的,实在辨不出是奸是忠。

但见他搁下茶碗,起身朝我们走来,脸上神情有些扭曲。

“原来是白公子。上次多亏您治好了掌门的病。他现在还在我们耳边说起您。”除去尖薄鼻梁不看,他浓眉下的眼倒是温和,客气地拱手。

白少鹫脸上荡起了圣人般的笑容,“好说,好说。”

副掌门向一旁坐了个请的动作,“恩公,今儿也是为武林一事而来?”

“白灵峰的弟子自不过问江湖事,白某也不例外,只是药王节将近,顺道路过此地。”

副掌门明显松了口气,神色缓了缓,笑得更悦色了。眼睛扫过无精打采赖在辇上不起身的薛凰寐。“这位是——”

“我的金主。”白少鹫方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笑,“他的腿有些不方便。方才还多亏了李前辈二位派内弟子帮忙。”

“误会。误会。让他们去外边打探消息,不料竟打探到白公子白恩公的身上了。”李副掌门又是抱拳客套。

江湖人就是啰嗦。

地位越高,越爱逞面子,也就越啰嗦。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踱到辛召身边。只见辛召拉着店小二的袖子,倚在柜台前,眉耷拉,语气十分苦愁,“这房间不够,再腾出些来。”

“客官,您瞧。其余的都住满了。”

“还有几间房?”我插话。

“两间。”小二答得到利索。

我皱皱眉,扫了玄砚,辛召与百绫姑娘一眼。

“原本只剩一间房的,另一间还是今早退了的。你们这五个男人还非得分这么清楚,将就着凑着住一间得了。我敢打包票,这方圆几百里,比我这好的客栈再没了别的空房了。比这差的哪是人住的。”

“说的也是。”辛召那神色倒不像是着急。一双清亮的眸子瞅着我,笑得不荤不素,反倒有些隔岸观火的意味。

“也罢。”我执住百绫的肩,苦大情深地说,“那我只有与我的未婚妻将就将就了。”

“你,”百绫怒瞪我,一下子气结巴了。“你你你你,师兄你看他。”

“哦,若怕寂寞。不如白少兄一起来吧。”我很大方。

“噗…”正在和李副掌门,举茶言欢的白少鹫,低头险险擦了把嘴角呛出的茶,扭头一本正经地望着我道,“不了。师妹从小性子娇逞,你们若共房,盼笛兄多照顾些。”

嘿嘿嘿。

那是自然。

我耸着小肩膀,笑得有多荡漾就有多荡漾。

当夜就寝时。

百绫姑娘愤恨地望着我,侧身拿个背脊对着我。

睡觉前,只差没能把木枕咬个洞。

结果,一夜无事。

但只享了这一夜福而已。

倘若我能预知到第二日会碰上何事遇上何人。

只怕依着我的脾性,就算住马厩,蹲猪圈,睡柴房,我也不会睡在这客栈内。

唉。真是悔不该当初啊…

第二十七章 本尊慈悲

翌日

我神清气爽地拉开门,扭头瞅了一眼对着镜奁描眉的百绫,掸了掸袍子,跨出房门。正看见过道上小二端着一铜盆的热水经过我身旁,他望着我挤眉弄眼,我大度地笑,拎着扇子挠了挠脖子,不理会他,走了几步站住,径直敲了敲隔壁。

房内这些爷们儿已经都起身了。

白少鹫正卷着汗巾,擦脸。闭目,眉目舒展,神色算得上是愉悦。辛召不见了踪影,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靠墙壁的一张床上空荡荡的,另一张床上堆了三床褥子。这般光景也不晓得他们昨夜是怎么睡的。

更让我奇怪的是,薛凰寐盘膝坐在空荡且过分整洁的床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抵在额头,扣住银面具,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在薛凰寐身后屈膝立着玄砚,但见玄砚笔挺着脊梁,手搭在薛凰寐的肩上,另一只手拿着木梳滑过他的乌发,一张棺材脸配上刀疤,面无表情,动作生硬。

我惊讶,忍不住多扫了他们几眼。

“匕儿起得好早,辛公子原本还想把吃食备齐,再来唤你。看来是不必了。”白少鹫看见我,眼里荡着笑意。

“一道去,被你一说我还真有些饿了。”我颔首,“床上这二位不知还要多久,方不方便一起下去,怎才一夜功夫,就这般亲厚了。”

