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同疯了,你也疯了?”叶舫庭气得跺脚把他往外拉,“命都没有了,还治腿来做什么?”
沈祝的桃花面在火焰里竞有几分妖冶,“你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了,就算你带我出去,我也不会治君无意的——我不治美人,不治好人。”
“你这头猪!”叶舫庭汗如雨下,大火将他们身侧燃烧成了白昼,“我知道你不救美人,是因为世上太多貌美心丑的人!你不治好人,是因为世上太多伪善做作之辈!你会治坏人,因为就算是坏人,也有资格不做死人!”她拼命将他往外拉。
“不要自作聪明!”沈祝竟也动了怒,想要一把挥开她,眼前却越来越黑,他刚把内力渡出,又吸进了许多易引窒息的浓烟,急怒攻心中,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夜色被逼退了,漫天星子隐成了一线狭长的浅蓝,融化在太阳还未升起的地平线上。
空气中湿润的气息让沈祝醒了过来。不远处,叶舫庭正在往唐小糖的墓上插碑,她全身都是泥巴,手臂上还有被擦伤的血迹,“唐小糖,你不够意思,自己先死掉了,就算你先开溜,以后在阎王殿里见到,我还是比你大…”
沈祝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许久没有动。
六 军法
“君将军!”夏至高兴地喊。
君无意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半晌,意识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吃力地坐起来,要以手臂撑着自己下床来,汗水顿时浸湿衣背,夏至急忙将他扶到轮椅上。
“我们不知道昨天会让将军受伤…”夏至脸上有些愧容,不敢直视君无意的眼睛,只急促地道,“可是我们收到消息,有人要在容府对将军不利。”
“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君无意声音嘶哑。
“有人用匕首投掷到张统领的帐内。”夏至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双手递给君无意。
苏长衫欲在容府诛杀君无意。
字是狂草,纸是宣纸。
这样的陷阱,如果苏同在这里,一定能找出蛛丝马迹,可是,他…君无意头疼欲裂,“你们捉到苏同了吗?”
“没有。”夏至如实回答。
君无意心中略略松了些,很快又转为严肃,“他是全身而退,还是中箭败走?”
“苏状元射伤了我军二十六匹骏马,一箭射断了张统领的肋骨。”夏至脸上不知是愧色还是惧色,“但我军百箭齐发,有没有射中苏状元,无法确定。”
这个无法确定,让君无意的脸色又凝重一分。
夏至不明状况,想到军情还未汇报完整,“苏状元还夺了我军的火把,要一把火烧了容府,将军和叶校尉都在里面…”
纸窗上风声呜咽,阳光惨白。
他曾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治好你的腿。”
他曾优雅闲适地说:“我不会孤身涉险,要涉险也是共同进退。”
他曾没好气地说:“我走不了。”
现在,这个朋友走了。
君无意低头才发现,身下的轮椅,是苏长衫亲手做的。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看着这唯一剩下的友谊的见证,突然一阵猛烈地咳嗽。
“将军!”夏至不禁担忧,“将军保重,皇上命左右两翊卫军兵分二十路,务必保护将军平安回朝。”
“皇上是怕我活不到长安,还是惧我向瓦岗义军投诚?”君无意的话语里有说不出的悲凉。他的手握紧轮椅,缓缓道,“召集在洛阳的将士,集合。”
洛阳校场。
看到熟悉的白衣由远而近,虽然是坐在轮椅上的君将军,也让数千±兵的热血同时沸腾起来。片刻的鸦雀无声之后,军队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日光下,君无意眸色如雪,“昨日在容府拿人者,出列。”
几百士兵立刻出列,受伤的张统领、卫校尉赫然在列。
“六品以上将领,每人军棍五十。”君无意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看向下方,“张统领,革职查办。”
此言一出,将士们都大惊失色。
“将军!”卫矛失声道,“末将等犯错罪不容赦,但张统领收到信报说将军有难,才会毫不犹豫前去营救…恳请将军对张统领从轻发落!”他说话间已重重地磕下头来。
“不见将令,擅自调兵。”君无意慢慢说,突然扬声道,“军威何在?”