“子墨贤弟行动有诸多不便,我们理应多照顾照顾。”白少鹫笑得格外温良无害,说毕望了几眼,贴在我耳旁悄声说,“我看这玄砚虽面向凶悍,但也有着一颗乐于助人又万分见不得旁人受苦的心。对子墨倒是百般照顾。”

我蹙起的眉。

看见被玄砚百般呵护的薛凰寐,垂着头,睫毛抖抖,太阳穴上又冒出了不少青筋。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被身后之人活生生扯下两三根的乌丝。我望着房梁,小胸脯一挺,深吸一口气,果然是百般照顾,我扭头死盯着玄砚认真无比,看似温柔其实不那么温柔的动作,终于不忍地深深悲怆了起来,乃至望向薛凰寐的目光也略微有些担忧。

若薛兄这一路上,日日被人伺候着梳头,也不晓得打道回府之日,脑瓜上还剩几根毛。

但我转念一想,便也就释怀了。

…一个就爱伺候,一个就爱被伺候。

我瞎操什么心。

白少鹫手插入袖子内,依旧是牲畜无害的笑着,跟着我一路悠哉悠哉地下了楼。

楼下百绫已经坐入席,身上着浅绛紫色的衣裳不是我醒来时看到的那件,约莫又是换了套。乌色发髻上插着的不知名的白鸟毛已换成了碧玉珠钗。细眉大眼,五官脱俗,美人胚子一个。如果此时不瞪我,身上散发的也不是寒意,那就更水灵了。

辛召坐在那儿有些发呆,手执着箸在桌上戳着,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邻桌几个武林人士不约而同地朝着我们这桌看着,白少鹫朝九华派的李前辈点头示意,便绕过百绫,掀着袍子坐在了我的身旁。

百绫撇嘴,扭头不去看他师兄,秀气地咬着馒头,瞥向我的眼神愈发的幽怨了。

我只觉得有些好笑。

“娘子,夹菜吃。别光嚼馒头。”我十分体贴地为百绫倒了杯茶,“小心噎着。”

“你个男非男女非女的死妖人,嘴巴给我放干净点,谁是你娘子。”百绫涨得脸通红,被馒头呛到了,低头咳,想喝水摸到茶碗又愤恨地收回了,拿寒目瞪我。

“我们昨儿睡都睡了,你不想对我负责了么。”本尊甚是委屈。

“你你你你你…”

“师妹你结巴的毛病犯了。”白少鹫扭头提点她,手伸长隔着我顺势帮她顺背。

“师兄你又帮着她。”

“天地良心,我这不是担忧你么。”白少鹫虽是宽慰百绫,可因为我横在他们之间,所以白兄这个姿势,使得我迫于无奈,不得不离他很近,这厢一下一下安抚师妹的同时,手臂也蹭过我的背脊,又麻又痒痒。我往边上挪了挪,发现怎么动都像是被他环抱住一样,实在别扭。可我这不动吧…白少兄温热的体温透过衣衫传到我肌肤上,独特的药香袭上我的鼻尖。我给自个儿倒了杯凉茶,仰头饮尽。

“这才睡醒,喝这般凉胃的东西干甚。来,尝些热的。”辛召站起身,动手把粥给分好了,一碗稀米粥,两三点腌萝卜搁在我面前,眼皮底下还有一碟酱牛肉。薛凰寐在玄砚的帮助下入桌了,他一双眼看着白少鹫,又看了看我。气定神闲地坐着没吭声。

“白少可摸好了?”我拿袖子粗鲁地抹把嘴,从唇边飘出一句。

“好。”白少鹫怔愣,立马收了搁放在百绫身上的手,正襟危坐,压低声音,“你也莫太欺负她,毕竟女儿家的名声还是重要的。这么多人在这儿以后难免不会传到我师父的耳朵里。”

名声…

我怎么就忘了。

我风笛匕不仅没了清白,连名声也不大好。

我执着碗,低头笑眯眯的喝着,嘴上冷笑,却觉得今儿这粥不仅稀薄,还有些涩。

百绫姑娘被她师兄顺气,顺得脸上腾出了两酡羞涩的红晕,半分傲气地斜我一眼,嘴里却是对着白少鹫说:“师兄,我也要吃酱牛肉。”