士兵们都低下头,人人心惊胆战。左翊卫军治军之严,不是从今日才开始的。
张统领缓缓将腰间佩剑解下,“末将有过错,甘受此罚,先领五十军棍,再交还绶令…以后没有末将随护左右,将军保重身体。”他说到这里,泪水终于从脸上滚滚而下。
君无意并未动容。
正午的日光照在碗口粗的军棍上,每一棍下去,将领们的脸上就冒出豆大的汗滴,张统领肋处的纱布开始往外渗血。
君无意背对着众人,仿佛坐成了 座无情的青山。无人看到,他紧握的右拳已破裂。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受杖的将领们背上都开始血肉模糊,军杖的每一声闷晌,都仿佛打在君无意起伏的胸膛上。
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围观的兵将们早已脸色惨白,相比于受刑,有时观刑是一种更严酷的刑罚。
听到五十时,所有人都仿佛劫后余生般长出一口气。这时,只听行刑的士兵慌忙来报,“将军!将军!张统领昏过去了…”
君无意将所有情绪都埋在了墨石的眼底,转过轮椅来,淡淡道:“带下去。”
只见他慢慢推着轮椅走到众兵将间,“治军不严,首罪在我,我当自领军棍两百。”
“将军!”
“将军!”
将士们都大惊失色。人人都知道,八十军棍有时就可以要人的命;他们更知道,君无意言九鼎,说出的话从无更改。
“将军…”夏参军流着泪爬过来,背上是刚才受刑的斑斑血迹,“是我们草率冲动,将军要杀头我夏至眉头都不会皱,只请将军保重自己!”
所有士兵突然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正午日光下的人海,血汗紧贴大地。
“动手。”君无意淡淡吐出两个字,如金石掷地。说话间,他已用手臂撑着自己,从轮椅上吃力地移动下来,趴在刚才张统领受刑的地方。行刑的士兵愕然张大嘴,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
“违军令者,与罪并罚。”君无意扬声道,“还不动手?”
行刑的士兵终于颤抖着扬起军棍,一棍打在君无意的脊背上。
数千人瞬间一片死寂。
连阳光都仿佛凝成了滚烫的血滴,方圆数百米唯 的声音,就是棍棒落在血肉上的闷响。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午日的阳光白如细盐,毒辣地撒在新绽的伤口上。
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君无意额上汗水涔涔,后背已被血浸透。日光晃得人眼睛生疼,沙场男儿的眼眶都红了,他们的泪远比血更珍贵,但此刻,愧疚的泪水落在一张张铁打的腮上。
军棍的前端已染成了红色,行刑的士兵脸色惨白地打出第一百棍,突然,一滴鲜血溅在他的脸上,士兵的军棍从手中无力滑落,两眼一翻,直直向后昏了过去。
君无意缓缓抬起头来,声音虚弱但清晰道:“换人。”
“将军!”卫校尉紧紧抱住他的腿,泪流满面喊道,“不能再打了,将军!不能再打了…”
“继续。”君无意的声音虽小,但力如磐石不容抗拒。
满场士兵中,却无一人愿执棍。
“夏至,你来。”君无意点名命令道。
夏参军脸色惨白,跪下身捡起军棍,手中有千斤重量,几乎要压弯他年轻的脊背。
一百八十四、一百八十五…行刑的夏至见君无意身下的血迹不断扩大,头脑中嗡嗡作响,等终于打到两百棍时,夏至虚脱般瘫倒在地。±兵们早已泣不成声。
君无意竟然还清醒着,用手臂撑着自己…卫矛冲上来,流着泪将他扶上旁边的轮椅。
突然,一道银光直射而来!卫矛拔剑去挡,哐当一声,暗器被剑挡落,飞刀上挂着张纸条。
“将军!将军!”士兵们已冲了进来。
君无意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慌张,喘息片刻,吃力地道: “把纸条取给我…”
七 绝境
字是狂草,纸是宣纸。
欲知苏长衫下落,你一个人到北三里树林中。
看不清君无意眼底的神色,众人只见他将纸条揉在掌心,推动轮椅朝外走去。
“将军!”卫矛急忙阻拦道,“你要去哪里…”他话未说完,君无意已经拂开他阻拦的手,“全军待命,任何人不得跟随。”
阳光泼在后背的伤口上,如烈酒火燎一般剧痛,君无意眼前一片模糊。
推着轮椅艰难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背后突然传来喊声:“将军!”
叶舫庭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大小姐我去安葬了唐小糖,晚回来一点,你就出这样的状况…于公你要执行军法受两百军棍;于私,你要在心里点点掐死自己,是不是?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是好人,不要一下子就上了苏同那个坏狐狸的当!”
君无意缓过一口气来,按下她的手。
“你放心,我们的兄弟都是老实的猎人,碰不到狐狸一根毛的。苏同那家伙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竟然要把我们都赶走…可恶!”说到这里,叶舫庭狠狠地皱起鼻子,“可他赶人的方法实在一点也不高明,不打脑袋,不打心肺,专拍肩膀。”
她一双眸子滴溜溜地瞅着君无意,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摸出叶氏专用鹅毛扇,扇着光秃秃的扇子,“你知道吗,军医萧大夫昨天要收你双倍的诊金,因为他说你装受伤,忽悠他半夜起床!”
君无意听着她说。
叶舫庭连连摇头叹气,学着萧大夫捋白胡子的动作,粗声道:“老夫已经查看过了,君将军的肩上受了一掌,但这一掌很奇怪,刚好打在三角骨的前侧靠近锁骨的三寸处,除了屁股之外,这个位置就是全身上下最安全的地方…将军的运气实在太好。”
她老气横秋地学着老郎中弯腰弓背踱步,竞模仿得有三分相像,“唉,唉!
老夫半夜白起来了。”
君无意终于忍不住苦笑。
叶舫庭猛然蹲下来,毫不客气地捏住君无意的脸,丝毫不觉得身为女孩子,说“屁股”这个词会不好意思。
“君将军,你还是笑的样子好看。”她蹂躏君无意的脸,要人工地拉出一个笑脸来。
被她调戏,君无意脸上虽只有苦笑,却回缓了 点血色。
那一瞬间的伤痛和愧疚太过惨烈,让他没有气力去分析和思考,伤人的未必是刀剑, 个如冰的眼神,有时能比剑更快、更准、更深地刺穿人心。
整件事,必是幕后有人设下步步陷阱。连他都能看出的漏洞,以苏同的智慧,怎么会分析不出来?
君无意伸手摸向自己被苏同打到的左肩…却意外地触到怀中一个东西,是一个不起眼的灰色的小瓶,不知何时被放入他怀中的。
“你刚才说,你安葬了唐姑娘?”君无意突然抬头。
叶舫庭不解地看着他,有些黯然地点点头。
君无意的神色突然变了,心急之下要推轮椅,却牵动了全身的伤,顿时疼得身形晃。
“哈哈哈…”一阵狂笑之声由远而近,持剑的黑衣人站在他们面前,日光下是一张恐怖之极的脸,从眉毛到下巴布满数条狰狞的伤痕,已看不出原来的容貌。声音听在耳中有些熟悉,君无意却一时想不起来。
“苏长衫中了‘祭天’,你知道这种毒吗?它会让人在一个时辰之内全身溃烂而死,连逍遥神医门的神医也解不了。”
“将军!不要信他的!”叶舫庭生气地拦在君无意面前,“你是什么人?在这里胡说八道!”
“苏郎风流,多少女人对他倾心,愿意为他而死f恐怕苏长衫最后的心愿就是为唐小糖报仇,你阻止了他报大仇,”对方狞笑,“他会带着对你永不原谅的恨意,到地狱里去!”
“你究竟是谁!”君无意厉声喝道。
“你不记得我了?”对方恐怖的脸动了一下,笑容使得遍布疤痕的面孔更加丑陋。
“不用想了,”对方放声大笑,手中长剑凶狠地刺过来,“都结束了!”
君无意一把将叶舫庭推开。
对付一个行动不便且重伤在身的人,黑衣人原本不该失手,但他犯了 个错误——用剑攻击。
君无意心力已至极限,但剑于他,只是 种本能。谡剑光华惊艳如梦泼开,黑衣人手中的剑光立刻黯淡软弱。
黑衣人被剑气逼得后退三步。与此同时,叶舫庭被掌风送出几丈开外。
轮椅上的白衣,摇摇欲坠似一座随时会融化的冰雕,苍白握剑的手,却凝聚着不可测的危险。
黑衣人突然将剑弃掷于地,以拳打过去——临阵自舍武器,分明是荒唐之至,但也果断之至!