白少鹫皱皱眉,“自己夹。”

百绫撇嘴,嘟囔了一句。

“听说了么?”背后那桌突然想起一道声音。这客栈不大,空桌子也陆陆续续坐满了人,每个人都低头吃东西,这个大嗓门的声音想让人忽视都很难。

想必是酒过三巡,那位豪杰

一拍大腿,声音响亮了不少,打了个饱嗝,咬字不清地说道,“这次鸣剑派也会遣人来。我还以为这次鸣剑派的尊上不会插手。”

我晓有兴趣地望了过去。

身后那桌坐了五个武林人士。握着酒坛子的壮士早已喝得红光满面,他旁边坐着一个道士模样的人,道士摸着胡须,“薛凰寐在位时,像是与宫归艳这魔头很亲厚。放在几年前,兴许不会。但现在就很难说了。”

“哦?”壮士努力地想专注起来。

“听说现在在位的这个可了不得。宫归艳三天两头往他那里跑,都吃了闭门羹。如今的尊上可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儿。”道士好心解答。

“你说的可是那花名在外,又娘又没屁眼的尊上?”壮士他老人家彻底醉了。

“你他妈的嘴巴放干净点。”早已侧耳候了许久的辛召,听到最后一句话,像是注了鸡血,他愤愤然地拍案而起。

只闻嘭地一声。

那一桌听壮士八卦正起劲的豪杰们呆了呆,手下的桌子骤然坍塌。

“谁,谁弄的?!”豪杰酒醒了大半,血气冲了头。

辛召也愣住了,立马装模作样神气,一副老子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你们都是浮云啊浮云地表情,云淡风轻地说,“爷弄得。”

与此同时,那伙伟岸的武林豪杰们把他围起来。

我抚摸额头,很不赞成地望了一眼,眼角虽愤恨,但仍默默吃饭的玄砚。

你以为你喝你的粥。我就不知道那一掌是你劈得么。

玄砚对上我的视线,怔了怔,默默,别开了眼。

“隔空击物的本事又长进了,好小子,不错啊。何时近搏的本事也能想隔空击物这般牛该多好。”我端着碗喝了口粥,斜睨他。

玄砚仍旧眼观鼻鼻观心地喝自己的。

我一拍,桌子抖了抖,“你还不去帮忙。”

玄砚慌忙搁下碗,撒腿,挤入人群里。

百绫扭头,小有兴致地看着。

其他桌起哄的起哄,小二劝架的劝架,一时鸡飞狗跳。这堆人乱哄哄地围着,毫无谦逊可言,将大部分的人视线堵了个正着。我正想着这闹也闹得该差不多了,却不料,余光瞄到西角边靠窗户坐着的李前辈,手在桌下一动,白芒一晃而过。

我当下手一抖。

哎呀…箸掉了。

薛凰寐望我一眼,理所当然地俯身拾捡,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单薄如叶的利刃暗器与薛凰寐擦肩而过,贴着他的头,这一切就像是慢动作一般,我清晰地看到他的发丝被嘣断了几根,伴随着风呼声,我眼前白光一闪,身子往后一仰。

我二指夹住,接了个正着,寒刃凉透肌肤,手指被力道冲得生疼。

好险。

若薛凰寐没弯这么低的腰,只怕这利刃已经扎入他的脑颅。

倘若他没弯腰,这利刃不仅扎入他的胸腔,只怕还会冲出来刺入我的要害。

好一个一箭双雕。

弄得本尊都不知道,这刀刃究竟原本是想扎他,还是扎我的同时,只怕死都不晓得是堂堂副掌门下的手。

“白少兄不是九华派的恩人么?明知道我与你一桌,这李前辈副掌门还送这份大礼是怎么回事。”我勃然大怒,望着忙不迭倾身握手,将我浑身上看下看,确定没事才安心的白少鹫,顿时觉得别扭得紧,想发火又发不出。

“想必就是因为我是恩人,才送的。”白少鹫皱起眉头,盯着那利刃,眼里闪过一丝狠戾,“我救得是掌门,掌门死不了,他可不就永远是副掌门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