真正的武器不在钢铁,而在人的手中;武器若成为累赘,谁人能舍?
大局一场,弃子争先!
树叶如雨洒落,君无意的周身都被拳风笼罩,他的剑固然可以杀人,但他在杀人的同时也必会被杀,内力耗损得如此厉害,无论如何也禁不起这一拳凶狠之力了。
拳抵达了君无意的胸膛,却是打在只手掌上,这只手同时也化为拳,如钳一般将黑衣人的拳扭住!只听骨骼作响之声,黑衣人的手腕立时被扭断了。
招失手,黑衣人顿时惨叫一声,不仅手腕被扭断,他人也同时被摔出了几米之外。
君无意眼中一热,想要开口方觉声音嘶哑。
“你…你怎么会还活着?”黑衣人厉声喊,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全都扭曲成难以置信的怨毒。
“你坠落悬崖且能苟活,我为何要先死?”苏长衫慢慢走到他跟前,“曹元贞。”
君无意浑身一僵。
“你竟然认出了我…哈哈哈!”曹元贞滚爬起来,“你竟然能想到是我!”
“除了你,谁和君无意有如此深仇?除了你,谁能写曹氏独门狂草,谁能求得无毒门的‘祭天’之毒?除了和容家有世交的曹氏子孙,谁能对容府的地形了如指掌?”苏长衫平之又平道。
“我就算死,也要拉你们陪葬!”曹元贞惨然狂傲地指着他们,“你杀了我爹,君无意将我打下悬崖,让我变成了这人不入、鬼不鬼的样子,我决不放过你们!我爹说,我能写好书法,没有理由写不好自己的人生!”他阴森的眼神写满哀怨,“可你们毁了我的人生。”
“没有人能毁灭你,人只有自己毁灭自己。”苏长衫漠然地看着他,“你能写好狂草,是因为放纵,你写不好自己的人生,也是因为放纵。”
“你活不了多久了!”曹元贞死死盯着苏长衫,对方印堂隐隐发青,已是剧毒攻心之兆。
“我至少会比你活得久。”苏长衫淡淡道。
“那么,我告诉你几件事。”曹元贞突然冷笑提高了声音,“你知道是谁救了我吗?是瓦岗义军的大将单雄信!我和单将军结为兄弟,他答应过我,如果我死了,他会替我完成一个遗愿…那就是,瓦岗军会上书朝廷,只要君无意亲手提着杀我爹的仇人苏长衫的人头来见,瓦岗军就退兵。”
君无意苍白的脸上浮出愤怒的嫣红。
“君无意,我还告诉你一件事,”曹元贞冷笑着站起来,“苏长衫中‘祭天’
之毒,可以用高手二十年的…”
苏长衫突然一掌劈向他的天灵盖,与此同时,曹元贞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看着胸口的一节剑尖——长剑,从他的背后穿胸而过。
沈祝的嘴边还是叼着草叶,慢慢地将剑抽出来,血水顺着剑流淌,像在日光下要洗净悲伤与仇恨,“唐小糖的仇人,让我来杀。”
明晃晃的太阳照在曹元贞的脸上,那张丑脸像破了皮的柑橘,鲜血像汁液一样争先恐后地流出,死亡如灰尘一样扑在他的全身。
他轰然倒在地上,气绝了。
没有仇恨能比死亡更执著,没有爱恨能比时间更长久。
冬阳之下君无意的脊背单薄如雪,他虚弱地凝聚气力,“苏同中的‘祭天’
之毒…能以高手二十年的功力…来解,是与不是?”
苏长衫脸色一变。
沈祝将剑扔下,神容出奇的平静,“是。”
“小糖临死时给了他颗救命的药,他才能活过十个时辰,逍遥神医门中每个人都有颗救命药,能让要死的人多活十个时辰。”他平静地说,“小糖如果把这颗药留给自己,她就能等到我来救她。”
光线刺目地一晃,苏长衫唇边渗出黑血。